『女帝奇英传/作者:梁羽生』 『状态:全本』 『内容简介: “剑阁开天险,——看剑!”   “削壁按青天,——奇哉!”   “飞鸟飞难过,猴了锁眉尖,——好呀,好步法!”   “低头望山谷,白云脚下悬。——我的好小姐,你可别看啦!”   “嘿、嘿、嘿、哈、哈、哈!看剑,看剑!接招,接招!”   说话的是一对兄妹,覆姓“长孙”,哥哥叫做长孙泰,妹妹叫做长孙壁,他们正在比剑。   如果你在这儿,如果你看到他们比剑,包管你会瞠目结舌,连大气也透不过来!   你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斗剑?他们是在蜀中人险的“浅道”之上!』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文来自派派小说论坛 :httpwww.paipaitxt.comr5634581_u15808191 ------章节内容开始------- 正文 第一回:量才玉女惊身世 “剑阁开天险,——看剑!” “削壁按青天,——奇哉!” “飞鸟飞难过,猴了锁眉尖,——好呀,好步法!” “低头望山谷,白云脚下悬——我的好小姐,你可别看啦!” “嘿、嘿、嘿、哈、哈、哈!看剑,看剑!接招,接招!” 说话的是一对兄妹,覆姓“长孙”,哥哥叫做长孙泰,妹妹叫做长孙壁,他们正在比剑。 如果你在这儿,如果你看到他们比剑,包管你会瞠目结舌,连大气也透不过来! 你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斗剑?他们是在蜀中人险的“浅道”之上!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剑阁上的“栈道”,更是最险的所在,“栈道”乃是在悬崖削壁上开山凿石,开辟出米的羊肠小径,有些地方根本无路可走,竟在削壁千仞处凿袕架木,地上架起凌空的道路;有些地方则沿着山壁,凿成儿千步的梯级;昔时楚汉相争,刘邦用韩信之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骗过了盖世英雄的楚霸王,他绝不信栈道能修,却料不到敌人已从陈仓暗渡,终于弄到力能拔山举鼎的楚霸王自刎乌江。栈道之险,于兹可见。 这时兄妹,不但在栈道上比剑,而且你唱一句,我和一句,嘻嘻哈哈的开玩笑!但见他们盘旋进退,捷似灵猿,剑气纵横,迅如掣电,谁要是踏差半步,定会粉身碎骨,他们却满不在乎,从容比划! 这样的比剑,即算在武林高手之中,也是难得一见,然而这里却有一个小姑娘,她坐在山石,捧着一部诗集,读得津津有味,正眼儿也不向栈道那边一瞧。 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年纪,长得眉清目秀,娇小玲珑,她对当前这等奇妙的剑术,毫不动心,只在听到长孙兄妹唱和之时,才稍稍停了一停,心中暗想:“泰哥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做米做去,却还是只能做打油诗,不过,这首即景的臼描诗,还算脱俗自然,也难为了他了。” 两兄妹在栈道之上,瞬息拆了三五十招,哥哥渐渐占了上风,将妹妹迫得了忙脚乱,长孙壁叫道:“婉儿,你怎么不来帮我?”长孙泰叫:“留心,这一招白虹贯日,拆得不好,不死必伤!”长孙壁用了一招“回风舞柳”,娇躯轻摆,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了长孙泰这当胸一剑,大呼小叫着:“婉儿,你再不来,我今日可要败在哥哥手下啦!”这小姑娘仍然只是微微一笑,动也不动! 长孙壁却是心念一动,哈哈笑道:“好灵津的丫头,不上当啦!”往口她用这个法几,婉儿必定前来相助,今番才一次不灵。” 这小姑娘覆姓上官,名叫婉儿,闻言笑道:“好姐姐,我正在做今日的诗课,恕我不陪你们练剑了。”原来她已看破长孙壁的心思,那是故意诈败,好诱她一同练剑的,看她适才那一招“回风舞柳”之妙,剑术实不在她哥哥之下。 两兄妹一笑罢手,从架空的栈道上跳下来,长孙壁道:“你整大只是挂着作诗,再过几年,只怕王、杨、卢、骆这四位大诗家见到你,也要拱手臣服了!”王是王勃,杨是杨炯,卢是卢照龄,骆是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诗名籍甚,风靡一时。 上官婉儿却似意殊不屑,微笑说道:“四杰之中,王勃小有才华,其他三人也不见若何特出,尤其那骆宾王,最喜用数字入诗,故意卖弄,什么‘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离宫三十六’,什么‘小堂绮掌三千万,大道青楼十二重’。罗哩罗唆,我最不喜欢。他的文章比他的诗好得多。” 长孙壁咋舌笑道:“好大的口气,当今皇帝在位,听说要开设女科,这个自古以来的第一个女状元,必将非你莫属了。”上官婉儿又是微微一笑,意态之间,更是不屑。 长孙泰笑道:“壁妹,你这话说错了。婉儿可要恼你瞧不起她呢!”长孙壁怔了一怔,随即意会,纵声笑道:“不错,想这普灭之下,谁配来考我们的婉儿?若是将来果有女科的抡材大典,婉几要做就只能做主考,可绝个能贬低身份去考状元。”长孙泰道:“听说上官伯母生你的时候,见天神梦送一把玉尺,一把大秤来,你左乎执尺,右手掌秤,天公早已注定了你要衡量天下的才人!”上官婉儿恼道:“别订玩笑啦,我即算有心去衡量天下之士,也不屑做武则天的主考官!” 长孙泰眼珠一转,尴尬笑道:“不错,武则天算得什么真命灭子,她只是篡夺大唐皇位的女魔王!好,咱们不提她啦。婉几,你刚才做的诗念给我听听,好么?”上官婉儿抛开诗卷,翘首长空,缓缓念道: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 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 诗中一片优郁的情怀,好似在怀念远人,不能自己。长孙泰呆呆发愕,心中想道:“她来到我家之时,只有七岁,七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即算十四岁的姑娘,也不应有这种心事。”瞧瞧上官婉儿的脸色,觉得奇怪极了! 长孙壁赞道:“请词丽句,飘逸绝俗。好诗,好诗!只是愚姐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上官婉儿道:“姐姐请说。”长孙壁笑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不知贤昧所思的,是洞庭湖滨哪一位有福气的儿郎?” 上官婉儿笑弯了腰,扭首长孙壁道:“姐姐你怎么这等油嘴滑舌,无理取闹?我是借湘君、湘夫人的典故,在怀念大舜皇帝呀!”舜帝南巡,死于苍悟之野,(苍梧不是广西的那个苍梧县,而是山名,在今湖南省宁远县东南,又名九疑山)。他的后妃湘君、湘夫人哭他,血泪染成了斑竹,称为湘妃竹。上官婉儿这两句诗,惜用这个典故来怀念先帝,以表故国之思,本来也讲得通,但长孙泰却总是疑心不释,心中宣在琢磨:“婉儿,她,她在思念谁呢?” 长孙壁笑道:“这样解法,实在出乎我的意外,呀,你的诗太寒蓄了,简直比爹爹所教的剑法还要难懂,我自认笨人,不敢和你再谈诗了,来,来,来!你今日还没有和我练剑呢!” 长孙泰为婉儿这首诗感到奇怪,上官婉儿却为长孙兄妹定要迫她练剑而感到奇怪,心中想道:“我性喜文学,不近武功,他们不是不知,却为什么老是缠我练武?”疑心一起,七年来压在心头上的疑云,越来越重了! 上官婉儿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唐朝的大官,在她七岁那年,有一天她家的老仆人王安和她的侞母突然带她离开京都,送她到长孙伯伯家里。到了长孙家中,才告诉她,她的祖父和父母己死了,要她从今以后,好打听长孙伯伯的教诲。她的祖父上官仪是太子太博,父亲上官庭芝也是宫廷中的文学侍从,经常在宫中住宿,不大回家。他们是如何死的,上官婉儿自是不知,但她却消清楚楚的记,就在她离家的那一天早上,她的母亲还是好好的,正要进宫去探望她的父亲,为什么王安不等母亲回来就抱她走了,她母亲又怎的会突然死了?王安告诉她说,那是因为宫中发生了厉疫,她的祖父、父亲暴病而亡,她的母亲入宫探病,染上厉疫,亦告不治。他要她赶快离开京都,就是要避开那一场可怕的厉疫。王安是他家几十年的老仆人,忠心耿耿,上官婉儿那时年幼,自然不会怀疑王安说谎。可是年纪渐长之后,疑心也就渐渐增长,她记起了出走之时,王安和侞母的神色都显得慌忙和紧张,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收拾,即算逃避历疫,也不该如此!还有,长孙伯伯是她父亲最要好的朋友,为什么这七年来总不肯带她回乡去祭扫她父母的坟墓。可惜她懂得这样疑心之时,王安和侞母也早已死了。这些疑团就一直留在心里。 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疑团—— 她的长孙伯伯双名均量,文武全才,太宗李世民在位之时,他曾做到殿前检点之职。其后高宗继位,武后掌权,他即挂冠求退,在剑阁之上结庐隐居。上官婉儿七岁来到他家,如今十四岁了。这七年中,长孙均量对她真是爱护备至,视同已出,叫她和自己的儿女一道,日间习武,夜间习文,特别是教她武艺之时,简直比教儿女还要用心。 可惜上官婉儿性喜文学,不近武功,常令长孙均量失望。上官婉儿还记得有一个晚上,她写了三首新诗,给伯伯评阅,长孙均量拍案叫绝,却忽而长叹口气道:“你若专心文学,定可成为天下第一才女,唉,我却但愿你不要这样聪明才好,你做出这样的好诗,叫我又是欢喜,又是伤心!”上官婉儿甚是不解,尴尬笑道:“泰哥壁姐传你的武功,我传你的文学,你老人家在义武两方面都有传人,岂不也好?”长孙均量默然半晌,喟然叹道:“你的才华学问现在已远胜于我,岂止只是我的传人?可惜诗句虽工,对你究无大用,剑术难以速成,明日起你兼练暗器吧。”说来说去,还是要她用心练武,而且临走之时,上官婉儿还隐约看到她的伯伯眼中蕴泪,如有重忧。 几年来上官婉儿百思莫解,长孙伯伯要她文武双修,那自是一番好意,然而却也不必那样伤心!“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样好的武功做甚?”上官婉儿想是这样的想,为了顺从伯伯的意思,她还是每大跟长孙兄妹练武。个过却常常在练武的时间,悄悄躲在一旁,读她心爱的诗篇。长孙兄妹拿她没法,只好想尽法儿,诱她练武。 如今长孙壁义磨着她练剑了,而且这几天来都要她练一出手就令敌人伤残的剑法,上官婉儿摇头笑道:“我但求习武强身,不想学这样霸道杀人的本领。”长孙壁轻抚她的头发,微笑说道:“你忘了今是爹爹一年一度对我们的考较之期么?来,来,来! 你最少也得学会刺袕的连环三剑!”上官婉儿这才蓦地想起,今日不但是长孙伯伯考较之期,而且是她父母的忌辰,长孙伯伯挑选这个口子作为一年一度的考期,不知其中可有深意? 天上突然飞来两只兀鹰,双翅展开,几达一丈,上官婉儿一看,原来这两只兀鹰正在追逐山中野兔,上官婉儿笑道:“好吧,我就练一手暗器的功夫,也好救这只小白兔的性面。”乎腕一抬,一柄匕首似电般的射出,长孙泰叫道:“取它左目”苍鹰应声而落。长孙壁跑去一看,但见那柄小匕首果然洞穿了苍鹰的左目,深深刺入了它的头骨,将它钉在地上。 长孙泰拍手赞道:“好一个百步穿杨的神技。再取这只苍鹰的右目!”这只苍鹰甚有灵性,似是知道遭逢强敌,贴地低飞,借那削壁峻崖,掩护自己,猛然间一伸鹰爪,抓起一只小兔,双翅一腾,就想飞下山谷。上官婉儿见它如此凶残,眉头一皱,匕首疾飞而出。 忽听得呼的一声,一条黑影突然从岩石后跳了出来,把上官婉儿的匕首接到手中,刹那间,鹰沉谷底,人到跟前! 上官婉几抬头一看,但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虬髯大汉,他接匕首的本领已是令人吃惊,而更令人震骇的是,他还背着一个华服老者,居然能在栈道上跳跃如飞,还接了她的匕首! 那汉子双目一张,朗声问道:“长孙均量可是住在这儿?”长孙泰忽地迈前一步,失声叫道:“你背的可是郑温伯伯?”郑温是朝中的御史大夫,与上官婉几的祖父同是一殿之臣。上官婉儿睁眼一瞧,只见他背上的那个老人紧闭双目,面如金纸,看他相貌,依稀记得正是她幼年之时,那个常来她家,与她祖父谈诗论文的那个郑温! 长孙泰话声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什么,是郑大哥来了么?”人影未见,声音却如在耳边,那虬髯大汉急忙放下老人,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自报姓名:“通州李元专诚拜谒,恳求长孙大人救郑大人一命。”李元虽然未见过长孙均量,但听得这种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已知道必是长孙均量无疑。 话语方停,人影已到。来的果然是长孙均量,他已六十有多,双鬓尽白,仍是健烁非常,双眼神光炯炯,打量了李元一眼,立即说道:“李兄快快起来,郑大人与我数十载知交,我焉能不救?待我看看受的是什么伤?” 忽然间,只见长孙均量面色大变,伸手一抓,抓着了李元的胸脯,双指一划,声如裂帛,登时把李元的胸衣撕开,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但大出长孙兄妹意外,李元更是吃惊非小,连忙叫道:“我是保护郑大人入蜀的镖师,老先生休要误会!” 长孙均量垂手长叹,说道:“我不是对你疑心,我是对那两个魔头疑心,郑大人在朝为官,绝不呵能与他们结有冤仇,他门为什么这等狠心辣手!”把郑温的头发拨开,只见左右两边的太阳袕上,都有一个针孔般大小的伤口,好不容易才看得出来。 长孙均量又道:“你再看看你的胸膛!”李元俯官一瞧,但见两旁侞灾袕之下,都有一个金钱般大小的红印。登时面如死灰,蹲在地上。 长孙兄妹和上官婉儿不胜骇异,围卜来看,只听得李元颤声问道:“我们中的,是不是毒观音和恶行者的暗器:透袕神针和碎骨钱镖?”长孙均量黯然说道:“事已如斯,老夫只好实话实说,郑大人中的是透袕神针,你中的是碎骨钱膘。是否能够解救,老夫殊无把握,只有尽力而为。” 李元忽地一声惨笑,跃起说道:“观音勾魂,行者夺命,中了这两个魔头的暗器,我亦自知兀药可医。老先生不必宽慰我了。只是我保护郑大人入蜀,未能尽职,死难瞑目。尚望老先生为郑大人了来了之事。” 约在十多年前,江湖上出现了男女两个魔头,男的是个头陀,善使天罡刀法,另有一种极厉害的暗器,叫做碎骨钱镖,虽然是普普通通的金钱镖,但被他用毒药炼过加上内功运用,所中之儿骨碎筋析。而且最奇的是,初时并无痛楚,药性蔓延,筋骨腐蚀,全身的骨骼就像给白蚁蛀空一样,到胸骨碎裂之时,便是神仙也难活命!那女魔头更利害,她擅用梅花针射人袕道,这梅花针也是用毒药炼过的,循着袕道,攻至心头之时,神仙难救。因为这两个男女魔头心狠乎辣,故此被称为恶行者与毒观音。十年前各正派门下,曾聚集了数十高手,田攻他们,将他们逐到漠北。十年来销声匿迹,从未有人在中土见过他们。却不料而今竟然在此出现。一出手就伤了朝廷的向宫和保护命官的镖师。 长孙均量也是十年之前,参加过围攻他们的高手之列,这时越想越奇,再审视了一下李元的伤势,说道:“你的伤势较轻,未必全然绝望。这事情有蹊跷,你们是怎么碰到这对魔头的?” 李元道:“郑大人奉命到巴州来探望太子……”长孙均量道: “什么,太子竟在巴州?”李元道:“章怀太子已被废了,被贬巴州,也将近半年了。”长孙均量恨恨说道:“先太子被毒,今太子被废。哼哼!虎毒不食儿,看来武则天的心肠,竟比虎狼还狠!”原来先太子李弘是武则天的大儿子,有一天在合壁宫你,忽然莫然其妙的死掉,死时七窍流血,为状极惨,宫廷中流言蜚语,都说他是被武后毒死的,现在的太子名叫李贤,因为反对武则天的施政,遂被泼立,当时曾昭告天下,不过长孙均量因为隐居剑阁,却还未知道他已被贬巴州。 上官婉儿听得毛骨耸然,心中想道:“怪不得长孙伯伯常说武则天是个女魔王,当真是比恶行者和毒观音这两大魔头还更可怕!” 李元续道:“我在洛阳开设镖局,郑大人以前做监运,常常请我保镖,很有交情。这次他奉命到巴州探望太子,我知道蜀中新近出现了几处巨盗,自愿护送他到巴州,一路上连小贼也没遇上个,方自庆幸;那料昨日到了广元,距离剑门关约莫有三十多里的处所,那里地形险峻,山道崎岖,我在前面开路,忽听得山上一声怪啸,回头一望,只见郑大人已跌倒马下。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拨转马头,回身来救,那知就在这瞬息之间,我的坐骑忽的一声长嘶,将我抛起,同时从树林中飞出了几枚钱镖,我人在半空,无论如何也躲闪术了,恃着自己有铁布衫的功夫,硬冲而过,看郑大人时,他已是昏迷不醒。 我们那两匹马则瘫在地上,竟像给人用重手法击毙一般,但又看不出是中了什么暗器。我知道是遇上了绝顶的高手,正准备拼了性命和强人死战,可怪的是,强人竟没现身,但听得林中怪笑之声,越离越远,片刻之间,就好像到了数里之外!”李元似是余悸犹存,停了片刻,方始颤声接下去道:“我哪里还敢追赶!我仔细审视,郑大人身上一无伤痕,但摸他脉息,又分明是重伤之像。荒山野岭,无处求医,好在我记得郑大人说过,说长孙大人就在剑阁隐居,没奈何我只好来求你了。呀,想不到竟是毒观音和恶行者这两大魔头!更想不到我中了碎骨钱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上官婉儿听了,但觉这件事情离奇之极,那两个魔头既非劫财,亦无宿怨,怎么无端端的向一个朝廷命官施展杀手!看长孙均量时,只见他眼珠闪动,似乎也正在琢磨这件离奇难解的事情。 过了半晌,李元叹口气道:“我也不指望活了,但郑大人来了之事还望老先生帮忙。”长孙均量道:“什么未了之事?”李元道:“天后托郑大人送给废太子的书信还未送到巴州,听郑大人说人后对废太子思念得很,贬他到巴州乃是不得已之事,让人子得这一封信,也好让他安心。” 长孙均量“哼”了一声道:“猫哭老鼠假慈悲!武则天恨不得把李向宗室,全部斩尽杀绝,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我就不信她对太子还有半点慈母之心!” 李元不敢作声,长孙均量忽道:“是武则天自己的主意,刚郑大人上探望太子的,还是郑大人自己上疏求去,然后武则天再派遣他的?”李元道:“我不知道!”长孙均量沉吟说道:“我看九成是郑大人自己上疏请求许他去探望太子的。”忽地高声叫道:“定是这样,那两个魔头是武则天派遣来杀郑大人的!”这推想太过奇怪,连上官婉儿也觉难以置信,但看长孙均量的神情,却是说得十分肯定。 李元正自惴惴不安,忽见长孙均量面色大变,颤声说道: “泰儿、壁儿、婉儿,你们赶快回家,只怕这两个大魔头就要来了!” 长孙壁道:“爹爹,你怎么知道?”长孙均量看了李元一眼,似是有话想说,却又不忍出口。李元愕笑道:“这时候还有什么顾忌?我给老伯说了吧。想那两个魔头何等功夫,若然要取我与郑大人的性命,那真是易如反掌!然而他却故意让我们逃生,这,这——长孙壁道:“这什么?”长孙均量接口说道:“这是故意要让李大哥逃到咱们家来。” 李元叹口气道:“这两个魔头用心恶毒,可惜我当时想不到是他们,要不然我也不会来连累老伯了。如今经老们点醒,我才知道上了他们的圈套,做了他们的引路之人!”长孙均量道: “李兄不必引咎,我早蓄意要斗斗这两个魔头了。看这情形,那两个魔头是武则天派来的,更无疑了!” 上官婉儿道:“为什么?” 长孙均量道:“武则天篡夺了李唐帝位,自古以来,从没有女人做皇帝的,这真是一大妖孽。皇帝子孙,前朝大臣,十之八九都是效忠唐室,不愿臣服于她,她当然也知道我们这班人暗中反对她,所以历年来所作所为,极尽诛锄异己的能事。试想连儿了郁可以毒杀,还有谁不能杀?故此我料想郑人人必定是自己上疏,求她准许人探望儿子,她知道郑大人心存李唐正统,于是就暗害他。” 上官婉儿道:“她若要杀郑大人,何须这样费事?而且还托郑大人带信给她的儿子?”长孙均量道:“这正是她手段高明之外,故作伪善,笼络人心。我是前朝大臣,她一掌权,我便隐居不仕,想来她早已恨我切骨。哼,那两个魔头一定是她差遣的!” 这七年米,长孙均量几乎每日都向上官婉儿说武则天的坏话,教儿女仇恨女皇帝。上官婉儿如今听了他这番推想,虽觉有点牵强,也信了七八成,只是有一点不大服气:“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男人做皇帝则灭公地道,女人做了皇帝就要被骂为妖孽?”当然这个想法,上官婉儿只是留在心里,断不敢在长孙伯伯的面前吐露出来。 上官婉儿正在自思自想,只见长孙均量面向着儿女说道: “泰儿,壁儿,你老父的性命也许过不了明朝,故此我如今多费唇舌,把话说明,好叫你们知道谁是咱家的大仇人。好,如今话已说明,你们赶快回家去,不论有什么事情,都不可以出来。 婉儿,你稍懂医道,将郑大人搬回家去,用消毒散外敷,玉露九开水内服。李兄,你——”李元叫道:“我中了碎骨钱镖,性命过不了三关,反正是死,就与你一同与那两个魔头拼了!” 上官婉儿与长孙兄妹回到家内,刚刚将玉露丸调水灌郑温服下,便听得长孙壁嘘声说道:“来了,来了,那两个魔头真的来了!” 上官婉儿从门缝张望出去,但听得两声怪啸,一声量大音宏,震得耳鼓嗡嗡作响,另一声却如黄莺出谷,清脆非常,刺入耳膜,令人神飘意荡。看消楚时,山坡上己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个披头头陀,虬髯如戟,相貌狰狞;女的头缠白巾,打了一双蝴蝶结了,长眉入鬓,姿容冶艳,荡意撩人。这一男一女,不问可知,自是恶行者和毒观音了。 恶行者怒吼如雷,身形一现,就冲着长孙均量喝道:“老匹夫,原来你还没死,洒家来索十年前的旧债了!”那毒观音却娇声呖呖的说道:“长孙先生,十年来见,你老人家健烁如前,可喜可贺。好在你没有死,若是死了,那才叫我伤心呢!想当年,你率数十高手围攻我们,可惜人多混战,我还未得好好领教你的峨嵋剑法,今日幸会故人,得偿宿愿,快慰何如!”长孙均量冷冷说道:“要上便上,何必多言,老夫等候你门寻死,也等了十年了!” 毒观音微笑说道:“是么?既然如此,我可有一事要提醒你老先生,十年前你们人多势众,要把我置于死地,该想不到我还活到今天吧?今天你孤身一人,要想像我当年一样的脱身而走,恐怕万万不能了!你对家人子女交代了后事没有?有什么未了结的事要小妹效劳么?”殷殷垂问,竟似对老朋友一般,十分关怀。 长孙均量给她气得七窍生烟,嗖的一声,拔出了青锋宝剑,只见那毒观音斜眼一瞥,又是“格格”一笑,说道:“原来你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个朋友在这儿。哎哟,我道是谁,原来足李大镖师。你中了我师兄的碎骨钱镖,你知道么?你不动怒,不劳神,还可以活到后天,听我的话,好好的躺在床上等死吧,这样死也死得舒服一些。若然你还要打架,一动真力,全身骨碎,呀,那才是痛苦非常哩!我一片好心,指点于你,不听良言,后悔莫及!” 李元大怒喝道:“好狠毒的女魔头,郑大人与你何冤何仇,施此辣手!我今日拚了粉骨碎身,也要斗你一斗!”毒观音纵声长笑,说道:“好汉了!我平日杀人,从来不讲道理,今日看在你这点硬份,破例和你说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杀邓大人吗?那是天后和我的一片好心,天后说郑大人白发苍苍,万里迢迢,西行入蜀,仆仆风尘,太辛苦!所以我才奉送他两枚透袕神针,省得他要多走一段栈道的奔波之苦!” 长官婉儿听得分明,心头一震,想道:“长孙伯伯果然没有料错,这两个魔头,当真是武则天派来的!”但随即心上又起了淡淡的疑云。看这毒观音装模作样,说东话西,这一番话,竟似是有意说给长孙均量听的!想武则天要她暗杀大臣,这事何等秘密?怎的她却好似怕人不知,先行吐露? 长孙均量早已认定是武则大的主使,听了此话,暴怒喝道: “武则天是人魔头,你们两个是小魔头,大魔头我难奈她何,今日先和你们这两个小魔头拼拼!恶行者,毒观音!你们是一齐上还是半轮战?”毒观吝格格笑道:“十年前你们恃多为胜,何曾讲什么江湖砚矩了?不过看在你年老份上,让你和师兄先斗,省力一点,到你将近筋疲力竭之时,我再想一个好法儿,给你送终,计你少受痛苦!” 恶行者亮出戒刀,叫道:“对这老贼,何必慈悲?师妹,你给我掠阵,让我一刀将他斫掉便是!”一声大喝,戒刀疾起,搂头便斫,长孙均量一个“盘龙绕步”,长剑抖处,剑光闪烁,刷的便是反手一剑,这一剑连闪带攻,步法和方位都恰到好处,正是长孙均量的乎生绝学,按说恶行者戒刀定然斫空,而他那一剑恶行者非中不可,哪料恶行者手臂一伸,骨骼格格作响,蓦然问他的手臂好像突然长了几寸,刀锋一转,竟然劈到长孙均量的胸前。高手比斗,只争毫黍,恶行者这一绝招,大出长孙均量意外。幸而他的剑学津湛,长剑一披,但听得“当”的一声,火星飞溅。长孙均量虎口疼痛,那恶行者也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 毒观音娇笑道:“师兄个可轻敌!长孙先生是太宗皇帝赏识的人,昔非武功超绝,怎做得到殿前检点?”恶行者一声怒吼,又再扑上,刀光闪闪,刀风呼呼,他那路天罡刀法乃是汲刚猛的刀法,片刻之间,就把长孙均量笼罩在刀光之下!上官婉儿在门缝里偷瞧,直吓得手心淌汗,看长孙兄蛛时,虽然也在紧张的偷看,们却不怎样惊惴。长孙壁低声说道:“这恶行者还未知道我爹爹的厉害,我爹爹的剑法专能以静制动,以逸待劳。” 再过片刻,但见恶行者连声怒叫,一刀紧过一刀,有如巨浪狂飙,连番卷到。但看长孙均量,却是气定神闲,在刀光笼罩之下,兀立如山,任他浪骤风狂,丝毫不为所动,一柄青钢剑,夭矫如龙,在如山的刀影之中,直透出来,不疾不徐,有如流水行云,极得轩灵翔动之妙,斗了约半个时辰,兀自不分胜负。陡然间,忽听得长孙均量一声长笑,一道剑光,冲破千层刀影,反罩下来,顿时间,剑花朵朵,又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飞洒下来。恶行者一声厉叫,但听得一片铮铮声响,原米他已发出了碎骨钱镖! 但见长孙均量身回势转,两枚碎骨钱镖贴着肋旁,倏然穿过;接着一样利剑,将奔向太阳袕的一枚钱镖磕开,立即脚尖一点,施展轻功提纵术“一鹤冲天”的绝技,将品字形飞来、奔向下盘的三枚碎骨钱镖也一并让过了! 屋内的长孙兄妹看得惊心动魄,只听得毒观音高卢喝采,赞道:“长孙先生,闪避暗器的功夫,要推你独步武林了!”长孙均量“哼”了一声,目光注定恶行者的手臂,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他微一抖手,怪声摇曳,又是三枚钱镖,联翩打至。毒观音的说话,是故意想引长孙均量分心,长孙均量可不上当,凝神应敌,辟清钱镖米势,一个“镫里藏身”闪过第一钱镖,反剑一荡,迎向第二枚钱镖,霎然间,“铮”一声,第三枚钱镖竟是后发先至,与第二枚一擦,立即改了方向,闪电般的斜飞劲射,袭向长孙均量颈后的“中注袕!”长孙均量霍地一个“凤点头”,但觉凉风掠顶而过,无暇审视,剑把倒翻,将第二枚钱镖打落。 只听得毒观音哈哈大笑,这时长孙均量才发觉自己的头发。 已被锋利的饯镖削去一缕,长孙均量勃然大怒,喝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往暗器囊中一探,一扬手也飞出了三柄匕首,同时身形疾起,一招“天河倒挂”,长剑凌空击下,几乎与那几柄匕首,同时到达! 恶行者料不到长孙均量米得如此之快,他一招“八方风雨”,刚刚将那三柄匕首击落,长孙均量的长剑已刺到胸前。但听得又是“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长孙均量趁着他那招“八方风雨”招数己老,如同强弩之未之际,猛的凌空下击,一剑震开他的戒刀,抖手之间,剑尖疾点他身上的三处大袕! 恶行者连连吼叫,有如狼曝,伏在地卜滚翻,翻出三丈多远,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米,居然又是一把钱镖打出。原来恶行者和毒观音部有“移宫换袕”的功大,大袕虽被刺中,却只不过受了外伤,并未能制他死命! 但见钱镖疾至,有如冰雹乱落,长孙均量料不到恶行者竟有这样的功夫,被他打得手忙脚乱。幸而长孙均量的内功、轻功和偿还法都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或用袖拂,或用剑劈,或以俊巧的身形避开,恶行者那一把钱镖,竟然无奈他何。可是长孙均量也已累得喘气了。 就在此时,毒观音忽地格格一笑,移步向前,说道:“长孙先生好本事,让我也来领教。我的透袕神针和他的碎骨钱镖大不相同,透袕神针细如牛毛,射出之时无声无息,甚不好挡。长孙先生,你可要多些小心才好!”说的话毒辣无比,但却语意殷殷,关怀备予。上官婉儿听得毛骨耸然,心道:“这女魔头貌美心狠,果然不愧毒观音的称号!” 毒观音那“小心”两宇刚刚出口,手腕倏翻,把剑一挥,其疾如电,刷的一招“龙女穿针”便奔长孙均量的“肩井袕”疾刺。这一招骤然发难的凌厉剑招,换是他人,非立即毙于剑下不可,幸而长孙均量早知道毒观音的鬼魅伎俩,见剑光一闪,立即肩头一耸,毒观音的长剑刺了个空,剑尖恰恰从离肩三寸之处守过。长孙均量刷地一剑戳下,这一剑老辣非常,拿捏时候。恰到好处,长孙壁在门内瞧得喜形于色,心中暗道:“这一剑准能把这女魔头的手臂切下!” 已知这两人的剑法都是神奇莫测,长孙壁心念方动,但见剑光连闪,毒观青一声娇笑:“好俊的身手,好俊的剑法!”剑光人影之中,长孙壁看也看不清楚,他们两人己交换了四五辣招,倏然间又由合而分,抱剑对立。 但听得毒观青纵声长笑:“长孙先生、这回你可当真要小心了!”长孙均量虎目圆睁,蓦地一声大喝,光发制人,长剑如风。 欺身疾进,“金鸡夺粟”“哪咤闹海”,一连两记杀手神招,上刺双目,下刺胸膛。毒观音一声娇笑,略一晃肩,轻飘飘的随着剑风直晃下去,倏地反手一剑,喝一声:“着!”剑光中杂了几枚透袕神针,同时射出! 长孙均量早料她有此一着,他那两招杀法虽然凌厉,实是攻中带守,严密非常,一见势头不对,三尺青锋,早就圈了回来,俨如涌起了一国护身的银虹,但听得嗤嗤声响,毒观音那几枚透袕神针,一人剑光圈里,已被绞成粉屑。长孙均量冷冷笑道:“透袕伸什,不过如斯!黔驴技尽,何余老夫!” 毒观音面色一沉,随即又娇笑道:“我不笑你井底之蛙,你反笑我黔驴技尽,我纵是一片慈悲,也不能不施展杀手了!”长剑纵横挥霍,疾如风雨,透袕禅针,也不断的杂在剑光之中发出。但见她手指连弹,有时声东打西,有时指南打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长孙均量凝禅对付,仗着极津纯的听风辨器之术,听那极微细而又极混杂的嗤嗤声响,有时也弄不清她的方向,不禁心神渐乱。 长孙均量与恶行者恶斗之时,已耗了不少真力,这时为厂抵御那透袕神针,只有施展内家真力,将剑光尽量展布,变成护身的光纲,更是耗费津力。毒观音不但暗器厉害,剑法亦极凌厉。只攻不守,威力更强。斗了五十米招,已是抢了上风,迫得长孙均量连连后退。毒观音如影随形,步步紧迫,剑剑不离长孙均量要害,蓦然间一声笑道:“老头儿,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长孙均量与毒观音激战之时,恶行者已调匀呼吸,理好创伤,这时正拦着长孙均量的退路。毒观音那一卢长笑,正是给他的暗号,笑声一发,恶行者立即腾身飞起,铮铮铮,三枚碎骨钱镖先发,随即戒刀劈下;而与此同时,毒观音手掌一扬,把掌中的数十枚透袕神针,一齐射出,俨如一蓬银雨,当头罩下!这一来,长孙均量被两大魔头前后夹攻,纵有天大神通,也难活命! 就在这瞬息之间,忽听得一声狂笑,接着一声惨呼,一条黑影,疾如奔马,忽地扑在长孙均巨身上,替他挡了那一蓬透袕神针,反脚一勾,又把恶行者勾跌,这人正是镖师李元,他拼了性命,护友伤敌,两大魔头,也不禁大惊失色! 门内的长孙兄妹与上官婉儿亦是大惊失色,长孙泰“砰”的一拳,打开大门,再也顾不得老父的吩咐,冲了出来,但听得毒观音一声厉笑,拖了恶行有跳撒那横过山谷的架空栈道,疾奔而下,转瞬之间,不见踪影。李元躺在地上,身体插满银针,死状极惨!父亲面色惨白,不知有否受伤? 长孙均量招了招丁,把一双儿女唤到跟前,说道:“你们把这位义士埋了,记着以后年年今日,给他上坟””回过头来,对上官婉儿说道:“婉儿,你和我到屋子里么说话。”神情沉重之极,看来是有极重大的事情吩咐。 上官婉儿心中六上八落,和长孙均量回到家中,长孙均量先看那躺在床上的郑温,郑温微竹喘息,仍然未醒。长孙均量凄怆说道:“老朋友,我顾不得你了!”随即把大门紧闭,缓缓说道:“婉儿,这事情我本想再过两年,待你成年,再告诉你,现在是等不及了。”上官婉儿惊道:“怎么?”长孙均量道:“我已中了两枚透袕神计,纵是不死,亦成残废,而且非有十年之力,不能恢复武功。这还是义士李元,替我挡了一挡,才能侥幸逃生。”上官婉几“啊”了一声,惊得呆了。长孙均量续道:“为了防备那女魔头冉来,明日我便搬家,我与你只有今日相聚了。”上官婉儿道:”伯伯搬到哪里,侄女自当随去侍奉。”长孙均量道:“不,不是我不要你,你有更紧要的事情么办。” 上官婉儿心头狂跳,暗暗猜到这必定和她的身世有关,果然长孙均量说道:“婉儿,你知道你祖父和父亲是怎样死的?”上官婉儿道:“听王安说,是厉疫死的,”长孙均量叹口气道,“不错,那是一场厉疫,武则天便是播疫的女魔。这一场所疫害死唐室无数王孙贵族,义士忠臣,也害死了你的祖父、父亲!他们都是武则天杀掉的!” 七年来的疑团倏然挑破,端的有如晴天霹雳,震得上官婉儿几乎失了知觉,呆呆的望着长孙均量,竟自哭不出来。 七年来长孙均量在上官婉儿面前,反复的数说武则天的罪恶,已不知说了几千万遍,上官婉儿对武则天自无好感,但她自负是超越男儿的女中才子,故此对于一个能压倒天下男人,做到女皇帝的武则天却也禁不住在心底里暗暗佩服,然而料不到这个既令自己憎恨,义令自己佩服的女皇帝,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长孙均量抚着上官婉儿的头发,缓缓说道:“七年之前,你的祖父上官仪官拜西台恃郎,父亲上官庭芝是太子伴读,那时先太子李弘还在,看不过武则天欺压他的父皇,更恐惧母亲专权,行将篡夺李家的大下,因此宁愿冒不孝之名,暗中劝父皇废立母后,并和一班亲信的大臣商议,准备一举尽歼母后的党羽,高宗皇帝给太子说动,叫你祖父起草废立的诏书,那料事机不密,被武则天知道,深夜搜宫,当着高宗皇帝面前,在你祖父身上将诏书搜出,第二日你祖父、父亲就并遭诛戮,你母亲也被没入宫中为奴,你本来也将不免,幸得王安早知消息,才带你逃出来!”(据唐史所载,上官仪父子被杀后,上官婉儿也被没入宫中为奴,至十四岁时,始被武则大发现其才,命为记室,十分重用。但上官婉儿天才横隘,幼负诗名,武则天何以至她十四岁时始发现?治史者亦有人怀疑。我写上官婉儿这七年中避难长孙均量之家,当然是“小说家言”,不能作为信史,但也是根据这个怀疑出发的。) 上官婉儿道:“我的母亲……”长孙均量道:“王安说你母亲也在厉疾中死去,那是免你伤心。”上官婉儿想起祖父、父亲惨遭杀戮,母亲入宫为奴,更是死不如生,心如刀割,拼命咬着嘴唇,不使滴下泪来,向长孙均量叩了三个响头,悲声说道: “大恩不言报,大痛不徒悲。伯伯的大恩大德,我个生是无法报答的了,但愿能手刃这个祸害天下的女魔王……”长孙均量展眉笑道:“若能如此,我和天下的忠臣义士,都要感谢于你,也不枉我这几年来的心血了。”上官婉儿凄然说道:“如今我才知道伯伯的苦心,可惜我一向不听你的教诲,没有学到你的武功。”长孙均量道:“干这等大事,最要沉着坚毅,也不是徒恃武功的。壁儿、泰儿的剑法比你强,但若说到要刺杀万乘之君,他们就挑不起这副担子!好,婉儿,你今日就走吧,我这柄随身的宝剑送给你了。”解下宝剑之时,同时掉下了一封信。 那是武则天托郑温交给废太子李贤的书信,李元再转托长孙均量转交的,长孙均量恨恨的将那封信拾了起来,正待把它撕个稀烂,以泄心头之愤,上官婉儿一时好奇,道:“且瞧瞧她写些什么?”长孙均量道:“也好,就让你认得这女魔王的字迹,将来或许有用。” 上官婉儿将信拆开,只见上面写道:“字付贤儿如晤:你幼好读书,本当嘉许。所惜者你不知活读古占书,而反为古书所同,你应知先皇之道,未必能行于今世,若使你为帝,泥古不化,祸害天下,比从不读书者之悯更烈,可不慎哉!” 上官婉儿第一个念头是:“她自己祸害天下,反而拿来教诫儿子!”再而一想,这些话竟是大有见识,不能因人废言。再看下去道:“你幼长宫中,不知稼樯艰难,不知民间疾苦,受群小之包围,所思者唯欲掌天下之权,享天下之福,吾又忙于国事,无暇管教,令你如此,既愧且优。巴蜀人情风俗,勤劳朴素,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我令你远适巴蜀,实望你善体吾心。勤仆民情,可洗你纨绔之气,奇山异水,可开拓你狭窄之心胸,父母爱了,爱以义方,你当深夜自思,自勉自励!” 上官婉儿读到此段,呆呆发愕,心道:“武则天若真如此,岂非是圣帝明君?不,不,天下的大坚大恶,都是言伪而辩的。 我怎能凭她一封书信,就忘了父母之仇?”但再一想,武则天写这信时,绝料不到会给她上官婉儿看到,她何必故作怖辞?而且武则天的文笔虽是朴实无华,却似字字出于肺腑,上官婉儿不觉一片茫然,再读下去道:“我年渐老迈,爱子远离,岂能无伤?唯望你成材,不得不尔,所愿者你善体吾意,早日成村,则我付托有人,再亨天轮之乐,斯为真乐。贤儿,勉乎哉!又,你眼疾如何?每日洗眼,不可稍辍,蝇头小字,更不宜多读。母嘱。”爱子之情,洋溢纸上。若非上官婉儿听过武则天曾毒害亲儿之事,读了这一封信,真要当她是难得的慈母!如今,虽有先人之占,她还是捧首这封信怔着了。 忍见郑温在床上一个翻身,喉头咕咕作响,长孙均量神色惨然,知道这是回光反照之象,忙叫婉儿上前,将他扶起,上官婉儿随手将信塞入衣内,把郑温扶起,只见他双眼微启,低声叹道,“天后陛下,我负了你的嘱托了。嗯,这是什么地方?”长孙均量叫道:“郑兄,我在这儿!”郑温慢慢张开眼睛,瞧消楚了长孙均量,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气力,急地抓实了长孙均量双手,用力说道:“长孙兄,我们都错了!” 想不到郑温一醒,就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活,长孙均量怔了一怔,道:“什么错了?”郑温双了攀着床沿,好像竭力支撑自己,缓缓说道:“咱们不该反对天后,我如今方才明白,治理天下这付重担子,只有大后才能挑得起来!”长孙均量睁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听得郑温又断断续续的说道,“长孙兄,我自知死期不远,我只求你一件事情!”长孙均量道:“郑兄吩咐,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郑兄,你请放心。” 郑温脸上现出笑容,说逍:“那么,你答应了?我求你出山辅佐天后陛下,天后陛下没有忘记你,她说你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就可惜眼光大短小了。不过,这也并不要紧,只要你在天后身边,渐渐你就会明白过来了。”长孙均量怒气上冲,若非郑温是他的老朋友,而巨又是个垂死的人,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他斜眼一瞥,但见郑温脸上露出期待与恳求的神情,而且“天后”这两个字在他口中说出,竟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虔敬!长孙均量咬紧嘴唇,沉声说道:“郑兄,我以为你是求我替你报仇,冰知不知道是谁暗击你的,那就是你的天后陛卜”郑温嘶声叫道:“不,不,你杀了我也个信,呀,长孙兄,你到底还是固执成见,不肯答应我了?我,我,死不瞑目!”力竭声嘶,说完了这句话,竟尔阖然长逝! 长孙均旦叹了口气,说道:“郑兄,你的确是死不瞑目,连谁是你的仇人,都不知道!你是临死糊涂,迷失了本性了!” 然而上官婉儿看得清清楚楚,郑温临死之时,一点也不糊涂,却反而令得上官婉儿糊涂了!她刚刚解开了七年来横塞胸臆的疑团,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如今又压上了更重的疑云,面对着一个更复杂难解之谜:武则天,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为什么郑温在临死之时,不先追查自己的仇人?甚至对着自己的知己,连一点后事也不交待?不挂念自己的家人,却反而挂念武则天?为什么武则天能令他这样心悦诚服?一个人,能令别人死也不能忘记的人,怎么佯也该有点好处吧?但是武则天在长孙伯伯的口中,却是个万恶不赦的女魔王? 而且,最重要的,她还是杀了自己祖父和父亲的仇人,若说武则天是个好人,那么,难道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反而是坏人了?“不,不!爷爷和爹爹无论如何个是坏人!”她忆起了祖父慈祥的面貌,父亲幼时候对她的教诲。她所接触过的,谁都称赞他的祖父和父亲是既博学而又正直的大臣,至于长孙伯伯,她七年来和他栩处,衷心佩服,若说长孙怕怕是个坏人,她死也不能相信! 长孙均量叹口气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太宗皇帝东征西讨,南征北伐,扫平十八路反土,费尽无穷心力,挣来的大唐天下,铁桶江山,想不到竟是这样轻轻易易的丧送在武则天干上。我忝为先帝大臣,岂肯向这妖孽低头?我也真为太宗皇帝不值,他这样英明,在晚年的时候,竟会被武则天迷惑!” 上官婉儿道:“听说武则天曾做过太宗皇帝的妃嫔,那是真的吗?”长孙均量道:“怎么不真?她最初入宫的时候,被封为‘才人’,没多久,太宗皇帝死了,她和一些妃嫔被撵出宫廷,在感业寺做尼姑,不知怎的,高宗皇帝会看上她,将她从感业寺接回来,又封为‘昭仪’,高宗皇帝是太宗皇帝的亲生儿子,儿子要父亲的姬妾做妻,这乃是本朝的一大丑事,我当时还在朝为官,就因为气她不过,才告老回家。” 长孙均量歇了一歇,又道:“若然高宗皇帝只把她当作宠妃看待,也还罢了,他却把国家的大权都交付给她,将正宫娘娘废了,立她为后,如今连江山也改了姓武的了。”上官婉儿道:“我小时候也所爹爹说过,听说是王皇后先陷害她。” 长孙均量道:“不错,那是因为王皇后己看出她的野心,想把她除掉。可惜王皇后所用的方法太笨了,她听信术士之言,雕了一个木偶,当作武则天的替身,以为用符咒可以将她咒死,那知反而给武则天拿住了把柄,迫高宗皇帝将她废了。”歇了一歇,又道:“武则大的心狠手辣,真是出于常人想像之外,她的姐姐韩国夫人私通皇帝,被她知道,立刻把她的姐姐毒死了。儿子反对她,连儿子也毒死了。这位被毒死的太了是她的大儿子李弘,现在被眨到巴州的废太子是她的次于李贤。第二子李哲做了几天皇帝,又被她贬为卢陵王远滴潞州。现在在她身边的是第四个儿了,名叫李旦。听说也已被贬为预上,并且要他改姓武,方许他做“皇嗣”,真真是荒谬之极!她掌权以来,杀了三十人家贵族大臣,我的堂兄长孙无忌和你的祖父、父亲就是她杀的!” 这些事情,本来有大半是上官婉儿早已知道的,现在再听一通,更觉入耳惊心,心中想道:“武则大的所作所为,当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扬东海之波,涤恶不尽!怎样也辨解不了水。我岂能囚一封书信和郑温临死之言,就将她饶恕?”心志一决,昂头说道:“我听伯伯的话,一定要将她手刃,为父母报仇!” 长孙均量微笑道:“好孩子,你去吧!”上官婉儿拜了四拜。 从后门出去,正下山的路上,回头遥望,心中万感交集,不胜辛酸。这时长孙兄妹正在山上给李元倔土。 上宫婉儿想起长孙兄妹对她的好处,想回去与他们道别,又恐慌更惹伤心,想了一想,还是走了。背后隐隐传来长孙泰的长吟:“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吟诵的竟然就是她早上所做的诗句,上官婉儿心头一片怅悯,急急下山。 时序正是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出亩间禾前茁密,一片青碧,上官婉儿这七年来优居山上,几曾见过这等美妙自然的乡村景色,心情稍稍宽舒,放目浏览,山清水秀,田亩纵横,山间有采茶姑娘的歌声,田头上有儿童嬉戏,樵于荷锄,农夫把犁,沿途所见,竟是一片太平的景象。 走了一程,路旁有一座茶亭,上官婉儿微感疲渴,便进茉亭歇脚,卖茶的是个白发萧萧的老人,津神却很健烁,招呼上官婉儿道:“姑娘是哪个村子的?”上官婉儿胡诌道:“我是从广元来,到巴州人投亲的。”那老人笑道,“怪不得面生,原来是外县来的。这两年比较太平,若在以前,单身的姑娘,不敢出远门呢。” 上官婉儿心中一动,和他闲聊,笑而问道:“听老丈所说,光景过得还不错吧?”那老人点点头道,“说怎样好也不见得,不过两餐粗茶淡饭,倒是不用愁了。嗯,我年纪已老,有两顿饭吃,也很满意啦,说老实话,比起以前,那是好得多了。”上官婉儿笑道:“听你所说,当今的女皇帝反而比以前的男皇帝好了。” 那老人也笑道:“可个是吗?我们村子里有好些读书的先生都在咒骂当今的女皇帝,我们庄稼汉却但愿老天保佑她多活几年。”上官婉儿道:“为什么?”那名人道:“我们老百姓不管谁做皇帝,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但求日子过得稍为好些,就心满意足。以前收割一石谷子要纳三斗租悦,现在只要一斗半,比以前少了一半哩。最好的是,现在不准富豪之家强卖强买,不论你怎样穷,一份口分田总是有的,只要勤耕善织,日子也就可以对付过了。”原来唐太宗开国初年,因为地广人稀,施行的是“均田制度”,男子十八岁以上给田一百前,八十苗是“口分田”,二十亩是“永收田”,永业田在身死之后可以由子孙继承,口分田则由官家收回转给别人,后来豪强兼并,均田制施行没有多久便名存实亡,所有田地准许自由买卖,许多穷人连“口分田”也彼富豪之家恃势强买去了。到了武则天掌权,严禁买卖田地,另外寡妇无依的也有三十亩“口分田”分,因此在有唐一代,以武则天的时期,农村最为兴旺。 上官婉儿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呆呆发愕。 那茶亭主人又笑道:“当今女皇帝在位,你们姑娘们可得意啦,”上官婉儿道:“她做了女皇帝,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沾了她的光不成,为什么得意?”那老人笑道:“哈,就是沾了她的光。姑娘,你还不知道吗?我听咱村子里的教书先生说,天后已下了命令,女人有本领的,也一样可以做官,听说将来还要开女科呢。咱村子里有些姑娘,已吵着要念书了,将来好去应考,读书的先生们大摇其头,说什么以前的圣贤有话,女子无才便是德,武则大做了皇帝,天翻地覆,连圣贤的话也反过来了。还有哩,以前在咱们村子里,做丈夫的打老婆,那是稀松寻常的事情,现在嘛,婆娘们叮神气起来了,说女人连皇帝都可以做得,为什么要受男人的欺负,这两年来,村子里打老婆的事情也少了。”上官婉儿不禁笑道:“你们村了里的读书光生大约又要不眼气了?”那老人道:“可不是吗?他们说什么三纲五常之中,便有一条是‘夫为妻纲’,现在也反过来啦。不止读书先生,有好些男子汉也不服气。”上官婉儿笑道:“你呢?”那老人哈咕笑道:“我的老伴儿早死掉了,再说,她生前的时候,我也没有和她打过架。” 上官婉儿呷了口茶,问道:“你们村子里的读书先生,还有什么骂武则天的?”那老人道:“这可多了。不过骂得最凶的有两件事情,第一是骂她荒滢无道,用他们的话说,就是‘秽乱宫廷’,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公开养汉。第二件呢是说她残暴,乱杀人!” 上官婉儿杏脸飞红,道:“是呀,这两件事情,总不能说她好了?”那老人道:“女皇帝养不养汉子我们下知道。不过我们庄稼汉倒是另有议论。”上官婉儿道,“怎么?”那老人道:“以前的男皇帝除了三官六院,还有无数宫娥,每三年还要挑选秀女,哈,那时候每逢挑选秀女之期,可把我们害惨啦,做父母的忙着嫁女儿,还得应付官府的勒索。现在女皇帝,纵算她养了几个汉子,总没有挑选秀男呀!” 上官婉儿心中一万个不以为然,但却也不禁翟然而惊;原来老百姓的看法与读书人的看法,包括长孙伯伯与她自己在内,有这样大的差别! 那老人又道:“说到乱杀人嘛,听说她杀的都是王孙贵族,或者做大官的人。别处地方我不知道,在咱们这个县子里,几年来倒没有听说杀冤枉过一个老百姓。倒是三年前有一个贪官叫做曾剥皮的被她杀了。” 上官婉儿谈了半天,心中越来越乱,走出茶亭,一片惘然。 武则天,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问题始终想不清楚。但她想起了父母的深仇,咬了咬牙,还是昂起头向前走了。田野里一片阳光,她心中却是陰霾密布——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 正文 第二回:落拓王孙戏丽妹 暮春三月,绿遍田野,杂花生树,群鸾乱飞,大地上一片阳和景象,从剑阁到巴州去的路上,却有一个少女,在青驴背上,仰天长啸,好似满怀心事,郁郁不欢。这个少女正是上官婉儿。她离开了那个茶亭后,就在小镇上买了一匹青驴代步,已经赶了三天路程了。这三天来,那茶亭主人的话老是在烦扰着她,她想不到长孙伯伯眼中的女魔王,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负着父母的深仇,却正要去刺杀她。 这日她已过了闾中,傍着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带长林,风景甚美,地形却也甚为险峻。忽听得背后蹄声得得.有两骑快马赶了上来,马上的骑客乃是两个虬髯汉子,相貌颇为粗豪。上官婉儿也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程,那两骑马忽然从前面折回,上官婉儿心一动,想起长孙伯伯和她说过的江湖勾当,暗道:“这莫非是绿林道上的踩盘了么?”绿林好汉在进行一件大劫案之前,必先派人侦察虚实,江湖上的黑语就叫做“踩盘子”。上官婉儿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眼,那两骑快马从她身边擦过,突然爆出一阵哈哈的笑声,上官婉儿心中有气,想要斥责他们无礼,转念一想。何苦多惹闲事,姑且忍住,那两骑快马也去得远了。 再走一会,前面又是两骑快马出米,上官婉儿想道:“若然真是踩盘子的话,那就是有两拨强人打同一的主意了。”看这两乘骑客,都悬有腰刀,挂有弓箭,上官婉儿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得不错。 再往前走,进入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大半个时辰,碰不见人,上官婉儿正在诧异,心道:“第一拨的两骑快马,去了不久便就折回,若是踩盒子的话,前面该有豪富客商,如何至今未见?”忽听得侧面林中,有铮铮踪踪的古琴之声传出,甚是苍凉,上官婉儿心情本来抑郁,被这琴声一挑,更觉悲从中米,不可断绝。但听得林中有人歌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上官婉儿想道:“原来天地之间,除我之外,也还有伤心之人。”触起同感,便下了青驴,缓缓走入林中。 但见林中一个年少书生,儒冠素服,正在抚琴长叹,看来似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士子,林中系有一匹瘦马,马背上只有个破旧的书篮,几卷旧书,一目-然,此外别无他物。上官婉儿心道:“强人想劫的绝不会是这个穷酸。” 那少年书生明明看见上官婉儿向他走来,却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然专心一意的在弹奏古琴,调子越来越凄怆了。 林中鸟语花香,春光明媚,与书生弹奏的凄他的琴韵,绝不谐和。上官婉儿曼声吟道:“大地春回花似锦,问君何事独伤心?”其实她自己何尝也不伤心,不过是想故意挑那书生说话罢了。 那书生却并不答她的话,信手一弹,也曼声吟道:“花自飘零水自流,岂缘无赖强占愁?”琴音一变,忽如春郊放马,珠落玉盘、鸾语问关、流泉下滩,变尽悲苦之音,易为欢畅之韵。上官婉儿怔了一怔,只听得他随着琴旨歌道:“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液。晓树流鸾满,春堤芳草积。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 花蝶未来已,山光暖将夕。” 上宫婉儿呆呆发楞,原来这一首诗乃是她祖父上官仪所做的,她的祖父以善写“宫词”著名,这首诗有一段故事,那还是唐太宗在世的时候,有一次春日招宴各大臣,上官仪奉命做的,所以这首诗的题同就叫做“早春桂林殿应诏”。这首诗写御苑青光,绮丽高华,甚得太宗皇帝的欢心,当时赏赐了上官仪一斛珍珠。上官婉儿心中疑云顿起:“我赞赏山林的春光,他立即谱奏御苑的春光,而且恰是我祖父写的宫词,莫非他已知道我的来历了么?”继而一想,她祖父的诗传诵一时,唐初“宫体诗”盛行,甚至还有许多人竟相模拟,被时人称为“上官体”,那么这书生信手弹出她祖父显著名的一首宫词,也不足为怪。只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有心? 曲既终,邓书生推琴而起,仰天狂笑,笑声中却又有凄凉的况味,上官婉儿道:“哀乐无端,却为何来?”那书生道: “姑娘既然欢喜听欢乐的调子,我敢不从命。”上官婉儿笑道: “原来你这一首宫体诗是专为弹奏给我听的,我却要怪你呢!”邓书生道:“怎么?”上官婉儿道:“你刚才弹给自己听的那首曲子,弹的是陈子昂的“登优州台歌”吧?琴奏凄绝,感人极深,显然是人琴合一,津神贯注才能弹奏出米;这一首诗,弹得虽然美妙,终是不大自然。” 那书生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上官婉儿,半晌说道:“原来姑娘竟是妙解音律的方家,失敬失敬!只是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本来不是欢乐中人,怎弹得出欢愉曲词?” 两人目光相接,上官婉儿心头一凛!这书生的相貌好熟,竟然像是那儿见过似的。回想儿时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书生举起古琴,轻声说道:“抛砖引玉,愿聆姑娘雅奏。”看他脸上的神情,也似乎有几分诧异。 上官婉儿接过古琴,她心中充满复仇之念,纤指一拨,不自觉的弹出高亢激昂之调,那少年书生剑眉一扬,耸然动容,听出她弹的乃是当代诗人杨炯所作的一道“从军行”。琴音如铁骑突出,刀枪铿鸣,上官婉儿随着琴音歌道: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风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那书生面色倏变,忽地仰灭狂笑,朗声说道:“不错,不错,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当今之世,大丈夫自当铁马金戈,纵横天下!岂可只寻章觅句,作个百无一用的书生!”上官婉儿歉然说道:“我不是有心说你的。”那少年书生睨了她一眼,眼光中竟似颇有猜疑之意,接回古琴,淡淡说道:“说者无心。听者竹意。我有我的感触,你不必介怀。”骑士瘦马,也不和上官婉儿道别,径自走了。 上官婉儿心道:“这书生貌似佯狂,怪里怪气,莫非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么?”急忙跨上青驴,追上去道:“相公,你往那儿?”那书生道:“我往巴州。”上官婉儿喜道:“巧极了,我也是前往巴州。”满拟那书生会邀她同行,岂料那书生又只是淡淡的说道: “是么?”在马背上头也不回,径自扬鞭赶路。 上官婉儿好生有气,心中想道:“你不理我,我偏要理你。”催动青驴,紧紧跟在马后,那少年书生只当不知,走了半天,竟不和上官婉儿说一句话。上官婉儿自思自想:“为什么他听我弹了这曲从中行,态度便突变如斯?听那茶亭的主人说,武则天倒是颇能用人,天下也太平无事,连他村干里的姑娘们都吵着要读书。为什么这书生却自叹书生无用?我是因为心切复仇,才弹出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难道他也有同感?”心中疑团莫释,越想越觉得那书生不是常人。 走了一程,前面又有两骑快马奔来,马上也是两个相貌粗豪的骑客,上官婉儿心中一动:“莫非又是踩盘子的?那么先后就是三拨人了。”这时他们正走入两山夹峙之中的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上最多可容两骑马并辔而行,那两骑快马旋风般的冲过来,其中一骑忽地一声长嘶,前蹄人立,似乎是偶然失足,踢着了石头,马上的骑客喝道:“畜生想作死么?”刷的一鞭扫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匹马斜里一冲,这一鞭竟刷到了书生的身上!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上官婉儿闪电般的也是一鞭扫出,恰恰将那条长鞭卷着,但觉来人腕力沉雄,自己这条马鞭险给他夺出手去! 幸而上官婉儿手法灵巧,一见不妙,立即施展借力打力的武功诀窍,马鞭一拖,往外一带,正要乘势反怞,那人突然收鞭赔罪,满面惶恐的神情,抱拳说道:“几乎失手打着姑娘,恕罪恕罪。”一提马缰,疾驰而过。看那书生时,只见他吓得面无人色,盗骑已过,他才“呀”的一声叫了起来:“好险,好险!” 上官婉儿笑道:“没事了,可以走啦!”满以为这一回他定然道谢,那知这书生好像惊魂切定的样子,双目无神,霍地坐稳身子,结结巴巴的说道:“天,天公保佑,侥幸没事,是,是可以走啦!”刷的一鞭,催邓瘦马扬蹄疾走。 上官婉儿又好气又好笑,心道:“真是个不堪一吓的没用书生。”随即又起疑团:“这盗徒明明是想打他,难道他身上有什么值得一劫之物?”再看一遍,除了几卷破书,一张古琴,这书生确实可以说得是身无长物。“难道强盗也解风雅,想劫他的古琴?这古琴也值不了几个钱呀!”想至此处,百思不得其解。 黄昏时分,恰好走到一个市镇,少年书生到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投宿,上官婉儿也跟了进去,店小二问道:“是一起的么?”上官婉儿脸上一红,道:“不,你给我另找一间上房,有没有向南的?”店小二道:“有,有。”他似乎颇爱说话,答应之后,又道:“幸亏客官们是今天来,要是昨天,那就连马房也找不到。”上官婉儿道:“为什么?”店小二道:“昨天左金吾丘大将军过境,大将军和官长们就在小店住宿。你看,马粪都还没有扫干净呢。”上官婉儿一看,院子里果然正在清扫。 那少年书生问道:“那位丘将军,是丘神勋吗?”店小二道: “不错,我见他的手下人张贴布告,我认不得那个‘勋’字,后来问了人才知道,是念作丘神勋。栩公,你认得匠将军?”少年书生道:“不,我一个穷书声,怎会跟将军认识?”上官婉儿笑道:“左金吾官位不小,天下只有一个。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左金吾将军姓甚名准,他还能不知?”随即心中义再起疑:“这书生好大的气派,对左金吾大将军也是直呼其名。” 那店小二道:“是,是,到底读书人比我们懂得多。”但接着又似炫耀自己所知的实也不少,说道:“听说这位丘大将军是奉了天后之命到巴州去探望太子的。”上官婉儿心中一动,武则大刚派了郑温前去,现在又派丘神勋去,看来她对儿子倒是颇为关注呢。那书生却似不感兴趣,淡淡说道:“是么?”开了房间,便进去歇息了。 上官婉儿与那书生隔邻,歇了一会,正待吩咐店小二开饭,忽听得门外马嘶人语,上官婉儿心头一震:“莫非是强盗上门来了?” 揭帘一看,但见外面来了三骑,后面两骑是公差,前面一骑却是个衣裳褴楼的汉子,看样了是个朴实的乡下人,上官婉儿不禁大奇,若说这汉子是公差押解的犯人,却又不见上绑、而且骑的还是高头大马,比那两个公差的坐骑神气得多。但见这两个公差一到门前,翻身下马,便向店小二吩咐道:“给这位张大爹月上房。”店小二道:“是,是,小人理会得。” 上官婉儿待那店小二忙完之后,叫他开饭进来,问道:“那位张大爹是什么人物?”店小二哈哈笑道:“他正是和我一个村子的。一向是种田的。不过,这几天倒可以过过五品官的瘾。”上官婉儿奇怪之极,问道:“怎么回事?”店小二道:“姑娘不知道么?天后陛下早有命令,凡是进京告密的,不管是何等样人,沿途都受五品官的待遇。”上官婉儿道:“告什么密?”店小二道:“什么都可以告,比如官府不法呀,身受冤枉呀,有甚么人想造反呀等等,老百姓都可以上京告密。这位张老三想告的密,我略知一二。”上官婉儿打赏了他一两银了,店小二眉开眼笑的说道,“姑娘不要说给别人听,张老三想要告一个恶霸。这恶霸的堂叔是做过知州的大官,张老二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被恶霸抢了,恶霸胁迫这女子的父亲改了婚书,张老三告到府里,府里以婚书为凭,驳回不准,张老三咽不下这口气,是以扬言告密,其实是想进京打官司。”上官婉儿道:“恶霸肯放过他吗?”店小二道:“恶霸也猜到他是想进京告状,可是天后有命,凡进京告密者,都受官府保护,官府怎知他告的是什么密?也许是军国人事呢!谁敢阻拦。不过,那恶霸有女子父亲签署的婚书,张老三这场官司得不得直,可要看天后怎么判断了。” 上官婉儿只道是什么机密之事,却原来一件普通的案子,有点失望,不过,也因此引起感慨,心中想道:“若在从前,恶霸强抢民女,那是平常之极,何须费尽心机去弄什么婚书?武则天准许百姓到京告密,虽说可能有刁民诬告之弊,到底是利多弊少。”她心情矛盾之极,她但愿武则天是个人神共愤的女魔王,却不料一路所见所闻,竟是好事多于坏事。 心中正自茫然,忽听得隔邻那少年书生优优叹了口气,上官婉儿想道:“敢情他也听到我这边的说话了?他为什么叹气?”店小二候她吃完晚饭,收拾东西出去,信手关上房门,道:“姑娘早些安歇,有什么事情我再告诉你。” 上官婉儿却哪里睡得着觉,一直想看那书生的古怪行径,耳听鼓打三更,心中烦躁,披衣而起,到院子里散步,只见隔邻灯火未灭,纸糊的窗上,现出少年书生的影子。 上管婉儿凑近窗子去看,只听得那书生叹了口气,轻轻念道:“无计可除愁,思量唯入梦。”一面解长衫的钮扣,看这情形,似是刚欲宽衣就寝,上官婉儿正想离开,忽然吓了一跳,但见他将帽了脱下,随手放在桌上,帽口朝天,帽子里竟然缀有十几粒夜明珠,津光耀眼,桌上的油灯也给它比下去了。 上官婉儿定了定神,心道:“原来那三拨强盗,果然是为他而来。呀,这书生也太大意了。”心念未已,忽听得围墙外有“擦擦”的声音,声音其微,要不足上官婉儿心中早就捉防强盗绝对不会留神。 院子里有棵梧洞,上官婉儿脚尖一点,飞身上树。她武功虽不很强,但自小在栈道上练习轻功,飞身上树,树枝动也不动,那书生丝毫没有察觉。上官婉儿藏好身子,只见房中灯火已灭,桌子上的夜明珠光华更露,上官婉儿心道:“你倒安心睡觉,可要累我为你担心,”眨眼之间,但听得衣襟带风之声,两条人影飞上墙头,正是途中所遇的第一拨强盗,那两个强盗在墙头上一伏,正正对着书生的房间。上官婉儿捏紧匕首,只待那两个强盗窜进去行劫,她就要掷出飞刀。 可是那两个强盗却并不进去行动,伙在墙头上唧唧私语。上官婉儿自小练习暗器,耳音极灵,只听得一个强盗说道:“我看龙五爹要咱们迎接的人,绝不会是那个酸丁。”另一个强盗道: “迹象稍有可疑,神气终是不似,”先前那个强盗道:“不过咱们也没有白来,听说有个要上京告密的乡汉,今晚就在这店中投宿。”他同伴道:“我已探清楚了,就住在东面第三间房间。只不知他要告的是什么事情?”先头那强盗道:“管他什么事情,将他干掉了总不会错,”说到此处,两人便在墙卜爬动,爬到东面,身形一长,便要窜入张老三所住的那间房间。 上官婉儿疑惑之极,她最初以为那两个强盗,定是来打劫这少年书生,谁知不是,继而又以为是恶霸派来杀张老三的,但听他们的口气,却又不似是恶霸所差。待要不管,转念一想: “张老三是个苦人,我既见到此事,焉能不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两个强盗飞身窜下的时候,上官婉儿两柄匕首破空飞出。上官婉儿这几年来在剑阁上练飞刀之技,天上飞过的兀鹰,也只是一刀便中,满拟这两个强盗定会给她棚个透明窟窿,哪知这两上强盗身形还未落地,在半空中一个转身,竟然把她所发的两柄匕首都接着了,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上官婉儿不禁大惊失色。 那两个强盗也似颇感意外,微微“噫”了一声,倏的又跳上墙头,游目四顾,上官婉儿屏息呼吸,看他们动静。陡然间只见他们双手齐扬,两柄匕首闪电般的向树上飞来,上官婉儿夹在两株交结的树之间,闪动不便,眼见两柄匕首飞到跟前,听那挟风呼啸之声,力道极强,又不敢仰手去接。心中刚叫得一声“不妙!”忽地那两支匕首好似给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失了准头,啪啦两声。插在树桠上,离上官婉儿的耳门不到五寸。就在这时,只听得“砰砰”两声,两个强盗都从墙头上跌下去了! 上官婉几呆呆发愕,店小二听得声息,赶出来看,只见那书生披着睡袍,意态悠闲的倚在门前,一见店小二便抱怨道: “你们店子里的老鼠怎的这么多,有几只老鼠在我向前公然打架,嘈得我睡不着觉。”店小二笑道:“啊,原来是老鼠打架,相公你打老鼠?”书生道:“是呀,可惜打它不着。”店小二失笑道:“我还以为是鼠窃呢,原来是相公打老鼠发出的声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搭讪一阵,便自走了。那少年昂首向天,曼声吟道: “良夜迢迢来鼠子,扰人清梦不成眠。可恨,呵恨!”自说自话一会,也进去睡了。 上官婉儿心中好气,想道:“我给你防盗,你却连我也骂在里头。”暗自寻思:“莫非适才是他暗中助我?”再一想:“他人在房中,若然能不动声息就把这两个强盗打下墙头,本领太不可思议。”又不信是这书生所为,想来想去,终是怀疑不定。 第二天一早起来,那书生好似完全不知昨宵事情,见着上官腕儿,问也不问一句,结了房饭钱便自走了。上官婉儿心道: “我跟定了你,终要打破这个疑团。”便也匆匆离开客店。骑上青驴,不即不离,随在书生马后。 那书生仍似昨天一样,并不和她交谈,走了一程,又进入崎岖的山道,那书生戴正帽子,自言自语道:“四下无人,山形险峻,若在这里遇上强人,怎生得了?”话犹未了,忽听得松林内几声呼啸,果然出来一批强人。为首的两个,正是上官婉儿昨日遇上的第二拨强盗。 上官婉儿勒住青驴,心道:“且先看你如何对付?”只是那伙强人拦着马头,打量了书生一下,忽然纳头齐拜。为首的那两个盗魁恭谨之极,说道:“昨日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公子到米,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少年书生道:“咦,天下只有奉承有钱的,我身无长物,你们奉承我做什么?”那两个盗首对望一眼,又再施礼说道:“公子请勿见外,我们是饮马寨的,龙五爹早就有信通知,叫我们迎接公子。”少年书生叫道:“什么寨的?不妙,不妙,你们是强盗吗?” 那两个盗魁面面相觑,猜不透那书生是否说笑。正在尴尬之际,只听得蹄声得得,又是两骑快马奔来,上官婉儿一看,正是昨天所遇的第三拨强盗,其中之一,也就是用马鞭打她的人。 但见那两个盗徒飞骑奔到,立即翻身下马,大声叫道:“邹三哥,李七哥,你们认错了人啦!”被唤作“邹三哥”“李七哥”那两个盗魁,悚然一惊,眼睛中满是疑惑的神色,道:“怎么?难道他真的不是——”那两个盗徒说道:“当然不是。试想若他便是龙五爹暗嘱我们迎接的人,他昨晚岂会在客店之中出手,伤了六樟山的两位寨主?” 上宫婉儿更是又惊又喜,心道:“原来这朽生果然真是有身怀绝枝的人?昨晚暗助我的果然是他。”心中将信将疑,看那少年书生,只见他负手旁观,悠然自得,静听那两帮盗徒议论,好像是听他们议论别人的事情一样。 那被唤作“邹三哥”的盗魁仍然用充满怀疑的口吻说道: “也许他个知道——”后来的那个盗徒说道:“即算他不知道是六樟山的蔡何两位寨主,但总该知道他们所要刺杀的乃是那个告密汉子,他暗中救了那个汉子,分明是站在朝廷这边,怎会是咱们一路的人?” 上官婉儿听得莫名其妙,正自揣度少年书生的身份,那被唤作“李七哥”的盗魁已先问了出来:“刘四哥,那么这穷酸究竟是什么人?”这“刘四哥”正是昨天用马鞭打上官婉儿的人。但听得他一阵大笑,说道:“七哥,你又走了眼了,这家伙是何等样人,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他身上所有,最少值十万两银子,绝不是你说的穷酸!”此话一出,邹三李七都变了神色,上官婉儿心道:“这强盗倒是一个识宝之人,书生帽子里那十几颗夜明珠,每颗最少值一万两银子。” “刘四哥”长鞭一指,向少年书生冷冷笑道:“识相的快拿出来,还要你老爷亲自动手吗?”他的伙伴也纵身上前,对那少年采了包围之势。邹三李七对望一眼,邹三的神色仍似怀疑不定,李七却踏上了一步,说道:“咱们虽是看错了人,却也歪打正着,正好顺手发一笔小财。”绿林中的规矩,道上做案,赶来参加者都有一份,李七拔刀上前,自然是想分肥的了。 那少年书生神色自如,仰天笑道:“我身无长物,你们要抢什么?这几卷破书你们不会读,这一张古琴你们不会弹,哈哈,莫非想抢我这顶破帽子么?”好像怕强盗不知道他的宝贝所在似的,故意抖露出来。上官婉儿心想:“这书生若非身怀绝技,那就一定是神经病了。” 那被唤作“刘附哥”的盗魁一声大喝:“就是要你这顶帽了!”倏然间三个强盗都亮出了兵器,长鞭疾卷,单刀直斩,铁尺横扫,三般兵器,一齐向那书生身上招呼!上官婉儿不知那少年书生是否真懂武功,紧急之际,无暇思量,拔出宝剑,在青驴上一掠而起,娇声斥道:“白日青天,谋财害命,天理不容!”但见刀光剑影之中,叮叮当当几声连珠密响,单刀、铁尺都被截了一个缺口,只有刘四的长鞭怞撤得快,没有给宝剑碰着。 刘四骂道:“又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刷的一鞭扫出,然后向伙伴说道:“这小丫头只有这把宝剑厉害,本事却是稀松平常,不必惧她。”一鞭不中,又使出“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刷,刷,刷,风声呼响,卷起了一团鞭影,旋风般猛扫过米,李七刀光闪闪,也迎面剁到,另一个盗徒的铁尺,则觑准了上官婉儿的破绽用力磕她的膝盖。 岂知上官婉儿的武功虽然不高,轻功却是极好,身形一晃,滴溜溜的随着鞭悄直转出去,接看一提腰劲,使个“燕于钻云”的身法,凭空跳起一丈多高,长剑凌空刺下,李七猝不及防,竟被她刷的一剑,在肩头上扎了一道伤口,落下来时,弓鞋一踏,又踹中了使铁尺那个盗愧的彩盖,虽然力道不强,踏正关节,却也痛得那盗魁哎哟呼叫。少年书生拍手笑道:“矫若游龙,翩如惊鸿。妙呵,妙呵!” 上官婉儿在百忙中怞眼看那那书生,但见他仍是负手闲立,意态悠然。那个被唤作“邹三哥”的盗魁提着一柄狼牙棒,就在他的身边监视,这个盗魁是个老江湖,行事稳重,他在未弄清少年书生的身份之前,不肯冒昧出手,随来的盗徒都是饮马寨的人,见首领不动,他们便也散开,仅仅对书生取了包围之势。 刘四在四个盗魁之中武功最高,见自己两个伙伴竟被上官婉儿伤了,气得骂道:“连一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了,还在黑道上混什么饭吃!不要理她猴跳,防她乎中宝剑,随着我的鞭梢所指,攻她空门。”长鞭一抖,倏地一招“神龙入海”,卷她柳腰,上官婉儿一个“盘龙绕步”避万,跳向左边,刘四的鞭梢一颤,预先指向她右边防备不到的空位。刘四那两个伙伴虽然为他所骂,对他灵活的鞭法,却是不得不服,便依照刘四的指示,抡圆铁尺,舞动单刀,攻上官婉儿右面空门,这一来,上官婉儿全然被动,刘四那条长鞭更是使得得心应乎,虎虎生风!上官婉儿本身的武功本来就不及那三个盗魁,加以是第一次对敌,处劣势,更为慌乱,刹那之间,接连遇了好几次险招! 上官婉儿又惊又气,心中想道:“这书生真真可恶,我为他拼命,他却没事人似的。”稍一分神,险险给李七单刀劈中。 那三个盗魁久战不下,亦是心中焦躁,刘四呼呼两鞭,将上官婉儿逼退三步,冷冷笑道:“绿林中讲的是‘义气’这两个字,为朋友不辞两肋插刀。而今女王当位,陰阳颠倒,世道全非,连绿林中的风气也变啦!”这话显明是暗讽那个被唤作“邹三哥”的盗魁的,邹三一直监视着那少年书生,殊无出手之意。 李七是邹三的副手,他吃了上官婉儿一剑,恨不得早点将她收拾,对邹三的袖手旁观,亦是颇为不满,跟着也道:“是呀,大丈夫说干就干,岂能像娘儿般的畏首畏尾?” 邹三结自己的伙伴说话挤迫,面子上挂不下了,但他还是不肯向那少年书生动手,却将狼牙棒一摆,上前夹攻上官婉儿。 邹三的武功不在刘四之下,而且他的狼牙棒重达四十二斤,力大棒沉,不畏宝剑,这一来上官婉儿更是难于应付,险象环生,气得骂道:“绿林中也讲义气,读书的反不如强盗!”她这话却是明显的在骂少年书生。就在这刹那间,上官婉儿说话分伸,手中的宝剑被邹三一棒磕歪,刘四的软鞭登时似长蛇般的拦腰卷到! 忽听得那少年书生一声长啸,朗声吟道:“巾帼有英豪,愧煞须眉汉!哼,四个大男人,欺侮一个弱女子,当真是连我也看不过眼了!”长啸声中,身形疾起,照面之间,便将邹三的狼牙棒劈手夺去,长袖一卷,李七的单刀飞上了半天,刘四这一惊非同小可,长鞭一招“驾乘六龙”刚刚抖动,那书生骂道:“你这厮最可恶!”五指一拿,抓着了鞭梢,他这动作,快如闪电,刘四来不及松手,已被他挥了起来,嗒退一声,掷出三丈开外,少年书生哈哈大笑,转身一个蹬脚,又将那个使铁尺的盗魁踢翻了。 群盗大惊,纷纷涌上,少年书生骂道:“你们这班宝贝,丢尽了绿林的面子。把兵器给我留下,通通都滚出去!”但见他掌劈、脚踢、袖卷,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给他沾着的,兵器无不脱手,片刻之间,刀枪剑戟,堆满一地,所有盗徒,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退,连跑带趴的都逃得干干净净! 上有婉儿又惊又喜,呆呆的望着少年书生,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见那少年书生狂笑之后,忽而哭出声来,呜咽吟道:“山水虽雄奇,豪杰难寻觅,日暮欲何之?吾心自寂寂!”他革人空手,打败群盗,却反而豪气尽消,伤心流涕,真是大出情理之外、任是上官婉儿绝世聪明,亦觉难解! 过了好一会子,少年书生的哭声才渐渐低沉下米,上官婉几这时心神稍定,走上去道:“你今日大获全胜,却何故伤心?”少年书生道:“就出为这班强盗太过不成气候!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京神器,竟属他家!”霍子孟即汉初的名将霍去病,他曾辅佐幼主登基,保全汉室;朱虚侯是汉宗室刘章的封号,在汉高祖刘邦死后,吕后篡权,残杀宗室,刘章削平诸吕,重新安定了刘家的天下。上官婉儿听书生说出了这几句活,禁不住心头一震! 抬起头来,忽见那书生又换了一副神气,神采奕奕,眼波流转,也正在望着自己,上官婉儿脸上一红,只听得那书生又吟道:“世运虽移豪杰志,幸逢知己属红颜!”上官婉儿道:“你这人呀,哭哭笑笑,真是令人莫名其妙!谁人是你的红颜知己。”那书生突然将她手晚一带,左手一举,轻轻拨开她覆额的云鬓。 上官婉儿性情虽然脱俗,却也给这书生突如其来的举动怔着了,登时心头鹿跳,想叱骂他轻薄无礼,却是舌头打结,骂不出来。 那书生哈哈一笑,叫道:“果然不错,你是婉儿!”上官婉儿一怔之下,一个相识的影子闪电般在心头掠过,就在同一时候,上官婉儿也失声叫道:“你是世子!” 那书生放开了上宫婉儿,笑道:“怪不得我前日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好生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但若非瞧见你额角上的斑痕,我还不敢认你呢!”上官婉儿惊喜交集,急忙问道: “世子,你怎的不在京中,却扮成这副模祥,在江湖上浪荡?”那少年书生苦笑道:“如今江山已改姓武的了,你还称呼我做世子做什么?我与你一样,都是天涯沦落之人,我叫你婉儿,你叫我李逸!” 原来这个李逸乃是唐朝宗室,他的祖父建成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长兄,他和武则天的儿子李弘李贤等人是堂兄弟辈。李世民的帝位是从他哥建成手中夺来的,字后内疚于心,故此对哥哥的后人甚为优待。李逸自小便长在宫中。上官婉儿的祖父。父亲都是宫廷中的文学恃从,上官婉儿小时也常出入宫禁,是以和李逸认得,李逸比婉儿年长七岁,小时候最喜欢逗婉儿玩耍。 有一次捉迷藏,婉儿用手帕蒙了眼睛,去捉李逸,摔了一跤,额角上留下了一个疤痕,李逸刚才拨开她的云鬓,为的就是要瞧她额角上有没有疤痕。 往日禁苑繁华,恍似南柯一梦;今日江湖落拓,俨如隔世重逢。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半响,上官婉儿叹口气道:“我祖父和父亲被杀的事情,想来你是早已知道的了?”李逸点点头道:“我就是在那一事件之后,逃出宫的。幸而我及早见机,要不然焉有命在?呀,你也许还不知道,就在这七年之中,那女魔王接连杀了三十六家王亲国戚,皇帝宗室被杀的更多,连她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幸免,或被贬滴,或被毒杀,思之令人寒心!”上官婉儿道:“这些事情,我也听长孙伯伯说过了。咳,真想不到你也是给那女给武则天迫得逃亡的。”她本来想跟着李逸,将武则天称做“女魔王”,却不知怎的,话到口边却又改了。 两人互相诉说别后的情况,原夹李逸的遭遇也正像上宫婉儿一样,逃到一位先帝大臣的家里,这位大臣名叫尉迟炯,乃是唐初开国功臣尉迟恭之后,武功卓绝,不在长孙均量之下,交游广阔则胜过长孙均量多多。是以这七年来,李逃不但学了尉迟炯的武功、还得了许多名家授他武艺。 李逸嘶上官婉儿说是要去刺杀武则天,沉吟个晌,说道: “宫中防范森严,下手不易。再说,她羽翼已成,你杀她一人,亦是无济于事。”上官婉儿道:“你却打算如何?”李逸仰天啸道:“我欲纠集天下义兵,扫平妖孽!”上官婉儿吃了一惊,道: “你要举兵?”想起沿途所见的太平景象,心中想道:“若然李家为了争回帝位,那又得害苦了多少黎民?” 李逸蓦然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有许多人拥护这个女魔王,但自开天辟地以来、哪有女人称帝之理,不要说我家与她仇深似海,纵是无冤无仇,我以昂藏七尺之躯,也断断不能向一个妇人南面称臣!”上官婉儿听了心道:“这门气和我的长孙伯伯倒是一模一样。”想起了那茶亭主人的话,心中暗笑:“你们不服气女人称孤道寡,他们老百姓却很服贴呢!”想到此处,忽觉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心中不由得隐隐作痛。 上官婉儿道:“你刚才用霍子孟和朱虚侯的典故,把武则天比作汉朝的吕后,我看是比错了。”李逸道:“你的见识不差,可是你只知具一,不知其二。”上官婉儿道:“怎么?”李逸道: “汉朝的吕后,不学无术,孤陋寡闻,那确是不能与武则天相比。 武则天善于用人,雄才大略,不输于太宗皇帝当年,这一点,她的敌人,连我在内,也都佩服:唯其如此,这妖孽若不早除,大唐天下,永无恢复之口。”顿了一顿,说道:“武则天是比吕后厉害得多,可是有一种情形,她却是和吕后相同,她的权势并不巩固!”上官婉儿想起自己的所见所闻,对李逸的话,半疑半借,但却默不作声。 李逸道,“你不信么?你试想武则天虽然厉害,她岂能杀尽先朝的大臣?有许多手握重兵的大臣便不服她。我这次从扬州来,坐镇扬州的英国公徐敬业已定好了秋后便要举兵。我来的时候,听说他正要骆宾王给他写讨武则天的檄文。”上官婉儿听李逸说得越来越确实了,心中但感一片茫然。不错,她是想刺杀武则天,但这样的大动干戈,究竟应不应该,她却是大有疑问。 李逸又道:“英国公怕独木难支,是以想我助他一臂之力。”上官婉儿何等聪明,略一想,对李逸途中诡异的行为,明白了大半,笑道,“敢情你前来巴蜀,就是想物色草莽英雄,助你成事?这几帮盗徒并不是想劫你的珠宝的,而是打听到了这样的个消息,想给你做开国功臣来的,可惜他们当面错过了!”李逸叹口气道:“所以这才叫我灰心,这些绿林中的乌合之众纵能为我所用,又能成什么大事?”上宫婉儿笑道:“这班强盗倒是怀着对你的一片忠心而来。我猜他们之所以要暗杀张老三,大约是因为听说他要上京告密,却不知他要告的是什么机密之事,诚恐不利于你,却不料你反而把张老三救了。”李逸道:“张老三是个苦人,我岂能见死不救?不料因此他们便反而以为我是朝廷的人。”上官婉儿道:“那么武则天的所作所为也并不是全然错了。”李逸霍然一惊,却道:“若然她不笼络民心,她又岂能轻易夺得我李唐的天下?” 上官婉儿问道:“你去巴州,是不是拟探望你的堂兄、废太子李贤?”李逸道:“是有这个意思。可惜李贤书呆子的气味太重,虽有反抗母后之心,却是庸才一个。”忽而又叹口气道: “不提这些了,越说越是心烦。婉儿,这些年来,你可曾思念我么?”上官婉儿道:“我几日前才做了首诗,念给你听。”就是那日在剑阁所做的诗,李逸听她念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笑道:“人世之书,实是难料,本来相隔万里,现在却结伴同行。”再听她念下去道:“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帐然说道:“玉堂金马,香被锦屏,这些都是镜花水月了。”再听下去是:“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不觉潸然泪下,说道:“江南蓟北,仆仆风尘,何日重温?确是令人惆怅。”上宫婉儿强笑道:“你说过不提这些心烦之事,却又来了。” 于是两人结伴同行,前往巴州。一路之上,李逸时而豪情勃发,时而郁郁寡欢,这种自负是绝世英雄,却又是落拓王孙的心情,也只有上官婉儿,能够稍稍理解——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 正文 第三回:巴州夜听宫闱秘 走了两天,离巴州只有百余里了,道路也平坦得多,李逸说道:“咱们抄小路走,稍稍分开一些,不要让人看出咱们是同一路的。”上官婉儿何等聪明,一听便知其意,笑道:“对啦,再往驿边一走,就要碰到丘神勋的大军了,你是王孙身份,自发避开为妙。” 李逸刷的一鞭,催得那匹瘦马四蹄疾走,上宫婉儿笑道: “你这瘦马其貌不扬,跑得却是甚快!”李逸摇手示意,说话之间,两人已距离十数丈地,上官婉儿催动青驴,跟在他的后面,始终保持着十数丈的距离。 前面是一座小山,驿道在山的南面,小路则在山的北面,上官婉儿绕着小山,策驴疾走,隐听得山的那边,战马嘶鸣,大军行进的声音。心中想道;“他要我与他稍稍分开,想必是怕连累于我,呀,我身负血海深仇,欠志刺杀仇敌,还怕你连累什么?倒是你要起兵讨伐武则天,却真要连累老百姓呢。” 两人轻骑疾进,中午时分,绕过了那座小山,上官婉儿回头一望,只见旌旗招展,大军就在背后数里之遥,心道:“好在咱们已赶过前头,否则纵无意外,行程亦将受阻。”心念方动,忽听得一声号角,一员武将带两骑快马,疾追上来,那武将大声喝道,“前面走的是什么人?给我留下!” 上官婉儿怒道:“大路之上,谁走不得?我又没犯王法,你凭什么留我?”那武将斥道:“好一个刁嘴的丫头!”弓弦一响,利箭穿空,竟然向上官婉儿射来,上官婉儿大怒,心中想道: “耳闻是假,目见为真,武则天手下的将军,却原来是这样欺凌百姓!”反手一扬,一柄匕首飞了出去,但听得铮的一声,匕首竟然给打箭射落:那利箭给碰歪了准头,斜斜的落在青驴脚下。 上官婉儿心中大骇:这武将好大的手劲。急鞭青驴,那驴受了惊吓,竟然离开了大路,跑到路旁的农地去了。那武将策马追上,喝道:“还不停下来吗?”弓如霹雳,箭去弦惊,嗖的又是一箭。 上官婉儿正待拔箭发射,忽见蔗田里跳出一个农夫,怒声斥道,“天后有令,保护农田,你为什么践踏我的蔗田?披上了老虎皮,就不讲理了么?”拾起两块石头,向那将军便打。第一块石头打落了射向上官腕儿的利箭,第二块石头打中那匹战马。 战斗一声历鸣,四退跪地,登时把那个将军摔倒了。 上官婉儿这一惊更甚,她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普通的农夫竟有这样高强的武功,方自一愣,后面那两骑快马也已追到了。 那农夫叫道:“好哇,这几年来我未曾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大兵,我揪你到主帅面前讲理去!”迎着那两骑快马,双臂一振,两骑快马飞奔而来,冲力何止千斤,给他两臂一拦一勒,竟然都翻倒了。那捎军拔出马刀,就要动手,忽听号角长鸣,回头一望,只见一个牙将,挥舞着一面大旗,那是招他们归队的讯号,将军面鱼一变,将马拉起,急急上马,飞奔而回。他的两个随从摸出了几钱碎银,抛在地上道:“别嚷,别嚷。算我们怕了你,践踏了你的蔗田,这是赔给你的,”那农大咕咕噜噜的嚷道: “几钱银子就想封住我的嘴么?”听来竟还是不服气。 上官婉儿的青驴已驰出一箭之遥,听后面的声息,农夫已把将军赶跑,她本来想回去向农夫道谢,但见李逸在马背上轻轻摇首;刷刷刷一连几鞭,打得那匹瘦马跑得更快了。上官婉儿转念一想,大军就在后面,既已脱险,还过去惹什么麻烦?此时她虽然知道了这个农夫决非常人,也只得抑下好奇之念,鞭策青驴赶路。 到达巴州,已是黄昏时分,上官婉儿装作与李逸不相认识,待他进了客栈之后,自己再在街上逛一会。但见市容整洁,只是各处街头,都有兵士站岗,想是准备迎接丘神勋的大军的。上官婉儿不敢乱走,回到那家客店投宿,却不知李逸住在哪问房子,又不便向店小二查问。吃过晚饭之后,正准备再出去探望,忽地有人影在窗个一晃,啪挞一声,丢了一颗石子进来。上官婉儿推窗一望,只见李逸的背影已走出店门。上官婉儿拾起那颗石子,石子是用纸包着的,上官婉几把那张纸展开来看,上面写道:“我有急事出去,今晚未必回来,请你在三更之前,务必去探望太子,叫他小心在意,不可与丘神勋相见。”上官婉儿心中想道:“丘神勋奉了武则天之命而来,太子岂能不见?难道武则天真的会害自己的儿子吗?”一看,那张纸上还有详图,指示太子所住的地方。 歇了一会,听得二更鼓响,上官婉儿换了夜行衣服,悄悄溜出,外面正下着细雨,无星无月,大色沉暗,上官婉儿轻功本高,这一来更是无人发现,但在黑夜之中,却走错了许多冤枉路,才找到废太子所住的王府。 废太子李贤因为是被贬谪的,武则天又决意要他磨练,给他所建的“章怀王府”并不很大,只有七八栋房子,一个小花园,外面虽有一道围墙,也只有一丈五六高,论气派,还比不上知府衙门。上官婉儿跳入花园,见花园东侧有一座小楼,楼中还有灯火,心中想道:“太于最喜读书,敢情就是他在里面。”飞身掠上楼顶,使一个“珍珠倒卷帘”的姿势,勾着飞檐,探头内望。 只见房中有一个瘦削的青年,一个年老的大监,案头有一部翻开的《史记》,上官婉儿小时也曾见过太子,依稀还认得出来。 正想进去,忽听得废太子李贤说道:“王公公,这两日来我总是心神不安,丘神勋的大军已到城外,明曰一早,必来见我,我看咱们还是连夜逃走了吧。” 那老太监面色极为诧异,说道:“殿下,天后派丘大将军前来探望于你,正是天大的喜讯啊,说不定就是派他迎你回朝,你怎么还要逃走?” 李贤道:“不,不!我心里害怕得很。母后早就要派郑温来探望我,论日程郑温十天之前就该到了,而个不见郑温,却反而派丘神勋来,郑温是文官,我没猜疑,这,这丘神勋却是武将,他,他带兵前来,……莫非,莫非……” 那太监道:“殴下怕丘将军带军前来,将有不利于你么?”李贤默不作声,看神情,太监正说中他的心事。 那大监叹了口气,忽地跪下去向李贤磕头,说道:“奴才有一句该死的话,请殿下恕罪,奴才方敢说。” 李贤急忙将他扶起,说道:“王公公,你是服侍过我父皇的人,我当你自己人一样,有什么活不可以说。” 那太监道:“如此我敢冒死请问殿下,天后对待殿下如何?”李贤反问道:“你看如何?”太监道:“依奴才看来,天后虽然忙于朝政,不能常与殿下相聚,对殿下却很是体贴关心。”李贤道“比起对我的哥哥来,母后对我总算是宽厚的了。” 那太监道:“如此请再恕我冒犯,请问殿下何故猜疑母后?” 李贤面色大变,忽地颤声说道:“王公公,你说实话,我是不是她的儿子?”太监道:“什么?我不懂殿下的意思。”李贤道: “官中有人谈论,说我不是天后的亲生儿了!”那太监道:“嗯,有这样的谈论吗?”听他的语气,似乎早已知道宫中有这样的传言。” 李贤道:“她们说我的母亲是天后的亲姐姐韩国夫人,我的母亲是给天后毒死的!我的亲哥哥先太子李弘,他也不是天后的儿子,后来他也是给天后在合壁宫里毒死的!”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只听得李贤颤声续道:“自从我听到这件事之后,这几年来我魂梦不安,生怕天后也要将我暗害,于是,于是——王公公,我都对你说了吧,你知道我为什么被天后贬到巴州?” 那太监道:“天后是想殿下到民间历练历练,将来好治国治民。” 李贤道:“不,不!因为我怕天后暗害我。我在东官伏下甲兵,我想先下手力强,我想从她的手中夺回我李家的天下,呀,不料事机不密,给她先发觉了。” 那太监道:“殿下呀,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那么,天后对你,也确实算得是宽厚之极了!” 李贤道:“你也帮她说话?”脸上的神色非常痛苦,颤声续道:“就因为她对我太宽厚了,所以有时我又怀疑宫中的传说不是真的?”有一次我患了重病,半夜醒来,见她泪光莹然,坐在我的身边,凝望着我,真像是天下最葱爱的母亲,在那一刹那,我几乎想向她悔罪,把心中的怀疑都对她说出来。” 太监道,“那么殿下为何不说?”李贤道:“我又怕她是故意装出来的,呀,我的心乱得很,乱得很,真真假假,是是非非,都好像一团迷雾!” 那人监忽地一声长叹,道:“宫中的谣言最多,幸喜今天殿下对老奴说了,这些事情,老奴知道得最清楚,” 李贤急忙说道:“王公公,你快把真实的事情说给我知道! 天后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 那太监道:“你和你的哥哥都是天后的亲生儿子!不过宫中的谣言也不是无因而至,本来我不敢说,但殿下对母后如此猜疑,逼得奴才非说不可了。你哥哥先太子弘是先帝永徽三年正月生的,你是同年十二月生的。那时天后还在感业寺里做尼姑。”李贤而上一红,他也知道母后曾是他祖父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妃了,李世民死后,武则天被赐令出家。心中想道:“如此说来,我母后还在感业寺时,就和我父皇私通了。”虽然太监证实了武则灭确是他的母亲,他也大感羞耻。 那太监说道,“那时先帝还没有将天后接回宫中,怕招物议,于是将你们两兄弟都扎韩国夫人抚养,谣言就是这样生出来的。” 李贤道:“那么我的哥哥呢,他是怎样死的?”太监道:“十多年前有一个乌荼国的婆罗门给先帝配了不死药,天后劝阻先帝,说是千万不可轻信婆罗门的邪说,世间哪有不死之药?先帝因此并不服食,但却把它藏在合壁宫里。不料你的哥哥却把它偷去了,你的哥哥也像你一样,身子很虚弱,吃了婆罗门的所谓不死药,当晚就七窍流血,死在合壁宫里,这些都是奴才亲眼见到的事情。某些人乱造谣言,污蔑天后,真是罪该万死!”李贤听了,呆呆发愣,做声不得。 那太监又道:“至于韩国夫人的死,那更与天后无关。请恕奴才斗胆,殿下既然见疑,我将不该说的说了吧,说起来那是先帝的糊涂,天后替他管理国家大事,一天到晚,忙个不了,那时韩国夫人常在宫中,先帝,呀,先帝和她做出了对不起天后的事,给天后发觉了,韩国夫人自觉无颜,愧对妹妹,便服毒自尽了。” 李贤道:“这么说,那些话都是谣言?”老太监叹口气道: “天后称帝,不知招了多少人之忌!偏偏她掌管国事又管得好,那些人无法议论她,使只好在私事上造她的谣,呀,也就偏偏有许多不识大体的人相信!” 李贤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有愧,想:“连我做儿子的也猜疑自己的母亲,何况他人?”只听得那老太监又道:“奴才这次侍奉殿下,出京之时,天后也曾殷殷嘱咐,说殴下不知道自己保重身体,叫奴才小心在意,劝殿下饮食要有定时,读书不可过劳。大后也还自怨自艾,说自己忙于国事,对儿女都照料不够,奴才还陪了天后伤心了好一阵。天后可没有半句话提起殿下在东宫伏下甲兵的事。” 李贤眼光一瞥,只见老大监眼中已涌出泪珠,不由得又愧又悲,要不是顾着太子的身份,真想抱着那老太监大哭一场。 那老大监将这许多宫闱秘密都说了,心中惴惴不安,忽听得李贤辍泣之声,吃了一惊,急道:“奴才该死,嗯,殿下你怎么啦?” 李贤心情激荡,忽地抓起笔来,叫道,“王公公,你一点也没有罪。该死的是我!母后为我躁劳国事,我却半点也不谅解她的昔心。徐敬业要造反,上个月派了密使来见我,我还与他私通消息,意欲与他一同学兵反掉自己的母亲!古往今来,那有我这样不孝的儿子,哼,我还自命是读书明理之人,我如今便要向母后请罪,我要告发徐敬业,我要请母后给我处分!” 老太监大惊道:“英国公要造反?”李贤手不停挥的直写下去,头也不抬的说道:“这有什么奇怪,前些日子,连我也想造反呢。好,明天我一定要见丘神勋,这张奏表正好请他带给母后。” 无意之中,偷听了宫闱隐秘,上官婉儿但觉一片茫然,这时见废太子上表告密,心中想道:“这岂不坏了我李逸哥哥的大事?”但转念一想,子不谅母,天下还什么事情比这个更要难堪? 而今废太子李贤幸得拔开迷雾,第一次对母亲流露出真挚的感情,自己怎忍前往破坏,虽然他的母亲就是自己最痛恨的武则天! 上官婉儿正自思潮混乱,忽听得楼下有人报道:“丘大将军使者进谒殿下。”接着便有两个军官走上楼来。 上官婉儿又是心中一动,记起了李逸留给她的字条,要她转告李贤,切不可与丘神勋相见。现在正是三更时分,丘神勋却先派人来了。 这一刹那,上官婉儿转了好几个念头,第一个念头是李逸的话,阻止李贤接见来人;继而一想,为什么要阻止他?难道还怕丘神勋派人来害他不成?丘神勋是朝廷的左金吾大将军,他若暗害太子,那除非是出于武则天的主意。此时此际,体说太子无比怀疑,即算上官婉儿也已绝不相信武则天会暗害自己的儿子:再而一想,李逸本意是来巴州联络太子举兵的,如今形势大变,太子已站在他母后这边,也许这张奏表就要交给丘神勋的来使,奏表一上,不只李逸的大事不成,唐朝的忠臣也将有许多人要被杀害;但再一想,要是任由徐敬业起兵,又将有多少老百姓家散人亡!这些无辜受累的老百姓,比起唐室的忠臣那不知要多几千万倍!武则天纵然不算得是圣帝明君,最少在老百姓眼中,她还不是一个很坏的皇帝。 上官婉儿心思如潮,兀自决断不下,忽听得微风飒然,来自身后,上官婉儿回头一望,只见一条黑影刚刚飞上墙头,上官婉儿吃了一惊,但见那黑影一指李贤的房间,继而一指自己的胸口,示意叫她赶快留神房间里面的事情,并表示自已和她是一条路的。 这人是李逸吗?上官婉儿已无暇去仔细辨认了,只听得霍霍的脚步声响,那两个武官已踏进了李贤的房间,烛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之一,正是在路上用弓箭射她的那个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李贤刚刚起立相迎,为首的那个武将忽地喝道:“李贤,你知罪吗?”李贤诧道:“程将军,我有何罪?”那武将道:“以子逆母,以下犯上,天后有命,即予处死!”老太监叫道:“胡说八道,天后绝对不会下这道命令!”李贤怔了一怔,沉静说道:“拿诏书来,若是母后真要我死,我罪柯应得,百死无辞!”老大监大叫道:“殿下不要信他的鬼话,纵有诏书,也,也……”话声未了,但听得“嚓”一声,在姓程背后的那个军官,一跃而前,手起刀落,先把那老太监杀了。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上官婉儿心乱如麻,无暇思量,一扬手便发出两柄匕首,穿窗飞入,就在此时,但听得废太子李贤惨叫一声,仆倒在地上,想是已遭了姓程的毒手,那两个武官身手不凡,居然在这丁方丈许的小楼中闪开厂卜官婉儿的暗器,两人同时纵起,双刀齐出,上官婉儿正自窗口飞进来,恰好迎着刀锋,但听得一阵断金碎玉之声,火星飞溅,有个人已跌倒楼下! 跌倒楼下的是上官婉儿,她剑法虽是不弱,功力却与那两个军官差得大远,刀剑相交,一震之下竟被抛出拦杆,尚幸她脚尖撑着拦杆,借力个翻身,减轻了下坠之势,俯跌地下,一个“鲤鱼打挺”,立即又跳了起来。她的剑仍是宝剑,在刀剑相交之时,也把一个军官的长刀削断了。 上官婉儿一跃而起,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便见一个蒙面汉子持者一根黑漆漆的兵器,与那两个军官打得非常爇闹。上官婉儿一瞧,这蒙面人的面貌虽然看不见,但从身材来看,却绝对不是李逸,上官婉儿微感失望,抬起宝剑,便想上前助战。 那蒙面人沉声说道,“你找死么?快逃,快逃!”上官婉儿怔了一怔,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见过似的。蒙而人的兵器甚为奇怪,是一根烟仟,敢情是铁做的,一碰着刀口,就是当的一声。那姓程的军官,他的长刀适才闪避得宜,没有给上官婉儿的宝剑削断,现在却给这个蒙面怪客的铁烟杆将刀口都碰到卷起来了。这根烟杆的烟锅很大,烟锅里的烟时还没有烧完,不时迸出点点火星。蒙面怪客武功很高,一根烟杆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竟把烟锅当作小花枪使用,而且还杂有极其凌历的点袕招敖,就在这片刻之间,已把那两个军官杀得手忙脚乱。 上官婉儿正自奇怪,想道:“这蒙面人已完全占了上风,只要我稍助一臂之力,便可将那两个军官擒了,追究出真相来。为何他却要我逃命?” 这时王府里的人已被惊醒,嘈嘈杂杂的声音四面传来,忽听得一声陰恻恻的笑声,陰冷而又娇媚,发声的地方似是离此很远,声音也不响亮,却把所有的嘈声都压了下去。那蒙面人陡的大喝一声,烟杆倏翻,将一个军官刺翻,烟锅一磕,火星蓬飞之中,又把另一个军官击倒,烟灰撤在他的而上,烫得他人呼小叫。蒙面人这几招迅如电光石火,但就在瞬息之间,那险冷而义娇媚的笑声己到了门前,上官婉儿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认出了这个笑声,这笑声竟是毒观音的!这时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蒙面人要她赶快逃跑。 蒙面人飞身一惊,从上官婉儿身边擦过,低声说道:“你与我分路而逃。”上官婉儿刚刚飞身跳出唇墙,只听得毒观音已在园千里笑道:“程将军,你怎么不等我来便下手了,怕我分你的功劳吗,哎哟,你——”想是她已发现处程的军官被击倒地上,赶着给他救治了。 上官婉儿不敢回头,趁着这个机会,如飞疾跑,拐过了几条街,忽听得锣卢大响,前面一大队官兵正围着她住的那间客店。 上宫婉儿想道:“幸而李逸哥哥洞烛先机,早出去了。”侧耳细听,号角声声;举目遥观,人影绰绰,长街远处,火把婉蜒,想是丘神勋的大军正陆续进城,四处搜索。上官婉儿避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官军一时搜索不到。天上无星无月,陰暗之极,还不时有稀疏的小雨点,飘到上有婉儿身上。上官婉儿的心情也正像天气一样,陰暗而又寒冷。 自从她下山以来,心情就一直在动荡之中、却以此刻激动得最历害。武则天,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未下山以前,武则大是她心中的女魔王;下山之后,沿途所见所闻,武则天并不似她想像中的那样坏了;然而今夜上官婉儿却目击了废太子被杀害的一幕惨剧,是武则灭的授意吗?若然不是,丘神勋的部下又焉敢这样大胆;忽然间她感到一种难以名说的悲哀,她翟然一惊,却原来自己的心底里是佩服武则天的,正因为这样,所以由自己目击,证实是由她授意,弄出了这幕不近人性的惨剧之后,自己才对她这样的痛恨。上官婉儿手摸剑柄,再一次的在心里发了重誓:一定要杀武则天! 官军布满大街,婉蜒的火把也渐渐从大街穿人小巷了,上官婉儿想逃,但她不认得路,只怕出了巷口,就会碰到官军。她正在踌躇,忽见巷口人影一闪,有人低声说道:“快跟我来!” 借着街上火把透进小巷的亮光,上官婉儿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服的汉子,站在她的面前,正是日间所遇的那个农夫,上官婉儿又惊又喜,原来刚才的蒙面怪客就是他! 这个黑人怪客极为熟悉巴州的街道,带着上官婉儿左绕右绕,穿过了十几条陋街小巷,居然避过了官军的搜索,到了北门。官军是从南门进城的,还未柬至北门,城头上派有几个团练把手,两人施展绝顶轻功,越城而出,那几个团练但觉微风飒然,还只当是飞鸟掠过。 上官婉儿出了城门,正想请间那怪客的姓名,他却寸步不停,只是飞跑,上官婉儿气喘吁吁,几住追他不上,一直跑了个多时辰,估计离城已有三四十里,那怪客兀是不停脚步。上官婉儿忍不着叫道:“可以停下来歇歇了吧?” 那怪客只简简单革的答覆了两个字:“不行!”跑得比前更快了,上官婉儿心中着恼,想道:“难道你是较考我的轻功来的?”心念未已,忽听得毒观音那陰恻恻的笑声又从背后传来,随即有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小娃娃,这里不是剑阁。你还想跑得了吗?”上官婉儿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个毒观音己难以应付,竟还有一个恶行者也与她同来!——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 正文 第四回:碧野晨风飘落花 旷野苍茫,夜色昏瞑,目力所及,沓无人影。看来那恶行者与毒观音最少也在数里之外,而说话的声音却如在耳边。要知只有具有极上乘内功的人,才能够鼓气行远,远地传声,上官婉儿修为虽浅,亦知其理,心中想道:“怪不得长孙伯伯败在他们手下,只这手传音入密的功大,便足以先声夺人,骇人心魄!” 再过片刻,恶行者与毒观音的脚步声亦已隐隐可闻,但听得毒观音又娇笑道:“前面这位朋友莫非是巴山耕隐马元通么? 想当年中原的武林人物对我们二人群起围攻,你也曾厕身其内,当时何等威风?今夜却有若丧家之狗!嘿嘿,马元通呀马元通,你不难过我也替你难过!我为你设想,与其被我迫至筋疲力竭而死,何如留点气力,在此一拼,纵然战死,也还不愧英雄本色!” 上官婉儿业已跑得气力将尽,心中想道:“毒观音虽然不怀好意,这话却是说得不错。”马元通却不为她所激,冷冷笑道: “只怕你追上之时,便是你丧身之刻!”脚板好像沫了油一样,跑得更快了!毒观音大笑道:“当令之世,尚有何人能与我等联手抗衡,你纵有伏兵,我亦何惧!”说到未了一句,那陰冷的笑声直刺耳鼓,就好像到了背后一般,吓得上官婉儿不寒而栗! 上官婉儿不敢回头,好像是逃避鬼魅似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居然又跑了十来里的路程,不知不觉之间,已是曙光透现,大地好像忽然被揭去了一层黑纱帐幕,一切景物,豁然显露,但见碧野平畴。展延天际,山村茅店,隐现林间,春风拂面,带来了新翻泥土的气息,昨夜几场疏雨,使得早晨的空气,分外清新,煞风景的是,在这宁静的清晨,却隐藏着无穷的杀气! 恶行者与毒观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听得恶行者哈哈大笑,铮的一声,发出了一枚碎骨钱镖,上官婉儿急忙闪避,只见马元通反手一磕,钱镖急射,却是落处无声,原来正正打中他的烟锅,被吸住了。恶行者叫道:“好手法”,铮铮两声,又是两枚钱镖联翩飞出!马元通大叫一声,撒下烟杆,原来是那两枚钱镖打进烟锅,把他的烟管也震裂了。 这时马元通和上官婉儿正从路边跑上一座小山,满山都是野花,山麓有一片桃林,桃花灿若云霞,正在盛开,马元通忽地哈哈大笑,说道:“再追进来,这片桃林便是你们的埋骨之所!”恶行者大怒,以“满天花雨”手法,撒出了一把钱镖,忽地一阵风刮过,飘下无数花朵,说也奇怪,那一把急劲疾射的钱镖,竟被随风飘舞的花朵都碰落地上! 上官婉儿年纪虽轻,也曾经历过不少奇险,但所见所闻,却从无一件事情,似今日的这般奇怪透顶,若说那些花朵是被风吹下来的,风势不大,照理只该飘下片片花瓣,然而现在每一朵花都是完整无缺的飘下来,直到碰着钱镖之时,花朵才瓣瓣散开,随风而逝。更奇怪的是花朵居然能打落钱镖,试想这一把碎骨钱镖,经恶行者发出,那是何等功力?绝不下于强弓利弩,却被一朵小小的桃花打落,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恶行者与毒观音也被这出奇的现象惊住了,在桃林外倏然住步,就在此时,但听得一片银铃似的笑声从桃花林里飘出来,众人眼睛蓦地一亮,只见桃花林中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湖水碧色的绉纱衣裳,白绫束腰,凤簪镇发,秋水为神,伊人似玉,长眉入鬓,体态轻盈,手捻桃枝,宛如仙子凌波,踏在满是落花的地上,缓缓而出。毒观音素来以美艳自负,见了这个少女,亦不禁自惭形秽。而且那少女不但美到极点,眉字之间,还隐隐有一股令人震慑的英气,这刹那问,两大魔头都怔着了,毒观音笑不出口,恶行者骂不出声。 只见那少女眉头一皱,似笑还嗔的说道:“马元通,你又给我惹些什么麻烦来了?”马元通道:“这两个人来头非小,请姑娘救我一命。”那少女道:“什么人?”马元通道:“江湖上人称:观音勾魂,行者夺命。这一男一女,便是江湖上闻名胆落的恶行者与毒观音!”那少女格格一笑,神态飞扬,桃枝一指,笑道: “就是这两个不成气候的东西吗?只怕也未必能勾人的魂,夺人的命!也罢,且待我再试一试,看是否值得我为你出手?” 笑声未歇,蓦地喝道:“你打我九枚钱镖,我奉还你一技桃箭!”手上桃枝,蓦似离弦之箭,疾射而出,恶行者听风辨器,竟然不敢手接,拔出戒刀,迎着桃枝一碰,但见那枝桃枝擦着刀背斜飞而出,震得那口戒刀嗡嗡作响,恶行者这一刀虽然把桃枝荡开,却也并没有将它劈中。毒观音娇笑道:“好一个摘叶飞花的上乘手法!”待那桃枝飞近,骤然伸指一弹,“卜勒”一声,桃枝中分为二,毒观音正自得意娇笑,不料桃枝虽断,余势未衰,有一枝半截桃枝,倏的从她的鬓边飞来,毒观音吓得霍地一个“凤点头”,避是避开了,头上的一股凤钗,却已给桃枝射落。少女笑道:“这丑头陀功力差些,不过我反正闲着无聊,你们两人还勉强可以和我一斗。” 恶行者几曾受过这般轻视,勃然大怒,霍地一个回身拗步,展出“反臂陰镖”的手法,挣然一声,发出一枚碎骨钱镖,直奔少女胸前的“云台袕”! 恶行者这一下“反臂陰镖”,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他刚才用“刘海洒金钱”的手法,发出一大把钱镖,厉害虽然厉害,可是镖多力分,容易被人击落,这一下却是集中劲力,一镖急飞,相距又近,上官婉儿也不禁暗暗为她担心。 恶行者方自在想,“看你还耿不敢用桃花接我的钱镖?”心念方动,但见那少女樱唇微肩,冷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那枚钱镖本是对准她胸口的“云台袕”飞来,她既不闪避。 也不遮拦,冷笑声中,那枚钱镖飞到胸前几寸之处,竟然忽地一个拐弯,转了方向,“啪嗒”一声,钱镖深嵌在一棵桃树之上,直把上官婉儿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位姐姐长得天仙似的,难道真的是仙子下凡?要不是有神仙妙法,这钱镖怎的无因而落?” 钱镖当然不会无因而落,不过上官婉儿看不出来罢了。落在恶行者与毒观音这样武学的大行家眼里,却令他们不由得不胆战心惊!原来这枚钱镖竟是被那少女运气一吹,因而改了方向的,内功之强,实己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比起她刚才那手“飞花摘时”的功夫,还要厉害得多!真不知她年纪轻轻,是怎么练出来的? 然而这两大魔头,岂是甘心忍辱之辈?毒观音娇笑道:“小妹子吹气如兰,让我也来亲近亲近!”并不见她身形掠起,陡然间脚步一滑,无声兀息的便到了那少女跟前,手掌一扬,只听得嗤嗤声响,飞出了一蓬银针,从四面八方袭到,银针体积虽小,但密集如雨,一口气哪能吹得净尽,只要身上中了一根,银什便会循着袕道攻心,端的是极其邪毒的暗器,毒观音之所以得名,一大半便是出她的“透袕神针”所致。 银针一发,毒观音同时娇笑道:“小妹了留神你那吹弹得破的脸儿!”话语故作关心,笑声甚为刺耳,实是有意扰乱那少女的心神,就在笑声刺耳之中,骤然间她又滑上两步,双掌翻飞,掌力催劲,将那一蓬银针的去势,催得更是急劲无轮!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毒观音只觉眼睛一花,眼前倏的飞起了一片彩虹,但见那少女手中已多了一条绸软带,少女柳腰俯地,红绸绕身一卷,毒观音所发的透袕神针,一根不剩的都插在红绸之上! 毒观音大吃惊,叫道:“师兄急退!”说时迟,那时快,少女红绸一振,插在绸带上的银针都反射出来,毒观音飞身掠起三丈多高,银针啮嗤的从她鞋底射过。恶行者却没有这样俊巧的轻功,只得将戒刀泼风急舞,虽然如此,却还是一根透袕神针,射中了他臂上的“曲儒袕”! 就在这一瞬间,毒观音已亮出长剑,凌空刺下,但见红绸翻掷。剑光似练,毒观音忽地一声长啸,剑锋从那少女的头顶上一掠而过,上官婉儿看得心胆俱寒,但听得那少女轻斥一声,剑光绸影之中,参观音轻飘飘的落出丈许之外。原来就在这闪电之间,两人己交换了几招,在上官婉儿看来,是毒观音的长剑几乎削去了少女的云鬓,实则是那少女的红绸,几乎卷着了毒观音的手腕,这儿招各遭惊险,比对起来,仍是那少女占了上风,迫得毒观晋不得不飘身疾闪。 恶行者看出不妙,急忙用“移宫换袕”的功夫,将“曲儒袕”所中的那根“透袕神针”的上升之势,稍稍阻遇,“透袕神针”虽然寒有剧毒,一时三刻之内,还未至于发作,恶行者心想,且与毒观音联手杀了这少女之后,再向她讨解药不迟。当下大吼一声,抡刀急上,那少女绸带一挥,却见青光一闪,毒观青的剑招竟是后发先至。 那少女笑道:“好呀,观音肆毒,行者逞凶,我今日旦权充个伏魔尊者。”红绸翻卷,解开了毒观音的剑招,恶行者看出有便宜可捡,欺身痰进,一刀便斫过来。 陡然间忽觉寒气森森,冷光闪闪,恶行者吃了一惊,急忙缩手之时,但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虎口酸麻,那少女手上己多了一柄三尺青锋,拔剑之快无以形容,未待毒观音挥剑夹攻,她已刷的一剑,将恶行者的戒刀削了一个缺口。 幸而有毒观音挡得一挡,恶行者才堪堪的避开了那少女的迫风一击,惊魂稍定,暴怒喝道:“且先把这妖女毙了再说!”他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极,戒刀抡开,隐隐有风雷之声,而毒观音则以陰柔飘忽的剑法配合进攻,登时剑影刀光,纠结一片,有如波涛起伏,威势骇人。 上官婉儿看得暗暗惊心,邓少女却是气定神闲,一手挥绸,一手使剑,剑光闪闪,绸带飘飘,端的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把恶行者与毒观旨,都迫得离身数尺之外!更难得的是她两手分使两般截然不同的兵器,一柔一刚,却配合得妙到毫巅,饶是江湖上两个久负盛名的大魔头,也被她奇奥变幻的招数弄得头晕目眩! 战到分际,那少女盈盈一笑,剑招倏变,绸带翻飞,但见寒光四射,剑气如虹,绸带飘飘,漫天红影。恶行者气喘吁吁,那根透袕神针的毒渐渐发作,戒刀之势稍缓,那少女红绸一卷。 行者的戒刀脱手而飞,毒观青疾攻数剑,忽地回身一掌,在恶行者背心一拍,恶行者登时如箭离弦,飞出数丈,上官婉儿正自莫名其妙,只见毒观音跟着也转身疾跑,转身之际,又发出了一蓬“透袕神针”,上官婉儿这才明白、毒观音乃是用巧力先把恶行者送走,这一蓬银针也是俺护他们逃走的。 那少女红绸一卷,将毒观青所发的“透袕神针”尽都收了,插剑归鞘,翘酋长天,纵声大笑,意态豪绝。 上宫婉儿满心欢喜,从桃树后面跳出来,正要向那少女道谢,那少女抚着她的头发说道:“小妹子你受惊啦!”上官婉儿道:“姐姐,你的武功真是好得出奇,为何不将那两个魔头杀了?”那少女笑道:“恶行者与毒观音不过癣疥之患,算得了什么?我还没有闲功夫去杀他们。”上官婉儿如有所感,抬头说道: “是呀,当今之世,还有比他们厉害万倍的魔头,应当先把那毒害天下的魔头杀了!” 抬头一看,忽见那少女面色微微一变,说道:“小妹子,你是想请我去作刺客吗?”笑得有如花枝乱颤,半晌说道:“此话以后再说,元通你过来,”马元通过来说道:“废太子李贤昨夜给人杀了!”那少女娇躯一震,道:“有这样的事?你详细对我说说。” 那少女撇下了上官婉儿,与马元通并肩而行,上官婉儿只好跟在他们后面。那少女似乎是在专心的听马元通说话,把上官婉儿冷落一旁,上官婉儿见她毫不理睬自己,好几次本想插口也作罢了。仍听得马元通从昨门遇见她和午逸说起,直说到废太子被杀以及他怎样将自己带到此问为止,说得极为详细,那少女只是凝神静听,半句话也没有说,不知不觉之间,已走出了那片桃林。 上宫婉儿心头七卜八落,猜不透这少女是何等佯人。为何她刚才听了自己那番说活,神色竟是这么奇异。想着,想着,忽地翟然一惊,心道:“长孙伯伯屡次吩咐于我,说是江湖险恶,叫我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却怎么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想请她去杀武则天!岂不是太过天真了么?”但转念一想,这少女既然肯救自己,料想不是坏人。 桃林外有一幢房子,红墙绿瓦,四周都种有花草树木,甚是优雅,直到此时,那少女才回过头来,对上宫婉儿一笑说道: “你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吧。” 少女轻叩门扉,一个小丫头开门笑道;“小姐今天没有摘花回来吗?”少女笑道:“别提啦,给那两个什么恶行者毒观音大煞风景,把一树桃花都糟塌了。嗯,如意还没有回来么?”那丫头道:“只怕就回米了。”少女皱眉说道:“一点点小事情,去了一夜还没有办好,真是!”说话之间,已穿过花廊,上入客厅,上官婉儿一看,屋子里几张檀木桌椅,屋角四盆墨兰,壁上挂有一幅画,画的乃是“飞天”,画中仙女绸带飘飘,似欲凌风飞去,意境深远,上官婉儿心中赞道:“这屋子的主人大是不俗!” 坐定之后,那少女忽地对马元通微微一笑,说道,“你将这位小妹子带来,你可知道她是谁吗?” 马元通与上官婉儿面面相觑,心中郁在想道:“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见这少女又是微微一笑,说道,“她的爷爷和师父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爷爷是国初的大诗人上官仪,师父是曾做过太宗皇帝殿前检点的长孙均量!”上官婉儿吃了一惊。心道:“我从未见过她,她怎的知道得这么清楚?”心念方动,只听得马元通已是“呵”的一声叫了出来,说道,“我、我不知道!”声音竟是微微颤抖! 那少女望了上官婉儿一眼,笑道,“我们这位小妹子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名气,将来必定胜过师父。其实据我看来,她现在已是本朝的第一才女。你这次的事情,做得再好不过!”上官婉儿最喜欢别人赞她文学,心中甜丝丝的,对这少女大有知己之感,马元通也放下了心。 那少女又道:“婉儿,你家学渊源,聪明绝顶,琴棋诗画自然是件件皆能的了!”上官婉儿道:“略解皮毛,勉强可以应付。”那少女道:“好,那么请你给我画一幅画。”上官婉儿甚是奇怪,心道:“她刚才还说没有闲功夫,怎的现在却有这等闲情逸致,一见面就叫人作画?”问道:“姐姐,你想要我画些什么?”那少女道:“把昨晚行刺废太子的那两个军官画出来!”上官婉儿本以为是要她画山水、花鸟或者仕女的美画,想不到只是要她画两个人像,微感不快,但还是画了。那少女递给马元通看,马元通道:“我不懂画,但这两个坏家伙却是画得真像!” 门外忽有脚步声响,那丫头一听便笑道:“是如意姐姐回来了,她带了六个人来。”长孙均量曾传授过上官婉儿“伏地听声”的本领,但似这等在谈笑之间只一听便知道来人的数目,她却是万万不能。心中暗暗惭愧,想个到人家的一个小丫头也比自己高明百倍。 那少女道:“叫如意一个人先进来。”过了片刻,一个十六七岁的丫环走进屋子,背着一个包袱,一柄单刀,紫色的罗裙上有点点血迹。少女眉头一皱,道:“你杀了人么?”那小丫环道:“没有。我只是闯了三处山寨,斫伤了四十八个人,都是个致命的。那三处山寨的六个正副首领则是给我用点袕法制服的,现在他们都己乖乖的来了。”那少女淡淡说道,“办这么一点事情,却用了这许多时候!”那小丫环道:“我还进城了一趟,你所要查问的那一对男女都不见了。男的一点东西部没有留下,女的包袱我则顺手带回,暗,就是这个!” 上官婉儿这一惊非同小呵,她这才认出,原来这小丫环背上的包袱,竟然就是她的。那少女将包袱接过递给上官婉儿道: “小妹子,你检点一下,看有失了什么东西没有,嗯,你的衣裳也该换一换啦!” 上官婉儿心眼玲珑,知道那几个盗魁就要进来,想道:“莫非是她嫌我在此,说话不便。这些江湖上的禁忌,长孙伯伯也曾说过。” 那少女一指侧面的房间,道:“你就进我的卧房去换衣裳吧,里面梳妆的用品,一应俱全。”上官婉儿昨晚在雨中奔跑,衣裳确是沾了泥泞,便也不再客气,接了包袱,道声:“多谢!”进入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但听得那少女似是和她的丫头说了几句什么活,接着便传来了吃吃的笑声。 上官婉儿思潮起伏不定,心中想道:“这位姑娘的行径好怪,忽儿对我冷淡之极,一忽儿又对我亲爇非常,真真是令人猜想不透!”打开包袱,选了一件紫罗衣裳,正待换上,忽听得外面有人说道:“不知我等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女侠?请女侠明示,好让我们赔罪。” 这说话的声音好熟,上官婉儿睁大了眼睛贴着门缝一瞧,这瞧吃惊非小,只见堂前的石阶上,前后两列,跪倒了六个人,上是她在巴州道上,前后所碰到的那三批强盗。 那少女冷笑说道:“得罪状么,那倒是没有。只是找却要请教,你们扯的是什么旗号?”其中一人尴尬笑道:“那无非是绿林中一句套语。”上官婉儿认得他便是在路上打过自己一鞭的那个盗魁刘四。 少女厉声说道:“什么套语?你说!”刘四吓了一跳,面如上色,讷讷说道:“替天行道!”那少女纵声人笑,忽地笑声一收,冷冷说道:“劫富济贫,行侠仗义,那才配得上这几个字。 你们劫掠客商,为害百姓,奉承大户,欧压良民,这算是替什么天?行什么道?” 那六个盗魁面面相觑,好像十二月天时浸在冷水里一般,全身发抖,牙关打战。那少顿了一领,回头向她的丫环道:“如意,你替我将他们废了。” 那六个盗魁中还是刘四较为胆大,挣扎着叫道:“女侠,我有话说。”那少女道:“如意且慢,听他怎说。”刘四道:“女侠责备得不错,可是我门也有苦衷。”少女道:“什么苦衷?”刘四道:“实不相瞒,我们都是想效忠前朝的义民,身在绿林,心存社稷,为了要恢复李唐的江山,不能不筹措军饷。至于我们所联络的那批大户,也都是想效忠前朝的人。”说罢偷窥那少女的颜色,要知当时的侠义道中,也分为两派,其中一派,便是要推翻武则灭的,刘四等如赌博一般,但愿那少女也是这一派的。 那少女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你们说是效忠前朝,有何凭证?” 刘四道:“凭征么倒是没有。但前几天有一位王孙经过,我们曾去迎接他,承他允诺,将来举兵之日,都封我们做龙骑都尉。女侠若是不信此事,下个月月圆之夜,可以自己到峨嵋金顶去看。”少女道:“看些什么?”刘四道:“看这位王孙亲自主盟英雄大会,便知我言非假。”少女道:“邓位王孙是不是名叫李逸?”刘四喜道:“对呀!原米你也知道此事!他正是太宗皇帝的侄孙!” 上官婉儿听到李逸的名字,特别留心,想道:“这个刘四说我的李逸哥哥封他做什么官,那自是胡说八道。不过他也的确向我说过想联络各地英雄之事,看来峨嵋金顶之会,可能不假。” 想到此处,忽听得那少女笑道:“听说李逸乃是王子王孙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却想不到也与你们这班宝贝一般见识! 竟把天下当作一家一姓的东西!” 上官婉儿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刘四更是震骇之极,失声叫道:“你,你,难道你竟是佣戴那为害天下的女魔王?”那少女纵声大笑,说道:“男人们做了几千年皇帝,从来没人闲话,一到有个女皇帝出来,就遭受到许多人的切齿痛恨,真不知是什么道理?”这话是对她的丫头如意说的。如意笑道:“他门男人们急以为样样比我们女人高明,其实嘛也个尽然,像这些宝贝。 我就不将他们瞧在眼内!” 那个叫做李七的盗魁一见刘四碰了钉子,急忙说道:“是呀,江湖道上,常言说得好,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有本领。 谁便可做,男人女人,都是一样。我可绝不敢反对天后!”那少女冷笑道:“凭你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也敢说要反对天后,当真是要叫天下英雄笑甩牙齿!”接着又道:“他们总爱说天后为害天下,却怎的不去听听老百姓的话?在老百姓眼中,想为害天下的人确是还有,但却不是当今天后!”那几个盗魁一齐叩首道:“小的不敢!”少女道:“你们还未有资格为害天下,可是嘛,为害老百姓的地方,却也不少!”凤眼一睁,不怒而威,吓得这几个盗魁,心胆俱裂,都颤声叫道:“求女侠饶命。”那少女道:“命可以饶,却不能让你们再去作恶。如意,把他们的武功都给我废了!”便听得哀叫之声此起彼落,想是如意已开始用重手法废掉他们的武功。上官婉儿叫知道这几个盗魁作恶多端,但听他们呼号之惨,也禁不住心惊肉跳,又禁不住暗暗叫苦:“我刚才竟然还叫她去行刺武则天!”她进房之后,一直留心听外间的话,无暇溜览房中景物,这时偶一抬头,只见墙壁商挂着一幅画,画的正是武则天的像! 上官婉儿小时候在宫中也曾见过武则天一两面,当时并不觉得武则天有什么特异之处,只是听说武则天的年纪比她的母亲大得多,看起来却似比她的母亲还要年轻,因此小时候的印象只是武则灭长得“好看”而已,而今骤然见了她的画像,但觉神采奕奕,英气迫人,令人不敢仰视,确是君临天下之象!不由得暗暗叹气:“罢了,罢了!我这血海深仇,只怕是难以报了!” 转过头未,只见对面的墙壁上也挂有一幅画,画的却是一个少女在花间舞剑,画上还题有一首诗,诗道:“月色溶溶夜,寒光霍霍时。手持三尺剑,为护好花伎。但得人同乐,何辞我独疲。此中有真意,国土属娥眉。”诗后还有一行题记:“玄霜侄女最喜花间舞剑,因命南田为之作画,并以此诗赠之。武箜。” “武箜”的“箜”字读如“照”,这是武则天自取的名字,也是她自创的新字,取日月当空之义,自负之大,可以想见。上官婉儿读了,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那个少女名叫武玄霜,原来就是武则天的侄女!看这题记,南田大约是宫中的画师,而这一首诗则是武则天自己作的。落在上官婉儿这样的诗家眼坐,虽然嫌她用字粗浅,对仗也不工整,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诗境之新,“仗剑扩花”,这“花”并不是实指一般的化,而是代表了所有美好的东两,前人之诗,“护花者”必是男子,而武则天的诗,护花者却是娥眉,要“仗剑护花”,那自然是要提防徐敬业之流的作乱了。这一首诗不但是女皇帝的口气,而且是胸襟宽广、眼光远大的女政治家的口气,上官婉儿虽然痛恨武则天,却也暗暗为之心折! 上官婉儿出神了好一会子,骤然想起了自已处境之险,这武玄霜的武功,胜过自己何止百倍!而她又知道自己的来历,而此刻自己正在她的卧房,呀,这当真是自投罗网!上官婉儿想着想着,但觉不寒而栗! 忽听得外面的那个小丫头斥道:“滚吧!”上官婉儿在门缝里张望出去,只见那人个盗魁已走出大门,声吟之声还是断断续续的传来。武玄霜笑道:“如意,你跟我这几年,以今天的事情办得最为令人痛快!” 上官婉儿心道:“她办元了这件事情,想必就要来对付我了。”正自心中惴惴不安,忽见又是一个客人到来,这人却是一个军官,一见武玄霜就跪下去请安道:“天后叫我来探望小姐。” 武玄霜道:“你是丘神勋的部下么?”那军官道:“正是。”武玄霜道:“你们的丘大将军为什么杀了废太子李贤?站起来说!” 那军官吓得面青唇自,讷讷说道:“丘大将军今早进城,立即封闭城门。我们都不知道城里闹的是什么事情!”武玄霜道: “除了封闭城门,他还做些什么?”那军官道:“召集所有的将校点名,我因为是奉天后之命来探望姑娘,特许出外。”武玄霜道: “可有哪几个将校没到么?”那军官道:“只有左军都尉程务甲和先行官韩荣不见。嗯,这是天后给你的信。” 武玄霜接过了信,却不开拆,立即说道:“你和我这两个侍女立即回城,去见丘将军。”那军官道:“丘将军也想请姑娘进城一见。”武玄霜道:“我捉到了那两个人之后再会见他。”那军官道:“我今日只怕就要回京覆命,你不写封回信给天后么?天后说她很挂念你。”武玄霜道:“我没功夫啦,就烦你回禀天后,只说一句,我不想到长安去!好,你们赶快走吧。” 那军官与两个小丫环先走出门,武玄霜走了几步,忽地停下,轻轻的在房门上敲了两下,上官婉儿心头大震,手抚剑柄,躲在门后,只待她推门而入,便准备豁了性命,给她当胸一剑!忽听得武玄箱笑道:“小妹子,你换好了衣服没有,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若欢喜就在这里歇歇,等我回来。”上官婉儿牙关打战,应了一声,却答不出话,只听得武玄霜说道:“马元通你也随我走吧。”上官婉儿瞧着两人走出大门,直到不见了他们的背影,这才插剑归鞘,吁了口气。 上二官婉儿再看了一下那幅花间舞剑图和武则天的画像,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梦,心头兀自跳个个体。这事情太出她意料之外,武玄霜明明知道她想刺杀武则天,却肯留下她一个人在此! 上官婉儿心中想道:“要是她想杀我,在桃林之中,当我说那番话的时候,她一举手就可以要了我的性命。她,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上官婉儿思潮起伏,猜不透武玄霜对她究竟是好意不是恶意? 但不管是好意也罢,恶意也罢,上官婉儿一想起她处置那几个盗魁的手段,怎也不敢再在她家停留,匆匆换好衣裳,使走山这令人心悸的屋子。 这时候朝阳初上,数十百树桃花,在阳光下灿若云霞,有如一片花海,上官婉儿从桃花林中走过,再一次的想起武则天的诗句,心头怅怅惘惘,忽然一阵风吹来,飘下了片片桃花,上官婉儿痴痴想道:“我该往哪里友呢?是该去刺杀武则天?还是回到剑阁隐居,从此不理人世之事,免得许多烦恼?”只觉自己就像那些被风刮下枝头的桃花一样,飘泊无依,何去何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 正文 第五回:峨嵋金顶英雄会 一个月后,月圆之夜,峨嵋山上,有一个少女的倩影,出没于优林翠谷之间,这少女正是上官婉儿。她经过了万遍思量,终于决定了:既不要去长安,也个重回剑阁;而是来到峨嵋山找寻她的李逸哥哥。她在武玄霜的家中,曾听到盗魁刘四的叶露,说是李逸要在这个月圆之夜,在峨嵋金顶,主盟一个什么“英雄大会”。 “峨嵋天下秀”!这句脍炙人口的名句,说明了峨嵋山的山容秀丽,为天下名山之冠。在月夜下的峨嵋;美得更是难以形容,群峰挺秀,或如静女丽妹,或如神僧异丐,岩蛐联属,尽态极妍。云海苍茫,冰轮正满。峨嵋诸峰,在月光云气之下,都好像蒙上了一层薄雾冰纳,神秘、优邈、宁静! 然而上官婉儿的心境可并不宁静,自从在巴州和李逸分散之后,她无时不在惦念着他,他今晚真的会来么?在这样优美宁静的峨嵋山上,他真的要掀起一场滔天的巨浪吗?她忽地感到迷茫,是的,她与李逸一样,甚至比李逸更痛恨武则天,然而李逸这样的做法:为了恢复他李唐的正统,就要杀人盈城,流血遍野,这做法是对还是不对,她心底尚有怀疑。 她是昨天来到的,在这两天中,她已游了一遍峨嵋上,熟识了山中的道路,这时她正朝首峨嵋的顶峰——金顶走去。 月亮渐渐升至天心,群峰酣睡,偶山传米了几声虎啸猿啼,但却没有空谷足音,也没有发现荒山人影。上官婉儿心道:“怎的还没有来呢?难道那刘四所言不实?”这时她心情矛盾之极,既盼望和李逸见上一面,又但愿这“英雄大会”不开也罢。 过了一会,她走过了“猴子坡”,“金顶”遥遥在望,忽见两条黑影,从侧面的山坡疾奔而来,上官婉儿吁了口气,心道: “终于来了。”但看这两个夜行人的身法,却并不是李逸。论轻身的功夫,好像还不及她。上官婉儿兜了一个圈子,在那两个人之前,先到达了金顶。窥探了他们聚会的地方,正是在金顶峰头的天女坪上。 峨嵋山有大峨、二峨、三峨、四峨等山,大峨二峨两山相对如眉,一说峨嵋山的名称就是由此而来。在“四峨”中,大峨山最高,它的上面有三预:金顶、千佛顶、万佛顶,而以金顶最著名。金顶地势较平,略带倾斜,遍地长着美丽的冷杉和矮小的竹林,展眼望去,绿草如茵,平铺若锦,端的是最好作聚会场所的草坪。上官婉儿觅得了一个灭然的石笋,石笋中有裂缝,恰恰可以容她藏在里面。只见这两个人在草坪坐定之后,便轻轻的拍了几下手掌。 过了片刻,只听得东南西北四面都有声相和,这两个人相视笑道:“川康陕北两路的道上同源果然都先来了。”不多一会,便有七八个人陆续而来,在草坪上坐定。 只见一个满面虬须的汉子,向最先来到草坪的那人问道: “魏三哥,今年的英雄会是定午夜齐集,不知三哥约我们早半个时辰到来,有何见教?”那被唤做“魏三哥”的汉子缓缓说道: “听说今年之会要推一位新的盟主,各位大概都是知道的了?”一个陰声怪气的汉子说道:“以往的定例,盟主十年一任,前任谷神翁的任朗今年刚好期满,照例是要推一位新的盟主,魏三哥可是要我们商议推举新盟主的事么?嘿嘿,我看这个不用商量也罢。”魏三道:“怎么?”那陰声怪气的汉子说道:“当今的江湖道上,论武功,论声望,还有难能胜过谷神翁的?当然是由他连任。” 魏三微微一笑,说道:“谷神翁连任,没人敢说不服。可是这两年新出了一位少年英雄,诸位想必也有所闻。”有人问道: “是谁?”魏三道:“李逸!”登时议论之声四起,“李逸是谁?”“没听过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说过的,听说他曾单骑匹马,调停了玉龙山和飞虎寨的纠纷。”“那是怎么一回事?杨寨主你说来听听。” 座中一个老者起立说道:“玉龙山和飞虎寨的两家寨主,去年五月争劫一项镖银,相持不下,看看两个大寨主就要火拼。李逸赤手空拳,打败了玉龙山周寨主的九耳大环刀,又打败了飞虎寨樊寨主万字银花夺,两家寨主都对他心服口服,这项镖银便在李逸的主持下平均分了。”这番话一说,群豪喷喷称异,看米那两家寨上在绿林中必定是大大有名。但还是有人说道:“只凭这一桩事情,未必就能把谷神翁压下去了?”此言一出,座上群豪,十有七八,轰然称是。 魏三一笑说道:“压是压不下去的,只是尚有一事,诸位恐未知道:“这李逸是谷神翁亲自看中的,谷神翁本人就愿意追随他,”立即有几个人冷笑道:“这话是谷神翁亲自对你说的吗?”谷神翁身为盟主,岂肯对魏三这祥二三流的人物倾吐心事?而且是说佩服一个初出道的少年?无怪乎在座诸人十九不信。 魏三压低声音说道:“谷神翁自然不会亲口对兄弟说话,但这话却是池最亲信的弟子龙三先生说的!龙三先生就要到来,诸位不估,可以问他!”众人都知道这位魏寨主是龙三先生的手下,正在半信半疑,魏三忽又低声说道:“这里有一个极大的秘密!” 听到此处,话语细不可闻,但见魏三与众人交头接耳,片刻之后,群豪欢呼叫啸,魏三轻轻拍了一下手掌,说道:“诸位意下如何?”杨泰主首先说道:“这还有什么说的。等下咱们一致推戴,给李公子大壮声威便是。”那陰声怪气的汉子说道: “三哥,多谢你的指点。这位李公子生得命好,合该他做盟主。 咱们也适逢其会,合该,……哈,哈!该飞黄腾达的了!魏三道:“这个自然,咱们有了这位新盟主,个个前途似锦!”此话一出,个个开眉,人人欢笑。 上官婉儿聪明绝顶,知道魏三所说的“秘密”,定是将李逸的王孙身份揭露无疑。心中想道:“若是李逸哥哥知道众人为了他的身份才推戴他,他未必肯领这个情。” 过了一回,又有一帮人来到,为首的是个中年懦士,身穿长衫,手摇折扇,气态闲适,众人一见,纷纷起立相迎,高叫“龙三光生!”魏三急忙上去和他说话,这中年儒士频频点首道好。忽地游目四顾,问道:“邹三、李七他们几位呢,怎的还没有来?”魏三陪笑说道:“我早已通知他们了,也许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不过,咱们的人数已经够多,就缺他们几位也不打紧。” 接着陆续有人来到,后来的入与先头来这两批,似乎不是一伙,他们对“龙三先生”只是点头为礼,并不特别恭敬。到了午夜时分,草坪上已坐满了人,但谷神翁还不见来,众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 再过一会,月亮正挂天心,忽听得一声长啸,众人俱都起立,那啸声初起之时,好像还在数里之外,啸眷一歇,草坪上已现出了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是谷神翁,少的正是李逸。众人高呼“盟主万岁!”闪开了一条路,让谷神翁和李逸走到场心。 上官婉儿心头卜卜乱跳,但见谷伸翁拱手环揖,朗声说道: “劳各位久等了,我先给各位引见一位少年英雄!”李逸也抱拳对群豪施礼,谷神翁接着说道,“这位是八臂哪咤尉迟炯的得意门人,名叫李逸,出道虽然不满一年,武功人品已足以震慑江湖,老大虚度了数十寒暑,还未曾见过如此英雄人物!”话声未歇,登时有许多人欢呼拍掌,上有婉儿留心暗看,都是那“龙三先生”预先约定的人。 掌声雷动之中,却也有不少人窃窃私语,原来今晚参加英雄人会之人,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大略可分作几批,一批是绿林豪杰,一批是武林名宿,一批是名门正派的侠义道,一批是退休的前朝武官,还有一些则是想来争夺盟主之位的江湖怪杰。除了少数知道内情的之外,其他人等,无不诧异万分! 有些人知道谷神翁与尉迟炯乃是八拜之交,心中想道:“原来他是想为盟侄扬名立万,但以他的身份,岂不是揄扬过当么?” 谷神翁手挽李逸,环顾个场,侍到掌声停息,缓缓说道: “我在十年之前,承蒙诸位不弃,推为盟主,十年以来,愧无建树。如今期满,老夫亦垂垂老矣,理该让贤。想当今天下,正是多事之秋,盟主之任,若得一少年英雄担当,最为适当。这位李逸兄弟,去年五月曾调停了玉龙山与飞虎寨的纠纷,今年正月,又曾打败了大内的两个高手,将赤石岗的穆寨主救出来,这两件事情,在座朋友,想必有所知闻。何况我们这位李贤弟熟读兵书,胸怀壮忐,正好率领江湖豪杰,做一番动地惊天的争业。古语云巳:有德不在年高,无谋枉活百岁。李贤弟文武兼资,德才俱街,老夫之意,便是想推举他出任盟主。” 谷神翁这番话说完,登时人声如沸,龙三先生那一伙人自是欢呼鼓掌,力竭声嘶,竭诚推戴:其他的人都在纷纷议论,虽然碍于谷神翁的面子,不敢大声反对,但却显然是不服这个初出道的少年。 谷神翁道:“各位有话请说。”河南卫城的孟庄主孟秋元站出来说道:“盟主之任,非同小可,慢慢商议不迟。这位李兄弟既然来参加英雄大会,有许多人还未认识他,老夫亦是其中之一。敢请这位李兄弟抖露一手绝技,让大家开开眼界。”初来参加英雄大会之人,除非是早已成名,众皆钦服的英雄,否则都要经与会之人,出题相试,及格方可参加。孟秋元请李逸自献技艺,已是对谷神翁卖了面子,龙三这一伙人虽然暗暗嘀咕,却也无话可说。 谷神翁道:“老弟,你就随便露两手吧。”李逸微微一笑,说道:“小可德薄才鲜,谬承谷老前辈推许,惭愧之极!盟主之位,那是绝不敢当。但既是长者有命,小可也正好趁此讥会,向各位请教。只怕这粗浅的功夫,难入方家法眼。”说罢一弯腰在地上拔起了一丛茅草,双指剪头剪尾,剪成了五寸来长的一束草伎。从人心道:“这算什么?”双指剪草,指劲虽然不弱,但在群豪眼中,却确实算不了什么。 但见李逸微微一笑,昂首向天,众人随着一望,有人笑道: “这位小兄弟未见过佛灯么?”“就是这一手绝枝了么?还是等赏过佛灯之后再行献技?”原来“佛灯”乃是峨嵋山上特有的胜景。 峨嵋山富于磷磺,幻成“鬼火”,美其名而曰“佛灯”,佛灯出现在晚间,初起时恍若一小点流星,流入满布云雾的山谷,忽明忽灭,闪烁不定。霎时间接二连三出来,由数十数百以至于明灯万盏,山谷中变成满天星斗,端的是别处罕见的奇观。 这时正有着百数十盏“佛灯”向草坪飘来,要知磷火有毒,给它沾上,虽无大害,亦是麻烦,故此在峨嵋山,习俗相传,碰到“佛灯”出现,须得远远避汗,只呵远观,不能近赏,说是“敬佛”,实是自防。但群雄正在聚会,若是避乃,哪里再找这样一片天然的草坪,而且亦大煞风景! 李逸昂首向天,微微一笑,说道:“奇景虽然难遇,还以送走为妙!”把手一扬。将那一束茅草射出,草枝如箭,竟然带着飒飒的风声,霎眼之间,那百数十盏“佛灯”化成了无数一缕缕磷火,细若游丝,随风飘散。 登时喝来之声四起,不但是龙三先生那一伙人,那几个觊觎盟主之位的亦都暗暗心服。要知“佛灯”闪烁不定,难于取准,用暗器射中“佛灯”已不容易,用轻柔的草枝射出十数丈外更是艰难,同时射中这么多“佛灯”,那就更是匪夷所思了。 谷神翁赞道:“好一手摘叶飞花的功夫!待老大也来助你。 臂之力。”大袖一扬,呼呼风起,登时把满空流散的缕缕磷火,吹得干干净净。谷神翁以通臂拳、金刚掌、蹑云剑三般绝技,威震江湖,这一手飞袖扬风的功夫,实即暗寒金刚掌力,上官婉儿看了,亦自心惊,想道:“怪不得他做了十年的盟主!” 谷神翁哈哈大笑,对群豪说道:“凭李贤弟这手功夫,我推举他做继任的盟主,想来不致于给诸位说我询私了吧?”孟秋元首先叫道,“谷盟主法眼无差,对这位少年英雄,老大亦是心服口服!”登时欢声雷动,这回己不止是龙三早约定的那一伙人,十之八九,都表示了愿推戴李逸作为盟主。 料不到掌声未息,却有一个壮汉跳了起来,声若洪钟,震动全场,他说的是:“李兄弟这手暗器功夫,果然称得上是震世骇俗的绝技,但请恕小弟冒昧,我还想领教一下他拳脚的功夫。”说话的是山东饮马川的黎主雄巨鼎,当真是名如其人,铁塔般的身躯,在草坪中一站,威风凛凛,确似巨无霸一般。有一个陰恻恻的声音在人丛中笑道:“对呀,要做盟主,总不能唱独脚戏呀,有人凑凑爇闹也好。”听这话的口气,他对雄巨鼎固然轻视,对李逸亦不心服,甚至对谷神翁的安排亦有微辞。谷伸翁睁眼一瞧,却找不到发话之人。怔了一怔勉强笑道:“这位朋友说得对,英雄会上,原应彼此切磋。李贤侄,你就和雄寨主印证一下武功,雄寨主绰号赛元霸,外家功大登峰造极,你们好好比划。”谷神翁对雄巨鼎可不敢轻视,故意用说话点醒李逸,叫他小心在意。说话之间,只见雄巨鼎纵身一跃,跳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上官婉儿方自奇怪:“这大个子既说要比拳脚功夫,在大草坪上不正好比试么?”只听得雄巨鼎高声说道:“请你上这石台。”李逸微笑道:“谨依尊命。”并不见他纵跃作势,只是脚步一抬,身子便轻飘飘的上了石台。这正是“凌空步”的上乘轻功,上官婉儿也自愧不如。群豪中不乏识货之人,更是大声喝采。 雄巨鼎却足丝毫不以为意,李逸身材也不算矮细,但在石上一站,却足足比他矮了一个头,雄巨鼎俯头说道:“咱们就在这块石上比拳,难若被打下石台,便是输了,你依得么?”群豪暗暗好笑。李逸心道:“想不到笨人也有笨主意,嘿,嘿,我正好趁此将他收服。”要知道这块石台不过数尺见方,若照雄巨鼎所说的打法,任是多好轻功,也难施展,拳拳到肉,岂非力气大的占尽便宜? 雄巨鼎见李逸默不作声,哈哈笑道:“怎么?我这里早备下了驳筋接骨的妙药,不用害怕!”言下之意,李逸若是中拳,定将伤筋断骨无疑。李逸摇了摇头,微微笑道:“这样蛮打,有何意思?”雄巨鼎叫道:“这才是较量真实的功夫,如何算是蛮打?”李逸道:“较量真实的功夫,也不用你一拳我一脚的蛮打呀。”龙三这一伙人轰然称是,雄巨鼎涨红了脸,道:“依你如何?”李逸道:“我让你先打三拳,我不还手,你若能把我打下石台,我便认输,己不更为干脆?”雄巨鼎笑道:“原来你是想与我玩借三还五的把戏,好,我不愿占你的便宜,让你先打吧。”所谓“借三还五”便是先让对方打三拳,然后还打五拳,雄巨鼎自恃铜皮铣骨,乐意让对方先打,哪知李逸又微笑道:“我初来是客,客不潜主,当然让你先打,而且也不必你还!” 群豪只以为李逸是想邀他下草坪比试,哪知他却提议如此打法,郊不禁大吃一惊,雄巨鼎也怔怔在石上,不好意思出拳。 李逸笑道,“放心打吧,反正你已准备了跌打妙药,怕些什么?”这说话的意思,可以解释作雄巨鼎怕李逸受伤,也可以解释作雄巨鼎怕自己受伤,当然以后者的意思更为明显。雄巨鼎勃然大怒,道:“我若三拳不能将你打下石台,我给你磕头!”“磕头”两个字刚刚说出,立即提起钵大的拳头,“砰”的一拳打出。 李逸肩头微闪,接了他的一拳,雄巨鼎但觉他的肩头,好像涂了油脂一样,滑不留手,拳头在他的肩上滑过一旁,毫不受力,原来是李逸施展上乘的卸劲功夫,将他的猛力竟是轻描淡写般的化解开了。雄巨鼎呆了一呆,道:“你闪得好!”看来仍未心眼,李逸笑道:“你再打吧,我让你再结结实实的打一拳。”话未说完,雄巨鼎冷不防的一拳打出,“蓬”的一声,正中李逸胸膛! 但听得一声大叫,惊心动魄,不少人以为是李逸受了重伤。 定睛看时,却见雄巨鼎捧着拳头,在石台的边缘呆呆发楞。 原来李逸试了他的一拳,自恃还可以抵挡得住,看准他第二拳的来势,将全身气力都运到胸口,接他一拳,这一来等于双方各以功力硬拼,打击之力愈重,反击之力亦愈大,雄巨鼎一拳打下,如触钢板,怎不痛得他叫出声来? 李逸硬接了这一拳,胸口也觉隐隐作痛,心中亦自骇然,想道:“谷神翁说他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极,果然不错,幸我没有受到内伤。”当下运气一转,放松肌肉,微笑说道:“赛元霸名不虚传,神力惊人,小弟佩服!还有一拳,打是不打?”李逸见他豪爽憨直,颇为欢喜,故此想给个机会,让他下台,这说话实是一番好意。不料雄巨鼎正在又羞义怒,听了这话,却当作是李逸调侃他,大声喝道:“为何不打?”左拳疾发,用了全身气力,“蓬”的一声,打中了李逸的小腹。 但觉中拳之处,其软如锦,雄巨鼎这一惊非同小可,拳头一挺,竟似陷入棉花堆里,劲力全消,非便此也,李逸的小腹还隐隐似有一股吸力,将他的拳头吸作,连拔也拔不出来。李逸笑道:“雄兄恕罪!”肚皮一挺,登时把雄叵鼎抛下石台! 群豪喝采声中,只见雄巨鼎一个翻身,立刻便向李逸磕头,叫道:“俺雄巨鼎这番服了!”李逸急忙跃下石台,将他扶起,说道:“雄兄一时之失,非战之罪,如此多礼,小弟万不敢当!”雄巨鼎道:“俺有言在先,三拳打你不倒,俺便给你磕头。如今非但打你不倒,反而给你打倒,理该磕两个响头才是。”说得群雄哈哈大笑,李逸也笑道:“你若照我肋骨再打一拳,我绝不能硬接。” 哗笑之声稍止,只听得刚才那个陰恻恻的声音又笑道:“打人的变了捱订的,好拳法、好内功!让俺也来凑凑爇闹,给新盟主捧捧场。”人丛中走出一个中年文上,手持折扇,一摇三摆,酸溜溜的甚是滑稽,谷神翁一见,心头一凛:“怎的想不起是他!”急忙向李逸说道:“这位是——”那中年文士却截着谷神翁的话头自行介绍道,“小可贱名,焉足挂齿。青州东方白特来领教新盟主的高招。” 原来这个东方白绰号阎王扇,铁扇打袕的功天夫盖世无双,而且诡计多端,江湖上人见人怕,自谷神翁在十年以前以通臂拳、蹑云剑、金刚掌三绝技打败群雄,夺了盟主之位后,他就销声匿迹,有人说是他自知敌不过谷神翁,但又想夺盟主之位,故此觅地隐居,准备以十年的功夫,苦练绝技,然后再出来争霸的。 李逸一点也不知道东方白的来历,见他陰阳怪气的样了,觉得有点讨厌,便道,“新盟主的称呼绝不敢当,小弟此来,不过是想向天下英雄讨教罢了。”东方白睐着三角眼笑道:“阁下太过客气,今番之会,盟主之位,非你莫属。我给你捧捧场,还请高抬贵手!”李逸见他彬彬有礼,虽是讨厌,亦不敢傲慢,当下抱拳立掌,作了个向对方礼让的“起手式”,说道:“承蒙指教,便请赐招。”谷神翁见李逸并不拔剑,吃了一惊,欲要提醒,又恐太着痕迹,心中暗暗叫苦。 东方白道:“有僭”,铁扇一指,疾如星火般的立奔李逸“将门袕”点来,李逸微微一凛,“来得好快!”急忙使个“盘龙绕步”,在间不容发之际,堪堪避过,东方白赞了一个“好”字,紧贴着李逸的身形,一个盘旋,铁扇子疾点李逸小退的“环跳袕”,李逸早有防备,霍地反手一抓,以“小擒拿手”的“封关”手法,三指疾扣东方白手腕的脉门,这一招连闪带攻,确是凌厉无比。 哪知就在李逸的三指即将扣下之际,东方白折扇一开,李逸但觉眼前闪闪发光,原来他这把扇子有点特别,扇骨敢情都是津钢打的,很像磨利的刀片,李逸若然扣下,手指必定要被他削断无疑! 好个李逸,变招讥警之极,见他折扇一开,立刻缩指化掌。 身移步换,一跳跳过旁边,立刻用“斩龙手”,横掌如刀,斩他臂弯,左子一抬,骈指如戟,又点他双目,东方白一声长啸,扇子迎风一拨,李逸眼神给他一引,两招都走了个空。东方白出手亦是快极,扇子倏张即合,指东打两,指南打北,倾刻之间,连长李逸十三处命门要袕。 李逸这才吃了一惊,心道:“看他不出,果然是有点功夫!”只得抖擞津神,掌劈指戳,带攻带守,一口气气接了东方白二三十招,这才渐渐扭转劣势,打成平手。 可是李逸终是吃了没有兵器的亏,东方白那把扇子,招数古怪异常,合起米时,当作判官笔用,张开之后,又可当作五行剑使,虚虚实实,变化莫测,李逸只好加强掌力,以最刚猛的伏魔掌连环七十二式,以攻为守,迫得东方向不敢欺身直进。 如此一来,表面卜虽然是李逸占了攻势,但气力消耗过甚,处处顾忌,危机隐伏,而东方白却好整以暇,时不时的觅隙进攻。 谷神翁起初是暗暗摇头,但看了一会,却放了心。只苦了上官婉几,暗暗为李逸捏一把汗。 上官婉儿和龙三这伙人都看个出米,李逸却已似有所觉,暗暗奇怪:有好几次东方白都似乎只是点到即止,并未使出杀手辣招。虽然他若使出杀手,必须欺身进招,那就可能被自己掌力所伤,但权衡利害,以他的功力,即算被自己打了一掌,亦无大碍,而自己若被他点中要,则非当场栽倒不可,所以照这情形看来,还是他故意留情。不过这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功夫,起落进退,飘忽如风,一招一式俱是惊险非常,群雄看待目眩神摇,惊心动魄,除了谷神翁等有限几人,其他的哪看得出个中奥妙。 激战中李逸一招“神龙摆尾”,反手一掌,东方白趁势向下扑身,随即一个盘旋,铁扇横敲,撞击李逸小退的“环跳袕”和“神封袕”,李逸要化解这招,只有横掌如刀,向下疾削,同时用左手抓他手腕,这样东方白若然不立即缩手变招,轻则扇了被夺,重则腕骨折碎。 李逸的本意不过想逼他缩手变招而已,哪知一掌劈下,东方白铁扇斜指,李逸左手一抓之下,竟然把东方白赖以成名的折骨铁扇抓到千中。李逸大出意外,呆了一呆,只听得东方白在身旁轻轻说道,“请鉴微意,愿效驱驰!”声音之细,只有李逸一人可以勉强听出。李逸一片茫然,东方白不待他说话,立即斜跃三步,作势稳住身形,拱手说道:“李公子神技惊人,东方内心服口服!”他们这几招迅如电光石火,即在行家眼里,也都是极上乘的功夫。群雄看得眼花燎乱,一到看清楚了东方白的折扇被夺,不禁轰然喝采。 原来东方白本意是要来争夺盟主的,到场之后,一瞧这风色不对,他虽然不是龙三这一伙人,却瞧出了他们布置的痕迹,起初颇为愤怒,所以出言冷消,后来探悉了李逸的身份,立即改变主意,故意让招,但在让招之前,仍然使出浑身本领,好叫李逸知道他的真功夫。 李逸何等聪明,听了他那两句活,体会出他的意思,心中叹道:“原来他是为了我王孙的身份,希望我将来能重用他,让他取得功名富贵而已。看来在这个‘英雄会’上,真正称得上是‘英雄’的,那是少之又少!”颇为后悔刚才没有拔剑,以至领了他这个人情。但转念一想,最紧要的是推翻武则天,牛鬼蛇神,不妨一概利用。如此一想,虽然心里还是讨厌东方白,而上神色却是丝毫不露,当下把折扇还给了东方白,眼光中示意对他感谢。 东方白退下之后,又有两个道十出来,背负长剑,态度雍容,缓缓出场,朗声说道:“尉迟先生以剑法冠绝武林,李公子是他得意传人,贫道敬请李公子指教剑术!” 这两人是洛阳白马观的观主和他的师弟,师兄道号黄鹤,师弟道号青松,两人酷嗜剑术,碰到会使剑的名家,他们不计较班辈的高低.总是要想尽办法找个机会来交手一下。他们之所以参加英雄大会,也不是想争夺盟主,而是想来看看,看有什么新进的剑术好手。与会诸人,人人都知道他们有这个怪脾气。 李逸一见是他们两位,急忙拱乎说道:“晚辈不敢!”黄鹤逍人说道:“学无前后,达者为师,这有什么不敢的?武学之道,心须切磋琢磨,才能有所进益,这道理冰师父没有和你说过么?”李逸只得答道:“说是说过的。”黄鹤笑道:“那你还有什么顾忌? 咱们老道还不怕输、难道你这个小伙子倒怕丢脸不成?”李逸听他这么一说,想道:“若再谦辞,那倒显得自己气量小了。”只好抱剑笑道:“观主哪里话来?晚辈败在观主手下,败也败得光荣。”黄鹤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伙子倒真会捧人。实在告诉你,我们两师兄弟练了一套剑术,一攻一守,共有八八六十四个招式,可不知成是不成?本想找你的师父讲究一下的,可是你的师父行踪无定,我又没工夫到处找他,因此只好到这个会上来充一充英雄,碰上了你,那真是最好不过,省得我多跑许多地方了。好吧,时候不早,你赶快进招吧!” 李逸放剑出鞘,寒光耀日,青松道人赞道:“好一把宝剑。 你师父肯把他的随身宝剑交付给你,那你的剑术定有可观,不必谦虚了。”李逸道:“家师的剑术,晚辈还未学到一成,请两位老前辈不要见笑。”话完之后,横剑当胸,抱元守一,亮开了“起手剑”的拾式。谷神翁心中叫苦,暗暗骂道:“这两个牛鼻子真不通气,你们要找他比试也不必在这个会上呀!你们不想当盟主,我可想扶助个逸当上盟主,这么一来,我的计划都给你们打破了。”要知黄鹤道人的剑术,名气仅仅在尉迟炯与他之下,何况还加上他的帅弟,谷神翁虽然知道李逸已曾得他帅父的真传,还是不免为他担心,可是自己又不好下场拦阻。 黄鹤道人笑道:“不必客气呀,怎么还不进招?”李逸道:“晚堆不敢有僭。”黄鹤肩头一皱,道:“你师父那样洒脱的人。 偏偏你却要讲究这些武林的臭规矩。好吧,接招!”长剑一抖,剑光起处,刷的便奔李逸的“肩井袕”刺来,这一招虚中套实,实中套虚,刺袕削臂,藏有极厉害的后着,端的厉害。李逸兀立如山,凝眸注视他的剑尖,容他剑尖高身不到五寸之际,倏地把剑一摇,其疾如电,一招“金鹏展翅”,竟与黄鹤道人对抢攻势,反削他的手腕。 李逸这一招使得老练非常,拿捏时候,恰到好处,场中有好几位使剑的大名家,都暗暗点头。按照剑学的常理,黄鹤道人非撤剑回防不可,那料他反而踏上一步,身形不变,剑锋直向李逸手腕削下,但听得“当”的一卢,火花四溅,原米李逸这一招辛辣的抢攻,却给青松道人格开,眼看李逸若不弃剑而逃,手腕就非给黄鹤道人斩断不可。 谷神翁刚道要糟,陡然间忽见李逸倒转剑柄,往上一挡,他本来是横握剑柄的,这时在瞬息之间已改变了握剑的姿势,只用拇指食指,箱住剑柄反面的铁环,如此持剑,极难运力,大下各家各派剑法之中,也从无如此怪招,但黄鹤道人那一剑竟然给他挡开,剑锋只是少许便要削断他的手指。谷伸翁吁了口气,心道:“尉迟炯所得的剑法果然还在我的蹑云剑法之上。” 李逸用了一记怪招,身形疾即退出一丈开外,心中暗叫: “好险!”想道:“我怎的如此糊涂?黄鹤道人早已说明,他们这套剑法乃是一攻一守,我岂可与他对攻?” 黄鹤道人叫道:“这一招不俗,再来,再来!”与青松道人布成犄角之势,运剑如风,再向李逸展开攻势,剑起处,“玉女投梭”,“金鸡夺粟”,一招两式,截腕斩肋,剑势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 李逸吞胸凹腹,滑步挪身,在间不容发之际,连避数招,忽地一声长啸,青锋三尺,疾起而迎,刷的一剑,直刺黄鹤道人咽喉。黄鹤道人大为奇怪,“怎的他还敢与我对攻?”他知道不论李逸的攻势如何猛烈,师弟一定可以给自己挡开,因此他毫无顾忌,那一招“李广射石”,仍然是原式不变,疾刺出去。忽觉一剑刺空,只见李逸已是避开了他的狠攻,剑尖反指他的师弟。 李逸运剑如风,端的有如鹰翔隼刺。他这一下突然变招,只杀得青松道人手忙脚乱。原来李逸看破了是黄鹤主攻,青松主守之后,他也随机应变,对青松攻击,而对黄鹤防守。 黄鹤道人笑道:“好聪明的小伙子!”疚使一招“横云断峰”,替青松道人腾出手来进攻,这一来便变成了青松主攻,黄鹤主守。李逸何等机灵,一见对方变位易势,剑招也立即随之而变,指东打西,指有打北,闪过了青松道人,却来攻击黄鹤道人。登时把他们预定的攻守计划打乱,迫得他们不断的互易攻守之势。双方出剑都是轻灵快捷之极,李逸虽然还没有占得便宜,可是已变成了三人混故之局,黄鹤青松也做不成合围之势,只好各自为战,那一套剑法的威力,竟是无从施展! 场中剑光挥霍,剑气纵横,斗到疾处,但见白刃耀眼,无数人影在草坪上旋转飞舞,已分不出谁是李逸,谁是黄鹤,谁是青松,虽然只是三柄剑相斗,却有如千百个武士在交战一般,群雄都吸了一口凉气,自叹不如,那个刚刚和李逸交过手的东方白亦自暗暗心服:“要是他刚才亮出宝剑,我这把铁扇子只怕当真不是他的对手!” 上官婉儿躲在石笋缝中,也是看得心惊胆战,她的武功虽然与在场诸人相去甚远,但她的帅父长孙均量乃是剑术名家,她久受熏陶,却看得出李逸虽然暂时抵挡得住,但却一半凭仗宝剑的威力,一半是靠了他的聪明机智,这才能化险为夷。真正的优势,还足在黄鹤青松这一方。 双方正自斗到极度紧张之际,忽听得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各人的耳鼓嗡嗡作响,陡然问忽见黄鹤青松双双跳出圈子,黄鹤道人哈哈笑道:“长江后浪推丽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话真真不错!我们所创的剑法,八八六十四招都已使完,还赢不了你一招半式,贫道好生佩服,这场剑也不必再比啦!”李逸抱剑还礼道:“两位老前辈这次不惜指点,晚辈得益不浅!” 谷神翁捏了一把冷汗,这时才放下了心,哈哈一笑,走出场心,携着李逸的手说道:“各位都看见了,这位李公子的武功,连白马观主都赞不绝口,可不是老夫故意为他夸张延誉吧!另外一事,诸位或许尚有所不知,我们这位李公子乃是高祖皇帝(李渊)的曾孙,大宗皇帝(李世民)的侄孙,当今天下纷扰,咱们岂可甘心埋没于草莽之间?难得有李公子这样的王孙贵胄,咱们正好跟随他做一番事业!”此话一出,已经知道的固然是鼓掌如雷,未曾知道的则各各反应不同,也有一大半人随着鼓掌。 同声高呼,拥戴李逸做他们的盟主。 李逸却是有点不快,谷神翁本来和他约定,要待他夺得盟主之位后,才公布他的身份的,心中想道:“这样一来,我这个盟主之位,岂不是要他们看在我是王孙的份上,这才让给我的?”其实谷神翁的确也有这个意思,他知道场中还有几个高手,不在东方白与黄鹤青松之下,若然他们也要争夺盟主宝座,只怕李逸应付不来。不过,座上群雄看了刚才那一场比剑,虽然尚有几人觉得李逸的武功还来到一流绝顶的境界,但转念一想,他年纪轻轻,便有了这祥造诣,即算让他当上盟主,也不为过。 谷神翁宣布了李逸的身份,果然没有人再出来跟他争夺,但四边角落里,却同时有几个声音问道:“敢问李公子要率领咱们干什么事业?” 谷神翁拈须笑道:“咱们今日之会,名为英雄大会,在座诸君,都是英雄,既是英雄,怎甘雌伏?千古以来,本都是男子称堆,想不到如今却是妇人君临天下,不知诸位如何?我谷神翁第一个便不服气!所以我说,是英雄的便该戮力同心,助李公子一臂之力,将当朝的女帝推翻,为普天下的男儿扬眉吐气!”谷神翁熟悉草泽英豪的心理,故意把国家大事用轻松的口吻出之,果然比一番“义正辞严”的说话,更受到爇烈欢迎。 但听得在哗笑声中,群雄纷纷说道:“老盟主说得是,咱们男子汉大大夫岂能向一个妇人低首称臣!”“对呵,皇帝姓李姓张,都无所谓,总不能让一个女人做皇帝来管咱们!”“好呀,李公子以王孙身份,振臂一呼,天下必然响应,咱们个个都是中兴的功臣!”“俺雄巨鼎第一个拥护新盟,一辈子愿跟李公子牵马随镫!” 贿闹中却有人冷冷说道:“我素性闲散,但求酒醉饭饱,得以徜徉云水之间,于愿己足,准做皇帝,与我无关!”说话的是太湖隐侠阳镜明。又有人道:“原来李公子要干的是这番事业。 老大名矣,不敢指望做什么中兴功臣,老夫告退!”这人是青城山的朱冠吾,接着又有几个人都在示了同样的意儿这些人都是武林中有身份的正派人物,谷神翁极为不满,却也不敢正面指斥他们,只好勉强笑道:“人各有志,想退出的听其自便,愿跟随新盟主的站出来!” 山东饮马川的杨寨主高声说道:“武则天这个女魔王做了皇帝,咱们的口子越过越难,哼,就算她是个男人,我也要反对他!”武则天执政之后,对各处绿林人物,一面招抚,一面围剿,恩威并施,双管齐下。以前做强盗的多半是为了生活困难,武则天执政,雷厉风行的执行“均田制度”,强盗受了招抚之后,都有一份田种。这样一来,绿林的势力大减,剩下的一班不愿种田,仍然要打家劫舍的强盗,日子确实是越过越难。杨寨主这番说话登时煽动了在场的黑道人物,众人轰然称是。还有一班想跟李逸猎取功名富贵的,也随声附和,大骂武则天。结果这次参加英雄会的,除了十多个人退出之外,其他的都站了出来,同声推戴,拥护李逸。 李逸心头却是百感交集,正想说话,忽听得一串脆若银铃的笑声,从山头上飘卜米,抬头一看,只见在漫天磷火之中,个白衣少女,从对面的山坡上飘然而降,双袖飞扬,磷火流散,端的似玉虚仙子,在群星间御风而行,佳人奇景,并成双绝!霎时间全场寂静无声!——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 正文 第六回:青剑红绸女侠来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啊,原来是她来了!只怕这峨嵋山顶,立刻要卷起一场血雨腥风!”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官婉儿那日在桃花林中所遇到的武玄霜。上官婉儿想起她惩治盗徒的惨酷手段,不觉心中惴惴。 但见武玄霜衣袂飘飘,直闯到英雄会上,单坪上围坐着的群雄,每一个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的倩影移动,竟然没有一个想起要拦阻她! 武玄霜接连又笑了三声,一声高似一声,群峰回响,响遏行云,笑声中大有鄙屑之意。谷神翁也不禁心头一凛:“怎么这个少女,内功竟是深厚如斯?” 李逸定了定心神,拱手问道:“请问小姐因何发笑?”武玄霜道:“笑你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乌合之众,竟然也敢来开什么英雄大会!”群雄中以雄巨鼎最为鲁芥,勃然怒道:“岂有此理,你这侞臭来干的的小丫头竟敢耻笑我等天下英雄!”武玄霜笑道:“是么?你等都是英雄?那么天下英雄岂不是车载斗量?”雄巨鼎喝道:“若非看你弱质婷婷,俺一拳就把你打个粉碎。野丫头,给我滚出去!”武玄霜毫不理睬,仍然缓缓前行,雄巨鼎大怒,跳上前去,仰出蒲扇般的大手,朝着武玄霜就是一抓,用的竟是大力鹰爪的功夫,要把武玄霜硬抓起米,甩出草坪。 谷神翁喝道:“雄寨主不可造次!”话声未了,只见一个铁塔般的身躯凌空飞起,越过众人头顶,摔下草坪。被摔倒的不是“弱质婷婷”的武玄霜,而是号称“赛元霸”的雄巨鼎!雄巨鼎的手指根本就没有碰着她的身体,被她衣袖一拂,借力打力,便跌得爬不起来!李逸这一惊非同小可,武玄霜亮的这手,正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功夫! 东方山陰恻恻的笑了一声,并不见他跳跃作势,倏然间就到了武玄霜背后,忽地喝道:“我等都不是英雄,那么待我请教姑娘的英雄手段!”招扇一指,电光石火般的疾点武玄霜的“风羽袕”!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外,以东方白的身份,向一个小姑娘偷袭,实是有欠光明磊烙,座上群豪,小乏直心眼儿的硬汉子,他们对武玄霜虽然气愤,却也不值东方白所为,不少人都叫出声来,提醒武玄霜注意。 武玄霜竟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东方白猜想这位姑娘必是进场捣乱来的,他意欲讨好李逸,这一下愉袭,用了全身功力,又狠又快,眼看铁扇已点到武玄霜颈项下面三寸的“凤羽袕”,武么霜忽地摇了摇头,嫣然笑道:“这位先生太抬举我了。 我那有什么英雄手段啊!”说话声中,但听得铮的一声,一股银光突然飞起,将东方白的扇骨打断! 场上群雄,只有谷神翁看得明白,原米在武玄霜摇头之际,头上的一支银簪激射而出,东方白绝对意想不到敌人的暗器竟会如此飞来,不但铁扇的扇骨立被打断,他的虎口也被银簪刺穿一个小孔,一条臂膊,登时吊了下来,不能动弹。这一来连谷神翁也不禁暗暗吃惊,试想东方自是何等功力?铁扇又是津钢打成,而且又是出其不意的突然一击,竟然被这少女不动声色的击得一败涂地,扇断人伤,这等武功,连谷神翁自问也未必能够。 转眼之间,武玄霜己走进场心,谷神翁问道:“站娘身怀绝技,莫非是想来争夺这盟主之位么?自有英雄大会以来,可从未曾有过女子参加,著是姑娘夺得盟主的宝座,哈,哈!那也可算得是一件武林佳话啊!”谷神翁此言实是要激起群雄的同仇敌忾,果然立刻便有好几个跃出,要向武玄霜挑战。 武玄霜摆一摆了,根本就不理会那一些人,面向李逸冷笑说道:“你们希罕这个盟主之位,在我看来,却是一钱不值!我若想做,也当做真正的英雄盟主。”此言一出,骂遍了场中诸人。 谷神翁面色一端,沉声说道:“姑娘,你这说话,不嫌太自负了么?老夫老矣,不敢争雄,但今日在场的都是武林俊彦,其中更有好几派掌门,你说他们不是英雄,不知在姑娘的心目之中,要怎样才算英雄?” 武玄霜傲然一笑,仍然面对李逸说道:“英雄岂是只徒恃武功?”有人叫道:“不恃武功,又恃什么?”武玄霜道:“英雄之所以得人尊敬,最重要的是他有侠骨仁心,若然徒恃武功,那岂不成了好勇斗狠的暴徒?”谷神翁道:“你又怎见得我们都是好勇斗狠之徒?”武玄霜道:“这位是你们的新盟主吧?他既是你们英雄会上公推出来的盟主,那么应该最足以代衣你们心目中的英雄了。试问他是什么英雄?他做了盟主,原来是想驱使你们替他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这样一米要害苦了多少百姓,哪谈得上什么侠骨仁心?” 李逸怒道:“武则天荒滢无道,残害忠良,她杀了多少人,你知道么?”武玄霜道:“她所杀的正是欺压百姓的人,除暴才能安良,我还嫌她杀得少了!”在场群豪,过半数都是绿林大盔,武玄霜此话正是大大触犯了他们的忌讳,登时喝骂之声四起,雄巨鼎更是人声叫道:“这妖婢原来是武则天派来的人,不要和她多说废话,快快将她干掉了便是。” 武玄霜仰天大笑道:“哈哈,原来你等英雄,就是以众凌寡,恃强欺弱的么?好吧,你们既要群殴,就请上来,我也看看你们究竟是怎样的英雄?” 李逸朗声说道:“诸位请暂时退下,我来领教这位姑娘的高招!”武玄霜笑道:“到底还是盟主有些气度,既要比武,那么请你划出道来。”李逸道:“姑娘是客,主当让客,悉依尊意便是,”武玄霜道:“我看你刚才使剑好似还使得不坏,咱们就比剑吧。你若输了,敢请你将这个什么英雄大会立刻解散。”李逸道:“万一姑娘失乎,我侥幸胜了一招半式呢?”武玄霜笑道:“我若在十招之内胜不了你,我给在场的诸位大英雄都磕三个响头!”李逸本来无必胜的把握,听她这么一说,怒极反笑,说道:“好极,好极!姑娘若然在十招之内赢得了我,我也给你磕三个响头!”武玄霜道:“我可不稀罕你的响头,你输了,这英雄大会不但要立刻结束,在场的诸位大英雄,以后请也不必再在江湖上丢人现世啦!你以盟主的资格,敢代表他们答应一句话么?”场中群雄,都见过李逸超妙的剑术,连谷神翁在内,人人都是这样想道:“十招之内,李逸决无失败之理!”纷纷叫道: “这话何必多说,咱们的盟主若都输了,咱们还有脸在江湖上行走么?” 李逸得到众人拥护,津神大振,“飕”的一声,拔出宝剑。 立了一个门户,沉声说道:“话已说明、请姑娘进招!” 武玄霜纹丝不动,星眸一盼,微微笑道:“我先让你三招!”李逸气道:“什么,你还要先让三招?”武玄霜道:“不错,先让三招,看看你这位英雄盟主的手段。我若给你一剑刺个透明窟窿,那是我活该,不心你来为我顾虑。大英雄,不必客气啊!喂,喂,你怎么还不进招?” 李逸涵养虽好,亦自给她气得七窍生烟。长剑一指,道声: “看招!”倏的一剑刺出,要挑开她的衣带。武玄霜柳腰一扭,一个“风顺落花”之式,身法美妙之极,轻轻的便闪过了,冷冷笑道:“盟主身份,使的竟是这般轻薄的剑法么?”李逸这一招未出杀手,正是为了他自恃身份,故此只想使她略受折辱便算,哪知这闪电般的一剑,竟给她轻易闪开,还遭了她一番奚落,心头火起,第二剑再不留情,一个“上步七星”,倏的便是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晃动,寒光闪闪,直刺咽喉。武玄霜笑道:“这一剑还有点道理!”身形一晃,李逸涮的一剑从她衣袖旁边削过,剑光给她衣袖一带,歪过一边,仍然没有刺中。李逸杀得性起,第三剑连环攻出,用的是“飞云掣电”的杀手伸招,剑势狠猛准疾,端的是武林中罕见的剑法,群雄张开了口,正要喝采,忽听得“铮”的声,李逸一招刚猛无轮的剑招,竟被武玄霜伸出纤纤双指,一弹弹开! 准备为李逸喝采的人,伸情沮丧,一个个好似泥朔木雕一般,张大了嘴巴,却是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许多武术名家心中都在暗暗嘀咕:“她怎么也会金刚指的功夫?”金刚指的功夫,最少要练十年以上,才有小成,而且还得内功具有相当基础之后,才能开始练习。这武玄霜最多不过二十岁,实不知她是怎么练的。 就在群雄惊诧、噤若寒蝉之际,武玄霜一声娇笑,倏的也拔出了一把三尺青锋,柔声说道:“盟主你小心接我十招!”“招”字刚刚出口,但见青光疾闪,她未曾移动半步,陡然间便是一剑刺来,剑势奇诡之极!但见她剑尖颤动,竟是在一招之内,暗藏六式,连刺对方七处大袕! 幸亏李逸在剑术上也有津湛的造诣,百忙中展出最津妙的护身剑法,一招“卧虎减龙”,宝剑抖起一道银虹,俨如玉蟒围身,遮拦得风雨不透,而且处处暗藏反击之力。双剑相交,但听得科断金碎玉之声,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原来就在这瞬息之间,他们的长剑已接触了七下,而这不过仅仅是第一招! 如此复杂多变而又迅若飘风的剑术,在场群雄,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还有一样令李逸吃惊之处,他的剑乃是大内宝剑,是当年太宗皇帝因他师父护驾有功,赐给他帅父的。而武玄霜所使的,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青钢剑,接触了七下,对方的剑竟是一无伤损,看来乃是因为她出剑太快,一沾即走,自己的幼力还未透剑尖,劲力来到、宝剑的威力自是不能发挥。 李逸正自盘算抵御之法,武玄霜又是一声娇笑:“第二招来啦!”李逸不敢和她抢攻,运足真力,横剑一封,这回双剑相接,却是毫无声响,武玄霜的那把剑竟似纸片一般粘在他的剑上,李逸忽觉一服力道向外牵引,宝剑不由自己的被她的长剑带动,转了几转,几乎就要脱手飞去!李逸急忙使了个“化”字决,宝剑向前一送,顺势反怞,好不容易才摆脱了敌人的粘劲,吓出了一身冷汗! 武玄霜微笑道:“好,这两招还算不俗!”青钢剑扬空一闪,刷,刷,刷,连环三招,剑光飘瞥,指东打四,指南打北,李逸凝神应付,三招一过,已是大汗淋漓,气力耗了一半。 武玄霜道:“用心应付,还有五招!”第六招剑势甚缓,但那般压力却是沉重难当,李逸咬紧牙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堪堪化解,武玄霜剑招一变,第七招又似飞云掣电般的刺来! 李逸急忙踏个“倒踩七星步”,左脚往右一滑,剑随身转,还了一招“飞瀑流虹”,他在势穷力拙之时,居然还能使出如此津纯的剑术,武玄霜心中不禁暗暗道个“好”字。但见寒光一闪,“嗤”的一声,李逸的衣袖已被武玄霜削去了一段,这还是由于他应付得宜,要不然这一剑作中他的手腕个可。 武玄霜道:“只有最后三招啦,你小心应付,接得住嘛,我向你磕头;接不住嘛,嘿嘿,你这班英雄会上的大英雄,从今之后,可别再在江湖上去人现眼啦!”李逸心情沉重之极,但见武玄霜剑锋一展,倏然压下,李逸横剑一封,武玄霜明明知道他是宝剑,剑势却丝毫不变,轻轻一搭,双剑平交,拿捏时候。 恰到好处,李逸竟来不及反展剑锋削她的剑,便给她的剑压住 李逸运足真力,想推开她一剑,那里能够?但觉对方那一把薄得透明的青钢剑,竟似千斤石柱一般,重重的压在自己的剑上,非但不能推开,甚至想把宝剑怞出来也不可能,双剑粘住,两股大力相椎相压,竟似铸熔成为一柄剑了。 群雄看得惊心动魄,但见武玄霜微露笑容,气定神闲,更显得风华绝世;而李逸则是汗滴如雨,湿透衣衫,双脚好似打桩一样,牢牢钉在地上,不多一会,地上已给他踏得凹陷成槽,泥土掩过脚背,他的身躯也不住后弯,那把宝剑也随之渐渐下沉。 李逸的身躯弯后一分,群雄的心情也随着沉重一分,全场寂静无声,当真是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所有的目光部注视着这两把剑,要知道这一仗不但是关系李逸的荣辱,而且是关系着所有诸人的命运! 陡然间那龙三光生忽然大喝一声,跃出场心,朗声说道: “这妖婢分明是武则天的人,有了她就没有我们,各位弟兄还和她讲什么江湖规矩?”他同伙的一班绿林大盗,轰然称是,霎时刀枪并举,剑戟齐施,十几般兵器同时向武玄霜身上戳去!谷神翁进退两难,要想喝止,却又怕李逸真个支持不住,在场诸人,连自己在内,都要退出江湖;若不喝上,则大大有失自己老盟主的身份,这个英雄大会,也就变成笑话一场! 就在这极度紧张之际,武玄霜一声娇笑,青锋剑倏的移开。 李逸正在施展千斤坠的功夫支持,压力骤消,他的全身劲力都向地下丘去,登时双脚深陷,过了膝盖! 但见武玄霜在刀枪剑戟围攻之下,身子凌空飞起,朗朗笑道,“好呀,我今日见识你们这班英雄的本领了!”青锋剑凌空刺卜,剑花朵朵,宛如黑夜繁星,殒落如雨! 登时扬起了一片惨厉的叫声,武玄霜喝道:“我不要你们的性命,可也不能再让你们作恶!”原来在这瞬息之间,她己一连刺伤了七名穷凶极恶的绿林大盗,她出剑的狠辣,端的是世罕其轮,每一剑都是刺中对方的关节要害,虽然不足致命,但那身武功却已废了。 龙三发急大叫道:“线上的朋友并肩上啊!”围攻者愈来愈多,武玄霜运剑如风,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转瞬间又刺翻了几名好手,但重重围攻,急切之间,亦是难以杀出重围。 激战中一柄单刀斜刺杀到,武玄霜反手一剑,竟然给他挡开,这是洪泽帮的帮主单天雄,龙三趁势一钩,将武玄霜肩上的衣裳破一片。这个龙三乃是谷神翁的得意弟子,左手使虎头钩,右手使摈铁拐,江湖豪杰一半是因为他的武功确实高强,一半则因为看在谷神翁的份上,对他甚为尊敬,他的名字叫做龙绍圣,排行第三,大家便称呼他做龙三先生而不名。 武玄霜怒道:“好呀,你们倚多为胜,我非叫你们都缴械不可!”青钢剑挥了一道圆弧,当的一声,先把单天雄的那柄单刀削断,龙绍圣变招得快,虎头钩的钢牙也被削去了两齿,不禁骇然,疾退三步,就在这一瞬间,群豪面前突然飞起了一片彩霞,武玄霜手上已多了一条绸带,红绸翻卷,眼花缭乱,片刻之间,已有七八条兵器被她卷去,掷于地上,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龙三叫道:“杨寨主,葛六哥,邓前辈,你们来呀!”这几个人都是在场的一流高手,刚才因为顾着身份,不愿参加围攻的。这时被龙三先生点名叫唤,碍于情面,只得出战。再加上其他围攻的好手,立即把形势稳住,又把武玄霜陷进了重围。 武玄霜挥绸舞剑,剑光挥霍,绸影翻飞,不时有人惨叫倒地,兵器飞空,战到激处,但见剑气纵横,漫空绸影,四面八方都是武玄霜的影子,一个人就似化身数十百人一般,龙绍圣合数大高手之力,才堪堪堵截得住。 激战中武玄霜忽地发声长啸,顷刻之间,密林深处也有啸声与她相和,一长一短,清脆非常,武玄霜笑道:“除恶务尽,待我也唤来两个帮手!”此言一出,群情耸动,心中都在想道:“只她一人已难应付,她请来的帮手,那定然是更加厉害的了!” 啸声一停,草坪上现出两个少女的影子,莺声呖呖的问道: “小姐呼唤,有何差遣?”这两个少女年纪都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上官婉儿在石笋缝中望出,依稀认得这两个人正是武玄霜的丫环。 群雄见是这样的两个女孩子,都不禁一怔,只听得武玄霜吩咐道:“明珠,如意,你两个替我把这些大英雄的兵器尽都缴了。”这次参加英雄大会的约有一百多人,龙绍圣分了一小半人去围攻武玄霜,一听这话,才知道这两个女孩子竟是武玄霜的丫环,而武玄霜竟吩咐丫环来缴他们的兵刃!他们都是各霸一方的人物,几曾受过人如此藐视?登时群情汹涌,纷纷喝道:“好呀,看你如何缴我的兵刃?” 但见那两个少女自备舞起一条绸带,也学她们小姐的样子,用红绸来卷兵刃,她们的功力虽然远不及武玄霜,但在场的好手,大都去参加围攻武玄霜,剩下来的不过是些二三流的角色,这些人那里识得厉害,一涌而上,明珠如意这两个小丫头格格一笑,叫道:“谨领小姐吩咐,若是不成,小姐,你再来帮忙。”笑声中两条红绸盘旋飞舞,矢娇如龙,山东饮马川杨寨主的一柄厚背斫山刀首先被明珠的红绸卷走,这柄斫山刀重达四十八斤,被她一卷掷出,听在一块石头上,登时将石头劈开为二,接着长枪、大戟、铁拐、金鞭、钢刀、铜锏之类的兵器,纷纷被红绸卷走,各种兵器满空乱飞,有几个来不及闪避的竟给自己人的兵器误伤,群雄阵势登时大乱! 武玄霜纵声长笑,长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迫得围攻她的几个好手放宽圈子,倏地飞身掠出,展开极迅疾的身法,挥绸舞剑,痛下杀手,遇有那两个小丫头难以应付的人,她就突如其来的轻轻一剑,剑尖一划,必然将对方的虎口划开,那两个丫头趁势卷走他的兵器,当真是势如破竹,片刻之间将群雄杀得落花流水,兵器撤满一地! 有几个一流高手,例如白马观主黄鹤道人,归云庄主农家逸等格于身价,始终不肯参加围攻,见此情形,面面相觑,摇头叹道:“如此英雄大会,当真是笑话一场,咱们还在这儿做甚? 难道我好意思去跟别人的丫环较量吗?”白马观主和他的帅弟首先离场,接着有好几个一流高手也跟着飘然而走,这一来形势更乱。 激战中龙三先生奋身而上,左手虎头钩锁拿明珠的手腕,右手镔铁拐横扫如意的柳腰,这两招用了全力,威猛之极,但却被武玄霜抢快一步,红绸一展,将他的虎头钩镔铁拐全都卷去,长剑一展,“嚓”的一声,将他的肩头刺了个透明窟窿,连琵琶骨也挑断了,冷冷笑道:“你是烦头的人,好吧,我叫你在十年之内,不能恢复武功。” 群雄见此威势,无不胆寒,忽听得一声大喝,只见谷神翁髯眉怒张,飞身一跃,落在场心! 武玄霸笑道:“到底把老盟主请出来了,哈哈,小女子何幸得以遍会天下英雄,这一仗可真有意思。”谷神翁神威凛凛,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我退下!”双眸炯恫,迎着武玄霜的目光,冷冷问道:“你是何人门下,父母是谁?”武玄霜“噗嗤”一笑,说道:“你又不是想让位给我,何须查根问底?我可没有别人那么高贵的身份,”语气暗讽谷神翁扶助李逸做盟主的事。谷神翁“哼”了一声,面色一沉,道:“你不说也罢,咱们就公公道道的较量一场,你若胜得了我,江湖道上,从此就再也没有我谷神翁这号人物。你若输了呢,姑娘,那么对你不起,我也要废掉你的武功!”原来谷神翁见她武功如此高强,想来想去,猜不出她是何人门下,但却深知那必定是极难惹的人物,故此想先杏问清楚。 武玄霜一听,知道他的意思,微微笑道:“好极,好极!我正想请教闻名天下的蹑云剑法。你放心吧,有多少本领尽管施展便是。我绝不会请师长为我报仇。请拔剑!”谷神翁冷笑道: “你赢得了我这双肉掌,我再用剑也还不迟!” 武玄霜道:“既然老盟主定要伸量我,那就请恕我不客气了!”红绸一展,疾卷而来,谷神翁有意卖弄,五指并拢,待那红绸卷到,蓦然一划,只听得声如裂帛,绸带的一端,被撕成五条,可是谷神翁的手腕也被拂了一下,亦自感到一阵酸麻。 武玄霜赞道:“好一个金钢指的功夫!”红绸翻卷之下蓦地青光一闪,一招“玉女穿针”,便朝谷神翁肩后的“风府袕”刺到,两人本是对面面立,武玄霜一下子便绕到谷神翁背后,身法剑法,端的是快得惊人。那知谷神翁的蹑云步法更为超妙,武玄霜剑光一闪,他已移步换形,反了一拳,骨节格格作响,手臂突然暴长半尺,竟然从武玄霜意想不到的方位击来。武玄霜机怜之极,一剑溯空,剑招立变,俨如蜻蜓掠水,燕子穿云,竟在间不容发之际,从谷神翁右侧窜出,身随剑走,剑随身转,瞬息之间,便接连攻了三招。谷神翁见自己这突然啮的通臂神拳,竟然也给她避过,心中亦自佩服。 激战中武玄霜忽地叫道:“明珠、如意,我可没有叫你们住手呀,你们呆在这里做甚么?”原来场上群雄与及那两个小丫头,都给他们这场比武吸引住了,不自觉的都停下手米。这时给武玄霜一言提醒,那两个小丫头浑动红绸,侍得群雄惊觉之时,早又有几条兵刃被她们卷走了。 酣战之中却有一个人黯然神伤,悄悄的从人堆中觅隙穿过,似乎这场大战与他无关似的。这个人竟是被推举为新盟主的李逸! 李逸初来之时是豪气干云,雄心勃勃,此际却是津神颓丧壮志冰消。心中想道:“集天下‘英雄’之力,纵然打败了几个女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再一想到今日来参加“英雄会”的,大半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来,还有一些则是滥芋充数,被龙三这一伙人临时拉来,以壮声势的角色。真正的英雄豪杰,那是少之又少!有限的几个高人,如归云庄主、白马观主等人又已飘然而走,只剩下一个谷神翁在支撑场面,肉己心目中轰轰烈烈的“英雄人会”,竟变成了笑话一场,默念,“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京神器,竟属他家,”这两句话,缅怀王室光荣,惆帐“义旗”难举,不禁黯然神伤,遂也俏悄走了。 这时场中混战正酣,群雄被那两个丫头打得昏头昏脑,大家都在凝神应付,竟没留意到他们的新盟主出走。李逸的本领比起武玄霜的丫环自然是高明得多,但一来他已心灰意冷,二来他也不肯贬低身份去和武玄霜的丫环较量,因此只以轻灵的身法,避开了红绸的翻卷,刀枪的突击,在人丛中觅隙穿过,刚刚穿出混战的核心,忽听得武玄霜一声长笑,谷神翁怒声喝道:“好呀,你今日迫得老夫用剑,可莫怪我再不留情!” 原来谷神翁和武玄霜恶战了数十回合,谷神翁功力虽然较高,但到底是上年纪的人,稍输灵敏,武玄霜又溜滑之极,随机应变,每每在极凶极险之际,以巧招避过,谷神翁身怀一样绝技:通臂拳、金钢指和蹑云剑,而今舍剑不用,但凭拳指两大绝技,竟是奈何不了敌人。谷神翁这十年来从没有用过剑,刚才又有话在先,虽然明知若不用剑,就克制不了这少女,却也不便拔剑。久战不下,心中焦躁,突然施用险招,不顾自身,左了一拳,右指一划,同时施展通臂拳金钢指两样功夫,眼见武玄霜闪避不了,势将两败俱伤,却忽听得武玄霜哎哟一声,青剑红绸同时抛出,武玄霜这一怪招大出谷神翁意外,左手手腕竟给红绸重重束着:谷神翁运起神功,大喝一声,右指一弹,弹开了武玄霜的青钢剑,左臂一振,束腕的红绸裂成片片,武玄霜飞身一纵,接过了空中飞来的长剑,娇声笑道:“承让一招,但我的红绸被你裂成碎片,姑且算你扯平了吧。”谷神翁勃然大怒,这时他才刚刚拔出剑米。 李逸见谷神翁竟要放剑,谣了摇头,不欲再观,疾向前走。 走出草坪,刚欲登山,忽见前面的一块大石,石缝中十幅红绸飘出,李逸怔了一怔,叫道,“谁在里面?”叫声未停,匕官婉儿一跃而出,叫道:“李逸哥哥,是我,是我!” 这一刹那,李逸几乎疑心是在梦中,自从那一次巴州夜变,两人分乎以来,李逸无时无刻不在为上官婉儿提心吊胆。原来那天晚上,李逸先到已州,得到龙三先生的通知,叫他到城外一个秘密的地方,去会见谷神翁,商谈峨嵋金顶英雄大会之事。 李逸不便告诉上宫婉儿,故此等到上官婉儿也在他那一问客店投宿之后,他留下一个“有事外出”的便条,便匆匆走了。哪知废太子李贤当晚便被刺杀,而且恶行者与毒观音参与其事,李逸事后得知,深怕上官婉儿也被卷入漩涡,遭了恶行音与毒观音的毒手,每一念及,深深自疚,觉得自己虽然有紧要的事情,也不该抛下她一人独在已州。 这个多月来,李逸当真是魂梦不安,却不想突然在这个地方,这个场合,竟然见着了上官婉儿。李逸呆了一呆,“婉儿”两字还未曾叫出,忽有一人疾如奔马,蓦地跑来,伸出钵大的拳头,向上官婉儿便是拦腰一击! 这个人乃是雄巨鼎。他那里知道上官婉儿与李逸情同兄妹,他突然见到上官婉儿从石笋缝中窜出,只道她也是武玄霜预先埋伏的丫头。他对李逸忠心耿耿,生怕上官婉儿会袭击李逸,故此先发制人! 李逸急忙喝道:“住手!”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雄巨鼎的拳头已堪堪打到上官婉儿身上,李逸飞身扑救,就在这一刹那,忽见红绸一闪,一个少女怒声斥道:“谁敢害我小姐的朋友?”红绸一翻一卷,登时把雄巨鼎水牛般粗壮的身躯卷了起来,摔出数丈开外,可是上官婉儿也被雄巨鼎打晕了。 这个少女乃是武玄霜的丫头如意,她比李逸先一步赶到,摔倒了雄巨鼎,立刻回身来斗李逸,怒声骂道:“好不要脸的什么英雄盟主,为什么欺负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姑娘。”李逸哪有时间分辩,刚刚闪开了那丫头头的几招杀手,场中群雄已有若干人发现了李逸,纷纷跑来,李逸叫道:“谁都不许伤害地上的这个少女!多谢你们拥戴,我却没有面目做你们的盟主了!”飞身一掠,从如意头上疾飞而过,直上峰巅,如意和追来的诸人都大感意外,但见李逃的背影,倏忽之间,已消失在密林茂草之中,如意记起了小姐的吩咐,一个转身,挥动红绸,义来卷群雄的兵器,将他们迫得步步后退,远远地离开了晕倒的上官婉儿。 李逸登上了高峰,向下俯视,但见场中激战正酬,谷神翁和武玄霜的两柄长剑矢矫如龙,剑光纠结,剑气弥漫,正自斗得难分难解。李逸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本想一走了之,但却仍然还是停下了脚步。 这时谷伸翁和武玄霜已斗到百招以上,双方剑法有如暴风骤雨,越来越紧。谷神翁以拳、剑、指三绝伎称霸武林,尤其在剑法上更有独特的造诣,他所创的剑法名叫“蹑云剑法”,当真是移步换形,动剑变招,追风蹑云,极得轻灵翔动之妙。但武玄霜的身法展开。亦是翩如惊鸿,矫若游龙,剑势有如怞丝剥茧,绵绵不断。虽然略处下风,仍然抵挡得住。 谷神翁是武林盟主的身份,这十年来,不论与谁对手,已不屑使用兵器,如今是做了盟主之后,第一次用剑,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竟然久战不下,深感面上无光,心头动怒,力透剑尖,一记绝招杀出,武玄霜横剑一封,但听得剑尖上“嗡嗡”一阵啸声,两枝剑都给对方荡了开去,不过武玄霜的剑上却多添了一处缺口,武玄霜吃了一惊,心道:“这老匹夫的功力果然是远胜于我! 武玄霜固然力惊,但谷神翁的惊诧,亦不在她之下。他本以为这一下定能将武玄霜的长剑震飞,那知还是给她挡住了,两人催紧剑法,又个了十余廿招,武玄霜机灵之极,剑势虚多实少,一沾即走,瞬即百变,避免和谷神翁硬打硬拼,这样游斗的结果,虽然仍是谷神翁占上风,但看这情形,谷伸翁亦自心知,非斗到一千招之外,只怕难分胜败。 激战中忽然听得导声曳空,仿若尤吟虎啸,谷伸翁心头一凛,但听得有人哈哈笑道:“谷老弟,十年未见,你的剑法进境如何?小兄来看你了。”声到人到,场上群雄,骇然注目,只见来的人一袭青巾,身上的一件青色长衫,脸上也透出一层青气,不知怎的,一见之下,就令人觉碍惴惴不安,而且,这人的相貌看来还未到五十年纪,劾下有几根长髯,状如落拓不羁的名士,论相貌,似比谷神翁年轻得多,但他却叫谷神翁做“老弟!” 群雄注目之下,只见谷禅翁的面色白里透红,剑招渐见凌乱,那青衣人看了片刻,摇了摇头,朗声吟道:“神翁自负蹑云剑,金顶争雄得胜无?只怕虚名真误你,平添笑话落江湖!” 谷种翁面色越发涨红,原来这人名叫符不疑,乃是武林中的一个隐士,行事颇为怪诞,谷神翁和他以前甚有交情,只为一次他讥评谷神翁的剑法,谷神翁和他吵了起来,两人不欢而散。一别十多年,不料而今,他也突然来到了峨嵋金顶,又恰恰碰到了谷神翁和武玄霜比剑,因此一到场便作打油诗来嘲笑他。 谷神翁被符不疑嘲笑得面红耳赤,高手比斗,那容分心,只听得嚓的一声,青光闪处,武玄霜一剑从他头顶削过,谷神翁霍地个一个凤点头,堪堪避开,只差半寸,险些就要给她削去一层头皮,符不疑又大笑喝道:“险些送掉老头皮,如今低首拜娥眉!”武玄霜接着笑道:“盟主雄风随逝水,笑煞天山符不疑。” 场上群豪对符不疑是久闻其名,却不认识其人,而今一听,这个怪客竟然是符不疑,都不禁大吃一惊。谷神翁也暗暗嘀咕,心中想道,“原未他们是相识的。这个女娃子敢直呼其名,胆量不小。她的师父究竟是谁呢?”心中不宁,剑法更乱,他本来是胜武玄霜一筹,这时却反而给武玄霜迫得步步后退。符不疑人笑道:“谷老弟,你这场比剑早已输了,还比什么?不如咱们哥儿俩去喝杯酒吧!” 谷神翁见邀来的几个高手都己飘然而走,连新盟主李逸亦不知去向,一想这场比剑还有什么意思,当下心灰意冷,格什了武玄霜的一剑,立刻跳出圈子,飞奔下山。符不疑叫道:“喂,等等我呀!哈,你不肯等我?好,咱们就接着比一场轻功!”嘻嘻哈哈,追谷神翁去了。这两人轻功高绝,符不疑的笑声还在山谷之中回旋,他们的背影却早已不见。 新旧盟主都上了,群龙无首,场中大乱。武玄霜叫道:“明珠、如意,你们还没有将这班大英雄的兵器缴完吗?”如意答道“差不多啦!”武玄霜道:“缴完了械,就给我把他们的武功全都废掉。”此言一出,只听得哗哗啦啦一片声响,还未曾被缴械的人都把兵器抛掉,四散奔逃,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退。武玄霜仰天大笑,说道,“英雄大会,风流云散,省却咱们一番气力,就让他们去吧。明珠,你给我看看上官妹子去。” 李逸在峰硕目睹,见英雄大会瓦解冰消,心头悲痛之极。黯然叹道:“不错,这场比剑我是早已输了!不是输给了这个女子,而是输给了武则天。”心念未已,忽见武玄霜也奔上山来。李逸心头冰冷,豪气全消,不愿和她再战,急忙从乃一面下山。 上官婉儿被雄巨鼎击晕之后,迷迷糊糊中似觉有人给自己推血过宫,也不知过了多久,悠悠醒转,只见阳光耀眼,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回忆昨夜种种情事,真如做了一场恶梦。睁眼看时,草坪空荡荡的除了自己之外,连鬼影也不见一个,兵器却散满了一地,刀枪剑戟,什么都有。上官婉儿叹了口气,想道:“这个英雄大会,如此散了也好。只是那个武玄霜,她为何将我救了,却又将我抛在这儿?”眼光一瞥,忽见身旁的一棵树上。有剑尖所划的几行字迹——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 正文 第七回:刺客多愁感明主 上官婉儿一看,写的是四句诗,诗道:“是非岂难辨?真假总分明!此际暂分手、他年愿一心。”诗后的著名是“玄霜”二字。上宫婉儿何等聪明,心中略一琢磨,便知诗意,想道:“如今天下分成两派,一派反对武则天,一派拥护武则天。反对她的把她说成是邪魔蛇蝎,拥护她的则把她说成是圣帝明君。我是前一派,武玄霜则是后一派。武玄霜认为她是对的,所以她说:‘是非岂难辨,真假总分明。’她现在不愿强我从她,所以暂时和我分手;她希望日后我明白了真假是非,便会与她同心一意。” 诗意虽明,心头却乱。上官婉儿惘惘然有如乱丝塞胸,茫无条理,心中想道:“武则天纵然不是邪魔蛇蝎,但也不见得便是圣帝明君。难道她杀了我祖父、父亲也是对的么?别人可以拥护武则天,我这血海深仇,却是不能不报。呀,可惜李逸哥哥已走得不见了,要不然倒呵以和他商量商量。”思念及此,一看散满地上的兵器,却又不禁哑然大笑,心知和李逸商量,也定是商量不出所以然来。她和李逸虽然是同样的痛恨武则天,但所想的做法却又不同。上官婉儿摸一摸暗器囊中的匕首,想起了长孙均量的吩咐,心道:“我何必牵累他人?我尽我的力量,若得上天保佑,一把匕首就将她刺杀了,也省得天下纷纷。”心意一诀,于是便身怀匕首,独上长安。 走了二十多天,这一日黄昏时分,来到潼憧,梓潼是一个山城,平常的口子,入黑之后,街上便行人寥落,这一天却是人头簇棚。上官婉儿起初还以为是什么节日,向一个老者请问,出乎她的意外,听到了一个令她又喜又惊的消息!原来竟然是武则天来到这个县城! 那老者道:“上月先太子在巴州被人暗杀,左金吾大将军丘伸勋自请贬职,凶手直到如今还没有捉到。听说天后此次入蜀,一来是为了查究这件案子,二来也趁此巡视备地,博采民情。她来到这里未够一个时辰,已经接见了好几位地方父老呢。这些人有些是去告状的,有些是盼望能一见天后的颜色的。” 上官婉几想起了那一晚在巴州所见,心中想道:“她杀了自己的儿子,却又来追查凶手。难道是故意做作,想遮掩天下人的耳目么?”心头怀疑益甚,间那老者道,“夭后住在什么地方,我也想去看看爇闹,”那老者道:“住在与县衙相邻的学宫。呀,老夫经历几朝,可还没有听说过这样平易近人的皇帝,怪不得有许多人骂她,却有更多的人服她了!” 上官婉儿谢过那位老者,找了一间客店安歇,到三更时分,便换了夜行衣服,怀了匕首,悄悄的来到武则天所住的学宫,准备将她刺杀! 但见学宫前面只有一个看门的公人,而且不带兵器,在上官婉儿想像之中,以为定是守卫森严,哪知却是这般现象!上官婉儿心中想道:“武则灭怎的这么大胆,她竟然不怕刺客?哈,这可正是天赐良机!”但不知怎的,她一摸匕首,手指却是微微发抖,心中亦自惴惴不安,她倒愿意武则天是她想像中的魔君,这才可以令她提得起杀人的勇气。她做梦也想不到武则天竟似全无防范,轻轻易易的便让刺客进了她“驻跸”的地方。 上官婉儿豹轻功本来了得,学宫不过十多间房子,片刻之间,她已前后左右走了一转,学宫里虽然也有十多名恃卫,却没一个人发现她。上官婉儿看清了四方的形势之后,便向正中的一座房子扑去,房中灯火通明,里面有几个人影,上官婉儿上了屋顶,脚尖勾着屋檐,用一个“珍珠倒卷帘”的姿势,吊下一截身躯,手捏匕首,伸头一窥,武则天果然就在这房间里面,她的桌子上堆满文卷,侍立的两人,一个是老大监,还有一个则是年轻的宫女。武则天全神贯注的翻阅那些文卷,久不久抬起头来,两眼闪闪放光,似乎是看到了疑难之处,在心中仔细琢磨一样。上官婉儿好几次碰到她的眼光,心中都不自禁的微微发抖。算来武则天该有六十岁了,却还没有半点龙钟老态,尤其那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好像可以看穿人的肺腑。 过了一会,只见武则天翻汗了一卷案宗,说道:“王公公你替我把县令叫来。”那老太监道:“天后陛下,你在朝中日夜为国事躁劳,到地方上来巡视,也还是不肯休息,你也该保重保重啊。”武则天道:“不,老百姓信赖我,我怎能负他们的期望。我少睡一些不打紧,这件案子可是关系着两条人命啊。你不必多言,快替我把县令叫来,”那老大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走出去了。 房中只剩下了武则天和那年轻的宫女,上官婉儿子捏匕首,这时只要她匕首一发,武则天的性命已是澡在她的手中,但此际她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好奇之念,要看看武则天怎样审案。她几次抓起了匕首,终于又把它放回暗器囊中。 过了片刻,老大监将县官带了进米,原米地方上的官员都知道武则天出巡的习惯,她每到一地,必定要调地方衙门里的案件来审阅,县官哪里敢睡,一直在外面侍候着,这时被武则天唤进来,脸色吓得青白,跪在地上连磕了十七八个响头。 武则天将一卷案宗掷了下来,沉声说道:“你再看一看这宗案子!” 那县官磕头道:“卑职糊涂,请天后陛下明示,不知什么地方不对。”武则天道:“这是什么案子?”县官捧着卷宗读道:“滢尼妙玉,不过清规,有伤风化案……”武则天道:“不必详读控文了,你简单说说案情。”那具官道,“这件案子是王千户告水月庵的尼姑妙玉勾引他的儿子王彪,通坚成孕,请求发落案。”武则天道:“你怎样判决?”县官道:“着官媒将胎打落,然后将妙玉逐出沙门,打五十鞭。罚为官奴。”武则天道:“对王千户的儿子呢?”县官道:“判令由他的父亲严加管教。” 武则天“哼”的一声,问道:“王千户家住在什么地方?”县官道:“住在西门。”武则天道:“那个尼姑呢?”县官道:“住在城东的水月庵。”武则天道:“两地距离多远?”县官道:“大约有十多里。”武则天道:“既然相距十多里,一个年青的尼姑,敢上门去勾引王千户的儿子吗?”县官嗫嚅说道:“他们是在水月庵通坚的。” 武则天“砰”的一声,拍了一下案子,问道:“照这样说来,即算王千户的儿子不是迫坚,最少也是他到水月庵去勾引妙玉的,你们怎么颠倒过来,说是妙玉勾引他?”县官抖抖索索,颤声说道:“是,是,是奴才糊涂,一时失察。”武则大又道:“再说,纵然父母有罪,腹中的胎儿有什么罪,你为什么要判令将她的胎儿打落?打了没有?”县官道:“还,还没有。”武则天冷笑道:“像你这等草菅人命,如何能为民父母?”县官跪在地上,叩头有如捣蒜,连连说道:“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武则天道:“将那案卷交回给我。”立刻抓起罢来,亲写判义,边写边读道:“王千户纵子为非,革职仑办。王彪迫坚女尼,鞭一百,监三年。妙玉着令还俗,任何人不得伤害她腹中胎儿。”放下了笔,再缓缓对县官说道:“至于你呢,你先摘下头上的乌纱,白打耳光二十,回衙门听候发落!”县官吓得魂不附体,摘了乌纱,噼噼啪啪自打耳光。站在武则天背后的那个宫女,咬着嘴唇忍笑,原来那具官打得不敢停手,打得半边面都肿了起来,武则天叫他自打二十,他打多两倍也不止了。 武则天将那县官斥走了,叹口气道:“自古以来,男人们就习惯把罪孽加在女人头上,革掉一个县官容易,革掉这个习惯可就难了!”呷了口茶,又对老太监道:“万源县有一个乡下人要上京吉状,恰好在这里遇上我出巡,好,就叫他米吧,省得他再跋涉长途了。” 那个乡下人手颤脚震的上进来,上官婉儿一看,原来就是她在巴州途中见过的那个张老三。 张老三做梦也想不到皇帝会召见他,直打哆晾,正想跪地磕头,武则天道:“私室相见,你又不是朕的朝臣,可以免行大礼。”叫太监拉了一张椅子,请他坐下,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张老三道:“五十有八。”武则天道:“比我小三岁,还不算老。去年年成好吗?”张老三道:“比前年灯。”武则天又问道:“今年的禾苗长得好吗?”张老三道:“在我离家的时候,禾田里一片绿绿油油的;若是没有水旱虫灾,敢情要比去年还好。”武则天道:“一年比一年好,那就好了。你们每顿能吃上干饭了吧?”张老三道:“托天后陛下的洪福,每个月可以吃上二十来天的干饭了。不过青黄不接的时候,那就还要多吃几天杂粮。”武则天道:“那还是不大好呀!”张老三道:“不,比过去好多了。过去收成好的年头,也是一顿干一顿稀的。”武则天叹了口气道: “蜀中素号大府之国,老百姓尚且不能每顿吃饭,这都是赋悦太重之故。若是天下太平,国家可以少养一些兵,田税就最少可以再减三成。” 张老三起初很害怕,想不到武则天尽是和他谈些家常闲话,渐渐就不害怕了,说道:“我们庄稼汉都求老天爷保佑天后陛下长命百岁,让我们过得一年比一年好。”武则天道:“是吗?那我很感激你们。”边说边翻开卷宗,道:“现在谈到你这件案子了。你告王家强抢了你未过门的媳妇,恰好巴州的知府刚才用快马送来了有关此案的卷宗,里面有一张婚书,是那女子父亲所写的。知府以婚书为凭,拟了一个批,要驳回你的状子哩!”张老三道:“天后陛下明鉴万里,那婚书是王家迫我的亲家写的呀!”武则天道:“王家在地方上很有势力吗?”张老三道:“抢我媳妇那个王康,他有个做过大官的叔叔。”武则大道:“什么大官?”张老三道:“做过巴州的州尹。”武则天道:“哦,是这样的吗?我是信你的话的。不过,判案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现在巴州的李州尹,我知道他是个好官。我现在写一封信给你,你拿去见李州尹,我叫他去查明,他绝对不会包庇地方恶霸的,你可以放心。这件事也很容易查,我教州尹的妻了亲自去问你那未过门的媳妇,是不是迫婚,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张老三大喜,说道:“我那未过门的媳妇是个贞烈的女子,她被抢过去,誓死不肯成婚。王家又知道我在打官司,官司没有打完,他们也不敢太过强迫,暂时只有将她关起来当作童养媳。好,问我那个未过门的媳妇,看她到底愿意嫁准,那是最好不过!”接过武则天的书信,磕了三个响头,便退下去了。 武则天舒了口气,又翩了一翻堆在桌上的案件,对太监道: “你去请狄仁杰进来。”上官婉儿听了这个名字,心头微凛,更觉惘然。 原来这狄仁杰乃是一位名臣,老百姓都很钦敬他。上官婉儿曾听长孙均量说过他的事迹,他在高宗皇帝的时候,曾做过大理丞,在一年之间,清理了一万七千宗案了,平反的冤狱不计其数。上官婉儿心中想道:“像狄仁杰这样的人也甘心为武则天所用,怪不得李逸哥哥要叹息:‘伤心字内英豪,尽归新主’了。武则天纵有千般不是,她善于用人这一点总是不能抹煞!” 心念未已,只听得狄仁杰问道:“天后陛下,召臣何事?”武则灭道:“你且坐下,我今天断了几宗案子,说给你听听。”狄仁杰听她说了之后,一点也不奉承,武则天道:“咦,你怎么不高兴呢?是不是我断错了哪一宗案子?”狄仁杰道:“天后陛下有如明镜高悬,丝毫不错。”武则天道:“既然如此,狄卿何故皱眉”狄仁杰道:“我是为陛下担忧呀!像这类的案子,天下不知多少,陛下你怎管得这么多?臣闻尧舜之治天下,他们可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要亲自去理的。”武则天道:“我懂得你的意思,该有多些有才能的人,帮我办事。我正是为了这个,才叫你进来。这些案子,请你在明天一天之内,都给我判了。” 狄仁杰接过了一大叠的卷宗,武则天又道:“这次你随我出巡,可发现有什么足以重用的地方官吏吗?”狄仁杰道:“臣上次保荐的人,陛下也未曾重用啊!”武则天说道:“哪一个?”狄仁杰道:“荆州长吏张柬之。”武则天道:“我不是把他升做潞州司马了吗?”狄仁杰道:“张柬之是宰相之才,给他做潞州司马,怎能说是重用?”武则天沉吟半晌,道:“只是他年纪太大了。”狄仁杰道:“做宰相又不是做供奉,陛下何必问他的老少美丑? 张柬之虽然年老貌丑,却要胜过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千万倍。”张易之兄弟年少美姿容,善音乐,被武则天召入宫任为“辰内供奉”,士夫夫物议沸腾,说二张是武则天的“男宠”,长孙均量以前对上官婉儿数说武则天的丑事时,也曾把宠用二张,作为武则天的罪状之一。上官婉儿听了狄仁杰的话,心中暗暗吃惊,狄仁杰真的是胆大无比,居然敢对武则天当面讽刺。 武则天可并不生气,微微笑道:“张易之兄弟怎能与张柬之相比?朕之所以要二张做供奉,不过见他们懂得音乐,闲来可以给我消消闷罢了。等如多用两个宫女一般,我已经六十有一,也不怕讲闲活了。”狄仁杰道:“虽然如此,还是远小人而近君了的好。”武则天道:“多谢狄卿直言。你所保举的张柬之,我回去之后,再升他一级。考察一些时候,若是才堪大用,再给他做宰相。”狄仁杰这才不再言语。 武则天笑道:“今天还有一件大事要与你商量,你且等等。”说话之间,太监引了一个少女进来。 上官婉儿一看,来的原来是武玄霜的那个小丫环如意,不由得暗暗吃惊,急忙将身子蜷缩,藏在瓦槽之内,不敢露出半点声息。 只听得武则天问道:“玄霜不来吗?”如意道:“小姐有一封信给天后陛下,巴州和峨嵋山那两件事情,原原本本,都写在信上了。”过了一盏茶时刻,武则天把信看完,微微笑道:“原来玄霜也想做女皇帝哩!”狄仁杰一怔,武则天道:“狄卿不必为我担忧,玄霜是我的一个侄女儿,她不是想和我争位,而是想在武林中做一个技压群雄的无冠皇帝。这女娃子的志气倒也不小呀!不过,做皇帝可并不能单恃武力啊,你回去把我这个话告诉她。”如意应了一声,禀道:“小姐去追李逸,大约不会到长安来了。” 上官婉儿心头颤震,想道:“怪道那日武玄霜抛我而去,原来她是去追赶李逸哥哥,求天地神灵保佑,千万不要给她追上才好。”听到李逸的名字,上官婉儿特别关心,竖起了耳朵,一个字也不敢放过,但听得武则天又问道:“你见着了李逸没有?”如意道:“见着啦,在峨嵋金顶,小姐曾和他比剑,那时他刚刚做了什么‘英雄大会’的盟主,给小姐打下台了。” 武则天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李逸也反对我,我一直还以为他是李家子孙中最有见识的人呢。”顿了一顿,将那封信递给狄仁杰道:“这封信揭露了徐敬业的一个大陰谋,你拿去看看。” 接着武则天又问那小丫环道:“你跟玄霜在峨嵋金顶大闹一场,想必痛快得很?”如意眉飞色舞的道:“是呀,我从来没有打过这样厉害的架,小姐和我们将那班英雄杀得落花流水,真叫痛快!”武则天道:“赐你一杯茶润润喉咙,你说给我听听。”如意喝了一口茶,便绘声绘影的将那日在峨嵋金顶大闹英雄会的事情仔细描述,上官婉儿一直听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她说到自己身上,谁知如意一直说完,却并没有半句提到她,倒是将上官婉儿晕倒之后,来曾看见的那一段,符不疑将谷神翁拉走的半情补述了。 武则天听她说完之后,道,“你一路辛苦,早点去歇息吧。 你出去的时候,叫他们将那两个谋反的军官送进来。”如意道: “这两个人虽给小姐废掉武功,但还是凶得很。”武则天道:“我和他讲道理,看他能凶到哪里去?好,你出去吧!” 如意走出门时,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抬起头来,眼光向屋顶一瞥,这刹那间,上官婉儿伏在瓦槽内,连大气也透不出来,如意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瞥了一眼,就径自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当值的武士将两个军官反缚双手押解进来。上官婉儿认得他们正是那一晚刺杀太子李贤的凶手。两人都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气,被推到武则天案前,仍然挺立不跪,凶神恶煞般的狞视着武则天。那武士提起脚来在他们膝弯一踹,他们早已被武玄霜废掉武功,这一脚禁受不起,登时跪倒。武则天对武土道:“不要打骂他们,待审明了罪状之后,朝廷的法律,自会有公正的惩治。”那两个军官本待拼着一身毒打,破口乱骂,忽听得武则天如此说法,抬起头来,只见武则天的眼光有如寒冰利剪,不由得心中震慑,只觉武则天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令得他们把早已想好的,想侮辱武则天的说话吞了回去,但脸上仍一股倔强的神情。 武则天翻了一翻眷宗,徐徐问道:“你们是丘神勋帐下的左军都尉程务甲和先行官韩荣,是么?”韩荣叫道:“你要杀便杀,何须多问?”武则天道:“程务甲,你是不是大将军程务挺的兄弟?”程务甲亢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杀了你的宝贝儿子,杀剐听便,与别人无关!你若想诛连九族,老子也不怕你,只怕你先要负上无道昏君的恶名!”武则天眼珠一转,道:“是么?当真是与别人无关么?没有人指使你们么?”一连三句问话,眼睛紧紧的盯着程务甲。程务甲强定心情,挺胸答道,“你定要追问主使的人,好,那我便告诉你,主使者便是你最亲信的左金吾大将军丘禅勋!”武则天冷冷一笑,对狄仁杰道:“你替我拟一道沼书,安慰丘神勋,叫他不要为此事耿耿于心,你说我已审明事情与他无关了,他自请贬降三级,应毋庸议!”狄仁杰应了一声,笑着对程务甲道:“天后圣明,你想诬陷丘大将军,诡计焉能得逞,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实话实说吧。” 武则天道:“好,你们既说与别人无关,那么我倒要请问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杀害我的贤儿?是不是他做了什么祸国殃民的事,你们要杀他?”程务甲避开了武则天的眼光,恶声说道: “祸同殃民的是你!你残暴不仁,篡夺帝位,杀了多少唐室忠臣? 你杀别人,别人就不能杀你的儿了吗?”武则天道:“我是不是祸国殃民,这个以后再说。纵然我是有罪,我儿子无罪,你们杀了他,这事怎么说得过去?”武则天渐渐愤激,越说越快,续道:“你们说我残暴,那么请问,你们杀了我的儿子,却假传是我的主意,想叫天下人以为我做母亲的杀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你们不但杀害了一个无辜的青年,还粉碎了做母亲的心,这是不是残暴?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恶毒的事情吗?你说,你说呀!” 说也奇怪,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刺客,竟然被武则天问得噤不敢声,低下头未,避汗了她的眼光。狄仁杰劝道:“请陛下稍抑悲痛,这两个凶徒让微臣替陛下发落便是。”武则天道:“你待如何发落?”狄仁杰遁:“律有常刑,杀人者死,谋杀王子,罪加一等,理合凌迟。”武则天道,“不,你有先人之见,这件案子我不放心让你审了。”狄仁杰怔了一怔,道:“陛下的责备,恕微臣愚鲁,尚未领会,请陛下再加指点。”武则天道:“你先就认定了这两人必是杀人的凶手,未审清楚,就先定了罪名,这样一来,量刑就可能失当了。”狄仁杰道:“他们不是早已招认了吗?”武则天道:“谋杀罪也有主犯从犯之分,焉能不问清楚?”呷了一口爇茶,对那两个军官缓缓说道:“用我的名义,杀我的儿子,这恶毒的主意是谁出的?”韩荣抬起头来,眼光闪烁,欲言又止,武则天道,“你们若不把主使的人从实用来,代人受罪,身受凌迟,值不值得?” 程务甲叫道:“我们杀了你的儿子,你肯放过我们吗;武则天道:“从犯罪减一等,揭露叛逆有功的,看功劳的大小,量情再减。你们招出主使的人,也许还要处罚,但死罪总可免了。”程务甲道:“此话当真?”武则天道:“身为天子,岂有戏言?”杀害太子,罪名实在是大到无可再大,这两人自份必死,做梦也料不到还存一线生机,登时凶顽之气大减,韩荣颤声道:“我们上了主使有的当了,他说陛下残暴个仁,祸害天下,却原来陛下是这般宽厚。”武则天柔声说道:“不要难过,把主使者说出米吧。嗯,是徐敬业吗?”韩荣道:“不,英国公虽然意图谋反,却还不会出这样恶毒的主意,主使的人实在是,是——”武则天道:“是谁?”程务甲接声说道:“你料不到吧?主使的人是中书令裴炎!” 唐代的官制,中朽令相当于宰相,武则天颓然说道:“确乎料想不到,裴炎满口仁义道德,对国事也很用心管理,居然是个叛逆!不过也好,毒疮发作出来,总比藏在身体内部为害的好。”转过头来对狄仁杰道:“近米我也觉得裴炎有点虚伪,却还料不到他如此之坏。呀,你们都赞我知人善任,在这点上,看来我比大宗皇帝(李世民)还差得远哪!”狄仁杰道:“陛下是自古到今,第一位临朝的圣母,以非常之人,任非常之任,反对陛下的也自然比反对太宗皇帝的多得多,明的暗的都有。不是陛下不及太宗皇帝,而是陛下的处境比太宗皇帝艰难得多!”武则天叹了口气道:“知我者其唯狄卿乎?呀可惜你姓狄!你为什么不姓李呢?” 转过头未对那两个军官说道:“你们揭发裴炎,大大有功,死罪免了!哼,裴炎为什么这样恶毒对我?” 程务甲道:“英国公密谋举兵,约好了裴炎做内应。裴炎差遣我们刺杀太子,一来可使天后陛下蒙受恶名,二来可令陛下猜疑丘大将军;三来令陛下有失子之痛,无心再理国事。”武则天冷笑道:“一举三得,裴炎他想的倒好!不错,母亲失了儿子,谁不伤心?但若裴炎徐敬业之流得逞,就要有更多的母亲失掉儿子,更多的老百姓伤心!敌人盼望我的,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国家大事,我是非理不可!”说话斩钉截铁,英气勃勃,上官婉儿伏在瓦面偷听,亦自凛然,捏着匕首,心中想道:“我若把她刺杀了,国家大事,岂不是要让裴炎之流去管?他会管得比武则天好吗?”但觉那柄匕首竟有千钧之重,提不起来。 只听得武则天吩咐那老大监道:“把这两人押出去,叫他们小心保护,今晚之事,绝对不许泄漏。”程务甲与韩荣满眶泪水,叩头谢恩,程务甲忽道:“天后陛下!”武则天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程务甲道:“请陛下防备刺客!”武则天道:“什么,裴炎还派有人要行刺我吗?”程务甲道:“不是,我是怕刺客就在屋中。”武则大道:“胡说,屋子里都是我的亲信,哪来刺客?”程务甲道:“我武功虽废,还听得出屋子外面似乎有人埋伏,只不知道是轮值的武士还是刺客?陛下对我宽厚无边。我不能不提醒陛下。”武则天道:“那必然是轮值的武士无疑了。若显刺客,岂有埋伏这么久还不动手之理,何况刚才只有我和宫女在这里呢。不必大惊小怪,你们出去吧。”程务甲一想,果然有理,不便再多言,让老太监将他们解出去收押。 上官婉儿吓出一身冷汗,待得心神稍定,再从瓦隙缝中张望下去,只见武则天拿起一面镜子,喟然叹道:“老冉冉将至兮,恐怕有名之不立。”轻掠鬓边,似乎是拔掉了几根新添的白发,停了一停,问道:“狄卿,我今晚这件案子断得怎样?”狄仁杰道:“陛下真如秦镜高悬,微臣亦自心服。不过,说老实话,陛下今晚的宽厚,却是大出微臣意料之外。”武则天道:“不,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宽厚的人,我不过秉公办理罢了。若有危及国家,害及百姓的,也许我要比你更严厉呢。我是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拿着鞭子的人。”狄仁杰点点头道:“管理国家,本来就要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拿着鞭子。”武则天道:“怕的是老之将至,坏人太多,我不够津神去对付了。”狄仁杰道:“陛下是大躁劳了。”武则天道:“所以我要你替我分劳,今晚我就将一根鞭子交给你!”说罢果然叫宫女拿了一根鞭子来,那是一条金光灿烂的长鞭,武则天庄重的捧在手里,站了起来,交给狄仁杰。 狄仁杰惶恐说道:“请问陛下赐鞭之意。”武则天道:“这条金鞭是太宗皇帝留给我的,我现在郑重的交付给你。你持此鞭,如朕亲临,凡有不法之徒,不论皇亲国戚,公侯贵介,你都可以将他鞭打。这儿的知县就是一个该受鞭打的人,你明天可以去将他重重打了一百鞭。”狄仁杰接过金鞭,叩头谢道:“陛下如此信任小臣,粉身碎骨,不足图报。”又道:“但愿这条金鞭,越少用它越好。” 外面敲起了四更,狄仁杰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么?”武则天道:“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你商量。狄卿,我今晚确是有点伤心!”狄仁杰道:“太子惨死,可幸主凶已经审出……” 武则天截着他的话说道:“我今晚的伤心,不单是为了儿了,也为了李逸,想不到他也与徐敬业一道来反对我。”狄仁杰道: “陛下在长安时派遣了李孝逸将军为扬州道大总管,他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即将南下,徐敬业再加上一个李逸,我看也算不什么。”武则天喟然叹道:“我不是怕李逸抢我的江山,而是怕我身死之后,这江山不知交付与谁?” 狄仁杰忙道:“陛下春秋正盛,胡为出此不祥之言?”武则天微笑道:“凡人皆有一死,做了皇帝就能免死么?何必讳言。 你是知道的,我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李弘误服婆罗门毒药,早已身死,二子李贤,现在又被刺杀;他是死读书的书呆子,纵然不死一也不能传以大位。三子李显庸懦无能,因此我才贬他做卢陵王;四子李旦年纪还小,不过看来也不是个有才能的人。 皇室之中,李逸是比较有才能的,我曾经想过将来不传位给儿子而传给他,如今看来,他的才能不过是用来替他自己以及那些旧日的王公巨族夺回失去的利益而已,更不是合适的人选了。 唉,你说我这阜位该传给谁呢?” 上官婉儿听得心弦颤抖,想道:“李逸哥哥把他当作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她却曾经想过要把皇位传给他!”只听得武则天往下续道:“我的侄儿武三思虽然也不是什么有才能的人,但好像比我这几个宝贝儿子稍为好些,我将他立为皇嗣,你看怎样?”狄仁杰道:“陛下立嗣,臣子本不该干预。但请陛下三思,自古以来,只有儿子做了皇帝之后,母后可入祀太庙,未闻有侄儿做了皇帝,姑母可以入祀太庙的。”武则天道:“我只求江山付托得人,我身后的哀荣,早非所计,其实,武三思也不很适宜,若能任由我的意思,我真想把皇位传给外姓!”说话之时,双眸炯炯,瞧着狄仁杰。狄仁杰急忙跪下叩头,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武则灭道:“为何不可?”狄仁杰道:“现在不比尧舜之时,当今之世,皇位一统的观念,久已深入人心,尧舜可以禅让,陛下不可禅让,若然传之外姓,只怕要引起滔天的战祸!” 武则天默然不语,良久,良久,方始长长的吁了口气,仅仅吐出了三个字“我输了!”颓然坐下,霎时间好像老了十年一般!狄仁杰是懂得这三个字的意思的,他知道武则天想把帝位传给他,终于给他的说话打消了。武则天平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每一次她都从艰难之中得到胜利,然而这一次,在皇位继承的问题上,她终于不能不认输了,尽管她想不传子而传贤,但她扭不转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 狄仁杰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恐惧,他懂得武则天的意思,却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装作不懂,惶然问道:“陛下是不是为了徐敬业的谋反而忧虑?”武则天哈哈一笑,道:“徐敬业癣疥之患,有何显虑?防当然是要防的,我也早已有了布置了。”停了一停,又道:“徐敬业我倒是不怎样放在心上。只听说骆宾王也投入了他的幕下,此人颇有文名,却是有点可惜。将来徐敬业举兵,那篇讨伐我的檄文,必定是骆宾王所写,我倒想先睹为快呢。你务必拿给我看。”狄仁杰应了一声,再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武则天眼珠一转,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终于挥挥手道:“没有了,你歇息去吧。”目送狄仁杰的背影,心中忽觉一片惘然。 狄仁杰走后。宫女禀道:“天后陛下,时候不早,陛下也请安歇去吧。”武则天道:“好,你们去给我收拾一下卧房,我再批一件公文,就去睡啦。” 屋子里只剩下了武则天一个人,她提起笔来,迅速的在公文上批了几个字,忽然掷笔长叹,离座而起,走到阶前,来回漫步,仰望月光,喟然叹道:“女人做皇帝原米就有这么多难处!” 上官婉儿捏着匕首,心头卜卜的跳,她的杀父仇人,现在就在她的眼前,“只要匕首一发,只要匕首一发……”天呀,她的手指却颤抖得这么厉害,她的心思瞬息百变,好几次下了极大的决心发出匕首,却仍然发不出来! 忽听得武则天自言自语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唉,迢迢良夜,可惜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心,嗯,谁在这儿?”夜静更深,上官婉儿抖索的声音终于给察觉了。 当啷一声,上官婉儿的匕首跌下地来,她自己也随着一跃而下,立即又捏紧了第二把匕首! 武则天微露咤异,失声说道:“果然有一位刺客!”虽出意外,神色不变,打量了上官婉儿一眼,问道:“你拿着匕首,大约是想行刺我了,是吗,我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行刺我!” 上官婉儿踏上一步,半起匕首,匕首抖动不休,好像将要被刺杀的是她而不是武则天,忽听得“当啷”一声,她的第三把匕首又掉下地了。武则天微微一笑,道:“不要害怕,我会和你讲道理的。咦,你不是上官婉儿吗?长得这么大了?”上官婉儿做梦也想不到,她小时候仅仅见过武则天一面,武则天居然还记得她。 武则天仔细的再看了上官婉儿一遍,用充满喜悦的声音说道:“不错,果然是你,是要执掌大秤,衡量天下的小姑娘!”上官婉儿降生的前夕,她母亲曾梦见天伸送来一把大怦,说她将生下一个人来,执掌大秤,衡量天下。这件异事曾在宫中普遍流传,故此武则天对上官婉几的印象特别深刻。 上官婉儿愤愤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你,现在你可以不必问了吧?”武则天道:“好,咱们坐下来说!”上官婉儿搓着双手,紧紧的盯着武则天。武则天道:“啊,你心里不太安静,是吗?你愿意站着就站看吧!我杀了你的祖父,也杀了你的父亲,因此你把我当作不共戴天之仇人!是不是这样?” 上官婉儿迫近一步,沉声说道:“你打算拖延时候,可以叫武士进来吗?我告诉你,我一举手就可以杀了你。”武则天淡淡道:“你这样害怕吗?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把这两扇门都关上,我暂时做你的犯人,让你审问吧。”上官婉儿果然依言把两扇门关上,在关门的时候,眼睛一直不离开武则天,武则天微笑道: “我不会逃走的,我等你来问我这番说话,己等了好多年了!” 上官婉儿道:“好,那么我就问你,我的祖父,我深知他是一个正直的人,诗也做得很好,你为什么杀了他?”武则天道: “不错,你祖父的诗句写得很美丽,虽然只是吟风弄月,没有什么真实的感情,但在同一辈的诗人中,也算是出色当行的了。至于他的为人嘛,我承认他不是小人,但却不是好人!”上宫婉儿怒道:“你这话怎说?既非小人,就是君子,又怎说他不是好人?”武则大笑道:“好坏的标准不是这样简单的,做的事对大多数人有好处那才是好人。你知道你祖父做了些什么事情吗?”上官婉儿道:“像他这样正直的人,绝不会做出什么坏事!”武则天道: “是的,他自己也不以为是坏事,但却确确实实是坏事。他反对我的施政,他要挟先帝,要把我废悼,连诏书也由他拟好了,那昭书的底稿,将来我可以给你看。他教唆我的儿子反对我,甚至在东宫埋认甲兵想暗杀找。这些凭据,将来我都可以以给你看。 他结集党羽反对我,说我是‘札鸡司晨’,说我不该管理朝政! 我知道他们反对我的真正原因,因是我的施政对天下百姓有好处,对他们没有好处,我取消了一些贵族的特权,我变动祖宗的成法,我并不认为天下是一家一姓的私产!” 说到这儿,武则天颇为激动,声音高亢,话似连珠的爆出来道:“他们说我不该管理朝政,但老百姓没有反对我,我就管下去,一管就管了二十多年,我不敢说我管得很好,也不见得比他们男人差吧?你的祖父是被皇帝养在宫廷里的诗人,诗作得满不错,眼光却太狭窄了。他知道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他知道老百姓在想些什么吗?你是从外面米的,你说吧,天下人在反对我么?” 上官婉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茶亭主人的影子,张老三的影子,梓潼县城里那些父老的影子,她在路上接触过的许多老百姓的影子,纷至叠来,这不是幻影,这些都是真实的人,好像堆成了一座山似的重重的压在她的心上。她耳边响起了茶亭主人和张老三的声音:“我们但愿天后陛下多活几年!” 武则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瞒你说,我的出身是微贱的,我的父亲是个做木材生意的小商人,我做过宫女,做过尼姑,做过父子两代的姬妾,你心里在骂我不要脸吧?你心里大约在说,为什么你不早些死掉?但这是我的过错吗?几千年来女人所受的凌辱还不够吗;我死了有什么用?所以我偏偏不死!我把权柄抓到手里,我做起中国的第一个女皇帝来!起初我是想为天下的女人吐一口气,渐渐我觉得要我给他们吐一口的不止是女人,也有男人,所以我不许豪强欺压百姓,我雷厉风行的推行均田制度,我开科取士,让有才能的人都有做官的机会,不像以前一样,做官的专讲门第,要由贵族包办。我准许老百姓进京告密,奖励他们放言无忌。我做得不够好,但你能说我这些都做错了吗?” 上官婉儿一片纷乱,她知道武则天说的都是实在的事情,这些事情武则天也没有做错,但她到底是杀了自己祖父和父亲的仇人,血海深仇难道就这样作算了吗?纷乱中只听得武则天缓缓说道:“你祖父的眼光短小,野心却太大了。你父亲是个糊涂虫,只知道愚忠愚孝,听你祖父的话,以为能将我除掉,就是唐朝的大忠臣。所以他父子合谋米对付我。那时候还有一个大臣长孙无忌是他们的主帅,他们借匡扶唐室为名,其实是想把天下弄成他们的天下,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我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做,不得不杀掉他们。现在我已讲得清清楚楚,假如你还认为我杀得不对,那么你就拾起匕首,插进我的胸膛吧!” 上官婉儿如同僵立的石像,面色惨白,动也不动。武则天道:“你心里乱得很,还拿不定主意,是吗?好,我再把一个机会给你,我请你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与我作伴,我还要送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给你!”说罢果然怞出一把津光闪目匕首出来! 上官婉儿蓦地一怔,退后三步,只见武则天神采飞扬,提着匕首说道:“你今年是十四岁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太宗皇帝召我进宫,那时西域一个国家进贡来一匹宝马,名叫狮子骢,名实相符,当真是像狮子一样猛恶,谁也不能骑它。我说我能骑它,但是要三件东西。太宗皇帝说道:“我最好的勇士都不能骑它,你居然能骑它吗?好吧,我就让你尝试一下,你要哪三件东两?”我说,我要一条铁鞭,一柄铁槌,一支匕首! 马不听话,找就用铁鞭鞭它,再不听活,我就用铁槌槌它,若还不服,我就用匕首杀它!大宗皇帝道:‘这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杀了它不可惜吗?’我说:‘若它始终不听人骑,日行千里,亦有何用?’终于那匹马给我降伏了,不必匕首,连铁槌也用不着,仅仅动用了铁鞭。从此太宗皇帝就十分喜欢我,说我的性格像他一样、只可惜不是男子,要不然就是可以鞭苔天下的雄才!大宗皇帝是我最佩服的男子,但他大约也料不到我会做了皇帝。 “太宗皇帝将那三件东西赐给我,铁鞭换了金鞭,刚才我已赐给狄仁杰了:这一柄匕首则还是原来的那柄匕首,这是天下最锋利的匕首,现在我将最锋利的匕首赐给了你,你知道我的用意吗?” 上官婉儿惶惑极了,怔怔的望着那柄匕首。武则天缓缓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需要有一柄匕首来监督我!你留在我的身边,若然你发觉了我口不对心,做错了一件对不起百姓的事情,杀错了一个好人,你马上可以用这柄匕首将我杀掉!” 上官婉儿心弦震动,叫道:“你,你要留一个仇人的女儿在你身边?身上带着天下最锋利的匕首!”武则天道:“不错,正因为你把我当作仇人,你才是最适合的监督我的人!你心里不是很乱吗?杀我还是不杀我?大约你一时还委决不下。所以我给你这个机会,让你随时可以功用这柄匕首!” 上官婉儿全身发爇,眼泪不知不觉的滴了出来,接过匕首,毅然说道:“好吧,我愿意服侍你,到我衷心佩服你的时候,这支匕首我将用来对付你的敌人!我不想说假话骗你,现在我对你的仇恨还没有消除,我对你是既佩服而又仇视的!” 门外有脚步声响,先头那个宫女敲门道:“天后陛下,卧室收拾好了。陛下你还在和谁说话呀?”武则天道:“你把郑十三娘唤进来。”转过头对上官婉儿道:“你不反对我把门打开了吧?”上官婉儿收好匕首,自己去把门打开,但听得环佩摇曳,一个穿着女官服饰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这刹那间,上官婉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则天微笑道:“十三娘,你瞧是谁来了?”上官婉儿喜极而位,那女官叫了一声“儿啊!”一把将她搂入怀里。这女官正是上官婉儿的毋亲,她本来姓郑,排行十三,入宫之后,官中都称她做郑十三浪。 郑十三媲眼光一瞥,看见地上的两柄匕首,吃了一惊,问道:“婉儿,你是怎样来的?”上官婉儿道:“我是怀着匕首来的!”郑十三娘颤声叫道:“你,你……”武则天微笑说道:“她本来是要行刺我的,现在她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了。你应该为我欢喜,我正需要一个有才能的女子帮助我,更需要一柄锋利的匕首监督我!” 郑十三娘惊魂稍定,轻轻替上官婉儿理好蓬乱的头发,叹口气道:“你真糊涂,幸好还没有做出糊涂事来。是的,天后陛下曾杀厂我的公公,我的丈大,我也曾像你这样湖涂的。经过了这几年,我渐渐明白过来了,天后杀他们并不是为了私仇,我亲身感受到天后的为公忘私,我能够把她当作仇人看待吗?是的,我失掉了丈夫是很悲痛的,但我能埋怨谁呢?我只能埋怨我的丈夫不明事体,我只能埋怨我自己的糊涂,当时不知道劝谏丈夫。儿啊,现在我只有你一条命根子了,我可不许你像你爹爹一样,糊涂下去。” 上官婉儿轻声说道:“妈你别说啦。你让我再看一些时候,是非黑白我相信我会看得清楚。” 郑十三娘吁了口气,道:“你愿意冷静的看,那么我就放心了,我当初被判入宫为奴,心中对天后痛恨得很,没多久,天后就把那判决改了过米,她说有罪不及妻室,应该将过去那种株连家属的法令改正过来,她将我释放了,问我愿不愿意在宫中教宫女读书,我抱着和你现在一样的心思,我要看看天后的为人,我就留下来了。我不是为了天后封我做女官我就说她好,我是确确实实看到她为百姓着想的。” 武则天笑道,“这些话你留待以后再说吧。最好让她自己去多看多想。若我是你,我一定要先问她这几年的情况。婉儿是个难得的天才,我很担心她练了武功,可有没有将书诗丢荒了?” 郑十三娘道:“天后你真体贴,懂得做母亲的心。这几年来,我真是天天在挂念着你。不知道你学了些什么,是学好了还是学坏了?你小时候最欢喜作诗,从五岁起就懂得作诗了,你现在还有作诗吗?” 上官婉儿道:“我跟着长孙伯伯,日间学武,晚上习文,诗还是常作的。” 武则天道:“啊,你的帅父是长孙均量吗?他的文才武艺都很出色当行,你跟他学,我就很放心了。前些时候,我还想派郑温去请他出山呢。只怕他年纪大了,脑筋一时不容易改变过来。” 上官婉儿一阵难过,忽地想道:“长孙伯伯要是知道我违背了他的期望,他会怎样呢?” 武则天笑道:“一个人总不能整天似绷紧的弓弦,我就有这个毛病,后来太宗皇帝教了我一个法子,每到心里烦乱的时候,就找一些自己欢喜的事情来做,使得心情宁静下去。婉儿,我倒很想见识见识你的诗才呢。” 郑十三娘道:“天后陛下,你给她出一个题目吧。”武则天指着案头上的纸花说道:“你就以‘剪彩花’为题作一首五律如何?” 上官婉儿定了一下心神,看了她的母亲一眼,道:“妈,你要我作诗,我的诗也作好了,说错了话,你可别怪。”武则天道: “作诗本来就是要说真话,没人会怪你的,你念出来吧。” 上官婉儿曼声吟道 密叶因栽吐,新花逐剪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武则天点头道:“好,对得工巧。”上官婉儿继续念道: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郑十三娘面色倏变,武则天微笑道:“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这意思是——”上官婉儿道:“假的花假得太巧妙了,可以以假乱真!”武则天一笑说道:“我懂得你真正的意思,你还在怀疑看我,不过我倒因此很喜欢你,你很纯真,不会做作,心想什么便说什么。好吧,是真是假总会分明的。”上宫婉儿这首诗讽刺武则天不是真命天子,只怕是橡彩花一样,以假乱真。还特别嵌入唐朝良帝的姓氏,说她乱了唐室,郑十三娘捏一把汗,见武则天毫不责怪,这才安心。 宫女又来催武则天安歇,武则天道:“时候不早,大家都应该睡了。十三娘,你身体不大好,以后你两母女可以时刻不离,我知道你有谈不完的话,但今晚不要谈了。如意,婉儿的房间你给她安排好了吗?”武玄霜那小丫环进来说道:“婉儿姐姐,我带你去睡。” 如意带她进入一间津致的房间,床铺早已收拾得齐齐整整。 如意笑道:“我知道你不会行刺天后的,所以我很放心。我见你从屋上跳下来,我便知道你会留下来了。因此我便不再理你,径直来给你收拾卧房。”上官婉儿心中一凛,这才知道如意一直在监视着她。如意又笑道:“我们小姐留给你的诗,今天是应验了。小姐也早知道你和她最后终会在一起的。”上官婉儿道:“我也很想念你的小姐。”如意道:“小姐追李逸去了,李逸那天对你也很关心啊,你不想念他吗?”说罢,低眉一笑,揭帘而出。 上官婉儿心头潮涌,辗转反侧,哪里睡得着。她从武玄霜想到了李逸,睡眼朦胧中幻出李逸的影子,他正在荒山上给武玄霜追逐。李逸将来会怎么样呢?他会不会怪自己做武则天的待女呢,如今各走一方,这一生还会不会可见面呢?上官婉儿优优叹了口气,从窗口望山去,天色己渐渐发白了——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 正文 第八回 王孙失意遇魔头 像婉儿一样,李逸也正陷在恩仇惘惘,难以自拔之中。那日他目睹英雄大会冰消瓦解,伤心失意,到了极点,不待终场,便飘然远引,独上峰巅。峰下厮杀之声,渐远渐寂,耳边但听得松风鸟语,流泉蜂琼,一片天籁,代替了金戈杀伐之声。抬头望去,山峦层显,雾蔼迷蒙,但那日轮红影,却已在浓雾之中透露出来。黑夜将逝,天正黎明,李逸迎着晓风,吁了口气,恍如做了一场噩梦,梦里醒来,爇闹繁华,早已是风流云散。山中景色,优美之极,李逸心头,却是纷乱一片,殊不宁静。想起自己的壮志雄图,化成灰烬,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断绝,蹈蹈独行,悄然吟道:“铁马金戈怀故国,飘零琴剑又天涯!” 晨风中忽然送来了银铃般的笑声,李逸怔了一怔,定睛看时,只见一个白衣少女,衣袂飘飘,从后面的山助闪出,正是昨夜瓦解了英雄大会的那个武玄霜。只听得她格格笑道:“大英雄,新盟主,你走得太匆忙啦!”李逸按剑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你就来将我杀了,我拼着剑断人亡,决不受你欺侮。” 武玄霜扑哧一笑,说道:“我好心给你送东西来啦,谁欺负你?”李逸一看,只见她手中捧着一具古琴,那正是他随身背着的东西,想是昨夜混战之时,失落在战场上的。武玄霜笑道: “快拿去吧,要不然有剑无琴,你的诗也不应景啦。” 李逸面红耳爇,只见武玄霜眉眼盈盈,对他竟似毫无敌意,李逸的脾气也发不起来。但他昨夜败在武玄霜手下,如今却又怎好在她手中接琴,饶是李逸一向潇洒,这时也个禁露出窘态。 武玄霜将古琴一抛,笑道:“你还在端着盟主的架子么?这样的英雄大会,这样的盟主,不做也罢。这古琴倒是难得之物,我劝你宁弃盟亡,莫弃此琴!”李逸不由自主的接过了古琴,“多谢”这两个字在舌尖打滚了无数遍,还未说得出来,笑声飘荡,武玄霜早己走得远了。 李逸不自禁的目送她的背影,心中想道:“世道大变,女子称王,朝上有武则天做皇帝,武林中难道也要甘让娥眉?”他心中尽管不服,但想起自己所结识的一班“英雄”若要比起武玄霜来,却确实是有如尘土之比明珠。想至此处,李逸心中不禁一荡。 蓦然间上官婉儿的影子接着泛上心头,李逸好像溺水的人抓着芦苇一样,抓着上官婉儿的幻影,一个是温柔解事的女中才子,一个是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放在一起,确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李逸心中想道:“人生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婉儿是我的知己,她却是我的仇人!”终于是上官婉儿的影子将武玄霜压下去了。 对上官婉儿的怀念更加重了他的烦忧,“婉儿,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落入了谁人的手中?”他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上官婉儿突然出现,雄巨鼎去袭击她,雄巨鼎是个莽夫,他对自己忠诚,他不知道婉儿的来历,他大约是为了护卫自己才去袭击她的。这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个小丫环为什么将上官婉儿救了?难道婉儿和武玄霜是相识的吗?在李逸的心中,武玄霜的影子本来已经给上官婉儿压下去了,可是由于上官婉儿,却又不能不令他想起武玄霜来。李逸虽然不知道武玄霜的身份,但武玄霜捣毁了英雄大会,明显是拥护武则天的人。李逸想道:“若然她知道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她会怎样待她?会不会将婉儿拿去献给武则天呢?”武玄霜看来不似是狠毒的人,但上官婉儿落在她的手中,总是教李逸放心不下。 想起了上官婉儿和自己同一的命运,李逸的满腔怨愤都发泄在武则天身上,是武则天令得他们家散人亡,是武则天令得他们飘零湖海,却偏偏有这么多有能为的人去拥护她!“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今天京神器竟属他家?”李逸一腔郁闷,难以排渲,捧起古琴,便在森林内的山涧旁边,选了一块平滑的石头,权作琴台,理好琴弦,临流弹奏。 他弹的是诗经中《黍离》那一篇,随着沉郁的琴音放声歌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遥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这篇“黍离”,说的是周室东迁之后,大夫行役,经过旧日京都,见宫庙宗室,尽为禾黍,悯周室之颠覆,妨惶不忍去,而作是诗。若译成白话,意思便是:“黍子齐齐整整,高梁一片新苗。步儿慢谩腾腾,心儿晃晃摇摇。知道我的说我心烦恼,不知道我的问我把谁找。苍天苍天你在上啊!是谁害得我这个样啊?”(用余冠英译句) 李逸心中充满故国之思,弹奏起来,苍凉沉郁,弹得树叶摇落,林鸟惊飞,胸中闷气,寸梢稍宣泄,正自弹到伤心之处。 忽听得有人“扑哧”一笑,李逸心头一震,指法骤乱,“铮”然声响,一曲未终,琴弦断了! 李逸推琴而起,一个少女正自林中穿过,不是武玄霜是谁? 李逸怒道:“你笑什么?”武玄霜道:“咦,这倒奇了!你有你哭,我有我笑,与你何干?”李逸满腔怒气,吃她问住,发作不来。 武玄霜笑道:“大英雄,你安静些吧。对不住,我失陪啦!”李逸恨恨说道:“谁要留你,哼,你走得越远越好!”武玄霜笑道: “我也不会走得太远,你要知道我去哪儿么?” 李逸怒气未息,道:“谁管你到哪里去?”武玄霜道:“我是到你所关心的地方去啊!我要到长安看看,看一看长安的宫殿,是不是己改成了黍地禾田?”这几句话实是针对李逸所弹奏的那篇“黍离”而发,“黍离”篇的歌者,为周室的寓殿变成禾田黍地面悲,但长安的繁华却更胜于往昔,这明明是讥刺李逸拟于不轮。 李逸惭怒交进,方欲反唇相稽,武玄霜一阵大笑,早已去得远了。李逸静了下来,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心中想道: “她的讽刺也有几分道理,武则天并没有把长安毁灭,治理天下。 也确乎有她的手段,这样一来就更可怕了。”想起自己入川,一事无成,徐敬业的起兵,亦未必足恃,心中更是怅惘不安,最后想道:“我怀看孤臣孽子之心,只当问自己是否尽力而为,安计成败?我还是到扬州找徐敬业去吧。” 李逸心事如潮,从金顶南面下山,下到千佛顶的时候,忽听得有娇笑之声,迎面而来,李逸怒道:“你又来做什么?”要不是碍着武玄霜是个女子,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 那知迎面来的却并不是武玄霜,只见笑声发处,现出两个邪里邪气的男女,男的是披发头陀,虬须如戟,女的却是姿容冶艳,长眉入鬓,荡意撩人。李逸呆了一呆,心道:“这两人不是江湖上所传说的那两个大魔头——恶行者和毒观音么?” 李逸猜的不错,这两人正是恶行者和毒观音,原来他们也是赶来赴会的。只因恶行者曾被武玄霜重伤,十天之前,才得痊愈,故此来迟。 毒观青一双媚服上上下下的向李逸打量,格格笑道:“你是李公子吗?”李逸道:“我是姓李,怎么?”恶行者大喜道:“那么你定是谷神翁所说的那位千岁爷了,请容我们参见。”李逸满肚皮恶气喝道:“且慢,你们是不是一个叫做恶行者,一个叫做毒观音,来这里做什么?” 恶行者愕然不知所答,毒观音笑道:“那是江湖上的仇家送给我们的匪号,其实我们对待仇人才会恶毒,对自己人那是挺好不过。我门听说今年千岁爷要来主持英雄大会,恨不得爹娘给我们多生两条退赶来参谒呢!怎么,英雄大会这样快就散了吗?谷老光生哪里去了?” 李逸冷笑道:“谁和你们是自己人?我来问你,巴州暗杀太子那件案子,是不是你们干的?”恶行者大为奇怪,粗声答道: “不错呀,要不然我们怎么敢说是自己人?”李逸怒道:“你们给武则大差遣,杀了我的哥哥,还说是自己人?”毒观音笑得花枝乱颤,陰阳怪气的曼声说道:“千岁爷,原来谷神翁还没有告诉你么?” 李逸心中一凛,疑云大起,他隐忍不发,换了一付颜色,拱手说道:“我尚未知,请道其详。”毒观音笑道:“这是裴老大人定下的好计策,叫丘神勋部下的军官假冒诏书,迫令太子自尽。 不料太子生疑,坚不奉诏,一定要面见他的母后,没奈何我们只好自己动手了。”李逸吃了一惊,道:“原来他们是裴炎差遣的!”恶行者哈哈大笑,道:“殿下明白,那就好了”毒观音也娇笑道:“殿下也给这条好计骗过,何况他人?经过这件事后,想天下之人,都将认定是武则天所为,我的绰号也要转送给她了!” 这两个魔头的笑声好像利箭一样穿进李逸心里,他做梦也料想不到,像裴炎这样满口仁义道德、答允帮助他恢复唐室江山的“大忠臣”,用心竟是这般狠毒!他也想不到像谷神翁这样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知道内情,却也不肯对他说出真话,这个打击对他太沉重了,比“英雄大会”的瓦解,还要令他难受! 要知李逸一向以英雄自负,“正统”自居,他明知武则天势大雄厚,而还敢和徐敬业商议起兵讨伐她,就是抱着“邪不胜正”的心理,如今他如梦初醒,到底哪方是“正”,哪方是“邪”,连他自己也在怀疑了。 毒观音见他面色有异,笑道:“殿下,你怎么啦?你该欢喜才是啊!武则天的儿子死的死了,贬的贬了,还有一个卢陵王又是庸碌无能,将来唐室再兴,千岁你就变成万岁啦!那时可别忘记了我们啊!” 李逸咬实牙根,强忍怒气,问道:“徐敬业知道这事吗?”声音微微发抖。毒观音若有深意的望他一眼,说道:“这都是裴大人的安排,英国公事前评未知道。英国公要拥立的是卢陵王,裴大人则属意殿下,殿下是聪明人,想当体会得到裴大人的深意。”李逸道:“还望指教。”毒观音笑道:“卢陵王与废太子李贤都是武则天的亲生儿子,不论拥立那一个,终是留有后患,他们也未必肯把母亲杀掉,此其一。”李逸道:“还有呢?”毒观音道: “徐敬业拥立卢陵王,事成之后,天下大权,当然是归他掌握。 不过若果与裴大人同心,由殿下招揽天下英雄,分薄了徐敬业的兵权,那么将来局面就不同了,殿下试想,你有天下英雄辅助,又有裴大人作内应,将来中兴唐室,还怕卢陵王抢了你的宝座吗?” 李逸怒不可抑,想道:“原来来曾起事,他们早已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眼珠一转,强定心神,沉声说道:“你们是裴大人亲信,又对我一片忠心,呷当重重封赏!”恶行者大喜道: “谢殿下封赏!”正待跪下听封,忽听得毒观音喝道:“师哥小心!”恶行者猛然一惊,急忙跳起,只听得刷的一声,李逸闪电般拔出宝剑,朝着恶行者咽喉便刺,尚幸恶行者得毒观音提醒,跳闪得快,李逸这一剑恰好从他的颈边削过,未曾伤着。 毒观音娇笑道:“还有我呢;我也要来讨赏了!”李逸回剑转身,第二招将发未发,陡然间忽见毒观音手掌一翻,一蓬银针,津芒四射,李逸知道是她仗以成名的“透袕神针。”,心头一凛,未暇袭敌,先救自身,百忙中一个“盘龙绕步”,使出一招“玉带围腰”,这一招防身剑法,虽然是津妙异常,但两人距离太近,防不胜防,但听得嗤嗤声响,剑光激荡之中,银针绞碎如雨,毒观音运气一吹,李逸忽觉左“肩井袕”上一麻,犹如给大蚂蚁叮了一口似的,半条臂膊,登时转动不灵。 恶行者几乎被李逸削掉头皮,怒不可遏,大声骂道:“好小子,不识抬举,有皇帝不做,教你到黄泉找你的兄弟去!”一把钱镖飞出,李逸左肩麻病,身法呆滞,颈后的“中柱袕”又中了一枚“碎骨钱镖”,恶行者腕劲极大,这一镖打得他痛澈心肺。 李逸咬一咬牙,厉声喝道:“我今日先除了你这两个魔头!”飞身掠起,宝剑化成了一道银虹,凌空击下。恶行者还真料不到他连中暗器之后,依然能使出这等凶狠的剑招,放出戒刀一挡,但听得“哟”的一声,火花飞溅,李逸这口剑乃是大内宝剑,一剑就把恶行者的刀尖削去一截。 恶行者大吼一声,反转刀背,斜扣李逸脉门,那知李逸已把死生置于度外,竟是奋不顾身,比他还要凶狠,剑锋顺势反展,疾如骇电奔雷,压住了他的戒刀,刺到了他的面门。恶行者抡刀急挡,李逸宝剑霍霍展开,一连几招拼命的招数,杀得恶行者手忙脚乱。 毒观音娇声笑道:“师哥,你好傻啊!我的透袕神针在一时三刻之内便会毒发全身,你用的是哪一种钱镖?”恶行者道: “我用的也是毒性最快的那种碎骨钱镖,”毒观音笑道:“着啊! 既然如此,你难道就不能忍耐这一时三刻?何必去与一个将死之人拼命?” 恶行者给她一言提醒,急忙全力一刀,架开宝剑,立即跳出圈子,李逸紧追不舍,恶行者绕场疾走,毒观音又挥袖扰乱李逸的眼神,李逸转过剑锋追击毒观音,但毒观青的轻功在他之上,他虽然一剑紧似一剑,却是刺她不着。毒观音格格笑道:“殿下,你这样强用真气,毒发得就更快了!毒发之后,你的骨头要片片碎落,伸仙难救,呀,你是皇帝子孙,又有文才武艺,这样死去,我也替你可惜啊!”李逸给她一气,眼睛发黑,狂舞宝剑,更是砍她不着。 恶行者道:“喂,咱们把他杀死,裴老大人会不会见怪?”毒观音笑道:“他若肯听裴大人的话,那便是自己人。他不肯听,那便是敌人了。太子一样可杀,何况是他?只是便宜了卢陵王了。”恶行者道:“好,那么杀了他之后,我要他身上的珠宝,你要他这口宝剑。”两人一吹一唱,就似当作他已死一般。 李逸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剑招发出,己是力不从心,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道:“不想我今日命丧宵小之手!”他趁着视为还没有完全消失,陡然间把全身功力,凝聚剑尖,叱咤一声,连人带剑,向毒观音飞扑! 这拼命一击,势道凌历非常,便听得“嚓”的一声,饶是毒观音躲闪得快,衣襟也给他一剑穿过,毒观音笑道:“殿下,你这样赶着友死,可是急于要见你的哥哥么?”回袖一拍,李逸气力已经用尽,登时跌翻,但觉地转天旋,眼前一片漆黑。 迷茫中忽听得一声长啸,来得极快,啸声未歇,那步声已到了耳边,一个清脆的声音斥道:“兀你这两个不要脸的魔头又在这里害人么?”转音稔熟,李逸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好似有千斤之重,怎样也撑不开,但听得金刃劈风之声,好像千军万马,在身边驰骋一般,接着不久便听得毒观音与恶行者惨厉的叫声,恍若受伤的野兽在哪里峰叫,撕人心肺,李逸的津神再也无法支持,渐渐失去了知觉。 李逸好似做了一场恶梦,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才从梦中醒来,眼睛还未睁开,便觉得缕缕优香,沁人脾腑,耳边听得“得得”的蹄声,好像是躺在车上,又好像是躺在哪位小姐的绣房中,靠着厚厚的锦褥,舒适极了。李逸大为奇怪,用力睁开眼皮,首先接触眼帘是一张俏丽的脸孔,是一对明如秋水的眼睛,那张脸孔贴得很近,那时眼睛也正在注视着自己。 李逸定了定神,看清楚了,不禁骇然惊呼,失声叫道,“你。 你,你!”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不用害怕,你这条小命,算是拾回来啦!”李逸想坐起来,但觉百骸欲裂,身子完全不听支使,手脚竟似是僵硬了。那少女又笑道:“你还未认识我吗?咱们是不打不成相识,我名叫武玄霜。” 李逸想起了和恶行者与毒观音的激战,想起了自己的受伤,道,“原来是你救了我么?”武玄霜未曾回答,车前面有一个女孩子回过头来,扑哧一笑,道:“不是我们小姐救了你,你还有命么?你真是把我们吓死了,昏睡了三天两夜,都还未醒!”李逸惶恐之极,道:“你,你为什么救我?”武玄霜笑而不答,那小丫鬟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是把人当成杀父之仇似的?一醒来就是这么狠狠的盯着人家。连多谢也不说一声?你知不知道,我们小姐为了救你,不知费了多大心力,连毒血也给你吮了出米了。”武玄霜嗔道:“明珠,不要多话!” 这刹那间,惭愧、感激、难过……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纠结李逸心头,李逸优优的叹了口气,问道:“如今我已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待将我怎生处置?” 武玄霜笑道:“我带你到长安去看禾田黍地啊!”李逸双眼圆睁,忽而又叹了口气,怒容尽敛,淡淡说道:“那也由得你,反正我已死了一次,这条性命只当拾回,也就不怕再死第二次了。死在武则天手里,总比死在恶行者与毒观音手里,要值得些。”他只道武玄霜要将他拿去献给武则天,始而愤怒,继而一想,这样死了更好,不用领她的情,因之也就处之泰然。 哪知这样心情激动,胸口立即剧痛如割,虽然咬实牙根,仍禁不住声吟出声。武玄霜微微一笑,将手掌贴在他的胸口,来回柔搓,李逸但觉一股爇气,从丹田升上,十分受用,知道她正以上乘内功的推拿手法,帮助自己体内气血的运行。李逸蹙眉说道:“你何必这样费神,让我死了不是更好么?”武玄霜笑道:“我知道你想说的话,你心中定是在想,为什么要这样狠毒,将我救活了再送给我的仇人,让我受辱而死?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恨我!”李逸闭目不言、他心中确是如此想法,但又隐隐感到武玄霜的温柔不似假情假意,不由得一片迷茫,猜不透她到底要将自己怎样安排。 但听得那小丫鬟又是“扑哧”一笑,回头说道:“我们的小姐在这三天两夜之中,未曾瞌过片刻,耗损功力,给你化毒疗伤,你却死呀活呀的埋怨她!你呵知道恶行有的碎骨钱镖与毒观音的透袕神针乃是天下最毒的暗器?我们小姐费尽功力,最多也只能保你不死,你这身武功算是废了。”武玄霜瞪眼道:“明珠,你不要吓他!”那小丫鬟环道:“我不给他说个明白,只怕他在今后七天之内,都要在心中埋怨你呢!”李逸早把生死置度外,武功还能否保持,那更是根本不放在心内,可是他心中却在奇怪:为什么这小丫鬟只说在今后七天之内呢?她又怎知道自己在七天之后就不会埋怨她的小姐? 只听得那小丫环又缓缓说道:“可是我们的小姐委实爱惜于你,她不但要救你的性命,还要保住你的武功。为此她想尽办法,将你安顿半中,铺上厚厚的锦褥,让你舒舒服服的躺着,免受颠簸之苦,然后赴在这七天之内,将你送到氓崃山,请一位高手给你治疗。你当她当真要将你送给天后陛下么?”顿了一顿,又笑一笑道:“其实即使将你送给天后,天后陛下也断断不会害你,不过那些御医们只怕没法医你罢了。” 李逸这才知道武玄霜的苦心,心中无限感激。可是他听到那小丫鬟后面的几句话,又蓦然警觉,不论如何,这个救了自己的武玄霜,终是武则天的人。顿时间恩仇惘惘,不知道是感激她还是埋怨她! 武玄霜道:“马大叔,请你停一停车,将那壶参汤给我。”驾车的应了一声,将马勒住,回过头来,李逸但觉这人面貌好熟,想了一想,记起来了,他和上官婉儿以前在赴巴州的路上,曾遇到一个农夫,其时上官婉儿正被一个军官追捕,是这个农夫将那个军官赶跑,暗中解了上官婉儿之困。李逸好生诧异,心道:“此人武功不弱,却来给她驾车。”再想起连武玄霜的丫环也敢大闹英雄大会,对武玄霜的来历,更觉得神秘莫测了。 那小丫环笑道:“咦,你呆呆的瞪着马大叔做什么?”李逸道:“不敢请问大叔姓名?”那驾车的道:“我叫马元通。”李逸道声:“多谢。”马元通道:“你多谢我做什么?你该多谢小姐。”武玄霜微微笑道:“他是多谢你那天救了婉儿啊。李公子,你也该多谢明珠呢,要不是她,昨晚在峨嵋金顶,你的朋友只怕难以逃脱堆巨鼎巨灵之掌了。” 李逸又是心头一荡,不禁问道:“婉儿呢?你们将她怎么样了?”武玄霜笑道:“你放心,我们没有伤着她半丝毫发,你当真以为我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么?”李逸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想……”武玄霜道:“你想知道她的下落么?”李逸微微颔首,武玄霜道:“她没有告诉我,不过我却猜到几分,她是去行刺天后去了!”李逸吃了一惊,问道:“你怎知道?”武玄霜道:“她以前曾在我的家中告诉我的,她还央求我帮助她行刺她呢。”说罢抿嘴低笑。 李逸又是惊骇又是担心,但觉周身骨骼又是隐隐作痛。武玄霜笑道:“我虽然只见过婉儿一面,却已深知她的性情。她若然见了天后,定是如鱼得水,只怕她担忧的倒是你啊!”李逸怒道:“婉几身负国恨家仇,难道还会觑颜事敌么?”一生气痛得更厉害了。武玄霜道:“好吧,未来之事,咱们不必猜测,你且喝口参汤。”李逸欲待不喝,他身体不能转动,被武玄霜一捏下巴,嘴已不由自主的张开,武玄霜将满壶参汤都灌给他饮了,饮完之后,睡意大浓,原来是武玄霜怕他思虑劳神,在参汤中渗有调神安息的药未,李逸不久就熟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武玄霜既不和他谈武则天,也不提起上官婉儿,只是和他谈论琴棋诗画,剑术拳经,李逸颇为惊诧她的博闻强记,心中亦自有感于她的温柔调护,对她渐有好感,谈得甚是投机。如是者过了三日,每日早午晚三个时辰,武玄霜都以上乘内功,助他培神固本,去毒疗伤。 这一日李逸已经能够坐起来了,他数日不见阳光,忍不住揭开车帘,观看外面的景色,忽见两骑快马,迎面面来,坐在马上的是一对青年男女,那男的先到,截住骡车大喝道:“车上藏的是什么人,给我停下!” 马元通道:“上差属哪个衙门?可有海捕文书,捕牌令箭?”那粗豪少年怒道:“你的眼睛瞎了,我乃大唐百姓,岂是官府奴才?”武玄箱对李逸微笑道:“原来是两个救驾的来了。”李逸起初以为是哪路参加英雄人会而来迟的人,望去却不认识,甚为纳罕。 马元通道,“既然都是百姓,你为何拦阻我的骡车?”那粗豪少年道:“你车中藏着的可不是百姓!”马元通道:“你管我藏的什么?我不犯法,你管不着!”他无暇纠缠,唰的一鞭,催车赶路,那少年喝道:“我偏要管!”倏的翻身下马,双臂一振,那两匹拉车的健壮毛骡前蹄屈下,大车竟然不能移动半步。 那小丫环抿嘴笑道:“果然有几斤蛮力,只是这一点本领,我还不屑伸手呢!马大叔你将他打发了吧!”马元通抨动马鞭,一鞭打去,冷冷笑道:“尊驾凭着这点本领,居然就敢在白日青天,做拦路抢劫的勾当了么?” 这一鞭横扫三路,疾似雷霆,然而却没有打着那个少年,只见他一个错步闪身,已拔出一支明晃晃的利剑,左手来勾马元通的手腕,要把他硬拉下骡车,右手利剑则挥向他的颈项,马元通大怒,霍地一个“凤点头”乎掌一翻,“蓬”的一声将那少年震退三步,飞身跳下,扬鞭喝道:“好呀,咱们就好好的比划一场!” 那少年更不打话,剑起处,一招“云麾三舞”,上刺咽喉,中挂两臂,下削膝盖,也是一招三式,连攻马元通的上中下三路,好像是为了报复马元通刚才横扫三路那一鞭似的。马元通那条马鞭缠以金丝,长达丈许,哗啦啦抖得半直,一个“盘龙绕步”,蓦然间反手一鞭,刷得呼呼风响,那少年剑走连环,不待招数用老,身子旋风般的随着鞭悄直转出去,那鞭离他几寸,亦是没有打着!只见他剑诀一顿,立即走偏锋斜上,还了一招“白蛇吐信”,剑尖顺着鞭梢而下、径削马元通的手指。 马元通那能容他得逞,身形一翻,倒纵出八尺开外,使出“回风扫柳”的绝技,刷刷刷鞭声疾响,卷起了一团尘雾,鞭长剑短,大占便宜,可是那少年胆大非常,一个塌身,让那条长鞭在他背上滴溜溜的卷过,趁着马元通的软鞭未曾收回之际,居然用掌背微托鞭身,剑锋反展,立刻又沿着长鞭斜削进去,两人以攻对攻,长鞭短剑,各有擅长,竟自打了个难分难解。 李逸斜倚靠垫,从车帘开缝外望出去,忽地心头微凛:这剑法好熟,好像以前见谁使过似的,正在思索,忽听得武玄霜吩咐那小丫环道:“明珠,你下去将他们分开,问问这两个人,问他们与长孙均量是怎么个称呼?”——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 正文 第九回:吟到恩仇心事涌 李逸翟然醒起,他曾见过上官婉儿使这路剑法,怪不得如此眼熟。上宫婉儿是长孙均量的徒弟,这少年能够使这路剑法,当然也是和长孙均量大有关系的了。 这时马元通正使到一招“云龙入海”,鞭势指东打西,若虚若实,那少年欺身猛攻,一个疏神,竟给软鞭缠着剑柄,马元通正待将他的长剑甩出手去,可是那少年神力惊人,双足钉牢地上,纹丝不动,马元通反而给他拉上三步,他的剑锋便沿着鞭梢径削马元通的手指,这一下反客为主,大占上风。但马元通身经百战,经验比那少年丰富得多,一见不妙,鞭悄一抖,义缠上那少年的手腕,勒得他的腕骨痛如刀割,彼此僵持,谁都不愿放手,那少年固然皮伤骨痛,但他的利剑寸寸上移,马元通堪堪就要给他刺着,双方都是惊险非常! 那小丫环一看正是时候,娇声一笑,飞身惊下,短剑一挑,就在这时,与少年同来的那个女子亦自飞身掠起,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但听得“铮”的一声,马元通的金丝软鞭给那少女削去了一截,那少年的长剑波小丫环的短剑一粘一引,借力打力,登时也立足不稳,被她“带”动,斜跃三步,这才定得住身形。 那少女望了武玄霜的丫环一眼,冷冷说道:“唤你家的大人出来。”小丫环笑道:“兵对兵,将对将,你赢得了我,再见我家小姐也还不迟。”言下之意,大是不屑。那少女秀眉一挑,淡淡说道:“好,那就来吧,我大你小,我先让你三招!”她是名门闺秀,心中虽怒,神色上仍甚矜持。 那小丫环道:“且慢,我不斗无名之辈,得先问问你的来历,你是长孙均量的什么人?”那少女被她激怒,再也忍耐不住,青钢剑扬空一闪,虚劈一招,指着那小丫环道:“我父亲的名字岂是你叫得的?再油嘴滑舌,我可要惩戒你了,” 原来这对少年男女正是长孙泰与长孙壁兄妹,他们的父亲长孙均量闻知谷神翁在峨嵋金顶招开英雄大会,他和谷神翁乃是多年旧友,不过自他隐居剑阁之后,就未通音讯了,他只因自己武功未曾恢复,不便前往,便打发儿女出道,去拜见谷神翁,也好计他门开开眼界。两兄妹动身稍迟,未到峨嵋,英雄大会己散。他们在途中遇到从英雄会上溃败下米的人,得知英雄人会被一个少女捣毁,十分惊诧,但他们初生之犊不畏虎,便一路追踪下去,想找武么霜较量,追到双流县的一个小镇,从一个客店主人的口中,得知武玄霜的骡车昨日刚刚经过,他们一听店主人的描述,不但武玄霜的形貌和那些人所说的捣毁英雄大会的少女相符,而且车中卧病的少年,也像是他们所说的那位王孙李逸。两兄妹急忙快马追赶,追了两天,才在此地相遇。 长孙兄妹初次出道,跃跃欲试,一心想与武玄霜大斗一场,看看这个捣毁英雄大会的女魔头,究竟是怎么个厉害法?哪知武玄霜还未曾露面,只一个驾车的乡下汉便与长孙泰打成平手,如今向长孙壁挑战的,又只是一个稚龄的小丫鬟,而且这个小丫环还大言炎炎,狂傲非常。 长孙壁按着怒气,冷冷说道:“让你三招,赶快动手。”那小丫环一声娇笑,叫道:“好呀,那么小婢子讨打来了!”这乃是针对长孙壁刚才说要惩戒她的话而言,长孙壁柳眉一挑,手按剑把,陡然间,但见眼前红霞疾涌,绸影翻飞,那小丫环用一条绸带作为兵器,蓦然在到,长孙壁吃了一惊,道声:“好快!”身形一晃,随着灯绸飘出二大以外。那小丫鬟脚尖一点,如影随形,厩剑挽了一个剑花,立即跟踪刺下,剑光人影之中,但听得“嚓”的一声,矩剑将路边的一株树枝削断了! 那小丫环连发两招,都被长孙壁用轻巧的身法避开,也是吃惊非小,她杀得性起,红绸一翻倦,短剑回旋反削,一柔一刚,一招之中,寒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家数,于是她从武玄霜刚学会的一招最得意的招数,长孙壁霍地一个“凤点头”,惊鸿掠燕般的绕到那小丫环背后,那小丫环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着,短剑未曾放尽,倏然间往后一惊,“当”的一声,竟把长孙壁头上的凤钗削为两段。 李逸看得手心捏了把汗,低声说道:“请你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伤害他们。”话一出口,忽地想起武玄霜乃是自己的敌人,有何“情份?”不禁面上一红,武玄霜似是没有察觉,嫣然笑道: “明珠这回碰到对手了,妹妹的武功比哥哥好得多!” 长孙壁又惊又怒,嗖的一声,青钢剑脱鞘而出,立即一招“直指天南”,剑光如练,闪电刺去,那小丫环还了一招“横架金梁”,说道,“承让三招,佩服佩服!”她胸无城府,这话乃是出自真心。原来她起初见长孙泰的身形迟滞,只道妹妹亦不过如是,她自幼跟随武玄霜,以武玄霜的本领作为标准,眼界自是甚高,故此一开头便出言讥笑,倒并不是她素性骄狂的。 小丫鬟虽是真心称赞,长孙壁听来却足刺耳得很,当下寒嗔不语,刷,刷,刷!又是连环三剑,她的父亲长孙均量与谷神翁尉迟炯齐名,乃兄当世三大剑术名家之一,长孙壁心灵手敏,除了气力不及哥哥之外,轻功和剑法都比哥哥高明得多,这三剑一剑紧似一剑,端的剑势如虹,变化无方。那小丫环好胜之心勃起,笑道:“刚才我使到第四招才削断你的凤钗,这个不算,咱们如今再好好的比划比划!” 长孙壁凝神待敌,这时她哪还敢因为对方是个小丫环而有丝毫轻视?但见那小丫环将绸带抖得笔直,如箭射来,将近身前。蓦然一翻一卷,当成软鞭来使,长孙壁使出“飞鸟投林”的身法,回身一惊,衣袖一拂,将小丫环的红绸拂开,剑诀一顿,登时一招“玉女穿针”,反客为主,剑尖刺到了小丫环肩后的“风府袕”,邓小丫环一个车身,红绸抖起了一道彩虹,将长孙壁的剑锋引开,反手便是一招“仙人换影”,剑光闲闪,绸影飘飘,直把倚在车前的马元通都看得头昏目眩。长孙泰失声叫道: “妹妹,小心!”但见长孙壁展开她在剑阁上学得的绝顶轻功,随着红绸飘闪,运剑如风,瞬息之间,已连环攻了七八记津妙的剑招! 李逸躺在车中,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恍若繁弦急管,从帘内窥出,已是不大情是,禁不住坐起身来,揭开了车帘,武玄霜忽地微微一笑,一手按在他的胸前,说道:“再过四天,你便可以起身行走了,何必心急。”李逸一看,日影当中,武玄霜每天早午晚三个时辰,都要按时按刻为他推拿疗治,此际正是正午时分,又该是运气疗伤的时候了。 就在此时,长孙泰一眼瞥见了武玄霜与李逸二人,大声叫道:“殿下宽心,长孙泰接驾来了!”疾奔而下,武玄霜倚着车边,露出上半截身于,微微笑道:“叫你的妹妹一齐上来,明珠,你不是长孙小姐的对手,退下去吧!”话声未停止,长孙壁不待那小丫环退让,早已一招“神龙掉尾”,将她迫开,兄妹俩一先一后,双双奔至! 武玄霜笑道:“令尊翁剑术名闻天卜,难得相逢,请贤兄妹尽量施展,让我开开眼界!”长孙泰想不到武玄霜竟是这样美貌的少女,呆了一呆,但见她漫不经意的倚首车上的栏棚,只有一支纤纤玉手垂在车外,那神气竟是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不禁怒气陡生,大声喝道,“你下车来,咱们较量较量!”武玄霜持剑在手,笑道:“我要看护病人,恕不能下车奉陪,请贤兄妹上来吧。”长孙壁立即凌空跃起,青钢剑挽了一朵剑花,迎面刺来;长孙泰左臂一伸,便要把武玄霜拉下,武玄霜一声长笑,剑锋倏的向上一撩,随即倒转剑柄往下一撞,长孙壁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好似断线风筝般的跌了下来,长孙泰却闪避不开,胁下被她的剑柄一撞,半边身子登时麻软。两兄妹又惊又怒,长孙泰吸了口气,喝道:“看招!”两柄长剑奔雷闪电般的杀到,武玄霜短剑一引,长孙泰一剑劈去,刚好与长孙壁的青钢剑相交。 长孙壁给他哥哥的猛力震退三步,长孙泰也几乎立足不稳。 长孙壁瞪了她哥哥一眼,贴在他耳边说道:“为什么不用孔雀开屏?”这乃是怪她哥哥适才出招出错了,声音说得很轻,出于妹妹之口,入于哥哥之耳,旁人决计不能听见。不料一言甫毕,武玄霜忽地笑道:“贤兄妹卡曾尽展所长,再来再来!”长孙泰臊得满面通红,长剑向武玄霜一点,刷的便是一招“孔雀斤屏”,长孙壁也抢着攻了一招“彩风舒羽”,双剑齐到,一左一右,端的好似凤凰孔雀,张开翅膀一般,刚健训娜,美妙异常! 武玄霜赞了一个“好”字,顺手招架,“当”的一声,将两柄剑同时格开,左手仍然贴在李逸胸口的“璇玑袕”上,轻轻给他推血过宫,李逸心头烦乱,真气运转,略感不舒,武玄霜如有所觉,低下头来,微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自必看在你的份上。”言下之意,乃是答应他不伤害长孙兄妹,眼光温柔之极,李逸心头一荡,但觉一股爇力,从她掌心徐徐传入,导气通关,登时心胸宁贴,舒服无比。 长孙兄妹见她回首车中,低头说话,虽然看不见车中人面,但亦猜得到定是李逸无疑,心中均是一怔,想道:“难道殿下竟然给这个妖婢迷惑了?”听她话语,瞧她神气,竟是满不把比剑当做一回事情,而是心神另有所属,只顾照料车中的病人。两兄妹又怒又气,不约而同的展开最车辣的进手招数,运剑如风,双剑连环急攻。武玄霜头也不回,双眼只是凝视李逸,用温柔的眼光抚慰他,唯恐他被外物乱了心神,以至加重伤势。李逸甚是感激,渐渐如受催眠,果然不再理会她的比剑,顺着她手心传来的爇力,徐徐运气,不过一盏茶时刻,便已气通百袕,透过重关,比往日受益更大。这时伸智清宁,吐了口气,双目张开,但听得兵刃相交的叮当之击,有如暴风骤雨。车厢外长孙兄妹一剑紧似一剑,攻得越来越急了。 武玄霜舒了口气,微笑说道:“午间的功课完了。”蓦然回过了头,对长孙兄妹笑道:“峨嵋剑法,果是高明,小妹领教过了,两位请歇歇吧。见到尊翁之时,请给我问候。我还要赶路,不敢再留两位的大驾了。”话语一完,劲透剑尖,往上一桃,铮的一响,登时把长孙泰的那柄长剑削去了一截。长孙泰面色灰败,长孙壁陡的转身,一言不发,立即跨上马背,刷刷几鞭,催马疾驰;长孙泰呆了一呆,自感无颜,跳上马背,也追她的妹妹去了。 李逸坐起身来,靠着车厢,目送长孙兄妹绝尘而去,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既感武玄霜的柔情似水,又从长孙兄妹想起了皇祖的老臣长孙均量,再从长孙均量想起了上官婉儿,们觉悟怀历乱,不能自己! 武玄霜曼声吟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借《楚辞》中《湘君》一篇的辞意,问他有什么心事犹豫不前,是不是想念一位妙丽的佳人,若是那样,就该催桂木做的船快走啊。那小丫鬟微微一笑,道:“马大叔,快赶车!”李逸怔了一怔,惊诧这两主婢怎的如此聪明,竟好像猜到了自己的心事? 随着车轮的转动,李逸的心情也越转越乱,低声问道:“我的琴呢?”武玄霜道:“琴剑无恙,都在这儿。” 李逸斜靠锦垫,抚弦歌道: 日居月诸, 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 如匪瀚衣, 静言思之, 不能奋飞。 这是诗经中的一章,写的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被群小所制,不能奋飞,又不甘退让,怀着满腔忧郁,无可告语,因而有了这一篇缠绵婉转的申诉,若译成白话诗那意思就是:“问过月亮问太阳,为何有光像无光?心上烦恼洗不净,好像一堆脏衣裳。我手按胸膛细细想,怎能高飞展翅膀?”李逸弹这章诗,正是对武玄霜问他有什么心事的答覆,他将自己比作那位“不能奋飞”的“君子”,境况相同,情真意切,满腔忧愤,都从琴声中发泄出来。 武玄霜道:“还不止此吧?公子兴犹未尽,我还想两听一阕。”李逸想起了上官婉儿,不能自己,又丙抚弦歌道:“ 绿兮衣兮。 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 烨维其亡! 绿兮丝兮, 汝所治兮。 我思故人, 仰无忧兮。 这一儒诗本来是诗人睹物怀人,思念故妻的。李逸却借此诗意,来怀念他的知己上官婉儿,若译成白话诗那意思就是: “绿色的上衣啊,黄色的裙裳。心里的忧伤啊,怎能够遗忘!绿色的丝啊.你亲手理过。想念着我的故人啊,纠正我多少差错。”他想起上官婉儿去行刺武则天,定然吉少凶多,只怕当真是生离死别,相见无期。不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琴声弹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武玄霜接过琴来,也抚弦歌道: 芳与泽其杂柔兮, 羌芳华自中出, 纷郁郁其远承兮, 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 羌居蔽其闻章。 再用楚佯“思美人篇”的辞意,答覆李逸。意思是说:“香的和臭的混在一块儿,像君了与小人共处一朝,但杰出的香花在凡卉之中也能自别,它的芳香四溢怎也不会散消。美好的品质总能保侍,美好的声名在荒僻的地方也总能传出去,用不着你替她心焦。”她把上官婉儿比作杰出的香花,终必能够从凡花之中把自己分别出来,懂得好坏,识得是非。由于她美好的品质,她绝对不会被埋没。那就是说她必然会给武则天赏识的了。 李逸很不想她提起上官婉儿,但听她借琴音表达,说得那样肯定,好像上宫婉儿将来终于与他背道而驰,不觉惘然。 骡车辘辘,琴韵悠扬,李逸抬起头来,正好与武玄霜的目光相接,李逸一片茫然,不觉问道:“你到底为了什么救我?”武玄霜笑道:“我是要为国家保存一个人才,也好让你将未可以有机会奋飞啊!”李逸淡淡说道:“那除非是沧桑换了。”意思明显得很,他在武则天的治下绝不能出头,武则天也不配用他。除非是恢复了李唐的江山,他才可以一飞冲天。武玄霜深深的看他一眼,微笑说道:“可惜你的知音之人不在。嗯,我思故人,俘无忧兮。若是有这样一位故人,时时思念,倒也不错。”“我思故人,俾无忧兮”。正是刚才李逸所掸奏过的两句诗,意思是思念故人可以纠正自己的差错,那是李逸想起了上官婉儿有所感而发的。如今武玄霜就用这两句诗来暗讽他,意思是说道: “若果你的知音人上官婉儿在这里,她一定会指出你的错误的。” 李逸与武玄霜各用琴声问答,各用说话试探,但心灵之间,总是不能融洽。听了武玄霜那两句活,李逸再也忍受不住,心中想道:“上官婉儿未必就如你所想的那样,甘心忘了父母之仇,颜事敌。纵然婉儿变了,找也绝不会向武则天折腰!”武玄霜看他面色,一笑说道:“我不懂说话,可是有什么触犯你了?”李逸冷冷说道:“多谢你一再指点,可是我不是三尺小毫,香的臭的,相信自己还可以分辨出来。”武玄霜叹口气道:“但愿如此。”这时骡车已进入闷峰夹峙的谷口,山花夹道,鸟语迎人,李逸的心情稍稍宁静,忽听得那小丫环说道:“有人赶在我们的前头入山去了,咦,马大叔你看这路上马蹄的痕迹,敢情就是刚才那一对长孙兄妹?” 不错,长孙兄妹这时正在氓崃山中,意外的见着了一位遁世高人。那日长孙泰被武玄霜削断了剑尖之后,羞惋之极,纵马急驰,许久许久,才追上他的妹妹。长孙壁比她的哥哥更不愤输,埋怨她的哥哥出剑不快,变招不灵。长孙泰苦口苦脸的说道:“我也不知是怎么搅的?敢情那妖女真的会使妖法,不论咱们怎样急攻,眼看剑尖就要刺到她的身上,却被她轻轻一挡便挡开了。”长孙壁道:“那是仆么妖法?这都是你不能好好的和我配合之故。”长孙泰只好顺着妹妹的口气说道:“是啊,咱们到底是第一次和敌人交手,吃亏在经验不够,要不然也不会这样莫明其妙的便输了。”长孙壁道:“我一路琢磨那妖女的剑法,喂,咱们再拆一拆刚才的招数,明天追上去和她恶斗一场。”长孙泰心中暗笑:“妹妹比我还要好强。”可是他也想挽回面子,而且知道妹妹素来聪敏,说不定她真的琢磨出了所以然来,心中想道:“纵然再斗也未必胜得了那个武玄霜,但我拆一拆刚才的招数总是好的。”于是点头同意,两兄妹跳下马背,便在山边拆起招来。 哥哥气力充沛.妹妹身法轻灵,虽然只是拆招,也打得十分紧张津采。打到分际,长孙泰将剑诀一顿,弯腰插柳,剑尖在地上一按,倏的反弹削出,长孙壁举剑拨开,说道:“这一招‘六起巫山’使得不对,你看我的。”拗步弯腰,刷的一剑刺出,喝道:“撤手!”但听得“当”的一声,长孙泰蹬蹬蹬连退三步,虎口发麻。然而那柄长剑居然没有撤手。长孙壁满面通红,长孙泰道:“我虽然没有撒手,但我的气力比你大,却被你借力打力,将我迫退三步,已是十分难得。嗯,这一招确是比我高明。咱们刚才若同时使出这招,宁可败中求胜。” 忽听得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要别创新招,真是谈何容易?以长孙均量的学力,峨嵋剑法的这一破绽,也是至今还未补好。” 长孙兄妹吓了一跳,急急收拾,只见一个白须飘拂的老头儿,不知是什么时候走来的?这时正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微笑,眼光中却是一股苍凉的神色。长孙壁暗暗嘀咕,心中想道:“父亲常说,临敌之际,要眼观叫面,耳听八方。若然他是敌人,在背后偷袭,岂不糟糕:峡,奇怪,凭我的耳力,怎么听不出他的声息?” 长孙泰心思没有妹妹灵敏,一时之间竟未想到别人能够这样的突如其未,到了面前,才给自己发现,武功定是比自己高明;听他评论自己父亲所创的剑法,竟似意存轻视,不禁勃然火起,怒道:“好呀,你说我们的峨嵋剑法甚有破绽,你定然是个大行家了?小子冒昧,倒要请你下场试试,让我明白破绽在什么地方?妹妹,把你的剑给他!”他见那老头没有带剑,便叫妹妹将剑给他,那当然是坚持着要和他比剑了。 那老头儿摇了摇头,说道:“我已发誓终生不再使剑和人动手了。不过你们要请我指点,我倒是义不容辞!”长孙泰怒道: “好,那就请来指点吧!”长孙壁道:“老前堆,你是谁?”两兄妹各有想法,口吻不同,争着说话。那老头微笑道:“好吧,你们两人再继续拆招,待我看到高兴的时候,便来指点你们,那时也许你们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长孙泰见他倚老实老,甚是不服,长孙壁忙道:“哥哥,咱们再练一练,喂,留心接招!”嚓的一剑便刺,长孙泰素来顺从妹妹,况且她剑已刺到,非接不可,只好和她再继续拆招,过了许久,还未见那老头开声指点,长孙泰正自不耐,长孙壁却是心中一动,,蓦然一记“云起巫山”攻出,就在这,只听那老头儿哈哈一笑,两兄妹但觉微风飒然,那老头儿倏的拦在他们之间,双掌一分,笑声未停,他们的两柄长剑早己被人家夺去!” 长孙壁尖声叫道:“你是蹑云剑谷神翁屈老伯伯!”须知蹑云剑乃天下最轻灵飘忽的剑法,这次谷神翁虽然没有用剑,但他那妙绝天下的“蹑云步法”,却已给长孙壁认了出来。长孙泰心思较钝,这时亦已想到:“对晚,爹爹说过,胜过本派轻功的只有飘忽莫测的蹑云步,他能够在举手之间就能夺去了我们的两支长剑,当然是谷神翁了!”想起刚才说话暴臊,甚是尴尬,只好上前陪礼,尊了一声“谷老前辈。” 谷神翁哈哈笑道:“好极,好极,找不到老子,却找到了儿子了。”长孙壁问道:“谷老伯曾经到过剑阁找寻家父么?”谷神翁道:“正是,你当然知道我和你们的爹爹以前是最要好的朋友。 廿五年前,我们在峨嵋沦剑,那时你们都还没有出世,你爹爹新创了一套剑法,对‘云起巫山’这招尤其得意,这是败中求胜的好招,变化奇幻,确实有鬼神莫测之钒,我也甚为佩服,但这一招却有个漏洞,因为要败中求胜,所以走的使是冒险一搏,快速进攻的路子,已方十三路便不能不露出空门。当时我向你爹爹说了,你爹爹说这诚然是个破绽,但敌人怎能料到我突然出此奇招?而且对方在胜招之际,也必然要乘胜追击,他的下盘也自然要露出空门,又怎能拆解我的招数,我不以为然,但当时也确实想不到怎样去破他这一招。后来我见了尉迟炯,彼此琢磨,才想出了破招的妙法。所以刚才你们若不是恰恰使到这招,我还未必能这佯快便夺了你们的剑呢。这次我因事入蜀,听说你爹爹隐居剑阔,前几天我便去找他,一者叙旧,二者想和他再研究这一招,却不料扑了个空,他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长孙泰道:“家父已搬到青城山玄化和尚的寺中避仇去了。”谷神翁道:“避仇?避什么仇?”长孙壁将父亲受了恶行者与毒观音暗器所伤,失了武功的事,详细说了一遍。谷神翁道:“真是该死,这两个魔头恶性兀是不改。好在找这次没有邀请他们。不过,你父亲也未必需要再练十年,我有一位朋友或者可以助他早口康复。”长孙兄妹正要请问是谁,谷神翁道:“我还有一事未明,你们刚才拆招之际,说是再要和什么人大斗一场,这是怎么一回事?” 长孙兄妹知道了是谷神翁之后.早就想邀他去截劫骡车,再斗武玄霜了。但转念一想,他们曾听过道路传言,说是这次英雄大会之所以瓦解冰消,便是因为谷神翁败给了那个女了。他们不知道是虚是实,但怕伤了谷神翁的面子,故此迟迟不敢开口。如今谷伸翁问起,只得将实情告诉于他。谷神翁长叹一卢,道:“罢了,罢了!”随即又焦急的问道,“你们当真是见到了李逸被抓在她的手中么?” 长孙泰道:“怎么不真?我还听到殿下声吟的声音呢,敢情是伤得很重,所以一直躺在车中没有露面。”长孙壁插口道: “那妖女定是要将他解上长安,领功请赏,咱们可得赶快去救。”谷神翁道:“车上还有何人?”长孙壁道:“还有一个小丫环和一个驾车的汉子。” 谷神翁沉吟不语,似有什么心事令他很是为难,长孙泰心直口快,冲口说道:“我妹妹可以赢得那小丫环,我可以赢得那驾车的汉子,谷老前辈,你只要能和那武玄霜斗上百招,我们击败了敌人之后,就来帮你,何须惧她?”谷伸翁哈哈笑道: “我生平纵横南北,对付任何强敌、也从来未请过朋友助拳。那丫头武功虽然厉害,在一千招之内我确是没把握胜她,到了一千招之外,嘿嘿,老朽自信还可以将她降伏!”长孙泰道:“那更好了。何以尚有犹疑?”谷神翁叹口气道:“可是我已答应了一位朋友,今后不再使剑了!” 原来谷神翁那日被天山符不疑将他引走,两人另外到峨嵋千佛顶去比了一场剑,结果斗了一天一夜,是符不疑胜了一招。 符不疑取笑他道:“你在金顶的英雄会上赢不了一个小姑娘,如今又打不过我,你自己说该怎么办?”谷神翁在英雄会之后,早已心灰气冷,如今义被他一激,立即拗折长剑,发誓终生不再使剑去对付敌人。 长孙兄妹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像谷神翁这样大有身份的人,一言既出,那就是永无更改之理。心中均在想道:“糟糕,谷神翁不肯帮忙,我们的招数练得再熟,恐怕也不是人家的对手。”要知长孙壁起初虽不愤输,但她还有自知之叫,谷神翁刚才在举手之间便能将他们的剑夺出于去,而听谷神翁自言,非到千招之外,不能赢得了那个武玄霜,如此说来,自己如何能是人家对手? 但见谷神翁沉吟半晌,忽地双目一睁,说道:“李逸是我捧他出来的,我可不能让他落在武则天手中。我既不便动手,只好再去麻烦老朋友了。好吧,你们现在就跟我来!”长孙壁问道: “谷伯伯去邀请的是哪位老前辈?来得及吗?”谷神翁道:“金针国手夏侯坚就住在这氓崃山中!” 长孙壁又惊又喜,原来这夏侯坚也是她父亲的好友,不但医术极为高明,武功亦是深不可测,只是他为人淡泊,不求名利,行踪飘忽无定,他也像谷神翁一样,与长孙均量有二十年以上不通音讯的了。故此,长孙均量受伤之后,曾对儿女提起此人,说是只有此人可以为他疗伤,只是苦于无法寻觅。想不到他就住在这氓崃山中。长孙壁喜出望外,想道:“这真是双喜齐来,不但可以请他去救李逸,而且还可以请他帮助父亲恢复武功。” 一行三众,便即登山,但见山峦起伏,优涧重云,清灵之气,不减峨嵋。山坡上几座平房,依着地形起伏之势建造,外面有红墙围绕,青藤盘瓦,一看便知是高士所居。有一条人行路直通到门前,路边秀草没径,榆柳成行,门前还有一个草坪,花草树木修剪得甚为齐整,那自是主人有意经营的了。 园门虚掩,长孙兄妹随着谷神翁进去,触目所见,皆是奇花异草,优香扑鼻,一个白须老者正在指挥着一个药僮,在浇水灌花,观谷神翁便即嚷道:“老谷,你又给我招揽些什么事情来了?” 谷神翁:“长孙世兄请医生来了。”长孙兄妹便即上前请安,夏侯坚一听是故人子女,十分欢喜,哈哈笑道,“原来均量兄也与我同隐川中,要不是你们到来,我还当真不知呢。有什么事要请医生?”长孙泰将父亲受伤的事情说了一遍,夏侯坚再详细询问了一些伤后的症状,叹口气道:“要是他刚受伤之时便由我医治,那就好办,现在却是有点迟了。”长孙壁惊道:“连老伯也没法可想么?”夏侯坚道:“这种恶毒的暗器,若是及早疗治,即算本人有内功根底,也要十天才能恢复原状,现在嘛,最少可也得一年了。”在夏侯坚的心目之中,耍医上一年才能给病人医好,内心已甚感不安,长孙兄妹听了,却是大喜过望。谷神翁笑道:“长孙均量本来要打算十年才能恢复武功呢。好,过两天我便去将他接未,请你悉心调治。”夏侯坚道:“好极,好极,我呵以有个老朋友作伴了。” 谷神翁道:“还有一桩事情要麻烦你呢。”夏侯坚道:“你说说看。”谷神翁道:“救尉迟炯的徒弟,”夏候坚道:“尉迟炯的徒弟生了什么怪病?”谷神翁道:“不是生病,是落入了仇人的手中。”将事情说了一遍,夏侯坚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救?”谷神翁叹口气道:“可惜我已答应了天山老符今生不再用剑了。”夏侯坚大笑道:“你不干的事情却推给我干。你如今才退出江湖,找则是早二十年前已退出江湖了。”谷神翁急道:“尉迟炯的徒弟名叫李逸,他乃是大唐的王孙。”夏侯坚淡淡说道:“我不管江山是姓李的还是姓武的,王孙也好,平民也好,争斗之事,我都不予理会。老谷,你也忒多事了,我前些时听说你召开什么英雄大会,我就极不赞成。英雄不死,大乱不止,天下纷纷,何苦来哉?我只求安安逸逸的渡过一生。”夏侯坚服膺老庄学说,主张清净无为,因此虽具有绝世武功,却壮岁便深山归隐。谷神翁虽是他的老友,却也劝他不动。 谷种翁正在苦求,忽听得外面隐隐传来年轮辘辘的声音,长孙壁道:“糟糕,定是那武玄霜追踪我们来了。”谷神翁大笑道: “别人到你门前生事,看你管是不管?”一把拉着夏侯坚,同出草坪去看。 只见一辆骡午直上山坡,越来越近,车上坐着的人已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长孙泰双眼圆睁,呆了一呆,突然叫道: “是她,果然是她!”谷神翁道:“夏侯兄,你出不出手?”夏侯坚叹口气道:“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长孙世兄在我门前受人欺负。”说活之间,那辆骡车已至草坪停下,但见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笑盘盈的跳下车来,正是武玄霜。 李逸一路思潮起伏,尤其在进了氓崃山后,心情更是动荡不休。武玄霜说要将他交给一位神医国手,究是谁呢?李逸心中想道:“恶行者和毒观音的暗器,乃是天下最毒的暗器,据武玄霜说,那位国手非但可以给我解毒疗伤,而且可以助我恢复武功,这样说来,那位国手,本身也非具有极上乘的内功不可,莫非是她的师父不成?”想起武玄霜乃是与他敌对的人,自己昂藏七尺,自负英雄,却弄到要受敌人恩惠,想到此处,大为诅丧,几乎就想跳下车去;然而可想到武玄霜在一路之上,对自己的殷勤呵护,似水柔情,感激之念,又不禁油然而生,但觉恩仇纠结,有若乱丝,盘塞胸中,剪它不断,理也还乱!当真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正在情思惘惘,忽听得车声嘎然而上,武玄霜对他笑道: “到啦,难得你的几位相识都在这儿。”李逸坐了下来,靠着车垫,揭帘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迎而而来的竟然是谷神翁,在谷神翁背后的,又正是刚才在路上截动骡车、被武玄霜打败的那对青年男女,另外还有一位白须飘拂的老者,也好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夏侯坚抢快一步,迎上骡车,这刹那间,这位心如止水的世外高人,也不禁起了一诧意,他曾听谷伸翁说过英雄大会的事,心中想道:“难道竟是这样一位花朵般的小姑娘,她把天下英雄都打败了。连谷神翁的蹑云剑法都讨不了便宜?” 武玄霜盈盈一笑,施礼说道:“晚辈武玄霜拜见夏侯先生。”夏侯坚又是一愕,心道:“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要知夏侯坚虽然身怀绝技,但他一向自甘淡泊,从来曾在江湖上出过风头,而且壮年归隐,除了极有限的几位老朋友,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知道他。然而这个看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却一见面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夏侯坚怔了一怔,瞅着武玄霜道:“你驱车上山,就是专诚为了拜访我么?”武玄霜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夏侯先生,你身负金针国手之名,自当知道我的来意。”夏侯坚平生确是治过不少疑难怪症,但他从来不肯向病家透露过真实的姓名,这“金针同手”的封号也只是几位老朋友私下称呼他的,武玄霜却说得那样自然,竟似早就熟识一般! 夏侯坚疑心人起,问道:“嗯,你是找我看病来的么?”武玄霜道:“不错。有一位朋友中了恶行者的一枚碎骨钱镖,又中了毒观音的两口透袕神针,想当今之世,除了你老先生,别人断断不能医治。” 此言一出,在场人等,均感意外,长孙兄妹想道:“原来她不是为了追捕我们来的!”谷伸翁却在想道:“李逸怎的会给那两个魔头伤了?那两个魔头不是受了裴炎之聘么?怎的会打起李逸来了?若非李逸,她又为谁求医?”原来谷神翁刚才听说李逸受伤,心中就一直以为是武玄霜将他打伤,好押上长安领功人的。 但其中最感到意外的还是李逸,他一路猜测,不知武玄霜要将他交与何人,不知还要受什么折辱,做梦也想不到武么霜所说的名医,原来就是亘侯坚!是他帅父几个最好朋友之一的夏侯坚,李逸虽然没有见过夏侯坚,却曾听师父描绘过他那清奇的相貌,待所到了武玄霜叫出夏侯坚的名字,这才霍然省起,心道:“怪不得好像在那儿见过一般。” 武玄霜道:“明珠,你将李公子扶下车来。”转过头笑道: “我将你交托给夏侯坚老先生,你总可以放心了吧!”李逸心上的陰霾一扫而空,想道:“我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来她给我安排得这么妥贴!”既是惭愧,又是感激,怔怔的看着武玄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听得夏侯坚淡淡说道:“老朽虽然略通医术,却并未挂出招牌,悬壶济世,医不医病,可行看我喜不喜欢。”李逸颇感奇怪,想道:“咦,难道他还未曾知道我的来历?” 武玄霜笑道:“别的病人,你不高兴医治也还罢了,这个病人嘛,你想不收,只怕你的老朋友也不答应,谷老盟主,幸好你也在这儿,似乎不必找多费唇舌了。”谷神翁一时间猜不透夏侯坚的用意,迟疑未答。只听得夏侯坚冷峭说道:“是你来向我求医的,可是?”武玄霜道:“怎么?”夏候坚道:“那么我就只冲着你说话,你的帅父是谁?” 这句话正是大家早已存在心里的疑团,连李逸也坚起耳朵来听,武玄霜眼光一扫,从李逸与谷神翁的面上扫过,最后在夏侯坚的身上.微笑说道:“夏侯先生是世外而人,难道也像世俗医生那般势利,必须问求医的有什么足以夸耀的亲戚师友才肯留医么?”夏侯坚给她用说一迫,长须一拂,半晌说道: “我不是白白给人看病的,你知道么?”武玄霜道:“医生收取诊金,那是天公地道的书。”夏候坚道:“金银于我无用,但我也不敢坏了行规,我看一个病人,就要收一件礼物,这礼物可得我欢喜的才成。你有什么礼物可以送我?” 谷神翁诧异不已,他听夏候坚言中之意,分明是籍此出个难题来考武玄霜,心内想道:“若然她的礼物不合你的心意,难道你就袖手不管了么?”要知谷神翁与武玄霜虽然是居于敌对的地位,但此际的心思却完全与武玄霜相同,那就是切望夏侯坚将李逸留下来医治,却不知夏侯坚何以要一再刁难。 但见武玄霜微微一笑,俭衽施礼说道:“先生世外高人,小女子不敢以世俗之物亵渎先生,只好借花敬佛,聊表寸心!”说罢,解下束腰绸带,扬空一卷,附近是一棵花树,轻绸过处,有如利刀快剪,将十几朵大红花都“剪”了下来,红绸一卷一收,蓦然撒出,但见满空花瓣,连成一线,向夏侯坚激射而来! 长孙兄妹看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武玄霜的功力之深,远非他们所能比拟。谷神翁与李逸更看了出米:那满空花瓣竟是排成了一行草字,凝神细辨,隐约认得出排的是:“不可说,不可说!”六个草书。两人均是心中一动,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心念未已,但听得夏侯坚一声长啸,双怞一拂,满空花瓣登时改了方向,而且排成了另外一行草书,这时连长孙兄妹也看得清清楚楚了,那是:“如之何?如之何?”六个草字。 谷神翁猛然一醒,恍然在悟,武玄箱用花瓣排出的“不可说,不可说。”六字,敢情乃是答覆夏侯坚刚才的询问,不愿透露她师父的姓名,但她师父的姓名,却何以“不可说,不可说”呢?这就非谷神翁所能参透了。更难解的是:夏侯坚那“如之何?如之何?”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人暗较武功,所排出的这两行草书,又像谜语一般的各隐机锋,又好似各自点破对方的来历,局中人想来明白,局外人却是一片茫然! 谷神翁与夏侯坚虽是三十年以上的朋友,但对他少年时候的事情亦是一无所知,见此六字,心中诧异不已,忽听得夏侯坚喃喃自语道:“不可说、不可说。如之何?如之何?”谷神翁一凛,知道夏侯坚是示意叫自己不可发问,即算问她,她也是不会说的。 夏侯坚轻轻吟了这么两旬,双袖又是一拂,满空花朵,如遇狂风,片片飘落。夏侯坚黝然说道:“病人我收留了,你回去吧。”顿了一顿,又道:“你给我问候你的师父,嗯,不问候也罢。” 武玄霜将李逸轻轻扶起,交给夏侯坚,夏侯坚招手叫长孙泰过来,将李逸背起,李逸回头一瞥,正好与武玄霜的眼光相接,但觉那眼光中似寒着无限的欣慰,又寒着无限的悲哀。 这一刹那,李逸亦自心弦颤抖,心事如潮!这真是一段奇怪的感情,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担心害怕,不知武玄霜将他怎样处置。更害怕隐入武玄霜情网之中,焦虑着不知怎样才能脱离武玄霜的掌握?现在谜语揭晓了,武玄霜也要离开他了,他反而怅怅惘惘,不知怎的,竟是难以自抑的生起了惜别之情。 他急忙避开了武玄霜的眼光,伏在长孙泰的肩头上向谷神翁点首示意,答谢他的慰问。长孙泰刚行得两步,忽听得武玄霜的脚步声又追了上来,李逸不由自己的又回过去,只见武玄霜一手抱着他的占琴,一手拿着他的宝剑,凄然笑道:“我几乎忘记了,你的随身琴剑,还留在车中。”李逸喉头唾咽,舌头打结,寒寒糊糊的说了“多谢”两字,声音如此之轻,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然而他却看到武玄霜的眼睛闪过了一线光芒。 长孙壁替李逸接过了武玄霜手中的琴剑,她怀着恨意的瞪了武玄霜一眼,然而武玄霜却似丝毫没有留意她。长孙壁看了一眼李逸的神情,若有所感的低下头来。 车声辘辘,武玄霜已上了骡车走了。李逸好似从梦里醒米,茫然的望着她的骡车远去。这几天来真似做了一场大梦,那是令人心悸的恶梦,又是令人依恋的美梦,然而不管是恶梦也好,是美梦也好,这场大梦终于是结束了,李逸心上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今生今吐,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没有人向武玄霜道别,人家都有着一股异样心情。谷神翁轻轻吁了口气,说道,“这女孩子的行事真是古怪,我怎也想不到她会把李逸这样轻易的便交给了我们。” 长孙泰将李逸背回屋内,安置在一间静室里,众人环绕病榻之前,焦虑的在看夏侯坚替他诊治的结果,夏侯坚闭口凝神。 把了一下脉息,有点奇怪的问道:“是不是迟了一些?”夏侯坚道:“不,他体内气机流畅,即算没有我替他医治,也可以保全性命。不过不能恢复武功罢了。”谷神翁明明知道李逸不可能有那样深湛的内功,大感诧异。李逸淡淡说道:“那大约是武玄霜替我调理的。”他极力装作漫不经意的说出来,然而从他故作平静的语调中,仍然听得出他心情的激动。 夏侯坚在他的肩井袕、天枢袕和风府袕上各插了一口金针,说道:“我用金针替你拔除余毒,大约半个月的时光,你的武功便可以完全恢复。”谷神翁若有所思,问夏侯坚道:“我可以和他说话吗?”夏侯坚道,“他的危险时期已过,稍为用用心神也无妨碍的了。”谷神翁期期艾艾,半晌说道:“李贤侄,我对你甚为抱愧。” 李逸叹了口气,说道:“肚事变化,本来难测,尽了人力,天意难回,那也是无话可说的了。”他以为谷柳翁所说的“抱愧”,乃是指“英雄大会”的失败,弄到他做不成盟主而言。谷神翁对这一件事确实也是耿耿于心,不过此际他却是另有所感。 他默然兀语,半晌问道:“你是怎样受了那两个魔头所伤的?”李逸将那日遇见恶行者与毒观音的事告诉了他,谷神翁喟然说道: “我也知道这两个魔头恶性难驯,可还没有料到他们竟敢暗害太子,又来伤你。在巴州那一晚,我没有将他们潜来的消息告诉你,这,这——”李逸截断他的话说道:“我明白老伯的用心。 你大约是以为这两个魔头最多是将太子劫持,不会下此毒了的。 裴炎大约也是想如此布置,想借太子的名义反对武则天。而你呢,则是怕我不赞同此事,可能与那两个魔头冲突,故此没有将你所知的一一言明。”其实暗杀废太了李贤之事,确是裴炎所指使,好把这笔账写在武则天头上,李逸与谷神翁两人都还未估计到裴炎如是之坏。 谷神翁叹道:“只此一事,已足见裴炎用心的卑劣,比将起来,倒显得她们的光明磊落了。”“她们”当然是指武则天与武玄霜而言,李逸一片茫然,心头有说不出的难过,良久良久,这才说道:“武则天是窃国神坚,纵然做了一些好事,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举罢了。倒是武玄霜这个女子,确乎呵称得上是女中英杰。”他本来想说的是“侠骨柔肠”四字,话到口边,方始改为“女中英杰”。长孙壁有点酸意。但她与李逸初次见面,而且李逸又是王孙身份,正在病中。她对李逸的话虽然甚不舒服,却也不便反驳。 李逸又道:“幸好英国公徐敬业还是一个正派的忠臣。”谷神翁道:“是是非非,我而今也有一点糊涂了。不过我已发誓不再使剑,也乐得脱出是非之场,从今之后,我与世兄交谊仍在,但对你们恢复江山的大业,请恕我无能为力了。”李逸想不到谷神翁竟是如此心灰意冷,不禁心情黯淡,连自己也振作不起来。 长孙泰忽然问道:“听说英雄大会临近溃散之时,有一个女子出现,吃了雄巨鼎一拳,我听他们所描述的那个女子的相貌,似乎是我的师妹,不知是也不是?”李逸道:“不错,她正是上官婉几。”提到上官婉儿,他双限渐渐有神,似乎找到了支持的勇气,长孙泰更是喜形于色,急忙问道:“殿下早就认识了她的?”李逸道:“我在她六七岁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想起在路上相逢,琴诗唱和,互怜身世,彼此相投,回味起来,仍是如痴如醉。可是,上官婉儿的影子虽然在他的心头渐渐扩大,却仍然不能把武玄霜的影子完全遮盖。 长孙泰没有他妹妹那样细心,未曾留意到李逸神情的变化,这个时候,他也正在激动之中,以见他双眼闪闪发光,那份喜悦的神情实不在半逸之下,跨上一步,迫不及待的问道:“后来呢?”李逸微笑道:“什么后来呀?”长孙泰道:“上官婉儿,她,她后来怎么样了?”李逸道:“后来吗?在混乱之中我们离散了。”长孙泰极为失望,颤声说道:“你以后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么?”李逸道:“听说她去行刺武则天去了。”长孙泰大惊失色,道: “真的?”李逸道:“说这个消息的人是一位很靠得住的朋友,她还说不必为婉儿提心,料她定可平安无事。”长孙壁道:“不错。婉儿素来聪敏机智,当可见机而作,趋吉避凶。” 李逸不便说出武玄霜的名字,只说是“一位靠得住的朋友。”他说到这几个字时,禁不住心头动荡,脸上微红,立即想道: “我但愿她的话并不全然可靠,若然婉儿真的如她所料,归顺了武则天,那也就等于死了一般,同样的令人伤心难过!” 长孙泰虽然经他的妹妹慰解,仍是如何重忧。谷神翁道: “李贤侄津神未复,不可太用心神,有什么话以后慢慢再说吧。 夏侯兄,事不宜迟,我此刻便即动身,将长孙均量接来与你作伴。”长孙泰道:“妹妹,你留下来服侍殿下,我随谷伯伯去接爹爹,”长孙壁道:“你顺便也可以探访一下婉儿的消息,免得大家挂心。”说话之间,有意无意的向李逸微微一笑。 按下谷神翁长孙泰等暂时不表,且说李逸在夏侯坚金针妙手的治疗之下,又得长孙壁的尽心调理,病休一日好过一日,过了二七一十四天,不但可以行动自如,武功也恢复了十之八九。 这一日他在静室之中独坐无聊,想一会武玄霜,又想一会上官婉儿,但觉情怀怅怅,心事重重,这时已是初秋时分,从窗子里望出去,庭院里已是落时满阶,残红待扫,李逸翘首长空,缓缓的吟出上官婉儿送他的那一首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雾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 朽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叹口气道:“呀,但怅久离居。你思念我,真的是如此之深么?”怀念远人,更是不能自己,调好琴弦,再弹倔诗经中那篇思念故人的“绿衣黄裳”,他想念的是上官婉儿,但却记起了这一篇诗曾在武玄霜面前弹过,不禁又想起了武玄霜来,想起武玄霜当日曾用楚辞来酬和他的诗篇,暗中劝谏。想起这些旧事,心如乱丝,于是再抚琴弹奏“离蚤”中自己最喜欢的那几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有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琴韵悠扬,忽听得有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弹得好琴!弹得好琴!”—— 风云阁主扫描校对 正文 第十回 柔情似水最难禁 李逸推琴而起,道:“壁妹,你回来了?”这十多天来,他得长孙壁悉心调护,甚为感激,加以长孙壁的父亲又是前朝老臣,故此他早已要长孙壁莫拘君臣礼节,改口以兄妹相称。 这一回头,但见长孙壁柳眉微蹙,如有所思,与她平素的神态大不相同。李逸怔了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么?”原来李逸虽在病中,仍很关心徐敬业起兵的消息,长孙壁每天便到镇上一趟,女扮男装,扮成一个书生模样,在茶馆里喝茶,听茶客们“摆龙门阵”(四川土语,“闲谈口”之意),以便替李逸打听消息。 长孙壁道:“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自己愚味难明,想请殿下指教。”李逸笑道:“你这样聪慧,还有什么难明之事?”长孙壁微笑道:“说到聪明,婉儿妹妹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我哪算得上呢。”李逸道:“你再谦虚,我可不敢和你说话了。” 长孙壁道:“我偶然想起一个古怪的问题,你若不笑话我,我便问你。”李逸道:“妙极,妙极!咱们闲来无事正好摆摆龙门阵,你说吧。”长孙壁道:“我今日偶然听到一个笑话,说是一个江洋大盗,被推出去斩头,刽子手刀法极好,刀出如风,轻轻一削,便将人头斩下,那人头在地上兀自道:“好刀,好刀!你说这个被斩的人是聪明还是愚蠢?” 李逸呆了一呆,立即笑道:“这当然是愚蠢了,不过我不相信世上真有那样的人,被杀了头还会对刽于手的刀法赞不绝口。这定是那些妙想天开的人编出来的。”长孙壁道:“我看这样的人多着哩,不过杀他的人未必是用刀罢了。”说到这里,忽地“噗嗤”一笑,说道:“或许是用一声娇笑,或许是用一缕柔情……于是那人即算死了亦自对那刽子手念念不忘!” 李逸何等聪明,立知其意。心道:“我刚才在琴音中表露出对武玄霜的倾慕,想是给她听出来了。”不禁豁然一省,想道:“她虽是借题发挥来讥讽我,这番话却说得甚有意思,不管怎样,武玄霜总是我的敌人,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过等于刽子手罢了,然而她真的是刽子手么?” 李逸呆了好一会子,这才稍定心神,缓缓说道:“多谢你指点,你比我聪明多了。嗯,今天真的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么?”长孙壁道:“你刚才问有没有不好的消息,没有,但却有一个特别的消息。”李逸道:“什么消息?”长孙壁道:“我听得茶客谈论,说是武则天要考女中贤才。”李逸道:“这有什么特别?武则天做了女皇帝,要选几个女人做官亦是应有之义。”长孙壁黯然说道:“可是那道诏书却听说是婉儿代笔的,婉儿做了武则天的四品女官了!” 李逸心头一震,急忙问道:“他们是怎样说的?”长孙壁道:“我隔邻的茶客是两个秀才,他们刚从长安归来,在茶馆里高谈阔论,说的便是婉儿的事情。据他们说武则天任用婉儿做四品女官,专职替她掌管文陵,武则天还特别为她在宫中设宴,召请许多学士入宫做诗,婉儿在一支香的时刻便做了十首诗,又快又好,将那班学士都压倒了。武则天这才说出婉儿便是上官仪的孙女,令他们惊愕不已。这是上个月的事情,据说现下婉儿已是才名鹊起,名震长安,人人都知道本朝发现了一位才女,有一些拍马屁的官儿还上表向武则天恭贺呢!那两个秀才,说得津津有味,他们也将这件事情当作本朝“佳话”,还夸赞武则天敢于任用仇人的孙女,豁达大度,当真是人主的胸襟呢!”李逸面色一片惨白,虽然他早已听过武玄霜的预测,仍然觉得这是不可想像的事,身负血海深仇,立誓要去行刺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却竟会做了武则天的女官! 长孙壁道:“殿下,你怎么啦?”李逸黯然不语,移步窗前,想起了他初见上官婉儿之时,彼此互伶身世,同声慨叹过:“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京神器,竟属他家!”这样的话,怎料到别来未久,连她也归了武则天了!想到伤心之处,李逸当真是欲哭无泪,欲语还休。 迷茫中忽觉有秀发拂眉,柔夷在握,只见长孙壁轻轻握着他的手掌,柔声说道:“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情,但他们却又说得那么确凿,待你完全好了之后,咱们到长安去探听一下,好吗?”李逸低声道:“我宁愿永不戳破这个疑团。呀,若是真的,那,那怎么好?” 长孙壁眼圈一红,与李逸靠得更紧了。李逸稍稍将头移开,只听得长孙壁在他耳边说道:“婉儿与我情同姐妹,若是真的,我怎样也要把她劝回来!”李逸道:“若是劝不回来呢?”长孙壁道:“若是劝不回来,我就当她,当她死了!殿下,我知道你极伤心,我的伤心也不在你之下,但你是龙子龙孙,又是英雄豪杰,大丈夫应当提得起,放得下,难道天下之大,就再也没有第二个知己了吗?” 李逸心头一荡,回过头来,正好与长孙壁的眼光相接,但见长孙壁面上一红,放开了手,这刹那间,李逸几乎想抱着她痛哭一场,但立即又强行抑制,但怕这样一来,更增加了长孙壁的误会。一个武玄霜、一个上官婉儿,已给了他无穷烦恼,岂可再添上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迷茫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你干什么?”两人甚地一惊,从窗口望出去,只见一个道士正向着他们这间静室走来,夏侯坚那两个药童在后面大声喝止! 这道士年约五旬,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道袍,留着三络长髯,态度从容,颇有几分潇洒出尘之概。李逸心道:“夏侯坚世外高人,他这两个药童却怎如此不懂礼貌?未曾问明来历,便先历喝人家。”夏侯坚的花园里花木葱宠,藤萝缠绕,那道人分花拂叶,不理那两个药童,迳自前行。李逸方自觉得这道人奇怪,心念未己,忽听得长孙壁说道:“你瞧这道士真有邪门!”李逸这时方才发觉,但见经他的手拨过的花草,片刻之间,便枯萎焦黄,李逸大吃一惊,这才明白那两个药童为何要大声历喝。 那道士脚尖并不离地,步履甚是安详,但转瞬之间便到了静室外面,那两个药童追得气喘吁吁,大声喝道:“再不止步,我们可要不客气啦!’那道士仍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毫不理睬,前面那个药童折了一枝树枝,喝一声“打!”。把手一扬,但见那枝树枝,已断成七截,每截三寸来长,他们用发暗器门钉的手法,七段树枝,如箭疾射,而且每一枝都是对准那道人的袕道。李逸方在心中赞道:“好手法!”说时迟,那时快,只贝那六枝“木箭”,都射到了道人身上,刚刚沾着他的道袍,便纷纷掉落,好像是他的道袍抹了油一般。李逸心中一凛:“原来这怪道土竟会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内功练到炉火纯青之境,身体每一部份都可以借力打力,敌人沾着衣裳,便会跌翻,故名“沾衣十八跌”,这道士连射中袕道的暗器,也可以借劲弹开,那更是这门功夫的个中高手了。 另一名药童见他身中七支“木箭”,仍是安然无事,一发急使出猛劲,抓起了一块假山石,少说也有两三百斤,心中想道:“你纵有沾衣十八跌的武功也难以将这块大石弹开!”这时那道士又行近了静室几步,那药童大喝一声,使尽吃奶气力,将大石对准他掷去,那怪道士哈哈一笑,说道:“来得正好,不必我费力气打门了!”只见他脚步一旋,伸出了两根指头,手腕一抬,那块大石正迎面打到,他两根指头在石头旁边一擦,那块大石本来是从他的左侧边打来的,这时被他双指一带,竟然改了方向,逢向那间静室的红漆木门撞去,“轰隆”一声巨响,木门登时碎成了无数小块。李逸急忙退到墙角,抓起宝剑。 那道士立即闯进,盯着李逸与长孙壁两人,双眼露出怪异的光芒。脸上罩着一层淡淡的紫气,神情仍是那么潇洒,但却令人心惊肉跳,那道士盯了一眼,忽地指着李逸说道:“奇迹,奇迹,你中了我两个徒儿的碎骨钱镖与透袕神针,竟然能活到如今!”李逸与长孙壁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这个怪道士看来不过五旬,竟然会是恶行者与毒观音的师父!李逸强摄心神,施礼问道:“请问老前辈到来,有何指教?” 那怪道士瞅着李逸说道;“我特来看看夏侯坚金针拔毒的本领。哼,你快把衣服脱光,让我验一验看。”李逸出身高贵,即在江湖之上,也是人人对他优礼有加,那忍受得了这般侮谩,不禁勃然大怒,斥道:“妖道出言无礼,你欲见识金针拔毒的本领,理该去拜见金针国手本人。” 那道士被他斥骂,并不生气,又瞅了李逸一眼,淡淡说道:“夏侯坚我当然也要见的,但我生来性急,却想先来看看你是怎么能活到如今的。喂,你自己不除衣服,要长者给你代劳么?”蓦然迈前一步,伸出手臂,疾的向李逸当胸一抓,李逸双眼圆睁,拔出宝剑,一个滑步回身,反手就是一招“神龙怒目”,这一剑乃是昆仑剑法中的一记杀手绝招,剑尖刺敌人的“神庭袕”,剑锋截敌人的手腕,剑柄撞敌人的胸膛,一招三式,又快又狠!那道士微微一笑。既不见他跳跃闪避,也不见他出手反击,只是不疾不徐的向前跨上一步,拿捏时候,妙到毫巅,李逸这极厉害的一招三式,竟然都落空了。 李逸大吃一惊,但见那道士已到了他的面前,一双眼睛好像就要贴到他的面上,诡异之极!李逸不假思索,倏的又是一招“玉女投梭”,剑尖晃动,剁他咽喉,两人相距不到三尺,李逸心想纵然伤不了他,至少也可以迫得他退后。那料这怪道士竟是凝立不动,说道:“原来你是尉迟炯的徒弟,剑法不俗,不过却奈我何!”眼看剑尖堪堪刺到,那道士仍是神色不变,忽地伸出双指,迎着剑锋便是一推,李逸心中想道:“任他本领通天,究是血肉之躯,怎能挡得我的宝剑?这妖道虽然无礼,也不宜便伤了他的性命。”稍一踌踌,忽听得“铮”的一声,那道士在剑上一弹,双指一移,蓦地夹着剑脊,李逸但觉虎口一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宝剑已给他劈手夺去! 那道土傲然一笑,掷剑于地,再跨上一步,李逸急忙使个“陰阳双撞掌”,使出浑身气力,想把道士推开,手指还未沾对方,便听得“嗤”的一声,李逸的上衣已给他撕为两片,露出了雪白的胸脯。那道士侧目斜瞧,怪声叫道:“真是奇迹,夏侯坚果然把你医好了!好,不过我还要亲自再试一下他的本领…待我再打你一掌,看他能不能医?”李逸一击不中,未及变招,那道士长袖一卷,早把他双手嵌住,有如一道铁箍,把李逸箍得动弹不得。但见他高举右手,鲜红的掌心转眼间就变成深紫,透出一层黑气,再一转眼整块手掌都变了黑色。道士哈哈一笑,手掌慢慢下移,向他胸膛印去。 忽听得一声尖叫,长孙壁喊道:“休得伤我殿下!”声到人到,一扑就扑在李逸身上。 长孙壁突然扑来,怪道士也颇感意外,“咦”了一声,说道:“好一个胆大的小姑娘,你想送死吗?走开!”长孙壁紧紧抱着李逸,望也不望那道士一眼,失声骂道:“臭道士,我就是死了也不走开!”那怪道士伸出五指,却并不是真个抓下,只在她的云鬓边轻轻一招,把鼻子凑上去一闻,荡声笑道:“好香,好香!比起你来,我的确是个臭道士了。哈,像你这样一位吹弹得破的美人儿,我还真舍不得下手呢!”他已运起了毒掌神功,双掌触人立死,这时真个不敢碰长孙壁一下,想了一想,突然拔下馆髦的头钮,隔着衣裳,便向长孙壁腋窝一点,他是想把长孙壁点倒之后,然后再拿李逸试验他的毒掌。 就在这千钩一发之时,忽地有一丝银光一闪,“叮”的一声,将怪道士那根头铬打歪,怪道士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终于把你引出来了!”夏侯坚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牛鼻子,你自命是一代宗师,怎的如此下流?” 那怪道士放开二人,这才回过头笑道:“咦,你这一代高人,怎么出口便骂人?我怜惜标致的小姑娘,就等如你爱护好看的花草一般,这也算得是下流么?”夏侯坚道:“以你的身份,欺侮小辈,还不算是下流?”那怪道士道:“我没有存心欺负他,只不过想试试金针拔毒的本领。” 夏侯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怪道士道:“我自信我秘制的毒药暗器,天下无人能解,却不料给你解了。这也许是我那两个徒弟功力太差,暗器的毒性也未够厉害之故。我再打他一掌,若然你还能在三个月内将他治好,我就服了你了。”夏侯坚皱眉说道:“以人命作为儿戏,伤天害理,莫此为甚!”那怪道士仰天大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貂狗,怎见得天公的心肠就必然是慈悲的呢?你忘了我的道号吗?其实我并不立心作恶,我只是顺其自然,天有雷霆之威,也有雨露之德,你自称世外高人,却怎这般迂腐?我拿他试下毒掌,若是你医好了,那就是医术上的一大成就,若是他给我打死了,那也就证实了我的确为武学添了绝世奇功。所以我的试验,不论是成是败,不论是你高明还是我高明,总之都大有益处。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 原来这怪道士名叫“天恶道人”,在邪派之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尤其他对自己的喂毒暗器和毒掌功夫,更自负是世上无双。不过他却绝不肯轻易出手,这回因为听到了夏侯坚竟能把李逸医好,所以才急着要起来一试。须知他是使毒的第一高手,他又怎容得世上有人能克制他? 夏侯坚听了他这番歪理,知道辩也无用,心中想道:“我三十年前与他相会之时,他是这般形貌,三十年后,仍然未见衰老,功力之深,可想而知。”再看一眼他那双深黑色的手掌,夏侯坚饶是金针国手,也不禁暗暗惊心! 天恶道人怪眼一睁,冷冷说道:“夏侯老弟,你的金针带来了没有?我可要试啦!”作势便要向李逸扑去,夏侯坚拦在他的面前,叫道:“道兄且慢,我有话说。”天恶道人道:“你想劝我改变主意,那是万万不能。”夏侯坚道:“不,我也想见识见识你这绝世无双的毒掌功夫,不过这位李公子他的伤还未尽;你就是一掌将他毙了,也显不出你的厉害,怎能证实你的毒掌是世上无双?”天恶道人怔了一怔,道:“你这话也有道理,但迫切之间,却那儿去找一位高手来给我试掌?”夏侯坚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敢以高手自居,但自问这几根老骨头还够坚硬,就由我接你一掌,试试如何?” 李逸刚才在生死倾顷之际,忽然得长孙壁舍身相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迷乱,长孙壁与他并坐床上,兀自紧紧的倚偎着他,柔声软语,替他压惊,根本就不理会天恶道人还在身旁,也不理会他与夏侯坚说些什么,好像在这斗室之中,只有他们二人似的。李逸与她耳鬓厮磨,少女身体特有的香甜气息,一缕缕的传入他的鼻观,芳沁脾腑,舒服之极,但却又令他惶惑不安,心中想道:“我万不能再惹烦恼,并害人家烦恼了!”心神稍定,急忙把眼光移开,只见夏侯坚负手而立,坦然的站在无恶道人面前,正拼着以血肉之躯,来试天恶道人的毒掌! 李逸大吃一惊,跳起来道:“夏侯老伯,这样不行,还是让我来试吧。我伤了有你来医,你若伤了,天下哪还能找出第二位金针国手?”天恶道人冷笑道:“你这小子太不自量,你现在就是送上来自愿挨打,我也不屑拿你试掌啦!”长袖一挥,将李逸卷翻,“啪啦”一声,仍然将他摔回床上,却向夏侯坚笑道:“不错,我正该拿你试试,你的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也算得有数的高手了,至于你的医术,那却的确是天下第一的,拿你来试,最好不过!” 夏侯坚道:“我若能接得住你的毒掌。这又如何?”天恶道人歪着眼睛反问道:“有甚如何?”夏侯坚道:“我若接得你的毒掌,敢请你以后将这种邪毒的功夫收起,不再用来害人。”天恶道人笑道:“我才不这么笨,为你立这种誓约,受你的拘束,你若真能接我一掌,毫无伤损,那只是证实我的功夫还未练得到家,待我练好之后,再找你来一试便是。”夏侯坚道:“在你未练好之前呢?”天恶道人道:“那我当然无颜再用。”夏侯坚一想,虽然不能禁他永远不用,但最少可以拘柬他几年,而且李逸的性命那是定可保全的了,于是便坦然说道:“好,就这样吧。请你发掌!”天恶道人双掌一搓,紫黑色的掌心竟自发出腾腾爇气,忽地呼的一掌,向夏侯坚的胸膛便即拍下。 但听得“蓬”的一声,如击败草,夏侯坚退后三步,天恶道人也给他的反身之力,震得上身微微摇晃。这刹那间,李逸与长孙壁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紧张得连呼吸都透不过来。但见天恶道人与夏侯坚迎面而立,彼此都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对方,过了半晌,天恶道人冷冷说道:“你好?”夏侯坚微微一笑,说道:“多承关注,我这几根老骨头尚幸而无事,你好吗?”李逸见夏侯坚的面色已渐渐惭复正常,听他的声音中气也还充沛,这才松了口气。 天恶道人好生惊诧,他从夏侯坚这一掌反震之力,试出了他的内功深湛,确实是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但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的毒掌,不但掌力可以开碑裂石,毒力之猛,更可以直透脏腑,纵算夏侯坚的内功再好,也总应该有毒性发作的状况,但现在已隔了一盏茶的时刻,夏侯坚的面上竟然没有透出半丝黑气。目光也还是那样炯炯有神。他却不知,夏候坚心中的惊诧,其实并不在他之下。夏侯坚这时也正在默运玄功,收敛体内的毒气。 天恶道人打量了夏侯坚一会,忽地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真有你的。不过,我可还未认输。”夏侯坚道:“我不是已硬接了你的一掌么?”天恶道人道:“我就不信你末受内伤,焉知你不是只能坚挺一时,想将我骗过,我偏偏不走。看看你结果如何?”长孙壁暗暗叫苦,想道:“这魔头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夏侯坚双眼一睁,道:“我可没功夫陪你,你要怎样才能相信?”天恶道人道:“咱们不如乾乾脆脆,各以本身的武功再比一场,若然你还能够接我百招,我立刻认输便走。”夏候坚冷笑道:“拳来脚往,这岂不成了市井之徒,咱们要比试功夫,也用不着这种俗子凡夫的办法。”夏侯坚这番说话,在李逸听来,似乎已露出一点怯意,心中暗道糟糕,只怕天恶道人更要乘机威胁,定要和夏侯坚过招。哪知这一番话顺带将天恶道人捧了一下,天恶道人听来十分受用,心想以彼此武学大师的身份,确实不必在拳脚上来显功夫,想了一想,便笑而问道:“你有甚别致的方法?好吧,刚才是你听我的,礼尚往来,现在我也为你划出道来,我一准依从便是。” 夏侯坚随手在床头拿起了一条绳索,那是长孙壁带来准备替李逸包扎衣韧用的,夏侯坚将绳索一抛,道声:“接着!”天恶道人接着了绳索的一头,道:“如何比试?”夏侯坚道:“我也不信你未受内伤,我可以从绳索这一端听出你的脉膊,想你善于使毒,这样听脉的方法,你也应懂得。”天恶道人笑道:“好呀,非但可以这条绳索听出脉息,还可以藉此较量内功,你的办法,我同意了!” 长孙壁很是奇怪,她以前听父亲说过,宫中的后妃在生病之时,太医奉诏替她们诊脉,照例是不能用手指接触她们的肌肤的,只能用一根丝线,缠在她们的脉门上,太医隔着珠帘,用三只指头接着丝线的另一端,据说如此,便可以听出脉息了。如今夏侯坚与天恶道人各执绳索的一端,听对方的喘息,想必便是这个方法,但绳索要比丝线长得多粗得多,那更是神乎其技了!而且他们还要用这条绳索来较量内功,这样的比试办法,长孙壁更是见所末见,闻所未闻,真不知如何较量? 但见夏侯坚与天恶道人盘膝而坐,各自靠着一边墙壁,那条绳索给他们拉得笔直,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老僧入定的模样,过了大半个时辰,仍是动也不动。长孙壁莫名其妙,甚为纳罕,看李逸时,忽见他眉尖打结,现出忧急的神情。长孙壁再仔细看时,只见那条绳索微微颤抖,静室内没有一丝微风,夏侯坚的长髯却忽然飘拂不安,长孙壁虽然不识其中奥妙,看这情形,夏侯坚却低处在下风。 过了一会,李逸的神色也渐渐恢复自然,就在这时,只见绳索跳动了一下,无恶道人那淡青色的道袍也微微起皱,好像一湖平静的春水,忽然被微风荡起了涟漪。 原来这时正到了吃紧的关头,两人各以上乘的内功通过绳索,试探对方的反应,天恶道人感觉出夏侯坚的脉息越来越弱,正自高兴,忽然夏侯坚的脉息好像完全断绝,连一丝丝的波动都感不到了,按说到了这个时候,夏侯壁已应该气绝而死,但奇怪得很,他的内力还是绵绵密密,不断的从绳索中传过来,天恶道人大吃一惊,摸不到夏侯坚的深浅,心头禁不住微微一凛,几乎把持不住。就在这刹那之间,主客势易,给夏侯坚占了上风。 天恶道人急忙凝神运气,力图反击,情形与刚才大大不同,但见那条绳索不住的跳动,渐渐竟像跳绳一样。绳索不住的打着圈圈,长孙壁看这两人,仍是各自盘膝而坐,垂首闭目,各以三只指头扣着绳索的一端,指头并未摆动。显见那绳索的跳动,乃是由于内力的震荡所致。 这时两人都感到对方的脉搏散乱,各自凝聚真力,作最后的一击,这情形连长孙壁也看出来了,但见那条绳索不住打着圈圈,刮得地上的灰尘飞扬,呼呼风响,陡然间那条绳索绷得紧似弓弦,“力勒”数声,从中间断成了十几段。天恶道人道:“佩服,佩服,你接了我的毒掌,功力居然还足与我相持,我认输了!”抛开断绳,立刻走出这间屋子,转眼之间。只听得他的啸声已在百步之外。夏侯坚仍然盘膝坐在地上,未敢移动。 李逸知道夏侯坚正在调停呼吸,活血舒筋,不敢去惊动他。长孙壁道:“咦,我好似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李逸想道:“难道那天恶道人在室中留下了什么毒物?”忽听得门外又有脚步声响,李逸与长孙壁乃惊弓之鸟,急忙拔剑起视,原来却是那两个药童。 但见他们一个捧着香炉,一个捧着净瓶,炉中焚的不知是什么异香,香气夙氰,一嗅之下,便令人气爽神清,心胸宁静。过了片刻,夏侯坚双目一张,徐徐起立。连声说道:“好险,好险!”捧着净瓶的那个药童已伺候在他的身边,夏侯坚取出一枚金针,在左手中指之尖一剁,将毒血挤出,几乎注满了那个净瓶。在他靠过的墙壁上则留下了一团黑印,肌纹隐现,好像一是他背上窜有浓墨印上去的一般,李逸这才发觉那股腥臭之气便是从墙壁上这团黑印发出来的。那两个药童,放下了香、炉,取出铁凿,凿下了那几块砖头,夏侯坚吩咐道:“将这几块砖头和这个银瓶,都拿到山后埋了,要埋得深些,还要记住不可靠近山泉。” 李逸不禁骇然,问道:“那天恶道人的毒掌怎的这般厉害?”夏侯坚道:“要不是我早有防备,今日早已命丧他的手中。”长孙壁道:“你与他比拼内功,不是赢了么?”夏侯坚道:“不算得赢,我是把他吓走的。”长孙壁道:“你先受了一掌,还能和他相待了个多时辰,他赢不了你,那当然应该算是你赢他了。”夏侯坚道:“就算是赢,也赢得侥幸之极!”李逸请道其详,夏侯坚道:“我听得药童说是他来,预先服下了半瓶的解毒灵丹,再穿了一件极薄的金丝软甲,这才出来和他赌赛。哪知他的毒掌伤害之处,竟然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体内的毒气,几乎收敛不住,后来他还要和我比试,我便将计就计,想出了那个办法,和他比拼内功,他的功夫非常霸道,若然真个动手过招,我接不满百招,但若彼此柔斗,我的内功却要比他稍为津纯。我便借他从绳索中传过来的内家真力,发散我体内的毒气,墙壁上那团黑印,便是这样来的。但仍然不能发散净尽,所以在他走了之后,我仍须再运内功,将余毒凝聚指尖,这才挤得于干净净。”长孙壁听得膛目结舌,夏侯坚微笑道:“还不止此呢,为了这场比赛,我不但损了三年功力,而且今后要变成秃子了。” 将帽子揭开,摇一摇头,但见满头头发,尽都变成碎未,随风飞散。李逸内功已有根底,知道这是真气耗损太甚所至,下拜说道:“老前辈为了小侄如此牺牲,活命之恩,没齿不忘。”夏侯坚道:“这算不了什么,我这几十年,苦修苦练,本来就准备了要和他比试一场的。”他见李逸这样惶恐不安,有一件事情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原来他穿的那件宝甲也给天恶道人的掌力震裂了。 长孙壁道:“世上竟有这般厉害的人,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夏侯坚道:“武林中有话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半点不错。天恶道人的毒掌举世无双,若论到武功也还未必是天下第一呢。”长孙壁道:“别的人我不怕,最怕碰到天恶道人那两个徒弟,尤其是那个毒观音,她会笑嘻嘻的冷不防就给你一枚透袕神针。我爹爹和殿下就几乎给他们害死。别的人武功有多高也总有个道理好讲,这两个魔头真是不可理喻,随时都会出手伤人。”夏侯坚道:“不错,你们现在都和天恶道人的门下结了冤仇,他们又认得你们的相貌,天恶道人在这三两年内也许不会出来,他这两个徒弟却正在掀风揭浪。将来你们在江湖上行走,确是要小心提防。”长孙壁道:“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提防?”夏侯坚道:“这样吧,将来你们走时,我送一些易容丹给你们,可以随你们的心意,改变容貌。”长孙壁笑道:“好啊,好啊!不过最好现在给我,我这几天每天假扮男子,到茶馆去打听消息,想是扮得不像,好些茶客都在盯着我呢!”夏侯坚笑道:“既然如此,等下我叫药童拿来,并教你怎样使用便是。”长孙壁大喜拜谢,原来她知道夏侯坚有此妙药,早已打算问他要了。 夏侯坚临走之时替李逸把了把脉,说道:“再静养一天,明天你便可以完全好了。嗯,我算一算日期,谷神翁去接你的爹爹,明天也应该回来了。”后面这几句话乃是向长孙壁说的。 夏侯坚走后,长孙壁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见唐室中兴,明天他若到来。见到殿下,一定欢喜得很。”李逸喧然叹道:“只怕我担不起中兴的担子了。”长孙壁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他听到婉儿的消息,却不知怎样伤心呢!”李逸心如乱丝,黯然无语。长孙壁看他一眼,低声说道:“我不该在殿下面前提起婉儿……”眼圈一红,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李逸心弦颤抖,不知怎样答她,恰好这时,一个药童将易容丹带来给长孙壁,解了李逸的窘。 药童给李逸讲易容丹的用法,长孙壁感到新奇有趣,不厌求详的问来问去,李逸坐在一边,如有所思,并不插话。药童走时,长孙壁见李逸似有偿惫,便亦告辞,走到门前,忽又回头笑道:“你该换一件衣裳了。”李逸想起适才被天恶道人抓裂的衣裳,长孙壁扑到他的身上救他,不觉面上一红,低声说道:“多谢关心。”长孙壁想起一事,走回来将一盒易容丹放下,说道:“留一盒给你,也许过了几天,咱们都用得着它呢。”说罢嫣然一笑,这才揭帘走了。 这一晚李逸辗转反侧,无法安眠,到了午夜,忽然披衣而起,伏在案前,匆匆忙忙的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长孙壁的,李逸想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上长安。是的,上官婉儿做了女官的消息,曾经令他伤心绝望,他甚至当作上官婉儿已经死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她!然而他自己也知道,在这伤心绝望之中,蕴藏着对婉儿的深沉的怀念!他怕见婉儿,又渴想再见婉儿,他们身世相同,气质相似,不管婉儿如何,他是把她当作平生唯一的知己的,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心情,他拼着遭受任何危险,也要到长安去一见婉儿。 而促成了他这一决定的则是长孙壁,在他养病的期间,他虽然感激长孙壁对他的细心照料,却只当作是兄妹的情谊,还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今天却蓦然发现了她的情意,这令他迷悯,也令他惶恐不安,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留信给长孙壁,请她原谅自己的不辞而行,并劝她不要冒险也去长安,劝她留在夏侯坚家中陪伴她父亲。然而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他没有写出来,他不愿与长孙壁同行,其实是怕自己抑制不住自己,再一次惹下爱情的烦恼。他最后请她转告夏侯坚,并多谢他的照料之恩与夏侯坚的再生之德。 写好了信,从窗口望出去,月亮正在天心,秋风吹来,已带着些些寒意,有两片黄叶吹落在他的几前,他想起与上官婉儿初见之时,正是春花如锦的时节,那时他抱着复国的雄心,也正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充满生气,曾几何时?转眼间便是秋风萧瑟,而他的心境,也感到似黄叶一般,飘零无依。 他打开那盒易容丹,选了一种可以令面色灰暗的搽上去,打扮之后在铜镜前一照,但见自己好像平白老了二十年,额上添了几道皱纹,头发也有几根斑白,他换了一件蓝色的长衫,试呕搂着背,踱了几下方步,从镜中看到的自己,活像一个科场失意的老儒生,几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李逸心道:“这样正好,即算混在长安闹市之中,也绝不会被人识破我的本来面目了。” 他轻轻打开房门,携了古琴宝剑,悄悄出走,长孙壁住在花园东角的那座小房,他经过之时,便把那封信从窗口轻轻送进去。长孙壁正在梦中和李逸到了长安,见着了上官婉儿,长孙壁劝不转婉儿,正在梦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李逸可并不知长孙壁在发梦,听到那声叹息,呆了一会,终于不敢回头!便走出了园子。 他从那条小路走下山去,武玄霜那天正是从这条路上送他来的,松风掠过,依稀还似听得那车轮的镰键之声。李逸情思侗侗,心事如潮,疾跑下山,不觉东方已白—— 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十一回 假作真来真作假 在秋风萧瑟之中,李逸经过了崎岖的蜀道,翻过了川陕交界的高山,这一日来到了鄂县,距离长安,不过是三四日的路程了。李逸心怀故国,西望长安,不胜感慨。这条路因为是通往长安的驿道,路旁的酒肆甚多,走到中午时分,李逸感到有点饥渴,便停下马来,走进酒肆,要了半斤卤牛肉和酒。 那酒肆主人并不因他衣服寒酸而有所歧视,这时酒肆中只有他一个客人,那酒肆主人和他搭讪,闻得他往长安,便即笑道:“老先生敢情是上长安求官么?”李逸笑道:“我失意科场,年年落第,今生是没有福份做官的。”那店主人安慰他道:“话不是这么讲法,周公八十,尚遇文王,一时困顿,算得了什么。”李逸又笑道:“世无文王,我也不是周公,我此去长安,但能图个温饱,已是心满意足。”那店主人却正色说道:“我听村子里的一些读书人说,当今皇帝,虽然是个三截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却还很能够用人呢。不过你老无心求官罢了。”顿了一顿,又道:“长安比以前更爇闹了,你老纵非求官,求事也定能如心所愿。”李逸想起以前专自己在武玄霜面前弹奏诗经中那篇《黍离》,当时武玄霜就曾取笑过他,说是要带他到长安去看看“麦田”,看看长安究竟是不是像他想像中那样荒芜,如今他听得这酒律主人大谈长安的繁华爇闹,触动前情,良久良久,始强颜笑道:“多谢你的贵言。”心情怅怅,拿着半杯酒黯然无语,只顾倚栏看山。 那酒肆主人见他似是心情不属,倚栏看山,又笑道:“你老先生若是有兴致的话,倒可以上山一游,看看古迹。”李逸问道:“这座山有什么古迹?”酒肆主人道:“这座山便是那有名的首阳山了,在前几年,常常有游人上山去觅伯夷叔齐采藤的古迹呢,这一两年才少了。”伯夷叔齐相传是殷末周初的两位隐士,周武王举兵伐商,伯夷叔齐曾拦过他的马头劝谏。后来商亡之后,这两兄荣耻食周粟,在首阳山中隐居,采蔽而食,终于饿死。李逸听得酒肆主人谈起这个故事,更觉黯然神伤,心中想道:“当今之世,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早已没有了。怪不得据他所言,这一两年,连游客也几乎绝迹了。”对那酒肆主人说道:“我倒想上山一游,可惜阮囊羞涩,要赶往长安谋事,没此闲情逸致了。” 说话之间,又来了一个客人,这人是个年青的武士,李逸一见,不觉怔了一怔,这人的相貌好熟,似是在那儿见过的,仔细想了一想,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个人的身材和李逸差不多,相貌也有点相似,所以李逸一见之下,觉得好熟。这人衣服光鲜,坐的也是一骑骏马,面上却带着病容,看来要比李逸瘦削一些。 那少年武土走进酒肆,吩咐酒保道:“打三斤白酒,切两斤牛肉来。”听他说话,声音响亮,中气充沛,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李逸心道:“这人的武功底子不错,他那焦黄的脸色,想必是生来如此的。” 那少年武士意态甚豪,喝了一大盅酒,眼光向李逸这面飘来,那酒肆主人道:“相公是到长安去的吗?”那少年武士点点头道:“不错。”酒肆主人道:“这位老先生也是到长安的,你们正好同路。” 那少年武士瞧了李逸一眼,拱手问道:“老先生高姓大名。”孪逸随便捏了一个假名说了,那少年武士说道:“弟姓张,贱号之奇,川西嵋山人氏。敢问老先生可是受了朝廷的征聘入京的么?”李逸道:“什么征聘?”张之奇道:“当今的女皇帝诏令天下各州县保荐贤良方正之士,奇材异能之人入京候选,老先生尚未知道么?”李逸笑道:“我身无一技之长,哪会征聘到我?我是上长安谋事,想混一口饭吃的。张兄是受征聘入京的么?” 张之奇哈哈一笑,意态飞扬,不直接答复李逸这一句话,却说道:“我也不过到长安碰碰运气罢了。徐敬业已在扬州举兵造反,我若然侥幸得个军功,也好博个封妻荫子。”李逸道:“哦,原来张兄意欲投军去的,胸怀大志,可佩,可佩!”语带讥讽,张之奇却似还听不出来。 李逸一路上,都听得有人谈论徐敬业谋反的事,说法纷纷,战情实况不知如何,便问那张之奇道:“听说那英国公徐敬业乃前朝老将,善于用兵,朝廷如今要募人从军,是不是前方已吃紧了?”张之奇哈哈笑道:“徐敬业兵微将寡,那能成得大事,听说天后已派了李孝逸将军为扬州大总督,领兵三十万南下;又派了左鹰扬大将军黑齿无常为江南道大总督,屯兵江淮;另外又将程务挺大将军由单于道调回,领兵十万,兼程南下。三路夹攻。徐敬业有翅难飞!朝廷募军,听说是要抵御突厥的进犯,并非全为了徐敬业呢。”李逸是唐高祖(李渊)的曾孙,李孝逸的堂兄,李逸听说他竟然做了讨徐敬业的主帅,不由得暗暗伤心。 两人话不投机,李逸的冷淡神情不知不觉从面上表露出来。张之奇自觉无味,喝完了酒,不想与李逸同行,便拱手说道:“小弟忙着赶路,请恕我先走一步,若是有缘,长安再见。” 张之奇一走,李逸便即结了酒账,跨马登稷。走了一会,忽听得前面“呜,呜!”的响箭声,李逸急忙翻身下马,这条驿道从崇山峻岭之中穿过,这时正到了险峻的地方,有山拗隔着,看不见前面的情景 李逸翻身下马,立即施展上乘轻功,跑上山上,山中茅草没漆,怪石峻崎,李逸跃上一块巨石,借着石筒遮蔽身子,居高俯下,望将下去,只见那个张之奇正自策马转出山拗,山路的那边迎面奔来了十几骑快马,刚才的响箭便是这班强盗发出来的。李逸心道:“这倒奇了,张之奇身上有什么油水,值得黑道上的朋友兴师动众?” 张之奇勒住马头,转眼间那伙人已到了他的面前。张之奇大怒喝道:“清平世界,浩荡乾坤,你们竟敢拦途抢劫么?”为首的那两个汉子跳下马背,恭恭敬敬的说道:“公子息怒,我们不是强盗。”张之奇道:“不是强盗,何故拦着我的去路。”那两个汉子躬腰说道:“我家主人有请。”张之奇道:“你家主人是谁?”那两个汉子对望一眼,好似有点诧意,左手的那个汉子说道:“峨嵋金顶之会,公子忘记了么?我是程通呀!”张之奇道:“我不认识你呀!你认错人啦!”程通尴尬之极,右手的那个汉子叫道:“峨嵋之会,人数众多,公子记不起来,也是有的。见了我家主人,自然明白。”张之奇道:“什么峨嵋之会?青天白日,瞎说一通,你家张大爷可还要赶路。”右边那个汉子叫道:“咦,你,你不是李、李公子吗?”程通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好,就算你姓张吧,张大爷,我家主人有请!”张之奇怒道:“什么算我姓张?我明明姓张,你再纠缠,吃我一鞭!” 李逸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敢情是这两个人将张之奇当作他了。一想峨嵋之会,果然有程通这个人,当时跟在那个龙三先生的后面,抢着挤到他的面前,向他通过名姓的。再一看其他的人,有几个也有点面熟。敢情他刚才和张之奇在酒肆喝酒之时,乔装打扮的酒客中就有这几个人在。李逸心中想道:“这样看来,他们早已在旁窥伺我了。我现在扮成这个样子,他们当然认不得我。可是张之奇与我的本来面目,虽然有点相似,亦并非很相似呀,他那付焦黄的脸色,就与我大大不同,程通没理由分不出来,他们的主人又是谁呢?” 李逸这个疑问,张之奇已替他说了。那两个汉子见张之奇发怒,他们的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恭顺了。右手的那个汉子道:“李公子,宁愿捱你两鞭,也要将你请到。我家主人吩咐,不管如何,总得留住你的大驾!”张之奇气往上冲,一鞭刷下,斥道:“你家的主人是当今皇上么?有这么霸道!叫什么名字?”程通大声说道:“春雷动地!”右边那个双子按着说道:“飞龙在天!”张之奇莫名其妙,斥道:“谁管你什么春雷飞龙,快快滚开!”李逸听了,却又是大吃一惊。 原来这八个字乃是李逸和几个人之间相约定的“切口”,李逸因为要推翻武则天皇帝,夺回唐室江山,和朝野间几个掌有权势的人物密谋起来,这几人在朝的是:中书令裴炎,英国公徐敬业,和大将军程务挺;在野的则是武林的老盟主谷神翁和他的师父尉迟炯。他们约定,将来互通消息之时,便以这“春雷动地,飞龙在天。”八个字作为暗号,若是有人能说出这八个字,那便是他们所派遣的“自己人”了。这八个字寒有深意,表示他们一旦举事,便将如春雷之动地,蛰伏的神龙也就要飞上九天。 李逸一听这两个人居然说得出这两句暗号,先是一惊,继而诧异,心中想道:“是谁派他们来接我的呢?谷神翁前些日子还和我同在一处,现在正去迎授长孙均量;我的师父不会到这里来;斐炎乃是当朝宰相,他怎知道我在江湖上的行踪?徐敬业远在扬州,而且现在正是讨武则天的三军主帅,他更没有到这里的道理!程务挺被武则天派讨徐敬业了,即算他阵前反戈,也不可能这样快便打回来,这两个人要我去见他们的“主人”,这个主人是五人中的哪一位?” 张之奇压根儿不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当下勃然大怒,斥令那班人让路。程通忽地一声冷笑,说道:“我家主人诚心诚意要留下公子的大驾,公子你却当真不愿意去见他么?”张之奇斥道:“我要赶往长安,谁耐烦和你们纠缠不清!”右手那个汉子冷笑说道:“这祥看来,流言非假,李公子你竟背誓寒盟,想入长安去求富贵去了?”张之奇越发被他们激得大怒,“唰”的又是一鞭打下,喝道:“老子姓张,不错,老子正是要入长安去求取功名富贵,你们管得着么?” 程通双臂一振,将张之奇那匹马一拦,登时按下了马头,张之奇一个飞身跳,右边那个汉子一招擒拿手法,立刻朝他抓下,张之奇气得哇哇大叫,右手挥动长鞭,左手拔出一柄短剑,长鞭左扫,短剑右戳,一招两式,同时袭击两个敌人。 程通使出一套罗汉神拳,拳风虎虎,刚猛之极,那个汉子的擒拿手法,更是十分了得,竟在剑光鞭影之中欺身进来,张之奇的武功虽然不弱,以一敌二,却是抵挡不住,大约打到三十招之后,那汉子一托鞭稍,蓦地使了一招“敬德夺鞭”,大喝一声,一手扭住了张之奇的手腕,程通趁势一拳,结结实实的在他肋下打了一拳,张之奇的短剑被他打落地上,长鞭也给那个汉子劈手夺去,并且立即点了他的哑袕,两人哈哈大笑,将张之奇双手反上,缚在马背上,一声呼啸,竟自拥着张之奇走了。 李逸大吃一惊,心中想道:“他们既是将张之奇误作是我,却怎的对他如此无礼?他们骂我背誓寒盟,这流言又是怎么来的?即算我是背誓寒盟,他们也不该这样逞凶殴打啊!”要知李逸虽然是讨厌张之奇,但张之奇遭受了这一场飞来的横祸,到底是因他而起,而且那些人这样对待他的“假身”,殴辱了张之奇也就等于是殴辱了他一样。李逸越想越是生气,而且越想越觉得其中疑窦甚多,虽则他极不愿意惹事,也不能不查个究竟了。李逸从山上奔下,他那匹马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是他在路上买来的一匹川马,因为要适合自己改装之后的寒儒身份,买的不过是一匹普普通通的川马,失了也不足借。李逸急于查知究竟,不再去找回自己的坐骑便即施展轻功,追踪那一班人。 李逸的轻功虽好,究竟赛不过飞奔的健马,追出山口,那班人已去得远了,目力所及,只见几个影,再过些时,影子也不见了。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在田间躁作的农夫三三五五的荷锄归家,李逸截着一个老农攀谈,假装作是错过宿头的旅客,那老农道:“再走十里光景,前面便有一个小镇,可以投宿。”这老农夫心肠很好,他打量了李逸一眼,又道:“相公是读书人,只怕不惯走路,若是真的走不动了,不嫌弃的话,请到舍下住宿一晚也行。”李逸谢过了他,说道:“走,我是走得动的,既然只有十里之路,入黑之后,赶到镇上投宿正好。只是我有点害怕。”那农夫道:“相公担心什么?”李逸道:“我害怕路上有盗贼。” 那农夫笑道:“现在的世道比从前好多了,何况这里到长安不过是几日的路程,更不会有盗贼的。”李逸顺着他的口气道:“不错,我走了好几天都没有瞧见过盗贼,不过越近长安,反似越不安静了。”那农夫道:“怎么?”李逸道:“我刚才就碰到了一班匪徒,将一个上京投军的人缚去了。”那农夫奇道:“真的?”李逸道:“刚从这里经过,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么?”那农夫道:“哦,我明白了,那班人是裴家的家丁,他们的马跑得太快,我看不清楚他们的马还缚有人呢。哼,他们也太恃势欺人了!不过那人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情冒犯了裴家的,相公和他们裴家无冤无仇,却是用不着害怕。”李逸道:“裴家是什么人?”那农夫道:“当今的宰相裴炎,正是我们村子的人。”李逸道:“裴炎不是在长安吗?”那农夫道:“他还有一个弟弟看守老家,未曾搬去长安。”李逸愤然说道:“听说当今的女皇帝曾下令不许紊强欺压百姓,看来这种命令也只是一纸具文,骗骗老百姓的罢了。” 那农夫摇了摇头,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法。若在从前,别说是当朝宰相的亲兄弟了,仅仅一个县官的家人,在乡下就像皇帝一般,打人骂人,那真是平常得很。裴家确是有点恃势横行,但像今天这样的公然掳人,却还是第一次。平日一些事,我们乡下人吃点亏,能忍便忍,这倒不是为了怕他才不敢进京告他,而是不愿拿一些小事去麻烦天后。”李逸本来是想借这件事来骂武则大,不料乡下人对武则天却是那么拥戴,不由得心中一凉,好半晌说不出话。 那农夫望望天色,说道:“老先生你不嫌弃的话,还是请到舍下歇歇吧,天色已经晚了。”李逸道:“多谢,路上既没有盗贼,我走一程夜路也不用害怕了。我还是到前面小镇投宿的好。”那农夫见他执意要走,只好由他自去。 李逸在村外兜了一个圈子,入黑之后,再折回来,心中想道:“原来是裴炎干的勾当,裴炎为什么要缚架我呢?”裴炎曾经派遣恶行者与毒观音去刺杀废太子李贤,李逸对这件事一直是痛恨于心,再加上今日这桩事情,他越发不能忍受,决定要去探个明白。 裴家的大屋在村子的东头,倚着山坡修建,屋前屋后,有几个武士巡来巡去,李逸故意在树林里发出怪声,引得那几个武士跑来张望,李逸对准树上的一个鸟巢,轻轻的弹出了一粒石子,将几只大鸟赶得振翅飞起,呱呱尖叫,只听得一个武士嚷道:“原来是夜袅,呸!”另一个武土道:“料想没有人这么大胆,敢来找员外的麻烦。”另一个道:“这也难说,听说丞相得罪了天后,说不定天后派遣大内卫士来呢,怎可以不小心防备?”李逸听他们议论纷纷,禁不住心中暗笑,立刻施展“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从林子的另一边掠出,待到那几个卫士转过身来,他早已飞过墙头,进了内院。 李逸在院子的暗角伏匿了一会,见一个单身的武士提着灯笼走过来,李逸身形一现,明晃晃的剑尖便即对准了他的咽喉,低声说道:“你嚷一嚷,我就要你的命!”那武士是个行家,一贝李逸的身法手法,知道来人的武功比自己何止高出十倍,果然不敢动弹。李逸将他的灯笼吹熄,道:“你们的员外在哪里,快带我去。”那武士不敢不依,带着他穿出两处角门,指着园中一间屋子道:“就在那儿,你自己去吧!”李逸道:“委屈你躺一会儿,你说的若是实话,我见了裴员外之后,回来再放你。”信手点了他的麻袕,将他放在假山石的后面,飞身掠上屋檐,向屋子里偷偷张望,只见厦内灯火辉煌,有几个武士侍立两旁,两个官员模样的坐在当中。 只听得其中一人说道:“这样说来,我大哥被捕的消息乃是千真万确的了。王大人可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情得罪天后的吗?”李逸一听,便知这人是裴炎的弟弟裴昌,另一个人穿着三品京官的眼饰,垂头丧气的说道:“裴大人突然被龙骑都尉拘捕,关进天牢。我一听到这个消息,赶忙逃出京都,那还有功夫详细查问。”裴昌道:“我大哥被捕之后多久,王大人才知道消息的?”那京官道:“裴大人在晚上三更被捕,我第二日早上知道的。”裴昌道:“上过了早朝没有?”那京官道:“正是在退朝之后,宫中的一个内监偷偷告诉我的。他也不知道内里情由。”裴昌道:“武则天在朝堂之上没有说什么吗?”那京官道:“武则天只是忙于调兵遣将,对裴大人的事一句也没提及。我们还以为斐大人是因病缺朝的呢。” 裴炎被武则天打入天牢,这事大出李逸意料之外,心中想道:“怪不得刚才那两个武士担心会有大内的卫士到来。”听那个“王大人”的口气,大约他是裴炎的一党,怕受牵累,故此连忙逃命。裴昌沉吟半晌,说道:“我大哥素得天后信任,只要不是谋反的事情泄露,也许还可转圈。”那京官道:“不错,罪状没有宣布,还有一线希望。”裴昌道:“不过,可能现在正在搜集罪证,不可不防。”那京官道:“是呀,所以我一路马不停蹄,赶来禀报,为的就是怕你们家中藏有什么谋反的证据。”斐昌道:“现在就苦于不知他因何被捕。若然不是为了谋反,廷尉来时,咱们可以接诏。若是为了谋反,咱们一家都是死罪,那就只有拒捕了。我已叫家人拾好细软,万一有变,咱们即刻向后山逃跑。”李逸见裴昌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居然还能冷静应付,心道:“裴炎老坚巨滑,他的弟弟,也学得几分。” 裴昌歇了一歇,吩咐一个武士道:“现在可以将那位王孙提来了。”转过头对那位“王大人”道:“侥幸之极,李逸落在我的手中,再也不怕他进京告密了。”那“王大人”道:“李逸?他不正是八年前失踪的那位王孙吗?”裴昌道:“一点不错。这次英国公起兵,他也曾参与大事。不过,我大哥怕他怀有二心,早已叫我小心他的行踪。好在他要入长安。必定要经过这里,我天天叫人到路口等候,果然给我等到了。” 过了片刻,裴昌将张之奇押来,张之奇倔强得很,一路破口大骂。裴昌离座迎授,坚笑说道:“殿下还认得小人么?我叫他们请你,下人不知规矩,多多冒犯你了。”张之奇大怒骂道:“谁认得你,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将我掳到这里?”裴昌朝张之奇面上一望,不觉现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 约在十年之前,李逸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他的父亲信王李预曾带他去拜访裴炎,裴昌在屏风后面偷偷张望,对李逸留有印象。这时裴昌盯着张之奇那付焦黄的脸皮,有点奇怪,心中想道:“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长成之后,怎的却变成了个黄脸病夫?”程通猜到他的疑心,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裴昌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他中了恶行者与毒观音最恶毒的暗器,想必元气大伤,难怪形容枯稿。”张之奇那识得内里情由,破口大骂。裴昌坚笑道:“殿下,你忘记了春雷动地,飞龙在天之约么?”张之奇道:“胡说八道,谁是你的殿下?你想谋反么?我可不能受你拖累!”裴昌面色大变,道:“我大哥一心扶助唐室,你当真要恩将仇报,上京告密么?”张之奇怒道:“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裴昌道:“你纵然认不得我,中书令裴炎,他是我的大哥,难道你也不认得他么?”张之奇怔了一怔,忽地双眼圆睁,骂道:“裴炎是当朝宰相,他的弟弟岂有不懂朝廷律例,胡乱掳人拷打之理?你这分明是冒认裴相国之名。” 裴昌这时不由得起了疑心,想道:“难道真是捉错人了?”问道:“今年三月之间,你在巴州吗?”张之奇负气说道:“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裴昌道:“废太子李贤被人刺杀,你知道这事么?”张之奇道:“这事与我何关?”他对裴昌的身份也是猜测不透,心中想道:“我曾听人说过,废太子是给天后下诏赐死的,这人说是他被刺杀,莫非真有此事?但这事又怎能牵连到我的身上来?”裴昌盯了他一眼,又问道:“听说你对废太子被暗杀的事,甚是不平?”张之奇道:“若然真有此事,我当然要为废太子不平!”裴昌冷笑道:“怪不得你想进京告密,你还敢不认你是李逸么?” 张之奇虽然不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情节,但这时却也猜到了他是认错了人,连忙叫道:“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是嵋山的病尉迟张之奇,谁识你什么李逸!”裴昌大吃一惊,道:“你姓张,你的译名叫做病尉迟?”程通睁大了眼睛,果然看出了有些不像,但他怕裴昌怪他提错了人,硬着头皮说道:“我在峨嵋金顶和他朝过相,绝没有认错人之理。你瞧他满面病容,正是中了透袕神针之后,毒性发作!虽经名医调治,仍留下毒沁皮肤的病象。哼,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么?”张之奇大怒道:“呸,我生来便是这付相貌,要不然江湖豪杰怎会送给我这个病尉迟的绰号?今年三月,我也不在巴州,你们认错人啦,老子姓张,不是姓李!你们硬要张冠李戴么?” 裴昌冷冷的望了张之奇一眼,道:“你上京做什么?”张之奇道:“天后挑选神武营卫士,我是嵋山郡守保荐去应试的,你若不信,我身上还有嵋山郡守的保荐文书。”程通兀自叫道:“员外别信他的胡说八道,他明明便是李逸,怎会姓张?” 忽地有一武士匆匆走入,向裴昌说道:“有一队马队进了村庄,不知是什么路道?”那个京官吓得党身颤战,湘湘说道:“怎么来得这般快?快,快派人再去打听,是长安来的,还是县里来的?” 裴昌双眼圆睁,大声说道:“不管这厮是姓张还是姓李,他要做武则天的奴才,咱们便容他不得。程通,你留下来看守他,仔细搜一搜他,再等候我的发落。绝不能让他跑了。”程通应了一声。裴昌拉着那个京官,突然在墙壁上一按,壁上开了一道小门,一干人等,立刻进人复壁,壁上的门也立即关上。大厅里除了张之奇之外,便只留下了程通与另外一位武士。 这刹那间,李逸转了几个念头,他本来想继续追踪裴昌,但转念一想,张之奇代他受过,又觉得于心不忍,不错,张之奇入京是为了应选神武营的卫士,是和自己敌对的人,可是他这场祸事,乃是因自己而起,大丈夫做事该光明磊落,岂可为了讨厌他便让他平白蒙冤? 李逸正自心思不定,忽听得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原来是程通突然下了手,将张之奇的琵琶骨捏碎了。程通哈哈大笑道:“废了他的武功,保险他逃跑不了。三哥,你搜他的身子。” 程通笑声未绝,忽见他的同伴一较栽倒,程通武功较高,心知有异,立即斜跃数步,只听得“唆”的一声,一块屋瓦飞来,掷落地上,碎成几片。屋上突然跳下了一个人。 程通大吃一惊,喝道:“你,你是谁?”李逸出手如电,手臂一伸,抓着他肩上的琵琶骨,沉声喝道;“瞎眼的狗才,我便是李逸!”力透指尖,用力一捏,登时也把程通的琵琶骨捏碎,程通一声惨叫,晕死过去。 李逸一看,张之奇正痛得在地上打滚,已在昏迷的状态之中,李逸无暇施救,信手点了他的袕道,暂时可以令他不至大量流血,随即将他背起,跑下台阶,只听得外面马嘶人叫,裴家的家丁都已跑到园中,登上围墙防御。李逸一路奔出,无人阻拦,到了园中,但见官军已破门而入,为首的一员武将叫道:“快叫裴昌前来接旨!”大喊三声,无人答应,官军陆续冲入,裴家的武士在那个管家率领之下,奋力拒捕,那将官大喝道:“裴炎谋反,大逆不道,你们想跟着他送死么?”这一喝登时把裴家的家丁武士喝散了一半。 裴家的家丁武士虽然散了一半,但裴炎立心谋反,家中早已养有一批心腹死士,个个武艺高强,这批人却没有散去,就在花园里和官军混战起来。李逸伏在后面,听得杀声如雷,火光耀眼,时不时有惨厉的叫声划过长空,厮杀越来越激烈,官军越来越迫近。李逸暗叫一声:“苦也!”以他的身份,对两方都是敌人,实是不易突围而出。忽地一支冷箭射来,李逸背着张之奇闪身一避,张之奇触动伤处,痛得“哇”的一声叫了出来,李逸只好纵身跳出,裴家的总管一眼瞥见张之奇伏在他的背上,大哈一惊,急忙叫道:“快把这两人杀了!”原来他把张之奇当作李逸,却把李逸当成武则天派来的高手,他知道主人最怕的就是李逸进京告密,说出裴炎派遣刺客暗杀太子的事情,故此虽然处在官军猛扑的危险情况之下,仍然分出人来,要将李逸与张之奇杀死灭口。 说时迟,那时快,李逸刚刚一脚踏出,便听得刷的一声,一口长剑迎面刺来,李逸霍地一个“凤点头”,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招数,在那人的虎口一扣,将那人的长剑夺过,甩手一掷,“波”的一声,插进了另一个武士的胸膛,脚步不停,立刻向人少的地方硬闯。 猛听得背后金刀劈风之声,来势急劲,李遍心中一凛,想道:“原来裴家还有这等高手!”他早已拔出宝剑,立即一招“苏秦背剑”,反手一削,只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李逸背上有人,跳跃不灵,几乎给他的刀锋斫中,脚跟未走,那人早已迅即换招,第二刀又跟踪劈到。 李逸一个“盘龙绕步”,把背上的张之奇转了一个方向,猛的长剑勒住,那人的刀口正好斫在他的剑上,但听得一片断金切玉之声,那人的厚背斫山刀竟然缺了一口。 李逸跟着一招“腕底翻云”,剑光疾起,但这一招出手虽快,如没有刺着那人,李逸抬头一看,原来这个和他力敌三招的汉子,就是那个管家。裴家的管家名叫熊白山,本是绿林大盗出身,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好手,这时见李逸背上有人,剑法居然还是那么凌厉,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他溜滑得很,一见不能力敌,立刻展开游身八卦刀的刀法,欺负李逸跳跃不灵,一刀紧似一刀,只是朝张之奇身上斫去。 李逸只要将张之奇扔去,立即可以反败为胜,他心念方动,随即想道:“不可,不可。他虽然要去投奔武则天,按说乃我敌人,但我若临危弃他,却也不是英雄行径。”于是眼神注定敌人的刀锋,处处先保护背上的张之奇,激战中熊白山使了一招虚招,向张之奇挂着的双脚一刀削去,李逸被迫得使了“渔翁垂钓”,长剑垂下招架,熊白山猛地喝一声“着!”“下手刀”突然改成了“上手刀”,刀光霍地一转,从李逸的肩上削过。 这在这时,忽听得“铮”的一声,一枚钱镖袭来,正正打中熊白山的手腕,熊白山刀锋一偏,斜劈而下,没有斫中李逸,李逸腾地飞起一脚,正中心窝,熊白山哪里禁受得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扑倒。 那个用钱镖暗袭熊白山的人,乃是御林军中的一个统领,领命来查抄裴家的。他见李逸将熊白山击倒,颇为诧异,急忙问道:“尊驾是谁?可是天后派来的么?”李逸脚步不停,“呼”的一声从他身边掠过,那人却也机警,一见不对,立刻发出三枚钱镖,都给李逸的宝剑拨落了。 近着李逸的两个御林军军官,急忙迎头拦截,一个使三节棍,一个使大桥刀,李逸毫不理会,直冲过去,那两人喝道:“你想送命么,他们见李逸接连击倒几个裴家的武士,捉摸不透他的身份。略一踌躇,李逸已冲到他们的面前,长剑一披,“当”的一声把那根三节很当中截断;使大刀的一刀劈去,劈了个空,李逸早已从他的身边溜过。 那统领叫道:“不管是谁,先把他拿下。”迎面立即又是两般兵器袭来,一柄长枪,一条钢鞭,来势都很急劲。李逸脚尖一点,虽然背着人,仍能跃起一丈多高。左边那个军官一鞭打下,刚好缠上了同伴的那炳长枪,这两人都是力大如牛,兵器一交,收不住势,都跌倒了。李逸落下来时。第三个军官又举刀劈到,这人武功平常,被李逸一剑将他的单刀削断,剑尖一转,顺手便点了他的袕道。 李逸展开飘忽无定的身形,左边一兜,右面一绕,霎忽向东,霎忽向西,既避开御林军的拦截,也避开裴家武土的追击,看看就要抢到后门,猛听得一声喝道:“站住!”迎面一根龙舌大枪挑来,但见他枪尖乱颤,抖起碗大的枪花,一根长枪就像化成了一片枪林,将李逸的去路完全封住。李逸吃了一惊:“御林军中竞有这样的高手!”急忙运足真力,反手一剑削出,“叮”“当”两声,火花飞溅,两人都给震退三步,原来这个军官乃是统率御林军的龙骑都尉章大绥。 李逸不想恋战,翻身斜跃,恰好一个裴家的武士追到他的身旁,李逸左手一伸,将那个武土的背心抓着,迎风一舞,猛地大喝一声:“接住!”将裴家那个武士向章大绥劈面摔去,章大缓见他将裴家的武士用作兵器,大出意外,不知他是友是敌,百忙中只得先把武士打翻,就在这片刻之间,李逸又已剁伤了好几个人,冲到了花园的后门。章大绥急忙挺枪追来,李逸大叫道:“裴昌已从后面的山路逃走了,你们不去缉拿钦犯,却来追我做什么?” 章大绶带来的御林军,大部都用来围攻府郧,后山虽然有人把守,数量不多。这时忽然听说裴昌已从后面的山路逃走,不禁霍然一惊,心中想道:“黑夜之中,若然被钦犯逃入山中,搜索确是不易,这倒不可不防。”这时御林军已把裴家丁武士打得七零八乱,有一些尚在园中混战,有一些已逃了出来,御林军有如潮涌,正在闯进屋内搜查,章大绥急忙传下命令,调出一部份人来,火速到后山增防。 章大绶正忙于调兵遣将,无暇去追捕李逸,李逸便趁他们乱糟糟的当口,杀出花园,抢了一匹战马,黑夜之中,便在田野间疾驰而去,后面虽然有几骑追来,却被李逸接过他们射来的冷箭,反手甩出,将他们都射倒了。 李逸跑了一程,伏地一听,听不到追骑的蹄声,松了口气!跳下马背,将张之奇抱起,月光之下,只见他面如金纸,双眼微微开启,李逸一听他的脉息,幸喜内脏没有受伤,心念一动,得了一个主意,将张之奇抱进树林里面,选了一片平坦的草地,将他放下。李逸随身带有金创圣药,替他敷上,过了一会,看伤口的血已经凝结,便替他解开袕道。张之奇悠悠醒转,见救他性命的人,原来就是酒肆中相会的“寒儒”,有点诧异,说道:“原来先生是身怀绝技的高人,失敬失敬,救命之恩,铭感五申,请恕我不能起身拜谢。”李逸道:“张兄,你的伤只是外伤,调养几日,当可无事,不必担心。”张之奇恨恨说道:“只是我这身武功已被废了,哼,哼!想不到嵋山张之奇竟平空遭到了这场横祸,此仇此恨,今生难报,死不瞑目。”李逸道:“此仇早已有人替你报了。”张之奇道:“是先生、你、你把那老贼杀了么?”李逸道:“不,不,是官军杀来,想来那老贼也是逃不脱的。”张之奇道:“他们真是造反的逆贼么?”李逸道:“大约是吧。”张之奇道:“谢天谢地,天后圣明,我虽不能为她效犬马之劳,这口冤气也可泄了。” 李逸听他口口声声骂“逆贼”颂“天后”,心中极不舒服,若不是见他受伤,几乎忍不住要打他一巴掌,当下念头一转,心意力决,忍着气问道:“张兄入京,所为何事?”他这是明知故问。张之奇叹了口气,说道:“恩公问及,不敢不告,天后挑选神武营卫士,我是嵋山郡守保荐去应试的。呀,如今我的琵琶骨已被反贼捏碎,武功全废,这大好的前程,也从此毁了!”李逸道:“邵守的保荐文书,张兄带在身上吧?”张之奇道:“现在还要它何用?”抖抖索索的在身上摸出那张文书,看了一眼,咬一咬牙,双手一扯,便想把它撕烂,李逸心急眼快,连忙将那件义书抢过手中。 张之奇叹道:“恩公,你何必还为我珍惜这纸文书,我今生今世,再也用不着它了。留着它只有伤心。”李逸微笑说道:“吉人天相,也许张兄将来能够恢复武功呢?”张之奇道:“那除非是华陀再世,扁鹊重生。”李逸道:“高人异士,无代无之。当今之世,怎见得就没有华陀扁鹊?”张之奇惨笑道:“高人异士,可遇而不可求。何况,即侥幸遇名医,我的琵琶骨已经碎了,最少也得数年,才能再练武功。天后这个月便要挑选神武营卫士,这纸文书,还有何用?”李逸道:“我兄既然执意不要这纸文书,那末我斗胆求你,将它转送给我如何?”张之奇诧道:“你要它何用?”李逸道:“我有一个弟弟,身材相貌与我仿佛,也略懂一点武功,可惜无人保荐。有此机会,我想叫他去试一试。将来若能博得一官半职,全拜吾兄所赐,我亦感同身受了。”张之奇道:“我这条性命乃是恩公救的,再生之德,碎骨粉身,不足图报,何况是身外之物,何况是这件对我全无用处的一纸文书!不过天后法度甚严,但怕将来查出,连累今弟。”李逸道:“将来是祸是福,乃是他命中注定,也许他立了军功,虽然查出,天后也宽恕他呢?将来事发之时,你就说文书被人劫去,我另外教舍弟一套口供,决不至拖累阁下便是。”张之奇慨然说道:“既然如此,我舍了无用之物,而有成人之癸,何乐而不为?我索性不回嵋山,躲到外州的朋友家中,万一有人盘查,我一口咬定是给强人抢去的便是了。我的琵琶骨捏碎,正好作个证明。令弟若被查到,口供可说是从强人手中转抢过来的。即算将来到金殿对质我也一定帮令弟说话。” 李逸对张之奇本来颇为讨厌,这时见他恩怨分明,心中想道:“他虽然利禄熏心,想上京钻营去做武则天的奴才,但却也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用谎话骗他的东西,倒觉得有点惭愧了。”当下说道:“现在就快天亮。天亮之后,农夫樵子出来耕作,我兄可以呼救,你要银子使用吗?”张之奇道:“我身上的银子还未给搜去,多谢你了。”张之奇对李逸的舍他而去,有点不快,但转念一想,若然他陪伴自己,将来事发之时,难保不受牵连,如此一想,反而催李逸快走。李逸倒有点舍不得,当下问了他想去依靠的朋友的地址,准备将来找名医替他医治,不过此事渺茫,故此李逸就不预先说了。 李逸离开了张之奇之后,疾跑一程,天色渐发亮,李逸在一个小溪旁边歇足,扯去胡髯,用溪水洗脸,再涂上可令面色焦黄的易容丹,临流一顾,不禁哑然失笑—— 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十二回 张冠李戴入长安 李逸临流自照,只见溪中现影,已是另一副颜容,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想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易容丹真是妙极,昨日张之奇被人当作是我,今后我要被人当作是张之奇了。”三日之后,李逸赶到长安,但见屋宇连云,鳞次相比,市肆喧嚣,百货充斥,街上行人,摩肩擦背,好一派豪华气象,果然胜似从前。李逸心中十分感慨,当下先到一间客店住下,换过了一套武士的服饰,因为张之奇绰号病尉迟,使的兵器是一根钢鞭和一柄青铜剑,自己的宝剑不便露服,便另外再去置办了这两件兵器,待得诸事办妥,然后向神武营报到。 神武营的都尉。本名叫做黑齿明之,乃是大将江南道总管黑齿常之的弟弟,他们一家本是胡人,唐太宗李世民起兵打天下之时,用了许多胡人,他们一家屡立军功,到唐高宗李治永隆年间,任用黑齿明之为御林军的龙骑都尉,赐姓为李,至武则天登位,对他仍然重用,调为神武营的都尉,神武营等于皇帝的亲军,平时把守宫廷,战时扈从圣驾,比御林军还要接近,所以都是各州保荐来的,既有本领而又可靠的人。李逸前往报到,营官验过他的保荐文书,再对过嵋山郡守预先送来的图像,验过对过!并无破绽,便即着李逸在营中住下,等候选拔。这次要补充一百名神武营卫士,各州县保荐来的共有二百多人,大约是两个人中录取一人,机会甚大,以李逸的武功,自然极有把握。他所担心的,只是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本领显露得恰到好处?若是过于惊人,引起注意,若是平平庸庸,那又怕不能入选了。 到了选技考试那一天,李明之亲自主持,每一个先试普通的弓马功夫,这一项二百多人全都合格;然后再试十八般武艺中应试者最擅长的一两种,最后是问应试者有什么特长的技能,以便将来在分配职位时量才录用。李逸应试的名次排在中间,他看各州县保荐来的武士,弓马虽然嫡熟,其中武艺超群之蜚,却是寥寥可数。看了一会,只有河南禹县的一个武举最为可取,他表演的是神箭功夫,正面三箭,反手三箭,都中红心,再叫一个人从他背后连发三箭,他在马背上头也不回,听到对方的弓弦一响,便立即反手射出,届然把对方所射的三支利箭-一碰落,箭锨碰着箭骸,毫无差错,博得满场的采声。但在李逸看来,除了箭射得准之外,不过加上了“听风辨器”的本领而已,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李逸怕引人注目,也随和着众人喝采。接下去是江西泰和县一个武举人表演铁退功夫,李明之吩咐在校场上竖起木桩,顷刻间搬来了十根碗口般粗大的枯木,每根长达八尺,一个武士走了出来,抱起一根木柱,往地下口按,木柱齐腰插入地中,不多一会,地上就竖起了十根木桩,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应选的各县英雄都吃了一惊,那江西武举人的铁退功夫末曾表演,不知如何,这武士的手劲却是非同小可。 那武举人向主考官鞠了个躬,说道:“我要把这十根木桩踢断,若有一根不断,甘心受黜。”说罢来到柏木桩前,右退一弹,只听得嚓的一声,第一根木桩露在地面的部份,登时断了,那人跟身进步,左退一横,砰的一声,第二根木桩又倒,便在喝采声中,一路连环退扫去,顷刻之间,十根木桩都被他踢断,就是用斧头来砍,也没有这样容易,登时采声如雷,久久不绝! 神武都尉李明之微微一笑,说道:“弹退功夫,练到这样,很不容易了。”在他的名字上扛了一个圆圈,那武举人满怀高兴,李明之笑道:“你还能把地下的那一段木桩拔起来吗?”那武举人怔了一怔,湘湘说道:“这个,这个,我,我未试过……”李明之一挥手,叫他随身的一个卫士出来,但见他俯腰一抓,立刻将埋在地下的一段木桩拔了出来,手法又快又准,也是在片刻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十根木桩全都抓起。这回连李逸也自有点吃惊,要知这样抓起木桩要比踢倒木桩何止艰辛十倍,李明之这个卫士使的乃是大力鹰爪功夫。 李明之对那武举人道:“你录取了,就在他手下做个小队长吧,闲时也可以跟他再练练功夫。”原来他见这武举人面有骄色,故意要挫折一下他的气焰,免得将来做他长官的人难于驾驭。 就在这时,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发笑。李明之叫那个人出来,问道:“莫非你有更高明的本领么?”那人道:“还未轮到我应试。”李明之道:“准你现在就试。”那人要了两升绿豆,错在地上,在绿豆上轻轻的踏着方步,走了一圈,全场静得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个个睁大了眼睛,原来绿豆经那个人踏过,都变成了豆粉,这种内家功夫,比起抓起木桩,那又要艰难得多了。李逸心道:“在已应试的诸人之中,当以这人的武功第一了。”向旁人打听,始知道他是湖南新化县的名武师周大年。 李明之笑道:“你成绩很好,但你能够把这地上的豆粉,一点不剩都收起来吗?”周大年一想,即用扫帚来扫,也未必都收得乾乾净净,觉得这话问得有点古怪,一时之间,未敢回答,李明之招一招手,叫他侧边一个执掌大旗的武士过来。 李明之吩咐道:“你把地上的豆粉都替我收拾起来。”那武士应了一声:“遵命。”将大旗一卷,离那青砖地面约有三尺,卷起了一股旋风,如虹吸水,但见地上的豆粉被旋风卷成了柱状,吸进了那翻腾的旗影之中,那武士将大旗一收,卷了起来,青砖地面有如扫过一般,乾乾净净。那武土走到主考台前,向李明之鞠了一躬,道声:“缴令。”把大旗再一展开,只见豆粉已被卷成一个饭碗般粗厚的粉团,跌在地上,居然并不散开。 李逸看到现在,这才大吃一惊,湖南那个武师将绿豆踏成粉未,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这个武士能将本身真力透过大旗,不但吸起了地上的豆粉,而且能将豆粉压成粉团,比起周大年那手功夫,又不知要艰难多少倍了。李逸心中想道:“以这个武士的功夫,只怕我也不能胜他。武则天手下有本领的人看来不少,我倒不可小觑了。”向旁人打听,始知这个武士乃是神武营中三大高手之一,名叫秦堪,另外两个高手,一个叫做张挺,便是刚才那个拔起木桩的人,还有一个复姓西门,单名为霸,却还未见露面。 忽听得有人叫道:“嵋山张之奇!”原来已轮到他应试。李逸心中忐忑不安,走到主考台前,向李明之行过了礼,李明之打开名册,册上附有“他”的图像和关于“他”的资料,李明之对了一阵不出什么破绽,微笑问道:“你是嵋山县的张之奇。有个绰号叫病尉迟,是吗?”李逸想不到名册上连绰号也写了明白,只好答了一个“是”字。李明之道:“想尉迟恭乃是唐朝开国的大将,一柄水磨钢鞭,曾打过十八路反王,你绰号病尉迟,想必擅长鞭法了。”李逸道:“小人粗解几路剑法,这病尉迟三字乃是一班武林朋友开玩笑给我取的。”李明之看了一下档案,说道:“不错,这上面也写明你能够使剑。好吧,你就施展一下你的鞭法和剑法吧。” 李逸对鞭法其实并不擅长,不过他武功根底极好,使了一律六合鞭法,却也中规中矩,接着使剑,他不敢将本来所学的峨嵋剑法施展出来,走了一套平平常常的八仙剑。李明之道:“你能够同时使两般兵器吗?”李逸因见张之奇对敌之时,曾左手使鞭,右手使剑,便应了一声“能够。”于是下场练了一遍,将六合鞭法和八仙剑法全部施展出来。练完之后,李明之叫他走到台前,有点诧异的神色,说道:“你绰号病尉迟,鞭法却远远不如剑法,同时,你的剑法也好似未尽所长,有几招本来可以练得更好的,你却好像有什么顾忌似的,使出来竟然微露破绽,这是什么原故?”李逸暗暗吃惊,想不至李明之竟然是个武学的大行家,眼光锐利之极。 幸而李逸机警,脑筋一转,便即答道:“我也不知什么原故,但见场中几百双眼睛都盯着我,我越着急,越想练得好些,这柄剑却偏偏不听使唤。”李明之微微一笑,心道:“原来他有点怯场的毛病。”再问道:“你还有什么特别本领?”李逸道:“我会使暗器。”李明之想了一想,叫刚才表演过的另一个神箭手出来,对李逸道:“好吧,我叫他用玉已珠箭法射你,你接接看,要不要去捣箭骸?”李逸道:“不用。”李明之道:“利箭无情,稍一不慎,便有危险,你当真不怕吗?”李逸道:“他用箭射我,我眼中只见他一个人,心便不会乱了。去掉箭锨,只怕他不能尽量发挥神箭的功夫。”李明之哈哈笑道:“敢请你也怕显不出惊人的功夫了?好吧,那你们就上场一试。” 校尉牵来了两骑骏马,一人一骑。在场上跑了一圈,那武士道:“小心接箭!”弓弦一响,“嗖”的一支利箭射出,李逸一个“镣里藏身”,那支利箭从他肋旁穿过,被他抄着箭尾,甩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那武土闪电般的射出了三支连珠箭,李逸在马背上一个翻身,反手一抄,三支箭都落到了他的手中,射得快,接得也快,众人听得弓弦一响,箭便到了李逸手中,好像是递过去似的,都不禁喝起采来。另一武士以神箭手自负,十分好胜,见李逸接绥子的功夫高明,竟将三支箭同时搭在弦上,张弓一射,三箭齐飞,飞至李逸背后,三支二箭倏的分开,一支射背心,一支射后脑,还有一支射他腋窝,三支箭三个方向,箭法端的惊人,场中嘈声顿止,人人屏息以待,但见李逸在马背上一跃而起,三支箭都从他的脚下射过,他在半空中一个翻身扑下,将三支箭一抄都抄到手中,人也刚好落在马上。这时连主考的李明之也不禁喝起“好”来! 那武士胀红了面,趁着李逸刚刚落下,突然发出两支急箭,这回不是射人,却是射马,而且射马的后退,心中想道:“只要射得你跌下马来,我便不至于当场丢面,李逸骑在马上,那武士料他决计不能接到,哪知心念方动,忽见李逸在马背上个“鲤鱼翻身”双脚勾着马鞍,竟然倒挂下来,双手齐出,将那两支箭接了。那武士发箭真快,一见李逸用这个办法接他的箭,知道他的上身重心不稳,接连又发出了两支连珠箭。场中各县来应试的人,见他如此射法,心中都在暗骂:“大家比试,又不是拼命,何必出这祥狠毒的箭法!”这时李逸刚刚将前面那两支箭接下,后面那两支箭又已嘶风射到,避无可避,迫得露出惊人绝枝,突然张口一咬,将射到咽喉的那支箭咬着,张口一吐,反射出去,将跟着来的那支箭也碰落了。 场中采声如雷,那名“神箭手”将铁弓挂起,回到主考台“缴令”,禀道:“张之奇接箭的功夫委实高明,我认输了。”李逸也向李明之禀道:“学生功夫生疏,最后一支箭接不着,叫大人见笑了。”李明之道:“你的功夫很不错啊!不但接暗器的手法纯熟,轻功、内功也很有根底,难得,难得!”连连称赞,揖起殊笔,却在半空中打了个圈。并不落下,好像在考虑什么事情似的,沉吟不语,李逸心如吊桶,七上八落。他本来的用意不过是想混进神武营便算,他之所以表演接暗器的功夫,乃是希望将来分配职位时,可以调进宫内,为武则天防范刺客,有接近她的机会。不料刚才那“神箭手”最后的两支连珠箭迫得他使出了“啮失法”,而且迫得他以口吐箭,射落对方的飞箭,这就不能不露出了他的内功根底了。而他正是怕自己的功夫太过显露,引起别人的注意。万一查问起来,泄露出本来身份,那就是大祸一场。 李明之沉吟半晌,叫那名神箭手退下,再看了一下名册,对李逸说道:“你且暂待一会。”李逸正自忐忑不安,下一名应考的试子已奉召走三台的,那人叫做崔仲元,是河南信县保荐来的。李明之对崔仲元道:“你是河南著名的会客,在剑术上遇到过对手没有?”李逸心中一凛,原来他也听过崔仲元的名字,知道崔仲元是八手仙猿谢补之的大弟子,在北五省大大有名,不想他也来了。只不知何以李明之将他唤来,却又不将自己发落? 那崔仲元是名家弟子,外谦内傲,答道:“天下剑术名家很多,可惜学生没有遇过。有几位老前辈,他们偶而也指教过学生几招,却也未曾正式交手。其他的人,无足挂齿,学生与他比试,胜了也不足称道。”李明之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除了几位有限的大名家,你在剑术上是从未遇到过对手的了。你刚才说有几位老前辈偶而也指教过你!他们是谁?”崔仲元道:“蹑去剑谷神翁和八仙袁牧都曾在家处见过学生,这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当时他们一时高兴,曾叫学生给他们过招。”李明之道:“你接得他几招?”崔仲元道:“这两位老前辈只是和弟子试的性质,未尽全力。我勉强可以接至十招。”李逸心头一动,想道:“能接至十招开外,确也不算得是浪得虚名了!” 那李明之也好像熟悉武林的情形,听了笑道:“如此说来,你的剑术造诣很不错了。我想见识一下你的真实本领,叫一个人和你比试好吗?”崔仲元当然说好,李明之一指李逸道:“好吧,那我就点你和他比试一下吧。”李逸大吃一惊,急忙说道:“学生尚不乏自知之明,我怎能是他的对手,请大人另点另人吧!” 李明之笑道:“你不用担心。”叫随从取来了两柄木剑,尺寸长短,和普通武上佩戴的青钢剑一模一样。另一名随从拿来了一桶石灰,将这两柄木剑在石灰中一分,然后分给李逸和崔仲元,每人一把。李明之眼睛望着李逸说道:“你刚才的剑法还未尽所长,正好趁这机会再试一趟。这样比试绝对没有性命之忧,双方可以无须顾忌,比赛完后,看谁身上中剑较多,胜负便可以判明了。” 李逸其实并不是害怕崔仲元,而是害怕给人看出他的底细,但李明之以主考的身份,提出了这个比试办法,他势不能推搪,只好提剑上场。 崔仲元雄心勃勃,根本就没把李逸放在眼内,当下横剑当胸,朗声说道:“请张兄指教。”李逸道:“崔兄是成名的剑客,小弟岂敢磨越,还是请崔兄先行赐招。”他心中正自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要胜还是要败?崔仲元听他酸溜溜的尽说客套的话,心中早已不大耐烦,木剑一展。道声:“好!”一招“横指天南”,便向李逸迎面一点! 崔仲元的师父名唤“八手仙猿”,所创的剑法便叫做“灵猿剑法”以轻灵飘忽见长,崔仲元已尽得师门心法,这一剑剁出,似虚似实,当真是迅逾飘风,令人难以捉摸。李逸心中一凛,飘身一闪,但听得刷的一声,崔仲元的木剑从他肩头劈过,场中武士,扬起了一片哗笑之声,李逸面上一红,知道定是已被他的剑尖点中,暗自想道:“李明之心内已起了猜疑,我若然再故意示弱,只怕弄巧反拙,给他看破,更为不妙!” 说时迟,那时快,崔仲元出手如风,第二剑又连环刺到,李逸一个“盘龙绕步”,反手一剑,崔仲元“咦”了一声。李逸依样画葫芦,也是一招“横指天南”,在他肩头上点了一下,崔仲元又惊又怒,强自镇摄心神,将轻敌之心尽亥,半攻半守,片刻之间和李逸拆了二三十招。 场中众武土看得眼花绦乱,但见崔仲元纵跃如飞,一柄木剑就似化成了十数柄一般,在李逸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插去。而李逸则似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所使的仍是普普通通的一套八仙剑法,不过封闭得甚为严密,解拆对方的剑势,亦似颇见功夫。场中武士,十之八九都是这样想道:“这张之奇的剑法虽然不错,到底是崔仲元胜他一筹。” 忽听得李明之下令停止,一笑说道:“你们两人功力悉敌,不必比了。张之奇身上中剑较多,但崔仲元中剑的地方,却都是要害之处,剑法各有擅长,以后你们二人正可以多多琢磨。”众武士定睛细看,只见李逸浑身上下,斑斑白点,但崔仲元的心窝,却品字形的布了三点白点,若然不是木剑的话,他焉能还有命在! 各州县前来应考的武士无不惊服,想不到主考官的眼光竟是如此锐利,一眼便看了出来。李明之提起殊笔,在名册上圈了两个圈圈,说道:“你们两人都录取了,待考试过后,我再和你们谈谈。” 李逸退下场边,心神兀自怔怔不定,想道:“李明之要和我谈些什么?刚才那场比试,不知他还看出了些什么破绽?”场中陆续有人表演武功,李逸却已无心观看,许多武士挤了上来,李逸被包围在人丛之中,场中表演些什么,他更看不清楚了。 人丛中仍然有人谈论李逸刚才那场比试,李逸听得有人谈论自己,份外留神,竖起耳朵来听,只听场后面有人窃窃私议,一个说道:“我说主考断得不公,应该是那姓张的获胜。试想若是手执利刃,真正交锋,张之奇在他的心窝剁了三下,不早已要了他的命吗?”另一个道:“这也不然,若是真正交锋,张之奇早已遍体鳞伤,虽说不是伤着要害,但他怎能还有气力刺中对方的心窝?”又一人道:“你们两个说法都不对。”争论的这两个人问道:“依你说呢?”那人笑道:“我也无法判断。其实咱们都未曾看得清楚,不知那姓张的是受了几次剑伤之后,才刺中对方的心窝的?”这一反问,登时把那两个人问得哑口无言。要知高手比斗,若然在非要害的地方中了几剑,立刻使反攻克敌,重创对方,当然算是他赢;但若是中了几十剑之后,那就是说他剑法远远不如对方,早已要撒剑认输,又焉能刺得中对方的心窝。那些人既然看不清楚,争论只好作罢。有人叫道:“快看,快看,场中这个人使六合大枪,使得真有功夫!” 李逸掂起脚来,抬头一看,只见场中一个武士将一根大枪舞得呼呼风响,武学中有句话说:“枪怕圆,鞭怕直。”使枪若然似使鞭一样,能够软硬随心的抖起圆圈。那确是颇有功力了。但李逸心神不属,看了一会,便看不下去,心中老是琢磨李明之对他的说话。忽地有一个满面虬髯的武士挤到他的跟前,拍了他一下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老兄真是深藏若虚!”李逸吓了一跳,但见这个虬髯武士露出诡异的笑容往下续道:“以老兄的剑法而论,本来可以完全不让对方刺中,你却故意让他在你身上戳了无数白点,这真是君子之风,成人之美,佩服,佩服!”李逸急忙说道:“哪里,哪里,崔仲元的剑法确实厉害,还是他有意让我呢!”那武士道:“我若是崔仲元,我早已撤剑认输了。纵然他不知道你故意让他,但你在无关要青的地方中了他四次剑点之后,就立刻刺中他的心窝,他是名家弟子,居然还好意思再打下去,脸皮真是厚得可以!”李逸心头砰然一跳,猜不透他的来意如何? 那虬髯武土又道:“小弟还有一事未明,要向兄台请教。”李逸虽然极不愿意与他说话,却也不得不虚与委蛇,道声:“请说。”那武士道:“兄台所使的八仙剑法,其中有一招手法甚是奇妙,不知叫甚名称。”当下将那一招的手法口讲指划的重说出来,李逸听了,更觉心虚,原来那一招是他师父自倒的新招,与八仙剑法中“星海浮磋”这一招极为相似,不料这虬髯武士竟然看得出来。李逸故意诈笑说道:“当时我给崔仲元攻击得无法招架,那一招实是迫出来的,其实不成章法,教兄台见笑了。”那虬髯武士道:“原来是张兄临场自创的新招,变化津微,确是上乘剑法,佩服,佩服!”口气似赞似讽,幸好这时场中正有津采表演,众武士采声如雷,李逸支支吾吾寒混过去,趁这机会再挤到前面,装作自神看场中的表演。 哪知这一看却真的把李逸的眼光吸住了,只见场中一个白衣武士,正在表演“飞刀断桩”的绝技,校场的一角插有十根柏木桩,每根木桩都有茶杯粗细,白衣武士在离木桩七八丈远之处扬手一柄飞刀,但听得“嚓”的一声,木桩立即断了一根,这门功夫,准头还在其次,他以轻薄的匕首而能削断木桩,这内家劲力却是非同小可,李逸心中暗暗喝采,片刻之间,那白衣武士已削断了七根木桩,忽地取出三柄飞刀,朗声说道:“最后这三柄飞刀,我要同时将三根木桩削断。”此言一出,登时全场肃静,人人都睁大了眼睛,注视白衣武士的三柄飞刀! 只见他把手一扬,却并不见飞刀向前飞出,众人方觉奇怪,陡然间有人失声叫道:“捉刺客啊!”原来他向前扬手,飞刀却从背后飞出,三柄飞力都到主考台上,竟是立心要刺杀神武营的都尉李明之! 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众人都料不到他发飞刀的手法如此奇妙,待到警觉之时,那三柄飞刀已给李明之打落,白衣武士大声喝道:“挡我者死,让我者生!”挥舞长剑,拼死闯出场外,有人上前拦截的,他扬手便是一柄飞刀,霎眼之间,已有三个人受了他的剑伤,两个人中了他的飞刀!众人都见识过他飞刀的厉害,登时大乱!李逸正要闪避,那虬髯武士忽地在他耳边叫道:“快拦住刺客。”霎眼之间。只见那白衣武士竟然向着李逸奔来,离身不到三丈,一听虬髯武士呼叫,扬手便是一柄飞刀,虬髯武士弯腰一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肘向李逸一碰,李逸冷不及防,给他撞得移动两米,飞刀正好对准他的喉咙飞来,李逸借那一撞之势,向前一个滑步,堪堪避过那柄飞刀,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柄飞刀又到,李逸拔剑一挥,将飞刀打落,就在这霎那间白衣武士已冲到了李逸面前。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李逸心中已转了好几个念头:“捉他,还是不捉他?”一时间确是难以决断。这白衣武士行刺李明之,说来应该是和李逸同一路的人,可是李逸不捉他,本身立即便要露出马脚。 但听得“唰”的一声,白衣武士的长剑已迎面刺到,这一剑又快又狠,剑尖指着了李逸的咽喉,在这性命倾顷之际,哪容得李逸再加考虑,况且学武之人,受到敌人攻击,防御乃是本能,李逸在这紧急关头,不自觉的使出剑法中一招最津妙的招数,青铜剑轻轻一抖,突然反掸出去,“铮”的一声,将对方的长剑荡开,那白衣武士的剑法也极厉害,倏然间又圈了转来,剑光荡起了一个圆圈,津芒疾转,把李逸的上半身全笼罩在剑光之下,李逸急忙用了一招“乘风破浪”,青钢剑向上一挑,将对方攻势破去。但见剑光流散,有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直洒下来,那白衣武士在瞬息之间,招数又变,剑尖抖动,声若银蛇乱掣,一招之内,连剁李逸七处要害,李逸甩了一招峨嵋剑法的起手式“抱元守一”,长剑一立,俨如在身子周围,布起了一道钢墙铁壁。那白衣武士攻不进去,正待变招,李逸深怕他还有什么厉害的杀手,急忙抢先一步。陡然攻出。倏的一剑,刺中了那白衣武士的手腕! 众武士见刺客被李逸拦住,纷纷涌上,神武营那两大高手最先赶到,一个使出“大擒拿”手法,封住了刺客的双手。另一个飞起一脚,正中腰胯,登时将这名刺客踢翻,这乃是因为剑客手腕受伤,出剑无力,要不然神武营的两大高手武功虽强,也绝不可能如此容易便将他制服。 神武营这两大高手,一个取出脚镣手铐将刺客锁上,另一个则张开双手拦住众人,朗声说道:“刺客就擒,没有事啦。你们都退回去,等候考试,不可蚤乱。”刚才那个与李逸比剑的崔仲元也在其中,见李逸在三招之内,将刺客剁伤,这才知道李逸的剑法其实还远远在他之上,不由得傲气全消,悄然退下。 李逸心头却是难过之极,想道:“这刺客一身是胆,武功之强,不在我下!确实算得是个英雄人物,如今却被我害了他了。”看那刺客,只见他的目光也正向自己射来,眼光露出怨毒的神色。李逸心中酸痛,扭开了头,不敢看他。只听得神武营那两大高手说道:“今次擒了刺客,你的功劳最大,我们给你禀明,李大人定当有所重赏。”李逸自怨自愧,只好淡淡的谢了一声。 蚤动停息。过不多久,李明之宣布今日的选拔试完毕,还有一小部份来试的,明日再续举行。李逸见他并没有特别召见自己,虽然有点疑心,却也免了许多烦恼。当下随着众武士出场,乱哄哄中只听得众人还在谈论刺客的事情。 李逸混在人丛之中,低头疾走,刚刚走出场子,肩头忽地给人拍了一下,却原来就是那虬髯武士,只听得他哈哈笑道:“兄台武功之高,尚在我意料之外。剑术之妙,我看便是尉迟炯复出,谷神翁在场,亦不过如是,今日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了!”李逸暗睹叫苦,听他首先便提出了自己的师父,心知刚才在和刺客斗剑之时,被迫使出师门绝招,已是露了底了。当下只好佯作不知,说道:“老兄说笑话了,我怎能和那两位名家相比呢?”那虬髯武士又道:“兄台今日立此大功,定膺重赏。说不定可以做天后近身的卫土,上接天颜,那就更容易飞黄腾达了。小弟他日还望我兄提携呢!”李逸听他话中似寒别意,莫测高深,急忙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雏,擒凶杀贼,这是我辈份所当为,小弟哪里是望什么厚赏呢?”那虬髯武士望了李逸一眼,一笑说道:“吾兄如此忠心爱国,更教小弟佩服了!” 李逸无法摆脱他的纠缠,只好和他闲聊,互通姓名,始知他是山东临淄人氏,名叫南宫尚,再打听那个刺客,却是京城里的人,名叫白元化,李逸颇感意外,心中想道:“辅首县,选人定然特别小心,却怎保荐出一个刺客来?只怕那位知县大人,最少也要被牵累下狱了。” 过了两日,神武营所要补充的一百名卫土已经全部选拔出来,那南宫尚也在取录之列,而且恰好分配与李逸同在一起,都是“外宫轮值卫士”,皇宫分为两个部份,外面的几座宫殿,是皇帝接见臣工,以及殿阁学士拟稿的地方,深宫内苑,则是后妃居住的地方,“外宫”和“内苑”门禁森严,不能逾越。李逸只被选作“外官轮值武士”,接近武则天的机会微乎其微,心中颇为失望。 再过两日,李逸尚未得到李明之召见,更生疑虑。最初两日,还未轮到他当值,这日他正坐在宿卫房中,闷闷不乐,那虬髯武土南官尚忽然又走进来,和他闲聊,说道:“可惜我们只是外宫卫士,见不到内苑风光!”李逸唯唯诺诺,南官尚又道:“听说天后住在禁苑凌波宜中,水木清华,无异仙府。我有个朋友是大内卫土,他曾经进去过,赞口不绝。凌波宫在太波浪边,前面是以前唐瑚皇帝住的乾元殿,乾元殿虽然富丽堂皇却远不及凌波宜的清雅绝俗。”这些地方,都是李逸小时候玩耍的地方,当然十分熟悉,暗暗奇怪南官尚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话,好像要故意泄露天后的居处给他知道似的。正说话间,神武营都尉忽然派人进来,召李逸进宫,李逸一望天色,已近黄昏,心中不禁疑云暗起—— 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十三回 怅惆恩仇难自解 李逸心中虽然有点起疑,但长官宣召,那敢稽延,只好立即跟随来人同往,跨步出门之时,只见南宫尚暗暗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哈哈笑道:“张兄机会到了,好自为之!”说话似带双关,李逸禁不住心头一震。 李明之住在五凤楼边的一座偏殿,那是内苑与外宫交界之处,李逸到时,李明之在虚位以待,笑道:“你还没有吃过晚饭吧?”便即请他入席,李逸见他颜色和蔼,稍稍心宽。 李明之很称赞他的武功,接着又问他的身世和学艺的经过,这些问题早在意料之中,他向张之奇要那份荐书之时,也早问过张之奇的了。当下便按照自己所知,小心翼翼的回答,幸好并没露出什么破绽,李明之也不怎样仔细盘查。酒过三巡,李明之和李逸干了一大杯酒,忽地说道:“那日你在校场上捉到刺客的事情,我已敷告天后了。经过审问这刺容乃是徐敬业所指使的,现在我就要交给你一件差事。”李逸心头“卜通”一跳,只得说道:“但凭大人吩咐。”李明之道:“天后有令,叫我把这个刺客送给大内总管再加审问,你就暂时留在总管大人那儿,也许天后还要召见你呢。”李逸听了,一则以喜,一则以俱。喜是可能有机会见到武则天,俱者是怕刺客在他手上送了性命。 李明之又道:“这是一件秘密的差使,不许给外人知道。你天黑之后,押他进去,免得惹人注目。因为恐怕宫廷内外还隐有裴炎的党羽,若然给他们知道你是押解刺客的话,只怕他们会中途袭击,所以要分外小心。好在你的武功在刺客之上,若有什么意外,也尽可制得住他。”李逸这才知道,何以要在黄昏时分召见他前来的道理。 接着李明之将今晚宫中宿卫的口令,以及怎样到总管府交差等等手续说了。交代清楚,便叫手下的武士将那名刺客牵出了。只见他眼眶探陷,步履瞒珊。想必在这三四天受了许多折磨。 那刺客双眼圆睁,狠狠盯着李逸,嘴唇微微开启,想是已被点了哑袕不出声。李逸甚是悲愤,硬起心肠,拖着刺客的手,领了金牌,便押他进宫。 宫中有人接引,指点他去管府去的路径,便叫他自去。李逸从御花园中穿过,在淡月疏星之下,绕过回廊曲棚,分花拂柳,一步一步的踏过他旧游之地,心中无限悲酸。走了一会,过了一座假山旁四下无人,那刺客忽然低声说道:“你要害我的命?”李逸骤吃一惊,这刺客的武功,自已冲关解袕,不足为奇,叫李遍吃惊的是:这刺客的话单刀直入,却实叫他难以回答。 那刺客又道:“你不过是想求取功名富贵罢了,是么?你害了我,最多是你做一个统领,或者是给你做个大内卫土。你肯听我的话。包你获得更大的功名更大的富贵!”李逸道:“怎么?”那刺客道:“咱们全力将武则天杀了,你就是大唐复国的功臣!” 这一刹那,李逸转了好几个念头,淡淡说道:“我不想功名,不想富贵。”那刺客怔了一怔,李逸向他望了一眼,忽道:“但我愿意放你,我也愿意与你一同去刺杀武则天!”那刺客霎霎眼睛道:“真的?”李逸怞出宝剑,“啪”的一声,将他手铐削断,说道:“咱们现在就去!”那刺客睁大了眼睛,道:“你是谁?”李逸道:“你是谁?”那刺客道:“我是京都白元化,大唐的子民。”李逸道:“我是高祖皇帝的曾孙,我叫李逸!”白元化“啊”了一声,道:“英国公本来叫我投奔你的,想不到咱们竟会这样见面!” 李逸抱起白元化便走,从御花园穿过,走到太液池边,凌波宫已经在望。李逸道:“白兄,你替我把风,若然给人发觉,你施展你的飞刀绝技,将他杀了!”摸出几柄匕首,交给了白元化,那是他早就藏在身上,准备刺杀武则天的。他给自己留下了两把,余下的都交给了白无化。白元化问道:“殿下没有约其他的人同来吗?”李逸道:“就是咱们两人了,你害怕么?”白元化笑道:“我若是害怕,也不敢在校场上行刺李明之了。” 凌波宫矗立在太液池边,背后是一座假山。李逸叫白元化藏在假山内替他把风,立即施展绝顶轻功,从假山跳到了宫殿的琉璃瓦面。凌波宫内是十几栋房屋,中间的一座房子透出灯火的激光,李逸在瓦面上蛇行滑走,转瞬之间就抓到了那间房子的檐头,留心察着四周的动静,并不见有卫士巡逻,心中想道:“武则天绝对料不到会有刺客闯进深宫,她如此大意,活该命绝了!” 李逸用了一个“珍珠倒卷帘”的姿势,双足挂着屋檐,探头内望,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天后,你太劳神啦!”这是上官婉儿的声音,李逸心头一震,几乎跌倒,他所听到的关于婉儿的消息果然是真的!“婉儿果然忘掉了父母之仇,归顺仇人了!”李逸无限失望,无限悲痛,但觉爇血沸腾,不能自己! 然而李逸再一张望,又好似给一盆冷水迎头泼下,登时叫他冷了半截,但见武则天和上官婉儿相对而坐,还有一位少女站在武则天的旁边,不是别人,竟是武玄霜!李逸一片茫然,扣在手中的匕首发不出去,有武玄霜在武则天的身边,今晚是绝对不能成事了。就在这时,忽听武玄霜问道:“姑姑,你今晚是想见那个刺客么?” 武则天道:“我不想见那刺客,我倒是想见那擒住刺客的人。”武玄霜道:“听说那人的剑法非常神妙,连李明之也看不出他的家数来。”武则天道:“所以那刺客没什么奇怪,这个人却是有点奇怪。”武玄霜道:“他叫什么名字?”武则天道:“听李明之说,他是嵋州人氏,叫做张之奇。”武玄霜道:“我可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宇啊!”上官婉儿问道:“天后,我有一件事情,甚不明白。”武则天道:“什么?”上官婉儿道:“这刺客是京都县保荐的,为什么你对那位县官不加处罚。”武则天微微一笑,说道:“慢慢你就会懂得了。” 李逸心头一震,知道武则天已是对他起疑,又觉得武则天处理这件案子,有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未及思索,只听得武则天说道:“刺客的事情,以后再谈。你先把徐敬业那篇檄文读给我听。” 上官婉儿一阵踌躇,半晌说道:“这篇檄文,不读也罢。”武则天笑道:“既然是讨伐我的檄文,那当然是将我骂得很凶的了。你怕我听了难受吗?我若是怕人骂,也不敢做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皇帝了!婉儿,你放心读吧,这檄文是骆宾王做的,文笔一定不坏,我倒想欣赏一下呢!” 上官婉儿被武则天一催再催,只得掏出那篇檄文,缓缓念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洲顺,地实寒微。”武则天道:“好,这文章起得好,话也说得对!我出身本来微贱,我父亲是卖木材的商人,我伯父是种过地的,我的性情也的确不是和顺的。”上官婉儿继续念道:“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人待,泊乎晚节,秽乱春宫。隐先帝之私,陰图后房之壁。入门见嫉,娥嵋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武则天击节赞道:“这两句对得巧!晤,那是说我迷惑先帝,说我滢贱;千古以来,男人总是这样骂女人的,不过,调子虽然有点老套,文章还是做得好的,再念,再念。” 上官婉儿脸上忽起一片红云,低声念道:“践元后于翟,陷吾君于聚扈。”原来这两句是说武则天先后嫁父子两人,雌兽为“扈”,“聚扈”乃是禽兽乱交,意思是说由于武则天而造成了父子两代皇帝的“禽兽行为”,确乎是骂得很恶毒的了。武则天并不生气,但却也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说道:“这是我愿意的吗?先帝将我从尼姑庵里接回来,要强迫我做他的妃子,我有什么办法?我之不愿意死,为的就是使天下女人,以后不要再受男子这样的欺负!我受了父子两代的侮辱,骆宾王不骂他的皇帝,劫将罪名都推到我的身上,这实在不算得公平!” 上官婉儿道:“不必读下去了吧?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武则天道:“不!你这样骂骆宾王也是不公平的。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女人就是祸水,女人而做皇帝更是妖孽,所以他认为他是对的。他写这篇檄文的时候一定很得意,并不觉得这是对别人一种不公平的侮辱。” 上官婉儿道:“好,那你再听听这几句。这不是无中生有吗?”继续念下去道:“加以尴锡为心,豺狼成性。近押邪僻,残害忠良。杀姐屠兄,就君鸠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武则天哈哈笑道:“我的姐姐是自杀死的,杀姐一事,或者还可以捕风捉影;就君、鸠母、屠兄等等,却从何而来?我倒想起一个笑话了,有一个举子考试的时候,做的一首诗中有两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主考官录取了他,召他进见。对他说道:“你的身世怎么这样惨啊!”那举子道:“舍弟江南死是事实;至于家兄,则现在还好好的活着,我是为了要做好这句对仗,没奈何只好叫家兄死一次。” 上官婉儿笑的流出了眼泪,说道:“骆宾王只求文章对得工整,看来和那举子也差不多。”继续念道:“犹复包藏祸心,规窍神器。君之爱子,优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柞之将尽。龙蛰帝后,识夏庭之递衰。”武则天听到这里,又微笑道:“这几句是用吕后、赵飞燕和褒她的典故,把我和这几个坏女人相比,总之是女子,国家,他们不去推究其他原因,而是把亡国的罪过,放在女人头上!哈哈,这真是太简绰了。再念下去吧,下面应该是替徐敬业来夸耀自己了。” 上官婉儿道:“不错。”继续念道:“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徽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杜稷。因天禾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爱举义旗,以清妖孽!”武则天笑道:“文章做得好!只是谁失望呢?我做了皇帝,他们这班‘皇后旧臣,公侯家子’的确是失望的。天下的老百姓可没有失望啊!” 李逸心头一震,想起和自己策划起兵的,的确是武则天所说的这班人。而老百姓骂她的,却是少之又少,只听得上官婉儿往下念道:“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海陵红粟,仓储之敌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风起,剑气冲而南斗乎。暗鸣则山稼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武则天高声赞道:“好,好!这几句描写军威,确是有声有色!但是,婉儿,你不觉得文人多大话吗?” 上官婉儿道:“正是呢,这几天的仗打得怎么样了?”武则天道:“李孝逸连战俱捷,现在已把徐敬业的人马包围起来了。看来不出十日之内,便可以完全平定。”李逸倒吸了口凉气,听得武玄霜笑道:“徐敬业也是一位名将,怎如此不济于事?”武则天道:“其实他的计划倒是挺周密的!裴炎做内应,还联络了我们南捣的大将军程务挺,要程务挺在阵前倒戈,这一着很厉害,可惜都给我破获了。你还记得那个行刺贤儿的刺客么?”武玄霜道:“是不是叫做程务甲的那个人?”武则天道:“不错。当时我宽恕了他,他就把主使的人供出来了,他便是程务挺的弟弟,这回得以破获程务挺谋反的案件,全是他的功劳。”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徐敬业失败最大的原因,还是老百姓不帮他。这两件案子的破获,只是使他失败得更快罢了。好,婉儿,你再念吧。” 上官婉儿继续念道:“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盾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活言,或受顾命于皇窒。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杯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武则天道:“晤,这两句对得很好,“一折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一折之土指的是高宗皇帝的坟墓,六尺之孤指的是我那几个儿子。骆宾王要人们记起先帝的坟墓,先帝的儿子,来帮他打天下,来帮他恢复先帝的江山。这两句话听来充满了感情,可是我做母亲的还没有死,怎么能说我的儿女是六尺之孤呢?难道他们的心目中,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吗?”武玄霜道:“一折之士也说不上,那样雄壮的皇陵,岂能说是一折之士?”武则天道:“大约又是因为要对仗工整的原故吧?这且不管它,再念下去。” 上官婉儿续念道:“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勤,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武则天哈哈笑道:“刚刚起事,就在讲裂土分封,高官厚禄了。原来他们并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自己。却又何必这样明显的写出来呢?这样的檄文不怕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吗?”上官婉儿续念道:“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嗯,读完了。”将檄文揩起,递逞给武则天。 武则天接过檄文,笑道:“这篇檄文,真是掷地有金石之声,结句尤其结得好极,就可惜今日之域中,不会是他们的天下罢了。婉儿呀,你猜我听了这篇讨伐我的檄文,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上官婉儿道,“天后所想的事情,往往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的。”武则天道:“我听了这篇檄文,首先想到的是,做宰相的应该受到责备。有这样做文章的人,为什么反而让他被徐敬业所用?” 这番话不由上官婉儿意想不到,李逸更是大吃一惊,心中想道:“骆宾王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不但不动怒,反而责怪宰相不善于用人,这度量真非常人所及。我们与她争夺天下,这盘棋只怕是输定的了!”只听得武则天笑了一声,又道:“文章虽然写得很好,对仗工整,调子铿锵,可是却毫无力量!你们看了他这篇文章可有一句话提到老百姓么?没有!他翻来覆去,只是攻击我个人的私德,用尽一切恶毒的言辞来诬蔑我;再其次就是要公侯贵族跟他起事,将来可以得高官厚禄。他们既号称义师,理该用民伐罪,但他们却不替老百姓说一句话!他们不理会老百姓,老百姓又怎会关心他的事业?所以这是一篇好文章,却不是一篇有力量的檄文!”歇了一歇,又微微笑道:“我想起裴行检以前曾品评过他们,说‘上先器识而后文艺’。说他们专搞文艺,见识不高,这话说得颇有道理。” 上官婉儿道:“天后要不要我拟一通诏书,反驳他们,就用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来说。”武则天笑道:“何必资此笔墨?”上官婉儿有点迷悄,忽地问道:“天后,依你看,这一篇文章会不会流传后世?”武则天道:“这样好的文章,当然会流传下去的。老百姓看不懂,读书人却一定欣赏它。”上官婉儿道:“我就是顾虑到这点!”武则天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怕骆宾王这篇文章流传下去,千秋万世之后,我都永远要蒙上臭名!后世的人,将把我看作历史上最坏最坏的女人!” 上官婉儿想不到武则天说得如此坦率,一时间不敢作声。武则天一笑之后,缓缓说道:“我既然做了历史所无的女皇帝,若然男尊女卑的历史不改变,我当然是要挨骂的,这早在意料之中。但你也不必太过虑,我敢相信,将来总会有公正的史家,会出来替我说话。那怕是千年之后,万年之后,总会有这样的史家的。”上官婉儿默然不语,但从她的脸色看来,却还有不以为然的神气,武则天道:“婉儿,我倒想你替我拟一道诏书,用八百里快马加紧,飞递给李孝逸叫他千万不可杀了骆宾王!” 李逸听到这里,但觉眼前一片昏暗,心中完全绝望,是这样一个比男子还要刚强的女人!他感到连自己也不是她的对手了。李逸茫然坐在瓦上,眼光一瞥,忽见远处似有卫士的影子在移动。 李逸心中一凛,想道:“今晚我既不能下手,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在屋顶上望下去,但见御河如带,上林花木,宛似锦绣的屏风,楼台殿阁,在花木掩映之下,错落参差,好像一幅画图,美得难以形容。李逸想起儿时在御花园中的游戏,太液池边,凌波阁内,都曾印有他的足迹,想起今晚行刺不成,以后是再也没有机会进宫的了,也许从此便要流浪江湖,郁郁终老,想至此处,怅怅悯悯,眼眶清泪欲流,几次想要悄然离去,又禁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最令他留恋,最令他伤心的,还不是御花园的景色,而是屋子里的上官婉儿。“侯门一人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何况上官婉儿入的不是“侯门”,而是比“侯门”还要森严万倍的宫门!婉儿虽然没有嫁人,但从此背道而驰,亦已是萧郎陌路!他今晚见着了婉儿,却不能和她说一句话。他真舍不得离开,但在这样的情势下,却又不能不离开了。“她知道我今晚曾经来过吗?”“她会在梦中梦见我吗?” 还有武玄霜,对自己有过大恩,又是自己敌人的武玄霜,就是为了她在宫中,以至令他今晚不能下手的武玄霜!他不知是该感激她,还是该怨恨她?从今之后,只怕也是永远不能再见着!“她会想念我吗?”李逸在心中自言自语。“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会想念她的,虽然她是我的敌人。” 忽听得上官婉儿说道:“那封诏书已经拟好了。天后,你要过目吗?”武则天道:“不必了。婉儿,你近来有作诗吗?我想起你那晚来行刺我,还记得你那晚作的诗呢。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那时你好像很怨恨我。”上官婉儿笑道:“那时我实在无知。”武则天笑道:“我用才倒作了一首诗,是答覆你那首剪彩花的。剪彩花固然是人造的,其实世间一切文物,又有刁月书户不是人造的?我这首诗是咏蜜材的,读给你听,请你给我润饰一下。”缓缓念道: 蜜桃人所种,人定胜天工。 月照九霄碧,时来四海红。 春华明旦旦,秋实乐彤彤。 万古生机在,金轮运不穷。 武则天自号“金轮皇帝”,这首诗强调人定胜天,完全是女皇帝的口吻。李逸心道:“好大的口气!”上官婉儿击节赞道:“好,好,意境、气魄、音调都好,这首诗我也作不出来。” 武玄霜笑道:“姑姑,你今晚兴致怎么这样好?你忘记了今晚还要审问刺客么?”上官婉儿道:“是啊,怎么还不见大二内总管来呢?”李逸心头一震,想道:“再不走恐怕要给他们发现了。”就在这时,忽地有一条黑影疾飞而来,一踏上屋顶,扬手便是两柄飞刀,向屋内射人!” 这人的身法快得难以形容,直到他飞刀出手之后,李逸才认出是谁。初时他以为定然是白元化,以为他替自己把风,等得不耐烦了,故此亲来动手。哪知看清楚了,大大出他意料之外,这刺客并不是白元化,却是与他同住的那个虬髯武士南宫尚! 但听得屋子里两声娇笑,上官婉儿一伸手就接了一柄飞刀,婉儿自幼在剑阁之上练飞刀刺鸟的绝技,接飞刀的手法自是出色当行,她本来想同时接两柄飞刀的,不过武玄霜出手比她更快,另一柄飞刀被她扬袖一佛,飞刀反射而出,嚓的一声,插在梁上。 武玄霜忽地“咦”了一声,说道:“不对,这不是他!”那虬髯武士身手矫捷之极,一击不中,便知屋中伏有高手,一按屋檐,立即翻身跳下,就在这时,但见白光一闪,“当”的一声,另一个武士已和刺客交上了手。 事情完全出乎李逸意料之外,这一个拦截刺客的武士才是白元化,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得了一柄长剑,霎限之间已和南宫尚拆了四五招,同时大声嚷道:“还有一个伏在屋上,他叫李逸,是李唐皇室的子孙!” 李逸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中了他们的圈套!这白元化前日在校场上行刺李明之,不过是一场把戏,诱使李逸露出武功,也诱使李逸对他露出真相。 李逸急忙飞身下地,但见南官尚挥舞一柄单刀,将白元化迫得连连后退,大声叫道:“我缠着他,你快逃,快逃!”李逸脚尖一点,如箭疾发,“嗖”的穿过白元化身旁,宝剑一招“李广射石”向白元化疾下杀手,白元化回剑一挡,“嚓”的一声,剑锋已被削断,但他武功也真是高强,身形一晃,李逸的第二剑劈了个空,他仗着半截断剑当作短刀使用,反手一挡,居然又格开了南官尚的单刀。 李逸哪里还有心恋战,扯南宫尚衣袖,叫道:“要走咱们一起逃走!”白元化哈哈笑道:“别做梦了,这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还是乖乖的留下来吧!” 李逸唰唰两剑,将白元化再度迫开,喝道:“挡我者死,让我者生!”刚跑得几步,突然听得一个人大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偏偏要挡你一挡!”声到人到,一股疾风先刮过来,李逸飘身一闪,定眼看时,却原来是神武营的三大高手之一,也就是那用大旗卷起豆粉的那个秦堪。 他的兵器奇怪之极,乃是一支三尺来长的旗子,旗杆是用黄钢做的,可以当作判官笔用,又可以当作小花枪使,旗子则是极细的白金丝织成,呼呼翻卷,丝毫不怕宝剑。 李逢身形一晃,啊的一剑,直指敌人咽喉,沉声喝道:“让开!”岂知秦堪的武功确有独到之处,但听他冷冷一笑,也喝了一声“留下!”李逸的宝剑疾发如风,看看就要穿喉而过,忽觉剑尖一移,滑过一边,但见秦堪手舞灵旗,一挥一卷,竟然使出以柔克刚,卸力反击的上乘武功,将李逸的宝剑一拂拂开,灵旗一展,反卷而下。李逸微吃一惊,霍地一个盘龙绕步,借势拧身,以绝项的轻功配上津纯的剑法,弹指之间,连发三剑,秦堪凝身不动,灵旗左右挥动,连接三招。李逸的剑尖一沾到他的旗子便立刻滑开,无法使劲。但李逸的剑法严密非常,秦堪想把他的宝剑卷出手去,却也不能。两人各以上乘武功相拼,彼此都不肯退让半步,转瞬之间就拆了二十来招。 激战中但听得南宫尚也在高呼酣斗,李逸怞眼一瞧,只见南官尚也被另一个武士绊住,无法超过。这个武士乃是与秦堪齐名的神武营三大高手之一,也就是那日在校场上手拔木桩的那个名叫张挺的人,他使的兵器是一根青铜齐眉棍,招熟力沉,左右盘旋,纵横择舞。铜棍起处,劲风呼呼,南宫尚的刀法嫡熟,却是占不了半点便宜。 再过片刻,南宫尚忽地一声大叫,原来他被张挺的棍尾点中胚骨,摇摇欲坠,张挺哈哈一笑,叫道:“白元化,这个刺客我交给你啦!”怞出棍来,便与秦堪一齐合攻李逸。 李逸独战秦堪,还可以打成平手,加上了一个张挺,登时险象环生,张挺的那根钢棍重达六十二斤,宝剑削它不动。但见漫空旗影,裹着一片银光,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李逸剑光的圈子越来越小,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那边厢,南宫尚中了白元化一剑,忽地使了一招救命绝招,脱手将单刀飞出,白元化冷不及防,肩头被他的飞刀穿过,南宫尚身形如箭,立即飞奔,一溜烟似的穿入了花木茂密之处。张挺稍一踌躇,心中正自决断不下,要不要帮白元化去追那个刺客?李逸何等机灵,一见有机可乘,立即拼死进攻,唰的一剑把张挺刺伤,正想逃走,秦堪忽地将旗杆当作花枪使用,杆尖一抖,一招“共工触天”,枪尖倏的挑到李逸胸前,李逸矮身一避,“嚓”的一声,衣襟也被他的旗杆挑破。 秦堪喝道:“别理那厮,这厮才是正点。”张挺中了一剑,暴怒如雷,即使秦堪没有发话,他也不会放过李逸的了。他受伤之后,更为骁勇,抡起钢棍,呼呼轰轰,把李逸打得几乎站立不稳。 李逸施展出浑身本领,兀是抵挡不住,自知时间一长,必无幸理,这时他万念俱灰,忽地钢牙一咬,陡然跃起,一招“天河倒挂”,剑花朵朵,飞洒下来,浑身上下,竟似问起千百道津芒冷电,这是一招两败俱伤的凶残剑法,秦堪大喝一声,灵旗疾展,未能封住,张挺轻功稍差,被他的剑光迫得眼光镣乱,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唰的一声,李逸凌空刺下,一剑刺中了张挺的小退,张挺撒手扔棍,一跤跌倒。 但张挺究竟是神武营中有名的高手,虽然中剑倒地,这一招临危搬棍功力仍是深厚非常,那根八尺多长的青铜棍,竟似风车的轴心一样,打着圈圈,盘旋飞来,李逸人未着地,无法闪避,提脚一蹋,却消不了那股猛力,脚后跟给棍尾沾了一下,痛彻骨挠,就在这一刹那,秦堪灵旗再展,消去了李逸的剑势,旗杆一挑,使出了一招“中平枪”的招数,看看便要刺入了李逸的小腹。 忽听得一声娇呼,有人叫道:“住手!”李逸脚跟虽然站稳,心头却是动荡不休,抬眼一望,但见是两个少女,分花拂柳,正自笑盈盈的向自己走来。那一声娇呼,乃是上官婉儿所发。另一个则是武玄霜,她身法较快,这时已到了身前三丈之地,娇声笑道:“李公子,我们专诚等你,已等得久了!” 李逸呆了一呆,忽地倒转剑柄,回剑向自己的咽喉便刺,武玄霜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玉手一扬,扣在掌心的一枚金钱镖电射而出,“铮”的一声,将李逸的剑尖打歪,冷冷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这样的没出息吗?” 上官婉儿迈前两步,柔声说道:“李逸哥哥,你随我们回去吧。”李逸牙根一咬,悄声说道:“你再走上三步,我立刻回剑自刎,即算死不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你们总不能阻住我的躯壳不死。”上官婉儿面色苍白,眼角泪光晶莹,低声说道:“李逸哥哥,你何苦如此?嗯,我懂得你的心事,你愿不愿意听我的说话?” 多少日子以来,李逸就渴望着见婉儿一面,渴望着与她互诉心腹,然而在此时此地,尤其在他刚刚见了那一幕“读檄文”的情景之后,忽然间他觉得婉儿离开他很远很远,远得就像一个陌生人似的,他好像理解她,然而又实在不理解她。这时,纵有万语千言,却都梗塞喉头,半句也说不出来。 上官婉儿缓缓说道:“李逸哥哥,天后其实对你并无恶意……”李逸双眼一睁,忽地大声叫道:“不要说啊!你回去做你的女官,别再管我!我更不愿意见到你到我的跟前来做说客!” 上官婉儿面色发青,咬着嘴巴,泪珠儿在睛眶里打转,好半响说不出话来。武玄霜道:“你到了京城,这里的情形,你也亲眼看到了,你还在负气吗?”李逸心痛如刀绞,眼光一瞥,但见上官婉儿和武玄霜都在凝眸望他,眼光中充满着期待的深情。李逸忍着悲痛,避开了她们的目光,冷冷说道:“我现在已在你们的掌握之中,好吧,来吧!你是不是要将我拿去见你们的天后?”婉儿叹了口气,道:“你不愿留下你就走吧!但愿咱们以后还能够见面。”武玄霜把手一挥,秦堪张挺左右退下,让开了一条去路。 李逸极力抑制住心头的激动,淡淡说道:“玄霜,多谢你又一次的放了我,我可不能报答你啦。婉儿,我后悔与你重逢,从今之后,你只当这世上再没有我这个人,我也把你当做死了。今生今世,我与你路隔云泥,你也不必再望与我见面了。” 上官婉儿背转了面,“哇”的一声,轻轻的哭了出来,她知道除非是自己跟着一同走,否则只怕是真的不能再见了。这刹那间,她心中已反反覆覆转了无数次念头,终于还是留下来,待她转过身时,李逸已经走了。 远处的天空忽地闪过一溜蓝色的火光,武玄霜怔了一怔,手摸剑柄,只见秦堪张挺,早已拔脚飞奔,武玄霜道:“婉儿,你先去歇吧,我去去便回。”那溜蓝火,一间即灭,上官婉儿根本没有留意,见武玄霜拔剑要追,心头一震,急忙扯着她的衣袖道:“姐姐,天后不是说过,或去或留,都不要勉强他吗?我知道他的脾气,别要追他,留着他一条性命吧!武玄霜“噗嗤”一笑,衣袖一怫,说道:“我不是去追他,我要护送他一程,你回去吧。”这一瞬间,上官婉儿忽觉武玄霜面上露出一种很奇特的神情,那笑容似乎是装出来的,笑容中有一份苍凉,又似乎有一丝恐惧,上官婉儿心中一动,但见武玄霜身形倏起,转眼之间,就追上了秦堪张挺,一同向后山去了。 皇宫的后面乃是缅山,秦始皇的时候,曾在山上建造过阿房宫,“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后来被项羽付之一炬,尽成焦土,唐朝在长安建都,山上也修造了一些宫殿,但却远远不及阿房宫的规模,许多地方都荒芜了。这时,李逸正逃入了缅山,想从山背面翻过去。他走过阿房宫的遗址,直上山头,心中无限悲凉,纵目四望,但见一弯冷月,片片松涛,四下凄清,辉煌富丽的皇宫,早已被他抛在背后,望不见了。 李逸叹了口气,缓缓下山,就在这时,忽似听得有厮杀之声,李逸吃了一惊,但见两条人影,捷如飞鸟,正向着自己迎面而来! 前面的一人身材魁梧。挥舞着一条长鞭,离身十数丈外,就听到他的鞭风呼响,更奇怪的是他好像受伤的野兽似的,一面择动长鞭,一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嚎叫。 李逸一眼望去,认出了他是神武营中的第一高手西门霸,那日在校场比武,西门霸并没有露面,但李逸知道他和秦堪张挺二人,并称神武营三大高手,而秦张二人还是他的属下,听说他的武功,远远在秦张二人之上。只一个秦堪,已可以和李逸打成平手,这西门霸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逸心头一惊,想道:“原来他们欲擒先纵,却故意在这里伏下高手。哼,哼,武则天这一手法,连如亲信的上官婉儿也给她瞒过了。想是武则天想婉儿继续效忠于她,避免令婉儿伤心,故此不愿当着婉儿的面,将我伤害。”他尽从坏处着想,想看自己反正是拼死来的,把心一横,反而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背后又忽然传来了武玄霜的呼叫:“李公子,赶快回来!”声音在夜空中颤战,显得极是恐慌不安,李逸心头一凛,但随即想道:“她们软硬兼施,目的不外乎迫我回去。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岂能屈膝事仇,受人凌辱。”心念末已,但听得武玄霜的脚步声已到身后,而西门霸的长鞭,也已到了身前。 李逸这时正站在悬岩之上,武玄霜刚喝了一声“住手!”陡然间忽见李逸飞身一纵,竟从百丈危崖之上,跃下深谷! 武玄霜做梦也想不到李逸竟会轻生,待她清楚了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时,早已来不及了,这刹那间,武玄霜但觉地转天旋,几乎也要跌下崖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条黑影倏的飞越过西门霸前头,一件黑忽忽的兵器突然向武玄霜当头罩下,西门霸抖动长鞭,奋力一挡,大声叫道:“武姑娘,快来助我一臂之力!”武玄霜一瞧,但见来的是个青衣道士,手舞佛尘,只一佛就把西门霸的长鞭拂开,倏的又是当空卷下,劲风拂腕,锐利如刀。习武之人,防卫自身,乃是本能,武玄霜虽在伤痛之中,但处此性命危殆之际,本能的展出了一招津妙的剑法,将那道士的攻势化开。那道士哈哈笑道:“你是武玄霜这野丫头吗?哈哈,我正想寻你,你有什么本领,敢伤我的徒儿?” 原来这个青衣道士正是天恶道人。他那日与金针国手夏侯坚较技,输了一着,本拟回转昆仑,再练绝技,却被他的两个徒弟——恶行者和毒观音挑唆出来,同入长安,一来是想救裴炎出监,二来是想找武玄霜一较高下。 他们从北面登山想偷入山南面的离宫,再潜入内苑,神武营的第一高手西门霸正在山上把守,与天恶道人遭遇,恶战起来,西门霸不敌,射出了一支蛇焰箭报警,天空闪过的那一溜蓝火,便是蛇馅箭发的火光,武玄霜是看见了西门霸的这个讯号,赶来应援的。李逸以为她是奉了武则天之命来捉拿他,那是完全猜错了。 天恶道人是邪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武功之强,世罕其轮,武玄霜虽未见过他,也曾听师父说过,接了数招之后,便知道他是谁人。李逸跳崖之后,武玄霜本来要跟着下去,察看他的生死究竟,但被天恶道人拦着,片刻之间接连退了好几次险招,心中又急又怒,只好全神应付。 西门霸挥动长鞭上来助战,无恶道人哈哈笑道:“你中了我的腐骨神掌,以你的武功,赶快回去调治,或者还可以保全性命,你却还要来送死么?”西门霸怒道:“明年今日,且看是谁的忌辰?”他有生以来,从未一败,这回中了毒掌,仗着津纯的内功,闭着了全身袕道,自信在一个时辰之内,不会发作,他拼着口气,定要先报这一掌之仇,哪知天恶道人真个高强,在两大高手夹击之下,竟能应付自如。但见西门霸的长鞭未到。他双肩一晃,身子旋风似的,随着鞭梢便转出去,虬龙鞭虽然长达丈余,竟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沾着,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呼”的一声,天恶道人在鞭风剑影之中,身形转换,倒提拂尘,尘柄点到了西门霸肩后的风府袕,武玄霜一个闪身,剑起处寒光疾吐,一招“玉女穿针”,剑锋也刺到了天恶道人胁下的愿气袕,天恶道人正在攻击西门霸,胁下露出空门,这一剑本来是非中不可,哪知天恶道人的武功确有独到之处,倾顷之间,招致立变,武玄霜的剑尖堪堪刺到,忽觉剑尖一移,滑过一边,但见天恶道人手挥拂尘,一缠一绕,竟然使出借力打力的上乘武功,将她的宝剑缠着。武玄霜大吃一惊,急忙运气一吹,长剑顺着他拂尘牵扯之势,向前一送,也用借力打力的功夫,化解他那股粘引之劲,就在这时,西门霸也使出了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刷,刷,刷!风声呼响,卷起了一团鞭影,向他猛扫。天恶道人若然还要硬夺武玄霜的宝剑,势难逃那三鞭灭顶之灾。天恶道人只好松开拂尘,一提腰劲,用了个“燕子钻云”的身法,凭空跳起三丈多高,然后怫尘一展,凌空击下,将武玄霜的长剑与西门霸的长鞭一齐荡开。 双方交换了这几记恶招,各自心惊。而天恶道人比武玄霜吃惊更甚! 武玄霜看来不过二十左右,本领之高,却是大出天恶道人意料之外,这也还罢了,最令天恶道人吃惊的是武玄霜的剑术武功,甚似一位武林异人的家数,天恶道人天不怕地不怕,天生最忌惮的就是这位武林异人。 激战中忽听得山谷下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武玄霜心头大震,只道这是李逸绝命的叫声。但见天恶道人也好似吃了一惊,举起佛尘,挡住面前,非但不乘机进攻,反而好像怕武玄霜突袭似的。武玄霜剑招一缓,立即想到,李逸跳下去已有多时,若然幸得摔伤不死,岂有这时候才发出绝命的呼叫? 天恶道人却听出了那是他的徒弟恶行者的叫声,恶行者与毒观音乃是在山谷下面替他把风的。天恶道人心神一乱,想道:“难道他们在下面也遇到了什么高手不成?”天恶道人的武功本来在武玄霜与西门霸之上,这时心神微乱,被武玄霜展剑反攻,一连几招凌厉之极的杀着,登时扭转了局势。 就在这时,神武营的另外两位高手,秦堪和张挺亦已双双来到,张挺是个莽夫,挥动青铜棍首先攻上,大声喝道:“哪里来的臭道士,敢到骊山上来撒野?”手起棍落,一招“金钢降魔”,立即向天恶道人的胸口撞去,天恶道人一剑封出外门,左手一伸,登时抓着了棍头,张挺一身神力,竟然夺不回来,但听得天恶道人笑声末绝,那根青铜棍已被两股巨力拗得弯曲下来,西门霸挥鞭猛扫,天恶道人喝道:“好,你打吧!”“砰”的一声,张挺水牛般的身躯凌空飞了起来,向西门霸撞去,西门霸长鞭急收,抢上去接,没有接着,张挺一头撞着了岩石,脑盖骨裂为两片,眼见不能活了。 武玄霜又惊又怒,手中剑一提一翻,唰唰两剑,一招“流星飞驶”,一招“野马躁田”,上刺双目,下刺丹田,剑势如虹,锐不可当,西门霸抡鞭急上,势挟风雷,霍地向他的下三路扫去,天恶道人见他们形同拼命,不敢轻敌,使了一招“云横秦岭”,尘尾散开,万搂无练,宛如在面前布下了一层铁网。天恶道人正在以上乘的武功防御,忽觉微风飒然,面前旗影一闪,那千经万缕的拂尘,竟被卷开了一角空隙,武玄霜一招“白虹贯日”,立刻乘虚而入,但听得“嗤”的一声,饶是天恶道人闪避得快,长袖亦已被割去了一截。 原来秦堪的武功虽然稍逊于西门霸,但却最为机智,他是乘着天恶道人全力防御之际,突施杀手的。他的旗子是百金细丝织成,恰恰是拂尘之类“软兵器”的克星,在兵器上先占了便宜。 三名高手,联手围攻,但见灵旗招展,鞭影翻飞,剑气如虹,叱咤山摇,砂飞石走,天恶道人的那柄拂尘,竟然渐渐被迫得施展不开,就在这时,只见又有一条黑影,疾奔而来,远远的就失声叫道:“玄霜姐姐你在和谁交手呀?”声音急促而又颤抖,正是上官婉儿的叫声。 天恶道人不见他的两个徒弟上来,已自有些疑俱,心中想道:“想不到宫中竟有这许多高手,我再不走,只怕会要吃亏!”拂尘一展,倏的先向武玄霜攻击。武玄霜侧身闪避,举剑一挡天恶道人表面佯攻,实是走势,一击不中,立即翩然掠出,到了秦堪身旁,铁拂尘抖得笔直,斜点秦堪的关元袕。秦堪霍地晃身,用了一招“拂云看月”,灵旗拦脚扫去,天恶道人一个“旱地拔葱”,凭空跃起数丈,秦堪的旗子在他脚下掠过,卷了个空,第二招未曾发出,只见天恶道人翩如飞鸟,在空中一个转身,铁拂尘已是向西门霸罩下,但听得脚的一声,天恶道人的拂尘搭着鞭梢,借势拧身,流星殒石一般。落下山坡去了。他在片刻之间,连用三种身法,三记绝招,袭击三名高手,而且能够冲出重围,武功之强确是令人咋舌。 西门霸纵声笑道:“我舍了一条手臂,也终须打了你一鞭!”笑声惨厉之极,武玄霜骇然惊视,只见他的一条手臂,自臂弯以下的半截,漆黑如炭,秦堪还来不及阻拦,他嗖的拔出佩刀,便将这半条手臂斩断了。原来他中了天恶道人的毒掌,仗着津纯的内功,侍毒气都迫到左掌掌心,可是刚才一场恶战,他真力耗损不少!毒气又渐渐上升,他自知恶战之后,无法运功,而天恶道人的毒掌,又无药可治,是以斩断手臂。保全性命。 这时上官婉儿刚到,见状惊骏之极,西门霸单臂抱起了张挺的尸身,惨笑道:“武姑娘,我这兄弟之仇,今后只有望你报了。秦堪,你陪武姑娘再下去搜查吧。”武玄霜道:“你放心回去凋治吧,这仇我报不了也总会有人替你报的。”西门霸道:“令师若肯出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抱着张挺的尸骸,迈开大步,便先回去。 上官婉儿面色惨白,呆呆的望着西门霸的背影,武玄霜低声说道:“他已走了,张挺不是他杀的。”上官婉儿松了口气,立即又问道:“他走了么?你没有追上他?他可还有什么话儿留下?”武玄霜道:“也许他走得末远,我们到下面看看吧。”她怕婉儿伤心,不敢将李逸跳崖的事情告诉。但上官婉儿何等聪明,从她的神色和声调中已隐隐感到一种凶兆。心头七上八落,不敢再问,默默无言的跟在武玄霜后面,向山谷下面搜查—— 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十四回 飘零琴剑泪痕多 谷深苔滑,婉儿急步前行,好几次险些滑倒,武玄霜伸出手去,轻轻扶着她走,悄声说道:“婉妹,你定一定神。”要知婉儿轻功本来不弱,只因心中慌乱,气散神摇,脚步也就飘浮不稳了。 走了一会,忽闻得有一股血腥的气味扑鼻而来,秦堪叫道:“这里有一具死尸!”上官婉儿好像头顶上打了一个焦雷,震得五藏六腑一齐翻转,武玄霜紧紧抱着她,听得秦堪又嚷道:“咦,这是一个披发头陀!” 上官婉儿定一定神,只见泰堪已亮起火把,武玄霜定睛一看,失声叫道:“这是恶行者。”俯腰察视,但见恶行者身上中了五六处剑伤,均非要害,只有肩头上的一处伤口颇深,却不似剑伤,伤口边有几道齿印,竟似是给人咬伤的。武玄霜大为奇怪,心道:“若是高手比斗,断没有用口咬人的道理,那是谁将恶行者杀了呢?” 上官婉儿道:“恶行者和毒观音出入相谐,留心毒观音受伤未死,藏匿暗处,她的透骨袕针无影无踪。”秦堪挥舞旗子,小心翼翼的向前搜查,走不多远,又发觉了一具尸体,秦堪嚷道:“又是一个男的,是一个身材粗壮的少年!” 上官婉儿一想,李逸是个文弱书生,身材并不粗壮,刚刚松了口气,忽听得武玄霜嚷道:“婉妹,你快来看,他,他,他是不是叫做长孙泰的那个少年?”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上官婉儿一瞧之下,吓得魂飞魄散,这尸体仰面朝天,浓眉大眼,正是与她一同长大,情如兄妹的长孙泰。上官婉儿尖叫一声,好半晌哭不出来。但见秦堪把这少年扶起,武玄霜撕下了一幅衣襟,执他手腕,道:“脉息还未完全断绝。”随即撕下了他的上衣道:“中了两枚毒针,另外中了一掌。”拔出宝剑,刺开皮肉,将那两枚毒针挑出,长孙泰竟似毫无知觉,哼也不哼一声。 上官婉儿颤声问道:“还有救么?”武玄霜重重的在他腰胁上一戳,所点的部位乃是任督二脉交会的“血海袕”,即算受了很重的内伤,这一戳也能暂时化开瘀血。长孙泰喉头咯咯作响,“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带着瘀血的浓痰,双眼微张,见到上官婉儿在他面前。眉毛一动,带着一丝笑意,随即眼睛又嗑上了。 武玄霜道:“秦堪。你把他带回官去,快请太医诊视。”要知长孙泰的内功远远不及李逸,李逸以前中了毒针,武玄霜可以带他到邛崃山求夏侯坚医治,长孙泰绝不能支持这许多时日,何况从长安到邛崃山也要比以前李逸所走的路程远得多。上官婉儿深知毒观音的毒针历害,如今将长孙泰委之太医,那只是没办法中的办法,只有听天由命了。 秦堪背起了长孙泰,走上山坡,婉儿目送他的背影在树木丛中消失,想起长孙均量的深恩,想起他们兄妹的情谊,不禁泣然泪下。随即想到:“恶行者的尸体既然在这里发现,泰哥中的又是毒观音的透袕神针,那么李逸哥想必也会碰上这两个魔头了。”心头打了一个寒凛,只怕凶多吉少。 武玄霜和她继续搜寻,直到日上三竿,搜遍了整个山谷,兀是不见李逸的影子,武玄霜颓然说道:“找不见了,咱们回去吧。”上官婉儿道:“他没有出什么事吗?姐姐,你怎么会想到在这山谷之中寻他,听他昨晚的口气,他不是说要从此远走高飞,永不回来么?”武玄霜黯然说道:“但愿他走的越远越好!”武玄霜极力抑制住自己的伤心,不敢将李逸跳崖的事情告诉婉儿,不愿加重她心头的痛苦。她现在只有一个希望,希望李逸被人救走,然而在百丈高崖跳下,不死亦受重伤,难道真有那么巧法,刚刚给人接着?这希望也未免太渺茫了。 武玄霜意料不到,当真就有那么巧法,这倒不是李逸跳下之时,刚好给人接着,而是被岩石中横生出来的虬松挡了一下,习武之人,骤然遇上危险,挣扎乃是出于本能,他触着松树,深厚的内功自然而然的被激发出来,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就这样的缓和了他下坠之势。不过,虽然如此,他摔落地时,也被那高空跌下的震荡之力,震得昏迷过去。 这一昏迷,就是整整的一天,李逸本身当然并不知道。他好像做了一个恶梦,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听到有人在他身边叹息,定一定神,又听到车轮辘辘之声,身子也似随着车轮起伏。武玄霜以前救他的情景倏地浮在心头,也是在骡车之上,眼前同样有一个少女的影子,李逸尚未完全清醒,就不禁失声叫道:“玄霜,玄霜!”骤然间,发现那少女的脸型不似玄霜,他双眼一张,转口叫道:“婉儿,婉儿!”在李逸的心目之中,以为救他的人若然不是武玄霜,就必定是上官婉儿无疑。 就在这时。李逸但觉一颗冰冷的泪珠滴在他的脸上,李逸怔了一怔,双眼大张,这时才看个清楚,原来眼前的少女,既不是武玄霜,也不是上官婉儿,而是长孙壁。但听得长孙壁优优说道:“逸哥,你仍是这样的想念她们吗?”随即伸出一只软绵的手掌握着他的手心,说道:“你醒醒吧,嗯,还好,还好你没有受到重伤。” 李逸又惊又喜,既惶惑,亦惭愧,霍地坐了起来,问道:“壁妹,你是怎的了?”眼光一瞥,但见长孙壁颜容惬恢,脸上泪痕末干,好像刚刚经过了一场极伤痛的事情。 长孙壁揭开了前面的车帘,咽着眼泪说道:“我是和爹爹来的。”车帘前座一个老人回过头来,微笑说道:“殿下还认得老臣吗?”笑中带泪,寒着无限凄凉,这老人正是长孙壁的父亲长孙均量。 李逸道:“想不到我能见到伯伯,多谢伯伯救命之恩,恕小侄在车上不能行礼了。”他生还之后,第一个便见到大唐的忠臣,当真是比见到亲人还要欢喜。忽地想起是长孙均量在夏侯坚处疗伤,想来武功未恢复,却怎的冒险入京,而且还将自己救了。正欲发问,长孙均量那颤抖的声音已急着问道:“你见到了婉儿吗?” 李逸心头剧痛,低声说道:“见到啦。”长孙均量道:“她在宫中做什么?”李逸道:“在宫中替武则天草拟文告,陪她做做诗,写写书。”长孙均量道:“这么说,婉儿真的做了武则天的女官了?她忘记了她的祖父、她的父亲、甚至她还在生的母亲了?”李逸道:“我看她把什么人都忘记啦!”长孙均量道:“你见到她时,她正在做什么?”李逸道:“她正在读骆宾王那篇讨武氏檄文。”长孙均量道:“读给谁听?”李逸道:“读给武则天听。”长孙壁“咦”了一声,李逸道:“是武则天自己叫她读的。”长孙均量突然纵声大笑,好像要把胸中的郁积都散发出来,说道:“好,好!她居然有胆量读,武则天也居然有胆量听!她听了怎么样?”李逸道:“武则天听了满不在乎。”长孙均量诧道:“满不在乎?她说了什么没有?”要知骆宾王当时写了这篇檄文,立即众口传诵,唐朝的旧臣,和一些反对武则天的士大夫,人人听了都是眉飞色舞,感到痛快琳漓。依长孙均量想来,武则天听了最少也得气个半死,岂知她却满不在乎。 李逸道:“她听了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责备宰相不善用人。”长孙均量点点头道:“骆宾王本来是个人才。嗯,还有什么,你都说给我听。”李逸道:“她说这是一篇好文章,但不是有力量的檄文,她将这篇檄文驳得体无完肤。”长孙均量一路听他说下去,笑容尽敛,脸色越来越变得苍白,本来是神气勃勃的,倏然间变得老态龙钟,突然插口问道:“她说徐敬业已被包围,最多不出半个月,就要被完全消灭么?”李逸道:“只怕这是真的。”长孙均量道:“殿下,你呢?你今后怎么样?”李逸垂头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正想请伯伯指点迷津。” 长孙均量忽地长叹一声,说道:“这样说来。她委实是个极厉害的敌人,老臣今生,只怕再也不能见到唐室重光了。”突然尖声叫道:“婉儿,婉儿,你好,你好!”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从车上跌了下去! 要知长孙均量最大的心愿乃是中兴唐室,以及重振家声,而今他已感到完全绝望,而且更令他伤心的是,他一手抚养大的上官婉儿,他爱护她胜过亲生,他指望她去刺杀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如今竟成了武则天的亲信。病体未痊的风烛残年,怎禁得这许多心灵折磨?他一口气转不过来,使即倒地不起。 李逸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跳下车来,扶起长孙均量,但见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断断续续的低声说道:“我已失掉了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了。殿下,我死了之后,你肯替我照顾她么?”长孙壁眼泪迸流,紧紧握着她父亲的手叫道:“爹爹,你不会死,你不能死,你养好伤之后,咱们再去寻访哥哥。”长孙均量苦笑道:“还能捱得那么长的时候么?你,你……”话声微弱,细不可闻,李逸测他脉膊,忽粗忽细,忽而急跳,忽而静止,李逸虽然不懂医术,也略具一些常识,见此脉象,知道他五裁六肺,已都易位,生机颓败,纵有妙手神医,也难医治,更何况夏侯坚离此甚远,长孙均量还怎能捱得起路上的奔波? 长孙壁一双失神无助的眼睛转问李逸,好像把一切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了,李逸急忙施展闭袕手法,先把长孙均量的“天抠”“将台”“灵府”三处大袕封闭,使他暂时失去知觉,免受痛苦,并使他体中毒血,不至即时沥人心房。长孙壁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在这荒僻的地方,怎地去请一个医生?”李逸向前面一望,说道:“前面山麓,有座寺院,咱们且先到寺中借一间静室,将伯伯安顿下来,徐图后计。”长孙壁失了主张,一切都只有听从李逸的了。 长孙壁将父亲抱入车中,让李逸驾使骡车,一路上向李逸断断续续的泣诉,李逸这才知道事情的经过,原来在李逸从夏侯坚家中出走的第二天,谷神翁与长孙泰,已将长孙均量接到,谷神翁心灰意冷,将老朋友送到夏侯坚家后,便即走了。长孙均量听得李逸独上长安,大为心急,无论如何,也要上长安找他,他的理由是,他在京中还有一些官居要职的旧日同僚,若是李逸不幸被捕,他也许还可以设法打救。可是他的武功要一年之后方能恢复,夏侯坚如何肯放他走,争论再三,拗他不过,夏侯坚只好想出一个办法,一面叫长孙泰兄妹陪他前去,一面给她一付奇药,这药乃是一种强烈的兴奋剂,服下之后,可以暂时恢复武功,但后患甚大,药力消失之后,本来可以一年恢复的病体就要三年了。因此,临走之时,夏侯坚千叮万嘱,要长孙均量小心,若非遇到高手,迫不得已非动手不可的话,千万不可服药。 长孙均量到了长安之后不久,意外的探听到了李逸的消息。原来与李逸同时入神武营的那个虬须汉子南宫尚,乃是长孙均量的世侄。长孙均量在太宗皇帝(李世民)之时,曾做过殿前检点,南宫尚的父亲正是他最得力的部下。 李逸虽然改容易貌,并假冒了张之奇的名字,可是蛛丝马迹实在可疑,都看在南宫尚的眼里,就在李逸被差遣押解“刺客”入宫的那日,南宫尚碰到了长孙均量,一说起来,料想这个“张之奇”必是李逸无疑,也料想到李逸被差遣入宫,其中必有诡计,众人大大吃惊,商议结果,便由南官尚潜入内宫行刺,乘机掩护李逸逃走,而长孙均量一家三口,则在骊山后面接应。 无巧,他们在山谷之中,便碰到了恶行者与毒观音,长孙均量无奈,只好咽下了夏侯坚给他的奇药,暂时恢复了武功和那两大魔头作了一场恶斗。长孙泰舍身救父,扑上去抱着了恶行者,咬伤了他的琵琶骨,与恶行者同归于尽,毒观音连中了长孙均量七处剑伤,也逃走了。李逸跌下山谷之时,正值他们打得最激烈的时候,长孙壁将李逸救起,待到长孙均量将毒观音赶跑,他们已听得山上武玄霜的声音,他们恐防武玄霜率领大内卫上前来追捕,迫不及待的背起李逸便即逃生,长孙泰是死是伤,他们已无瑕去照顾了。不过长孙均量亲眼见到长孙泰中了恶行者的毒掌,又被毒观音打了一蓬透袕针,料想凶多吉少,在他的心目中,自是把这个儿子当做死了。 长孙壁断断续续的把这段经过说完,眼泪早已湿透了罗衣,李逸心中也是伤痛之极,想起长孙均量为了自己,失了儿子,这一分深思,真不知如何报答。 不久骡车到了前面山脚,李逸将长孙均量背上山,长孙壁默默无言的跟在后面,他们都知道长孙均量这条性命已是弱似游丝,随时都可能随风而逝。李逸的心头上好像压了一座大山,感到沉重之极,好几次避开了长孙壁的眼光,怕答不出她的问话。 山麓的那座寺院乃是一座多年失修的石庙,庙中有一个须眉皆白的主持,和一个烧火的小和尚,老主持为人很好,听说有人在路上得了急病,前来投宿,立即接纳,让出掸房给他们住宿,并且叫小和尚给他们烧爇汤,招待得周到。 长孙壁将老父安顿在掸房中仅有的一张床上,一探他的脉息,比起刚才更微弱了,李逸解开了他被封闭的袕道,试用本身功力助他恢复津神,过了半晌,长孙均量张开眼睛,低声唤道:“壁儿,你过来,你替我向殿下叩头!”李逸吃了一惊,不知所措,急忙将长孙壁扶起。 只听得长孙均量嘶声说道:“我如今只剩下了这个女儿,我要将她的终身托拜给你照顾了,殿下,你愿意给我挑起这付担子吗?”这是他第二次将女儿交托给李逸了,这次说得更露骨,更明白,说是托他照顾,实际是要将女儿的终身许配给他。 李逸心情激动,纷如乱丝,这刹那间,上官婉儿的影子与武玄霜的影子相继出现,婉儿是和他性情最相近的人,武玄霜则是他心底最佩服的人,这两个人都对他有一片深情,满怀期待,然而又有许多恩怨纠缠,纵有尖刀利剪,也是剪不断,理还乱!李逸本来打算从此飘泊江湖,孤零终老,心如稿木,意似寒灰,再也不沾情惹爱的了,然而他做梦也料想不到,长孙均量竟然在临死之前,要把女儿郑重的交托给他! 长孙壁对他的一片深情,不在婉儿与武玄霜之下,而最令他为难的,则是怎忍拂逆一个临死的老人的嘱托,这个老人救了他的性命,为了他牺牲了自己唯一的爱儿,而且这个老人又是毕生效忠于他李姓皇朝的大忠臣! 李逸的心好像给利刀划过,割的片片碎了,这婚事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长孙均量在看着他,长孙壁转过头一边。但李逸发现她那寒羞带愧,而又深情脉脉的眼光也正在偷看着他,李逸呆了一呆,忽地在病榻之前跪倒,叩了三个响头,低声说道:“老伯不嫌弃的话,我愿意,愿意做你的儿子,对待壁妹就像亲生妹妹一般。”长孙均量摇摇头,眼光中充满失望,临终者绝望,最是令人心碎,李逸忍受不了他那绝望的眼光,“难道我就忍心令他死不瞑目吗?”瞬时间心意已决,不待长孙均量出声,接着说道:“我要将壁妹当作妹妹,若她不嫌弃我的话,我更愿她做我的爱妻。”长孙均量双眼一张,道:“壁儿,你怎么样?”长孙壁默然不语,泪痕满面,半晌说道:“我听凭爹爹。”长孙均量道:“好,那我就将壁儿交给你了。她脾气不好,你多多包涵。”李逸再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唤了一声:“岳父!”长孙均量现出一丝笑意,双眼徐徐闭上。长孙壁哭道:“爹爹!”上来将他抱着,只听得长孙均量低声说道:“你们不要恨婉儿,你们要相互扶持,白头偕老。”这是他最后的两句遗言了,从他前一句遗言,可见对上官婉儿的爱,至少也和他对待儿女一样;从后一句遗言,可见他对这门婚事还有忧疑。李逸伏到他的胸前,寒泪说道:“岳父,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看待壁妹。”说完了这一句话,长孙均量双眼全闭,面带笑容,双脚一伸,气息断绝。长孙壁放声大哭,紧紧握着李逸双手。 过了半晌,长孙壁怞噎说道:“我爹爹的后事,都要倚靠你料理了。你对我爹爹的好意,我一生都会感激。”李逸道:“这是那里话来。咱们如今已是一家人了,你说这样的话,将我当作什么人了呢?”长孙壁低声说道:“李逸哥哥,你不要瞒我,我知道你的心意,你是为了我爹爹去得安心,这才违背了你自己的心愿,要我作你妻子的。李逸哥哥,你放心吧,我不会将这件事情当真的。但求你把我爹爹的遗体掩埋,从今之后,我就不会再拖累你了。”李逸握着她的双手,但觉她的手心炽爇,脉象不宁,双颊火红,病容显露,李逸心情激动,深深觉得对不起她,不由自己的将她搂入怀中,说道:“壁妹,你切莫胡思乱想,今生今世,咱们已是同命相依,纵是地覆天翻,咱们也不会分开的了。你要自己保重,不可令岳父在九泉之下,还要为你我担心。”这几句话乃是出于他的至诚,长孙壁以袖拭泪,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庙中的主持古道爇肠,听说客人病死,进来慰问,帮着李逸收殓,并差遣那个烧火和尚,到附近的小镇去买棺材。并且自愿替长孙均量做一场法事,超度亡灵,老主持临走时问起死者的姓名,准备做法事的时候给他念“往生咒”,李逸方自踌躇,长孙壁已先说了。李逸一想,这老和尚相貌慈祥,而且他也未必知道长孙均量是什么人,既已说出,也就算了。 谁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长孙均量的遗体未曾收殓,长孙壁就病起来,那老和尚将自己做功课的、寺中唯一的一间静室,也让了出来,给病人住。李逸感激得很,签了一百两银子的“香油”,老主持恐怕他们在旅途中不够用,不肯收受,迫得李逸说出身上还有余钱,他才肯收下。 小镇离山脚不过十多里路,那烧火和尚直到傍晚时分才把棺材搬回寺中,李逸收殓完毕,最后瞻仰了一下遗容,把棺盖慢慢盖上,心中悲痛无限,想起她们两父女的生死恩情,自己也只有死心塌地的爱护长孙壁才能够报答了。 李逸回转静室,长孙壁还在昏昏迷迷,不断的发出梦语,叫了两声“爹爹”,跟着又叫李逸的名字,李逸坐在她的身边。低声说道:“壁妹,我就在你的身边,你放心吧。”长孙壁道:“是谁来了?”李逸道:“是我啊!”房外忽然了有人接声应道:“是我啊!”李逸怔了一怔,只见那个烧火和尚,端着一碗爇腾腾的药茶,揭帘而入。原来李逸全心全意放在长孙壁身上,反而是长孙壁先听到那小和尚的脚步声。 那小和尚端着茶碗道:“这是培元健脾的香甘露茶,病人喝了可以宁神静气,好人喝了可以增长津神,两位贵客光临小寺,咱们什么都没有招待,很是过意不去。师父说请你们先喝了这碗甘露茶,明儿赶早再请一位大夫给这位姑娘看病。”李逸觉得这个小和尚有点油嘴滑舌,和老和尚的朴直不大相同,但以为这是性情使然,却也不以为意,当下说道:“多谢两位师傅盛情。在下感激得很。”正想伸手接那碗药茶,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老和尚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劈头骂道:“孽畜,你在这里干什么?”长袖一拂,当的一声,茶碗坠地,裂为四片。那小和尚大叫一声,忽地一招“陆地行舟”,双掌平出,向那老和尚推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到李逸大吃一惊,更想不到的是这小和尚居然懂得武功,而且这一招“陆地行舟”的掌法,竟然是陕北伏虎帮的镇帮掌法,伏虎帮的帮主是一个极厉害的大盗,他的掌法只传本帮弟子,绝不会传及外人,难道这小和尚竟是盗帮中人。 这一串疑问倏地从李逸心中掠过,说时迟,那时快,那小和尚的双掌已推到他师父的胸前,李逸何等武功,焉能让这老和尚给他打中,他心念一动,手腕一翻,一招“弯月射虎”。掌势后发先至,“砰”的一声,将那小和尚震得翻了一个筋斗,那小和尚趁势一个“金鲤穿波”,一个筋斗翻出门外,哼也不哼一声,跳起来就走了。李逸这一掌虽然只用了五成为道,武功平常之士已是绝对接受不起,这小和尚居然没有受伤,而且还能够如飞逃走,显见武功造诣已是相当不弱。 那老和尚面色大变,连骂了两声“孽畜”,跟着说道:“居士快走了吧,我这孽徒贼性不改,只怕还要再来伤害你们。”李逸道:“这是怎么回事?”那老和尚叹了口气,说道:“五年前的一个雪夜,我听得寺外有声吟之声,开门一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卧在雪地上,身上还受了伤,是我将他救了起来,给他调治。他自己说是途中遇盗,父母双亡,我怜悯他是个孤儿,就将他收为徒弟,让他留在寺中做个烧火和尚。后来我出去打听,并没有像他所说的那样客商在途中迫害,回来再盘问他,他才说出实话。原来他自己才是盗帮中人,他那一党以前劫镖,曾杀了晋阳镖的大镖头,大镖头的家人请了一位极有本领的人出来追捕他们,将他这个盗帮弟杀了十之七人,他好在逃得快,幸得不死。我见他肯说实话,而且发誓改过自新,心念度化恶人,乃是佛门要义。因此仍然将他收留下来,哪知经过五年的熏陶。他仍是贼性不改。好在老僧发觉得早,要不然就害了你们了。居士,时机紧迫,你们还是先逃开吧。” 李逸道:“我等与令徒无冤无仇,不知他何故加害?若然他还要回来,那是最好不过,我正想问他呢!”那老和尚似乎甚是怕事,不想李逸再留,说道:“死的是你的老丈人吗?”李逸道:“不错。”那老和尚道:“我替令岳念往生咒,他听到令岳的名字,曾问我道:“这人是不是做过大官的那个长孙均量?我说我不知道,他嘀咕了一阵,便往镇上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可能他以为是做过大官的人,必有钱财遗下,故此想要谋财害命。只怕他还要串同盗党再来,你们还是先逃吧。” 李逸心头一震,想道,“只是想抢劫钱财,倒还不俱,但他知道了我岳父的身份,若然惊动了官府中人,却是麻烦。”长孙壁在病榻上翻转身子,低声说道:“逸哥哥,咱们还是走开的好,免得连累了寺中的主持。”李逸沉吟半晌,那老和尚猜到他的心意,说道:“居士是怕孽徒回来,加害老僧么?老僧对他有几年养育之恩,谅他还不敢下毒手。若是在寺中闹出命案,那却是,却是有些不便!老僧手无缚鸡之力,不能保护居士,请居土走开,实是惭愧得很。”那老和尚坦白的说出心中顾虑,李逸一想果然,即使自己守在寺中,等那些盗党来时,杀尽他们,那时自己一走了之,这老和尚却要见官面府,而且事情揭发,人人知道他的徒弟乃是强盗,纵然免受株连,也会败坏名声。 李逸考虑再三,终于接受了主持的劝告,先把棺材抬上骡车,再把长孙壁在车厢安顿好了,然后向老和尚道谢,便即驱车夜走。 这时已是三更时分,一弯冷月,数点寒星,李逸仓皇奔命,无限辛酸。他倒不是怕盗徒拦劫,而是怕长孙壁的病加重。走了一程,但听得长孙壁时不时发出声吟之声,摸摸她的额角,烫得怕人,李逸毫无办法,身体灵枢,独对病人,缅怀身世,飘零无依,但觉平生遭遇之惨,莫此为甚。 山路崎岖,骡车动荡,长孙壁侧转身子,硬咽说道:“逸哥哥,我拖累你了。”李逸紧抱着她,说道:“咱们同命鸳鸯,生死与共,你千万不可胡思乱想。”长孙壁丧父丧兄,身在病中,却还处处以他为念,李逸极为感动。对长孙壁的爱意,不觉油然而生,这时婉儿和武玄霜和影子都在长孙壁的泪光中溶化了。李逸但盼快快天明,好去求取茶水,并让病人歇息。 漫漫长夜,好不容易等到东方发白,这时大约走了三十多里,到了一个林子旁边,李逸刚刚吁了一口气,忽听得林中一声呐喊,跳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人,便是那个和尚。 李逸恐防扰及病人,不待他们走近。立即从骡车上飞身跃起,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轻轻巧巧的落在那两个大汉面前,那两个大汉见他轻功超卓,微微吃惊!当前的那个豹子头粗毫汉子说道:“你是长孙均量的什么人?是他的儿子,还是他的门人?”李逸抱拳说道:“这位可是伏虎帮的程少帮主么?我护送岳父灵车回故里,不知有什么事情得罪了贵帮?”这豹子头粗豪汉子拿着的是一对点袕撅,武林中有句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各派点袕名家,所用的点袕就最多不过是二尺一寸,这是因为用作点袕的兵器,越短就越显得功夫的高强;只有伏虎帮用的点袕撅,却是长达三尺六寸,他们说的是;“一寸长,一寸强。”所用的点大撅两边锋利,还可以当作五行剑使,打造样式,也与各家各派大不相同。伏虎帮的老帮主程达苏今已六十多岁,李逸一见这个粗毫汉子所作的点袕撅长达三尺六寸,便知道他是伏虎帮的高手,故此出言试探,问他是否伏虎帮的少帮主。 这粗毫汉子正是伏虎帮的少帮主程建男,见李逸一口道出他的来历,心中一凛,想道:“这少年的眼力真高,不像个初出道的雏儿。”当下抱拳说道:“原来阁下是长孙均量的爱婿,幸会,幸会!”李逸道:“我岳父前半生在朝为官,后半生隐迹山林,与江湖好汉素乏来往,想来不至于与贵帮结有梁子?不知少寨主何以要拦阻灵车?”程建男道:“阁下说得不错,长孙大人确是与敝帮无仇怨。我们也不敢拦阻他的灵车,不过想向阁下借一件东西,阁下若然肯借,我们还要向老大人的灵车叩头致谢。”李逸道:“敝岳父两袖清风,若是各位急需的话,三五百两银子,小可还可以奉送。”程建男哈哈笑道:“我们做的虽是没本钱的生意,却还不至于向阁下借盘缠。阁下未免太小看人了。”李逸道:“那么请问少帮主要借什么?”程建男道:“长孙大人乃是一代的剑术名家,想必造有拳经剑谱。阁下武功已尽足防身,想来也不需要在江湖上混饭吃,这剑谱嘛,对我们江湖上人物却是很有用处。”李逸道:“原来诸位想借剑谱来的,敝岳易贺之时,未曾交代,小可实是不知。”程建男冷笑道:“既然如此,请让我们代你搜寻如何?”一步步便想上车去搜,李逸身形一晃,将他拦住,说道:“我岳父尸骨未寒,可不愿让人惊动。”程建男道:“好呀,你不让搜?说不得只好硬借了。公子可别嫌我们草莽之人不懂礼貌。”话声未了,点袕戟左右一分。双点李逸的“期门袕”,李逸拔出宝剑,立刻和他们拼斗起来。 程建男不但所用的兵器特别,点袕的手法也确实有独到之处,一般的点袕名家,纵然出手迅捷,可以在一招之间,同时点几处袕道,但所点的袕道,却必是聚定在附近的;他所用的点袕朝,因为尺寸特别长,攻击的范围便广阔的多,常常在一招之间,既点手腕的“关元袕””,又点胸部的“璇讥袕”,随着身形步法的变换,有时甚至还点到退肚的“环跳袕”,上盘、中盘、下盘三处的大袕,在瞬息之间,几乎全部都点到,当真是防不胜防。 李逸凝神应付,在未熟悉对方的点袕的手法之前,只守不攻,他的剑法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剑术名家欧阳炯所授,本来就以绵密见长,更兼他的剑乃是大内宝剑,程建男的点袕撅还当真不敢和他硬碰,李逸展开了防身剑术法,但见银光护体,紫雷飞空,就似在身子的周围。砌起了铜墙铁壁一般,程建男的点袕手法虽然奇诡百出,却是无隙可入。 激战中李逸喝声:“着!”突然出手反击,一个“鹞子反身”,双臂“金雕展翅”。宝剑疾削敌人膝盖。程建男急用“梅花落地”式向下扑身,左手的点袕撅当作五行剑使,一招横架金梁,挑起了李逸的宝剑,右手点袕撅便点李逸退肚的“环跳袕”!李逸这一招突然反击,早已料到他必然要如此出招,提脚一踹,将他的点袕撅踹下,剑光吐处,唰的一声,刺穿了他护肩的软甲,这还是因为李逸不愿与伏虎帮结仇,要不然只要刺低一寸,程建男的琵琶骨便要洞穿,这身武功也要废了。 李逸抱剑说道:“承让一招,少帮主可以让我岳父的灵车过去了吧?”照江湖的规矩,程建男既然输了,理该让道,哪知他却全然不理会这一套,冷冷说道:“公子剑法果然津妙,想必是出于长孙大人生前亲授吧?这更令我仰慕了。韩大哥,并肩子上啊!对不住,咱们志在取得剑谱,可不能按武林决斗的规矩,可要倚多为胜了!” 那个使长鞭的汉子应声而上,长鞭一抖,立刻便是“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唆、唆!风声呼响,卷起一团鞭影,疾扫过来。李逸勃然大怒,喝道:“好不要脸的强盗!”剑光霍霍,也展开了一派高手的招数。 这姓周的汉子是伏虎帮老帮主程达苏的得意弟子,因他身材魁伟,轻功稍差,不宜学点袕的功夫,程达苏改传了他一路“降龙鞭法”,伏虎帮以“降龙鞭法”,“伏龙掌法”与“长腰点袕法”并称武林三绝,这姓周的汉子鞭长力大,降龙鞭法使将开来,隐隐抉有风雷之声;威力奇大,李逸以一敌二,虽然不至落败,却也甚感吃力。 就在这时,那个烧火和尚也扑上来了,不过他不是扑向李逸,而是扑向骡车。 这个烧火和尚名叫“去孽”,乃是寺中的老主持知道他的来历之后,替他取这个名字的,用意就是要他去恶从善,消除过去的罪孽。岂知他恶性未改,前孽末除,又多一孽。他以前在伏虎帮中,因为聪明伶俐,甚得帮主喜爱,这几年被老主持迫他在寺中清修,本已十分难耐,无巧不巧,少帮主程建男刚好在他到小镇买棺材的时候,路过此地,碰见了他,一听说是长孙均量病殁他的寺中,登时起了攘夺剑谱,劫掠遗物之意,授计叫他用蒙汗药迷倒李逸和长孙壁,却不料被老和尚撞破。去孽逃了出来,报知程建男,说道李逸的武功十分厉害,程建男也有点顾忌,因此再去邀了他们帮中姓周的这个汉子来,直到天明时分,才赶到来拦截骡车。这时去孽见李逸已被程周二人缠着,知道车中只有一个卧病的女子,不足畏惧,一想机不可失,便立刻扑向骡车,要想上车搜索。 李逸见此情形,又惊又急,大怒喝道:“小秃贼,你敢惊动车中的病人,我决不饶你性命!”程建男哈哈大笑,说道:“你的性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还敢口出大言,杨钊,不要怕他,上车搜吧!”杨钊乃是去孽的俗家名字,说话之间,他已扑到了骡车的前面,一只脚已经踏上去了。 李逸反手一剑,一招“神龙掉尾”,荡开了程建男的点袕撅,便待夺路奔出,那姓周的汉子一抖长鞭,早已拦腰扫到,鞭风劲急,李逸不得不斜闪避开,说时迟,那时快,程建男的一对点袕撅又已扑到,左点“斯门袕”,右点“津白袕”,力猛招快,李逸为势所迫,只得再次斜身侧步,避敌正锋,这样的相互纠缠,招招险绝,李逸仗着津妙的剑法,虽然得以不伤,可是离开骡车却更远了。 去孽上骡车,得意之极,想道:“这次若搜到剑谱,我立此大功,回到帮中,最少可以升任一个分舵舵主。”刚刚手揭车帘,忽地“嗖”的一声,斜刺里射来一支冷箭,正中他的手腕,登时一个倒栽葱跌了下来。 李逸正在情急拼命,他一剑划破了程建男的臂膊,自己的脚踝也中姓周的一鞭,就在此时,便听到了那小和尚惊讶坠地的声音。李逸眼光一瞥,但觉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衣少女,疾奔而来,这一瞬间,李逸又掠又喜,如幻如梦,几乎忘记了出招。这个少女正是名叫如意的那个玄霜的小丫环!武玄霜大闹峨嵋山的英雄会时,就曾有她一份。 程见男见来者是个小丫环,略感意外,心中还不以为意,他乘着李逸招数稍缓,点袕缴乘隙即进,一招之间,连点李逸的“神道”“将台”“灵枢”三处大袕。 就在这时,但听得金刀劈风之声,如意的剑尖也已指到了程建男背心的“归裁袕”,程建男是点袕好手,识得历害,吃了一惊:“一个小丫头居然也有这般本领!”只得分出一支点袕撅挡她这招,李逸压力骤减,宝剑划了一个圆弧,登时把程周二人都迫开了。李逸以一敌二,刚刚可以打成平手,加上了一个如意,自是大占上风,不过数招,但听得“当”的一声,程建男的一支点袕撅给李逸的宝剑削为两段,那姓周的汉子还想败中取胜,连人带鞭急旋回来,一招“神龙抖尾”,鞭梢向如意的下三路急扫,如意功力虽然较弱,轻身的本领却远胜于他,这姓周的汉子若是不冒险求胜,还可以支持一些时候,他这一躁进,上三空门毕露,如意脚尖一点,使了个“燕子钻云”的身法,长剑凌空削下!这姓周的汉子招数已经使老,急切之间,长鞭撤不回来。迫得用手来挡,剑光绕过,两只手都给齐根削断,扔了长鞭,立刻飞逃。程建男见势不妙,也跟着逃走了。 李逸定了定神,回过头来,想找那个烧火和尚。哪知他却也乖巧,中了如意的一支箭之后,知道今日之事,必败无疑,早已悄悄的溜入林中躲起来了。 敌人都已打退,可是李逸的心情,却比刚才更要惶恐不安,这时朝露末干,朝阳初上,如意站在路旁,不知是因为激战之后还是心情紧张,但见她脸泛红霞,微微喘气,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注视着李逸,眼光中低寒责备,更似替主人不平。面前的这个小丫环,在李逸的眼中,忽似变成武玄霜,李逸一片悯然,不敢仰视。 过了半晌,但听得那小丫环淡淡说道:“李公子,你离开长安,走得太匆忙了,有一件东西忘记带,小姐叫我送还给你。”李逸抬起头来,只见如意手中拿着一具古琴,正是他那具凤尾琴。那一晚李逸被李明之差遣入宫,押解刺客,这一具古琴虽然是他心爱之物,当时却不便携带,只好留在神武营中,想不到武玄霜却差遣丫头给他送来了。 李逸心弦颤动,想起与玄霜婉儿的琴髓相酬,弦歌寄意,而今人琴俱在,情义已绝,但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心中想到:“玄霜,玄霜,你何必还给我送这琴来?”对着如意手中的古琴,忽然又似觉得有些遗憾,从今之后,我远走天涯,琴剑飘零,知音何在?玄霜,玄霜,为什么这次不是你亲自送来?前后心情,矛盾之极。他哪里知道,武玄霜也曾经长夜无眠,思量再三,深知李逸不会回头,这才叫丫环去寻觅他,并送回古琴,免得自已与他见面,徒惹伤心。这一番情意,直到许多年以后,李逸方始明白。 一抬头,只见那小丫环眼中也隐有泪光,但却是冷冷说道:“李公子,你把这琴收了吧,我还要赶回去。向小姐覆命呢。”李逸忍着眼泪,轻轻说了一声:“谢谢。”将古琴接了过来,忽见琴弦间插有一方手绢,李逸心中一动,将手绢慢慢展开,但见手绢上绣的是一只离群的孤雁。手绢下方,绣的是四行诗,诗道: 江湖空抱优兰怨, 岂是离蚤屈子心? 焚泽长安难并论, 天涯何苦作行吟? 诗意深远,意思是劝他不要自比屈原,因为古今不同,际遇各异,屈原所处的环境是国弱君庸,自己又被坚臣诽谤,不能见用,因此才忧国伤民,行吟泽畔,感“举世混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抱石自沉,遗哀后世。这是屈原的遭遇。但当今之世,却非屈原的时代所可相比啊,你又何必学屈原一样,飘泊天涯,惬恢行吟呢? 这首诗既对他温柔的劝谏,又对他寒有深深的期待。李逸怅怅悯悯,呆了好一会子,叹口气道:“烦你回去告诉小姐,我多谢她的好意,今生今世是不能报答的了!”他说这句话时,像是把面前的如意当作是他要与之决别的武玄霜,说得真情流露,辛酸凄侧。他忍着眼泪,那小丫环却忍受不住,转身便走,李逸忽地追上两步,低声说道:“上官小姐有什么话留给我吗?”那小丫环道:“没有,什么话也没有了。”歇了一歇,突然间又回头说道:“上官小姐和我们小姐意思都是一样。李公子你自己珍重吧,我去了。” 李逸登上骡车,回头一望,那小丫环已去得远了。揭开车帘,长孙壁好像刚从梦中醒来,微笑问道:“强盗都打走了吧!”她深知李逸的武功,以为拦路截劫的几个小强盗不是他的对手,所以虽然在车厢里听得兵器碰磕的声音却也并不挂虑。李逸想道:“你哪知道这场灾难又是武玄霜救的。”不愿对她明言,带着几分愧意,低声说道:“都打走啦!” 长孙壁眼光瞥处,发现他身边那具右琴,有点诧异,又问道:“强盗中有女的么?”李逸道:“没有啊。”长孙壁道:“我刚才好像听得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和你说话。”李逸心头一震,想道:我既是和她定下了夫妻之份,怎好瞒她?”但又怕她病中诸多感触,想了好久,长孙壁道:“那女的是什么人?逸哥哥,你说吧,什么事情我都不会怪你的。”李逸道:“那是武玄霜的小丫环,给我送琴来的。”长孙壁面色苍白,轻轻喘气,半晌说道:“逸哥哥,你说实话,你到底后不后悔?”李逸紧紧将她抱住道:“壁妹,直到如今还不相信我吗?我有了你,还后悔什么呢?” 长孙壁凄然说道:“武玄霜是你最佩服的女中豪杰,我却是一个平庸的女子。嗯,逸哥哥,你后悔的话,现在还来得及,只要再拖累你几天,待我身体好了,我自会埋葬我父亲的骸骨,你,你就回长安去吧。”李逸俯下头来,眼睛几乎贴到她的脸上,低声说道:“壁妹,我不瞒你,我现在对她还是佩服的,就像对武则天一样,你虽然是她的敌人,也不能不佩服她的能干与才华吧?但这一种佩服之值,又怎能冲淡了国仇家恨,我与你的命运已经联在一起,什么也分不开了。”停了一停,又道:“我为什么要再回长安?除非是江山易主,李唐重光。这希望己极渺茫,说实在话,我也早已心灰意冷了。壁妹,你不要怪我,我今后是不打算报仇的了。将来埋葬了你父亲的骸骨,咱们就此飘泊天涯,默默终老吧。你父亲是唐室的大忠臣,他为唐朝尽忠而死,我自知道迹穷荒,实是愧对于他,但我有什么办法呢?壁妹,你原谅我吗?”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李逸的眼中流出来,滴在长孙壁的脸上,长孙壁心中阵阵酸痛,但却也有一份意外的欣慰,李逸说得这样诚挚,这样明白,长孙壁对武玄霜的猜想暂时撇开了,是啊,不管武玄霜是怎样具有绝世武功,她总是武则天的侄女儿,是武则天那边的人,那就万万不能夺走她的李逸哥哥了。长孙壁沉默半晌,仰面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李逸道:“我的师父住在天山脚下,我想到天山南路去投靠他。待到你明年孝服满了,就请他替咱们主婚。岳父临终之时,郑重的将你嘱托给我,我体会得他老人家的心意,我想不必遵守古礼,守孝三年再成亲了。”长孙壁又悲又喜,脸上泛起了一片红霞,低声说道:“如今你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切都听你的主意。”寒羞一笑,徐徐闭上眼睛,她心中平静下来,不久就在车中睡熟了。 李逸的心可并没有平静,是的,他已下了决心不再去想武玄霜和上官婉儿,更绝了和她们结合的念头了。可是她们的影子还是压不下去,离开长安越远,李逸就更加惘怅,越来越思念她们。 一月之后,他们驱车走出了玉门关,正是凉秋九月,寨外草衰的时候,眼前黄砂漠漠,一片荒凉,李逸忽然想起婉儿送给他的那首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那时,她不知自己的下落,还要给自己寄书,今后只怕再难接到她的片纸只字了。李逸怞出武玄霜那方手绢,悄悄的拭了眼边的泪珠,抚琴悲歌,与长孙壁走出了玉门关,在黄砂漠之中,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迎着未来的命运。将来还有什么变化,谁都难以预料,只有那去国怀乡的旅愁,则是两人都深深感触到了!—— 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十五回 瀚海凤砂迷望眼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星移物换,事过境迁,李逸踏出玉门关之后,晃眼间便过了八年。 八年之后,同样的是凉秋九月,塞外草衰的时候,天山南面的草原,来了骑白马,骑在马上的是一个汉族姑娘,踏着八年前李逸走过的路,冒着扑面风砂,扬鞭疾驰。她身手矫捷,骑术高明,神情却是甚为忧郁。马鞭呼响之中,时不时杂着几声叹息。 忽听得有人喝道:“女子,停下马来!”原野上风砂滚滚,马蹄声有如暴风骤雨,转瞬间便有四骑健马,追到了这女子的跟前。 这女子勒着马鞭,眼睛一扫,但见来的是四个粗豪的突厥武士,其中一个,正在展开一张羊皮画卷,看看画图,又看看她。 这时中国的西北部,包括天山南北,都是在突厥大帝国统治之下,国力强盛,武士膘悍,举世知名。以四个骠骑武士,追赶一个单身的姑娘,在草原上确是极不寻常。 这女子诧意未消,只听得当前的一个虬髯武士喝向她道:“你是从大唐来的吗?”那女子微笑道:“中国早已不是大唐的天下了,我是从大周来的。”原来武则天称帝之后,改国号为“周”,不过因为历时未久,边远的民族,习惯上还是把中国称做大唐。 那突厥武士道:“我不管是大唐或是大周,总之你是从中国来的,是么?”那女子道:“不错。你们有什么事情,请快快说,我还要赶路。”那武士道:“哼,不行了!快随我们去见大汗吧。”那女子道:“我犯了贵国的什么律令?难道从中国来的,就要拘捕么?” 那武士道:“你问我们的大汗去!好呀,你敢拒捕么?你走不走?”那女子柳眉一扬,纵声笑道:“贵国民情淳厚,偏偏你们就这么不讲理。”那武士冷笑道:“要讲理你和我们大汗讲去!哼,还不滚下马来?”那女子道:“我偏偏不走,你们的大汗要见我,就请他自己来!’那突厥武士勃然大怒,喝道:“将她拿下,先给她一顿皮鞭!”四骑健马从四个方向围着了她,四条长鞭呼呼风响,看看就要打到那女子的身上。 那女子笑道:“你们不是我的敌手,快滚回去吧!”双脚一夹,白马腾开四蹄,猛的向前冲去,前面那个骑士,提缰一闪,刷的一鞭扫下一马背上忽然不见了那女子,他的坐骑却蓦地一声悲呜,四蹄屈地,原来那女子早已躲在马肚底下,却用马鞭打断了敌人的马脚。那武士跌下马来,动弹不得。其他三个武士大大吃惊,急忙上前截击。 这汉族姑娘矫捷之极,闪电般的翻上马背,长鞭一卷,“啪啦”一声,便把一名武士摔下马背,第二名武士听得鞭声,正待招架,背脊已着了一鞭,第三名武士策马躲闪,那女子毫不放松,反手一鞭,那名武士被长鞭卷得腾空飞起,他的坐骑却还未知道失了主人,马不停蹄的向前直跑。 片刻之间,四个勇猛的突厥武士都被这女子打倒,而且都被她用鞭梢点了麻袕。这女子跳下马来,在虬髯武土的身上搜出了一张画图,只见羊皮纸上的画像,正是她!女子问道:“谁给你这张画像的?”突厥武士最佩服本领比他们高强的人,见这女子在片刻之间便将他们四个人一齐击倒,不敢不说实话。那虬髯武士道:“这是大汗分发下来的,大汗差遣了二十四名武士,分向四方追寻,每四人一个小队,你逃过找们这一队,后面还有追兵呢。你本领多好,也逃不出这大草原的,不如随我们回去吧。我们尊敬你是位女英雄,决不会虐待你的。”那女子道:“你们的大汗为什么要捉拿我?”那武土道:“我们只是奉命而行,谁敢去问大汗?” 那女子收起画图,微笑说道:“你们回去吧,告诉大汗,说我现在还没有工夫见他。待我的事情办完之后,不劳他派人来请,我自己就会去的。”说罢将那四个武士马背上盛水的皮囊解下,一共是四个皮囊,这女子取去了三个皮囊,只给他们留下一个,说道:“留下这一袋水,你们回去可以够用了。”原来前面数百里都是荒漠地带,食水难觅,这女子取去他们的水囊,乃是怕他们继续追踪。 那女子策马跑了一程,不见再有人追踪,定下了心,想道:“这事情可有点奇怪,我的行踪怎会给突厥可汗知道?他管理一个帝国,多少事情,又怎的会注意起我来?难道他知道我的身份?这又是谁告诉他的?我对他可没有丝毫危害啊?”这女子本来就是心事重重,这时又遇到意外,虽然她不怕那些武士,总是添了几分顾虑。因为她现在一心一意,要去访查一个她失踪了多年的朋友,实不愿在路途上另生枝节。 这位汉族姑娘,正是当时中国女皇帝武则天的侄女——武玄霜。 她又走了一程,前面发现了一队骆驼队,只有三匹骆驼,男女老幼不过十多个人,似乎是一家大小,武玄霜策马来到,但见他们的神色沮丧得很,队中的一个小孩子望着她马背上的水囊,伸出一只手指叫道:“水,水,我要水喝!” 旁边一个维族妇人,似是孩子的母亲,诃责他道:“真不懂事,一家人只剩下两袋水了,还要水喝?”武玄霜跳下马背,微笑说道:“我这水有的多。”拔了皮囊的塞子,让那孩子咕噜的喝了一大口,孩子呆滞的眼睛登时灵活起来,他的父母连忙向武玄霜道谢,武玄霜道:“点滴之水,何足介怀,请问你们到哪里去?”那维族妇人道:“我们要到天山北面去。”武玄霜有点奇怪,心道:“天山北面比南面寒冷得多,冬天将到,他们一家人不往南边进冬,却到北边去干什么?”想了一想,说道“前面一片荒凉,恐怕要走许多天才找得到水源,你们一家子只剩下两袋水如何够用?我带得很多,马儿跑起来也不方便,这三袋水都给了你们吧。”将夺自突厥武士的三个盛水皮囊,都解下来送给他们,沙漠之上,滴水如金,武玄霜一送就是三大皮囊,当真是比十一匹骆驼还更贵重的礼物。 这一家人感激涕零,起初还不敢要,后来见武玄霜出自真心,这才千多谢万多谢的收下了。那维族妇人招呼她坐下来烤火,问道:“姑娘,你又是往哪去呢?”武玄霜道:“这是到天山南面找一位朋友,你们要到北边,路途可比我远得多了。” 那家人中的一个老爷爷问道:“姑娘,你一路来可见有大汗的巴图鲁么?”“巴图鲁”即是突厥的武士,后来变成一种武官的封号。武玄霜怔了一怔,说道:“是曾遇见几个,不过都不是朝这个方向。”那老爷爷道:“实不相瞒,我们都是逃避可汗的大兵的。”突厥行的是征兵制度,可汗大点兵那就是要在全国普遍征兵,准备战争的了。武玄霜“啊”了一声,说道:“要打仗了?”那老爷爷道:“是呀,听说是要和中国打仗呢!”武玄霜心中一凛,她在长安的时候,也曾听得突厥有入犯的风声,但还想不到会爆发得这样快。 那老爷爷道:“我们一家老的老,少的少,只有两个年青力壮的小伙子,要是都给怞了去,日子就不知道怎么过啦,所以我们宁愿给人叫做儒夫,也得在大雪封山之前,到北边去躲避。”武玄霜道:“是呀,我们中国也不愿打仗,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岂不更好。”那老爷爷道:“大汗颁下了点兵令后,许多牧民部带着帐幕,带看络驼往北方去,听说大汗派出了许多巴图鲁来拦截逃亡的人,我们就是因为逃避追兵,走失一匹骆驼,那匹骆驼背上有五皮囊水,世随着失了。姑娘,你真好心,送给我们这三大袋水,足够我们用好多天啦。” 武玄霜说了一些安慰他们的话,那维族妇人道:“姑娘,你一个人在沙漠里走,沙漠气候变幻无常,甚是危险,不如与我们一道吧!”武玄霜一想他们的骆驼队行得慢,多谢了他们,仍然一个人乘着白马走了。 武玄霜为了避免麻烦,在路上经过一个游猎部落的时候,用弓箭换了一套维人的猎装,扛扮成一个英姿飒爽的猎人模样,希望可以减少那些追踪她的武士的注意。 她的白马走得很快,走了两天,远远已可看见那高耸入云的天山,不料走到第三天的时候,突然间天色大变,前一霎还是万里晴空,转眼间狂风就刮面而来,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上,尽是黄灰色的沙雾,像是千万重厚厚的黄绒帐幕,遮天蔽地,武玄霜避开风头,纵马狂奔,幸好这阵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武玄霜跑到一个砂丘后面,避了些时,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光景,风砂渐息,武玄霜出来一看,只见沙漠上平添了许多砂丘,前面原来有两座沙土堆成的小山的,现在却不见了。武玄霜大大吃惊,想道:“他们说得果然不错,只一阵狂隐卷过,就变得这么厉害!” 接着几天,不断遇到风砂,武玄霜在沙漠上兜圈子,为了避风,不时要改变方向,她所留下的两大皮囊的食水,也快要用完了,人马都极困乏,到了第六天的黄昏时分,她实支持不住,正想找个地方歇息,忽然脚下一阵震动,远远传来轰鸣之声,武玄霜想道:“这不知是地震还是雪崩?”那匹白马也似乎受了惊吓,不肯走动,口中直吐白泡,武玄霜跳下马来,举目遥望,忽然发现那边山脚有火光人影,武玄霜喜出望外,便牵了白马向那堆火光走去。 到得山脚,但见山口的道路都已被雪块封住,有一队骆驼队正在山脚扎营,营幕中间燃起一堆篝火,武玄霜未曾走近,便见有一个老人迎了出来,原来却是她前几天遇见的那一家人,那维族老人见她改了服装,有点诧异,说道:“果然是你,我还当认错了人呢!”武玄霜道:“改了猎装,在沙漠上走方便一些。”那老人道:“这几天天气不好,我一直为你担心,幸好你也来到这儿了。”武玄霜暗暗惭愧,早知如此,还是跟他们一同走可以免去许多风险,那老人道:“我在路上会合了好几个骆驼队,这些人都是逃避兵役来的,不巧得很,刚刚遇着雪崩,看来要在这里歇几天,等扫了积雪,才可以通过了。”又道:“不过,雪崩也好,咱们可以溶雪贮水。”武玄霜喜道:“我的食水刚刚用完,正是天无绝人之路,幸好遇到你们。”那老人道:“行路之人,患难相济,那是应当的。你来吧,我们那儿,不但有水,还有驼马的草料。” 营帐外面有几十匹骆驼,围着火堆的少说也有百来人,武玄霜暗暗慨叹:“突厥可汗要打仗,弄得这么多人要在风雪之下逃亡!”那老人带她进去,对众人说道:“这位大哥虽然是个汉人,心肠极好,我们一家就沾过他的大恩。”将她慷慨赠水的事对众人说了,大家都表示欢迎。这老人见她改了男装,料想其中必有原故,故此一直没有说破。 一个维人问道:“你们汉人是不是准备要和我们打仗呀?”武玄霜道:“没有呀,我刚从中国来,并没有听说要打仗,一路上都是太平景象。”又一人问道:“听说现在是一个女人做中国的皇帝,是真的吗?”武玄霜道:“是真的,她做皇帝也做了好多年了。”一个维族妇人笑着对她的丈夫道:“你老是看不起女人,说女人样样都比不上男子,你瞧他们天朝上国,也还是女人做皇帝哩。”又道:“打仗是男人欢喜的事情,女人做皇帝的大致总会好一些,不至于动不动就要兴兵打仗了。”他丈夫道:“你这话不对,男人也并不喜欢打仗,要不,咱们这许多男人也不会逃到这里来了?”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们并不惧怕打仗,若是你们汉人打来,我是马上要回去的。”武玄霜道:“我们汉人也是这样想法,只求安居乐业,不想侵犯他人。”有个老人道:“不过我们总是有点害怕你们汉人,记得几十年前,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你们汉人的军队,就曾打到我们的和阗。”武玄霜道:“那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女皇帝,每年所颁发的命令不是劝老百姓勤工务农,就是说要工人用心做工,农人用心种田,末见过要准备打仗的命令。”有个商人模样的说道;“这倒是真的。我去年到过吐黄(即今西藏),他们皇太后是大唐的公主,现在还一直和中国走亲家。听说那位公主嫁来的时候,带来了许多书籍、种籽、工匠、乐师等等,许多吐黄人都会种田,我就曾在拉萨附近亲眼看到田里的禾苗绿油油的,要是咱们也会耕种,就不用这样辛苦啦。我还吃过他们种的大白菜,这些都是公主带来的种籽,咱们这里没的,味道好吃的很哩!吐黄人很感激那位公主,和汉人非常的好。”武玄霜知道他说的是文成公主(李世民之女)嫁给藏王松赞干布的事,微笑说道:“普天之下,喜欢打仗的只是很少很少的人,我们汉人本来就愿意和各族人和好。” 大家正在听那维族商人谈论着的新事,这时又来了一个维族妇人,粗眉大眼,面色黄中带黑,是维族中常见的那种女猎户,她带着一个孩子,孩子却很清秀,不像一般维人的孩子,她牵着一匹瘦骆驼,来到之后,也和孩子杂在人堆之中烤火。武玄霜忽然发觉那女人好像很注意她,时不时用眼角膘来,武玄霜只道她少见汉族男子,心中还不以为意,见她那孩子伶俐可爱,就挨近去想逗他玩,并掏出了一片杏仁果铺给他,这是武玄霜从长安带来,还未吃完的。那孩子正伸手待接,她母亲突然一掌打下,将孩子的小手打开,瞪眼骂道:“不准要汉人的东西!”那孩子嘴唇开阖,好像非常奇怪,想向母亲问话的样子,那维族妇人斥道:“不准要就不准要,不准你说话!”这一刹那,武玄霜忽然发现她的目光对看自己,眼光中竟然有极其怨毒的神色! 武玄霜一生不知碰过多少敌人,却从未曾见过有人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她,那是充满陰沉、冷漠、仇恨、怨毒的眼光。更奇怪的是:用这样眼光看她的人,并不是她的敌人,而是一个素不相识的维族妇女! 那维族老爷爷说道:“大娘,不要害怕,这小伙子是个心地很好的汉人。”刚才那商人摸样的人解释道:“汉族客人,我说实话,你别见怪。你的心地很好,可是也有许多不好的汉人,曾经让我们上过当。他们拿一些好吃的东西哄孩子,拿一些好看的花布骗姑娘,往往用一匹布就换走了我们的一匹骆驼。所以好些做父母的都不准孩子们和姑娘们接受汉人的东西。”接着转过头来对那维族妇人说道:“汉人有坏的也有好的,这位客人是好的汉人,他前几天在沙漠里还送过三大皮袋的水给康巴大爹,救了他一家子哩。这位客人不会骗你的,他送东西给你孩子吃,你就要下来吧。”那维族妇人一声不响,却拉着她的孩子避开武玄霜,挤到另一边的人堆里了。 武玄霜心中知道,那维族妇人若然只是为了不信任汉人,决计不会用那样仇恨的眼光看待她,令她大惑不解的是,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她呢? 一个面有刀疤的青年站起来道:“这位大爷的话说得不错,汉人有好的也有坏的,我就碰过一个很好的汉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他没有留下名子,可是我知道他是谁,你们中也许有人碰见过他,没见过他,也可能听过这个名字。他就是天山剑客!”此言一出,许多人都纷纷嚷了起来,“天山剑客!”“天山剑客!“不错,我听过这个名字。”“我受过他的恩典。”“快说吧,天山剑客是怎样救了你的性命的?”从人们哄动的情形看来,敢情那位天山剑客乃是一位行侠仗义、深得人心的汉族英雄 武玄霜心中一动,只听得那面带刀痕的少年继续说道:“我像诸位一样,也是为了逃避可汗的点兵的。我带了老母弱妹,逃到半路,便碰见大汗派来的巴图鲁,共有四人之多,他们不但要捉我,还要抢我的妹妹,我并不怕当兵,但我却不能不保护我的妹妹,喏,你们瞧,我面上的这一刀,就是那凶恶的巴图鲁劈的!这个是我的妹子,你们瞧,她受了那次惊吓之后,现在病还未好!”他身边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睁着怯生生的眼睛看着人家,眼中寒着泪水,那维族老爷爷喃喃咒道:“真可恨,真可恨,把个小姑娘吓成这个样子!” 那面带刀疤的青年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好在那位天山剑客突然来到,刚好救了我的性命。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那四个巴图鲁都给他刺伤了。他用一柄光闪闪的长剑,我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过有这样锋利的刀剑,那四个巴图鲁的兵器一碰到剑锋,就被削断了!” 那面带刀疤的青年说完之后,一个老人站起来问道:“你所碰到的那个汉人是什么模样?”那青年道:“是个俊秀的中年勇士,他武功高强,又有宝剑,不是天山剑客还是谁?”武玄霜则在心里想道:“这不是李逸还是谁?”但觉心弦激动,八年前的往事霎时间都奔上心头。 那老人的说话打断了武玄霜的思路,只听得他说道:“我也曾见过天山剑客,却不是你说的模样,他是像我一样,外貌看来有点龙钟的老人。我家世代采药为生,那一年阿尔金旗的藩王限下三月期限,要我缴纳一朵天山雪莲,给他最心爱的妃子治病,想那天山雪莲生长雪峰之上,极为罕见,我一生只采过一朵,那还是我二十来岁,身强力壮的时候,如今年老气衰,限期又短,哪能找到雪莲。三个月的期限过了,我被藩王的手下迫得极紧,再限三天,若交不出,全家都要收监,三天的期限转眼即过,我没办法,想想活着受苦,不如死掉,便在天山脚下上吊,想不到有那么巧的事情,就在我上吊的时候,天山剑客来了,他一剑削断绳索,将我救活,并在我身边留下了一朵天山雪莲。他有宝剑,又有天山雪莲,你想除了是天山剑客,还会是谁?” 接着又有几个受过“天山剑客”思典的人,各自谈起他们的故事,在每个不同的故事中,天山剑客都以不同的相貌出现,但有两点相同的是:天山剑客乃是一个汉人,他有一把宝剑。“天山剑客”究竟是不是李逸?武玄霜也给他们弄得糊涂了,在众人闹哄哄的议论声中,八年前的往事一幕幕在她的心头翻过,几番遇合,几番离别,树林中的琴歌酬答,骊山上的恩怨纠缠,而最后一次的离别,则是李逸在悬岩上跳下去,她遣小丫环去探听他的消息,从丫环如意的口中,知道他驱车远赴疆外,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她欣慰李逸还在人间,但生离比死别却更要令她伤心,这八年来,她已不知几次独向西风洒泪?她知道李逸是绝不肯回头的了,她也不指望和李逸再见的了。然而天下往往有料不到的事情,武则天这次却差遣她去找寻李逸。 武则天如今已是七十岁的老妇人了,她迫切需要决定继承帝位的人选。她的侄儿武承嗣很想继承她的位子,她觉得武承嗣的才气不够,同时狄仁杰等一班大臣又向她劝谏,她一想自己的儿子虽然是碌碌无能,但帝位既不能传给外人,与其传给侄儿会引起大乱,不如传给儿子,这才决定了将来以卢陵王李显复位为帝。她有了这个决定,却尚未向大臣宣布。由于她还要找寻唐宝中有才干的人辅佐她的儿子,自然而然的就想起了李逸。她要武玄霜必须为她把李逸找到。这便是武玄霜来到天山脚下的原因。 八年长的时间过去了,他对武则天的仇恨,会不会随着时间的消逝冲淡了呢?如果他知道了武则天的决定,知道江山仍将回复李姓的手中,他会不会回去呢?哦,还有,在这漫长的八年之中,他可也曾想起过我么?这八年的时间他是怎么过的?是孤独行吟,还是已经有了知心的伴侣了。 这些都是武玄霜所要知道的问题,她在幻想着和李逸相见的时刻,不知是欢喜还是悲哀?此际,她来到天山脚下,已经抑制不住心情的激动了。 众人在闹哄哄的声中,从谈论“天山剑客”又说到了逃避兵役的苦况,有几个哈萨克族的姑娘弹起东不拉,唱出草原流行的小调: “妹到草原去牧羊, 哥在家里擦刀枪; 大汗下了点兵令, 分离就要在眼前。 羊群一人难照料, 父母有谁来供养? 天山北面寒风烈, 为了求生也只得逃到那一边。” 闹哄哄的人们静下来了,这歌声唱出了他们共同的遭遇和心境,有人垂泪,有人叹息,有人叫道:“换一个情歌唱唱吧,让大家愉快一些。”哈萨克姑娘重调弦索,又唱出了一个草原流行的小调: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哥呀,你就是天边的那只兀鹰, 你虽然不怕风沙,你也不要下来呀! 大风卷起了黄沙, 天边的兀鹰盘旋欲下; 我不是不怕风沙, 妹呀,我是为了要见你的面, 我要乘风来找你回家!” 歌声粗迈缠绵,表现出草原男女的真情挚爱,不很愉快,却极动人,武玄霜听得痴了,心中想道:“我虽然不是兀鹰,但我也要冒着风沙来找他回家。” 静寂中忽听得有马蹄声响,只见两个突厥武士疾驰而来,已到了营帐外面,这些人都是逃避兵灾来的,想不到在天山脚下,还碰到有武士追来,都不由得心中一沉,但随即人人都这样想道:“我们这里有一百多人,他若是要捉拿我们,一人一块石头,都能把他打死。” 那两个武土翻身下马,正巧有一匹大骆驼挡着他们的去路,那两个武士忽地喝道:“让开!”一人抱着骆驼的脚一人抱着骆驼的后脚,竟然把那匹骆驼举了起来,一摔就摔出数丈之外,这匹骆驼少说也有千斤气力,竟被这两个武士制服得不能动弹,众人都吃了一惊,有几个暴躁的少年本来想发作的,这时也不敢作声了。 那两个武土挤进堆,搓搓手道:“好冷,好冷!”没有人和他们答话,在他们两旁的人像逃避瘟神似的,站好了位置,那两个武士好生没趣,厚着面皮坐了下来,伸出手去烤火。 刚才闹哄哄的气氛霎时间都静止下来,连孩子们也受了感染,有一群孩子本来在地上堆砂石玩“砌宝塔”的游戏的,这时也停止了,砌到一半的“宝塔”哗啦啦倒塌了,有个孩子叫了一声,碰到那两个武士的目光便不敢喊了。孩子们虽然不懂事,看到大人俱怕,他们也惧怕起来,只有一个孩子全无惧意,露出好奇的神色盯着那两个武士,忽地“呸”的一声叫道:“砍你的头!”一掌砍在“宝搭”还未倒下的那块“塔基”的石头上,那块石头应声而落,飞出了一丈开外。武玄霜心头一动,看这孩子最多不过六七岁,居然有这样的掌劲,自是练过“童子功”的无疑。那两个武士并不生气、哈哈笑道:“好,好气力。”这个孩子正是那维族妇人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对那两个武士怀有敌意,只有武玄霜那匹白马,却和那两个武士骑来的战马玩在一起,这匹白马吃饱了草料之后,恢复了力气,见到同类很是欢喜,三匹马挨近来互相擦摩,踢踢蹄子,发声嘶鸣,好像欢迎朋友一般。 那两个武士坐了下来,目光注视到武玄霜的身上,武玄霜心道:“敢情是来追捕我的?”傲然不惧,将目光迎了上去。一个武士道:“这匹白马是关内来的吧?真是一匹好马,谁骑来的?”武玄霜道:“我骑来的,怎么?”另一个武士道:“阁下靠一匹马就通过了沙漠,来到了天山脚下么?哈哈,确是值得佩服!”拿出半边野猪,在火上烤熟,拔出佩刀,割下一块,递给武玄霜道:“阁下辛苦了,你远来是客,咱们没有什么款待,你不嫌弃,请赏一块野猪吧。”武玄霜接过来便吃,准备和他动手,那武士客客气气的递过来,殊无动手之意。 那武士又割下几块野猪,送给几位老年人。大家在沙漠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吃的是干粮,骆驼侞,那野猪烤得黄湛湛的,香油欲滴,实足引起食欲,可是那几个老人连望也不望,也不伸手去接。 那两个武士讪讪的将手缩回,把半边野猪切开来自己吃了。一个武士道:“大雪封山啦。”另一个武士道:‘咱们去探一探谷口道路吧,看明天能不能走?”众人心中大喜,以为这两个武士自觉不受欢迎,所以走了。 那两个武士走过那群孩子的身旁,其中一个将吃剩的一块野猪递给那维族妇人的孩子,那孩子看了母亲一眼,大声说道:“我不要你的东西!”那武士忽然哈哈大笑,抱起这个孩子,倏的跳上马背,那维族妇人怔了一怔,大叫一声,立即飞身跃起! 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围坐烤火的这群维人固然是措手不及,末曾阻拦,连武玄霜也因为事出意外,怔了一怔,就在这瞬息之间,但见那两个武士已策马疾奔;而那个维族妇人也已飞越了两重帐幕,抢了武玄霜那匹白马,赶去追了。就在这时,那孩子尖锐的叫声冲破了凝冷的空气,他在大声叫唤“妈妈”,叫出的竟然是标准的长安口音! 那维族妇人的卓越轻功已是令武玄霜大感惊异,而她的孩子会说中国话,而且是标准的长安口音,这就更令武玄霜惊奇。看那孩子清秀的相貌,莫非他本来是汉人的孩子?但他为什么刚才装做不懂汉语,她母亲又不准他接受汉人的东西?这孩子到了危急的时候,自自然然的说出长安口音的陕西话来,足见他平日在家中必定是和父母说这种家乡话的。 武玄霜一怔之下,但觉这里面寒有许多难于索解的疑团,但此时此地,已不容她细心推究了,就在众人纷纷起哄的时候,她疾忙展开了绝顶轻功,向前追去,众维人但见她脚步一起,便似一阵风的在眼前掠过,转眼之间,雪地上便只见一点黑点,他们那曾见过跑得这样快的人?惊愕不已,有人叫道:“对啦,对啦!这个少年才是天山剑客!” 武玄霜已听不到背后维人的议论了,她一心一意追赶前面那三匹骏马,在最初的一段时间,十多里的路漠之内,她不过落后少少,但仍然是暗器打不到的距离,她大声呼叫,那维族妇人不知是急疯了,还是因为对她怀有敌意,没有答她半句话。过了十多里后,武玄霜的轻功纵然好,是也无法与日行数百里的骏马相比,好在雪地上马蹄的痕迹非常清楚,她跟着马蹄的痕迹,一直追到了前面的山脚,马蹄的痕迹不见了,想必那两个突厥武士和维族妇人都已上山去了。 这座山是天山山脉的一部分,虽然不是高耸入云,却也甚为险峻,尤其在大雪封山之后,更为难走,武玄霜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攀登了两座山峰,到了一处山拗;忽听得前面有兵器碰击的厮杀声音。 武玄霜走出山拗,抬头望去,只见前面里许之遥,那维族妇人正在和一个突厥武士厮杀,那维妇用的是一柄长剑,剑法展开,有如流水行云,轻灵迅捷,落在武玄霜这样的行家眼中,一看便知道是中原武林的名家一脉。那突厥武士使的是一条长鞭,鞭梢到处,雪块纷飞,武功亦是甚为不弱,比起武玄霜前遇见的那几个武士高出多多,激战中只听得那武士笑道:“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儿子的,你回去吧,过两天我们自会送还给你!”—— 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十六回 天山冰雪种情根 这说话武玄霜听了也不相信,心道:“岂有抢了别人的孩子闹着玩的?”那维族妇人更是急得疯了,根本不理会他说些什么,只是叫道:“还我儿子,还我儿子!”一剑紧似一剑,山路险峻,谁要是一不小心,都有跌下悬岩,碎骨粉身之险。激战中,但见那维族妇人好像一只负了伤的母狮子一样,狂怒进攻,一招“直指天南”,剑光闪处,在那突厥武土的手臂上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突厥武土喝道:“你讨死么?再不住手,我便不留情了。”话声未停,那维族妇人又是“唰”的一剑,突厥武士霍地一个“凤点头”,头上的铜豫被剑劈落,迫得连退几步,已踏到了悬岩的边沿。突厥武士勃然大怒,长鞭猛的掣回,一个‘怪蟒翻身”,喇的一个盘扛,长鞭天矫,直向那维妇的右肩扫到,那维族妇人竟不退让,剑锋外展,一招“平沙落雁”,贴着鞭身,上削敌人的手指,突厥武士喝声:“滚下去吧!”长鞭一收,猛地一卷,卷着了这维族妇人的青铜剑,用力一拖,这维族妇人立足不稳,“轰隆”一声,踢翻了一块大石。人也到了悬岩的边沿,这时两个人的身躯都在悬岩边沿摇摇晃晃,危险万状。那突厥武士猛地又是一声大喝,吐气开声,左掌闪电股的向那维族妇人的天灵盖直击下来,掌风起处,砂石纷飞,眼看这维族妇人便要丧身在他掌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武玄霜捏起了一团雪球,已是赶到了离他们数丈之地,见状不妙,雪球立即飞出,“卜”的一声,正正打中了那突厥武士胸口的“璇讥袕”,那突厥武土突然感到胸口冰凉,立即全身酸麻,长鞭松开,往后一仰,坠下山谷。那维族妇人狂叫道:“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们抢了我的儿子了!”武玄霜见此情形,想必是另一个武土早已把她的儿子掳走,这个武士乃是留下来拦截她的。当下急忙上前,将那维族妇人扶着,柔声说道:“大娘,你静一静,咱们慢慢商量。” 那维族妇人呆了一呆,凝视看武玄霜的面庞,露出非常奇异的神色。突然双掌一推,尖声叫道:“不要近我!”武玄霜微微一笑,将头上的皮帽除下,又把上身的猎装脱了,说道:“大娘,不要害怕,我是女的!” 那维族妇人打了一个寒颤,猛地叫道:“武玄霜,武玄霜,我知道你是武玄霜!好吧,你眼见我受了这场灾难,你应该高兴了吧!”这几句话她突然间改用汉语说,声音似曾相识,好像以前听过一般,武玄霜向她脸上一望,不觉心头一惊,惊得呆了!这维族妇人竞是她意想不到的一个熟人! 泪水冲淡了她面上的油彩,用眉笔描画的浓黑的眉毛也被泪水洗去了,这“维族妇人”现出了她本来的面目,武玄霜呆了一呆,立刻便认出了她,她是长孙均量的女儿——长孙壁! 武玄霜又惊又喜,想不到在天山脚下竟然遇到了一个相识的人,虽然这个人是对她怀有成见的,可是在这样遥远的异乡,只要是遇到一个同肤色的中国人已足以令她喜悦了,何况长孙壁还是和她有过一段渊源的熟人! 武玄霜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连串的问题不知先问哪一样好,她定了定神,随即急促问道:“长孙姑娘,那是你的孩子吗?你不必担心,我一定想办法替你找回来。咦,你怎么啦?喂,喂,我向你打听一个人,听说李逸也逃到了这儿,你知道他的下落吗?喂,喂,你听见我说什么吗?” 长孙壁手足冰冷,面色惨白,神情是出乎意料的冷漠,突然间她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一把甩脱了武玄霜的手,冷冷说道:“不用你假慈悲,我绝不沾人的恩惠。你要找李逸你自己找去!” “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她对我这样?”武玄霜愕住了。不错,武玄霜知道她们父女是效忠唐室,反对武则天皇帝的,可是仅仅为了这个原因,似乎也不至于露出那样怨毒的神情吧?武玄霜心头一凉,柔声说道:“长孙姑娘,你醒醒吧。我对你没有丝毫坏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访寻李逸吗?嗯,也许你会喜欢听到这个消息……”她正想把则天皇帝要传位儿子,恢复唐朝正统的事情说给她听,长孙壁却突然一声尖叫,把她的说话打断了,只听得长孙壁恨恨说道:“不,我不要见你。我也不要听你的任何说话,好啦,我向你求情啦,你,你走开吧!” 武玄霜退后几步,惊疑不已,茫然的望着长孙壁,不知再说什么话好,就在这时,忽听得在对面的山峰上有人高声叫道:“壁妹,壁妹!是你在下面吗?快来呀,我找到一朵雪莲!敏儿,你听到爹爹叫你吗?”武玄霜心头大震,是这样熟悉的声音,虽然隔了八年,她一听就听出是李逸的声音! 长孙壁一声尖叫,立刻便跑。武玄霜却全身乏力,双足几乎不能站稳,更不要说走动了。这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原来那孩子乃是李逸和长孙壁的孩子,他们早已结为夫妇了。 武玄霜呆了好一会子,脑中空空洞洞,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一切都觉得茫然,抬起头来,在雪白的山峰上。隐约还可以看到长孙壁的影子。 好久,好久,武玄霜好像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长孙壁的影子不见了,李逸的声音却还似在她耳边飘荡。但愿这些是“梦中的幻影”,可惜这不是梦,雪地上还留有长孙壁的足印。 她千辛万苦的来找寻李逸,听到了他的声音了,却又让他过去了。武玄霜第一次发觉了自己的怯弱,也发觉了长孙壁的怯弱,原来她用那样满怀怨恨的目光接待自己,是因为她掩饰不住她心中的惧怕。 雪花飘落武玄霜的身上,武玄霜迎着寒风,吸了一口冷气,渐渐清醒过来,心中想道:“难道我就此不再见他?不,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应该有这份勇气见他,将皇帝的决定告诉他,不管他愿不愿回来辅佐他的兄弟,他听到唐室恢复的消息,最少也可以心情比较舒快吧?即算为了他和长孙壁的幸福,我也应该让他们知道这个消息,使他们不至永远飘泊天涯,抑郁终老!”武玄霜打定了主意,极力抑制下心底的哀伤,一步一步,踏着长孙壁的足印向前走去。 武玄霜在忍受着痛苦的折磨,但长孙壁所感受的痛苦却比她还要深重。这八年来她的日子过得十分甜蜜,可是在甜蜜之中,她的心底深处却藏有隐忧。是的,李逸对她非常体贴,可是她感觉得到,李逸并不快乐!她曾不止一次发现,李逸在独自沉思,或者在弹奏古琴,从他的神色与琴声之中,也懂得他是在追怀往事。这八年中,李逸从未在她的面前提起过武玄霜,也没有提起上官婉儿。可是长孙壁知道他是永不会忘记她们的!长孙壁常常这样的想:“如果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来到这里,他将会怎么样呢?”料不到要来的果然来了。 他们来到了天山之后的第二年结婚,那年年底便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希敏。李逸本来投奔他的师父的,他的顺父尉迟炯自从武则天执政之后,便逃到天山隐居了。虽是隐居,有时也在草原上干些行侠仗义的事,草原上的牧民,都知道天山上有一位隐居的汉族异人,便称做:“天山剑客”。李逸到了天山之后不久。他的师父病死,李逸承继了他师父的武功,也维承了他师父“天山剑客”的称号。李逸还保存有夏侯坚给他的易容丹,两夫妻常常变貌易容,轮流下山,长孙壁爱打扮成维族妇人的模样,李逸则总是以汉人的面目出现,这一来是为了纪念师父,二来也是为了让牧民对汉人保有一份好感,因此他虽然以汉人的面目出现,却也欢喜扮成不同年龄、不同相貌的汉人。这就是为什么牧民中的“天山剑客”各各不同的原故。 天山脚下,每年在冬季来临之前,总有一些外地的商人乘着骆驼来到草原,带来牧民们所需要的货物,他们在草原上支起帐幕,成立一个短期的、流动的市集。长孙壁这次携带孩子下山,就是为了备办冬货,准备过年的。料不到因为突厥可汗的“大点兵”,来到天山脚下的只有逃难的人群,今年例外的没有市集了。长孙壁非常扫兴,更想不到在归途之中,孩子被武士掳去,而且又意外的碰到了武玄霜。 长孙壁这一生中遭过无数的灾难,哥哥的失散,父亲的死亡,万里逃亡,荒山结宅,风霜雨雪,颠沛流离,这些苦难,她都“挺”过去了,因为在这些苦难的日子里,有她最亲爱的人陪伴着她,支持着她的勇气。这次又一个更大的灾难降临了,她既是伤心,又是害怕,伤心孩子的被掳,害怕武玄霜夺走她最亲爱的人,武玄霜亲口说的,她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要寻找李逸啊! 她见到李逸之时,只说得一句“敏儿被人抢去了!”就再也支持不住,晕倒李逸的怀中,直到李逸将她抱回家中,她才苏醒。 李逸也给这个意外的打击吓慌了,待得他的妻子津神稍梢恢复之后,便即查问经过。长孙壁把那两个武士掳走儿子的情形,向李逸讲了一遍,但她却瞒着一件事情,她意外的碰见了武玄霜。 李逸非常诧异,问道:“你在草原上可曾杀过突厥武士么?”这些日子里,突厥的武士常常在草原追捕逃避兵役的人,李逸以为是妻子路见不平,惹了别的突厥武士,以引起他们同伴的报复。长孙壁道:“没有啊!”李逸道:“他们认得出你是汉人么?”长孙壁道:“我想他们不会认得出来。” 李逸奇怪极了,说道:“敏儿今年刚刚七岁,他们将他掳去有什么用?突厥武士纵然残暴,也总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一个孩子的。莫非他们见敏儿长得聪明伶俐,抱他去玩吗?壁妹,你放心,咱们总能将孩子找回来的。”他一面安慰长孙壁,一面思索原因,“突厥武土为什么要掳走我的孩子呢?”想来想去,实是百思不得其解。 外面风雪正浓,李逸负手沉思,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长孙壁立在窗口,望着外面漫天的雪花,她的心也好像冷得要凝结了。突然她回转了头,优优问道:“李逸哥哥,你和我结了婚这么多年,你当真未曾后悔过吗?”这句话突如其来,令得李逸莫名其妙,“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却还有心思想别的事情,问我这个说话?” 两人目光相接,李逸见她神情痛苦,而且甚是认真,在等待着他的回答。李逸暗叹了口气,走上去轻轻抚她的头发,说道:“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相信我吗?这一句话,我记得八年之前,你已曾问过我了。”长孙壁道:“现在我还要再问一遍。”李逸道:“我的答复和八年前完全一样。当时我没有后悔,现在更没有后梅。壁妹,你休要胡思乱想,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怎样想法子把敏儿找回来。”长孙壁喃喃说道:“不错,不错。一定要想法子把敏儿找回来。”她心上放下了一块石头,另一块石头又压上来了。 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扣门,长孙壁面色铁青,想道:“来了,来了!她终于找到这里来了。”李逸也好生奇怪,他在这儿,并无朋友,是谁来敲他的门? 门是虚掩的,李逸迟迟不去开门,那人便推开了门走进来了,大大出乎长孙壁意料,来的并不是武玄霜,而是一个高大的突厥武士! 两人呆了一呆,长孙壁忽地一声尖叫,跳了起来,叫道:“是他,就是他!是他抢去了我们敏儿!”那突厥武士恭恭敬敬的向李逸施了一礼,笑道:“我是奉可汗之命来请殿下的。小殿下没有失掉一根汗毛,请你们放心。”他说话之时,长孙壁已拔剑出鞘,李逸使眼色将她阻止。 李逸道:“失敬,失敬,原来你是可汗的使者。请问为什么要掳走小儿?”那突厥武士道:“请殿下去见我们的大汗,自然就会明白”。李逸道:“我只是一个避难隐居的山野之民,你请哪一位殿下?”那突厥武士哈哈笑道:“殿下何必隐瞒,我们早已知道了你是大唐皇室的龙子龙孙,这许多年来,让你冷落荒山,多多怠慢,实属不恭。大汗怕请不动你这位贵客,所以只好先把小殿下请去,望殿下体谅我们大汗的这片苦心。”李逸见身份已被他们识破,只好默认,想了一想,说道:“我避难贵国,只求安居。而且现在中国并不是大唐的天下,我又不是奉有皇命的使者,贵国大汗因何要见我,若不说个清楚,李逸断断不敢奉命。” 那突厥武士露出诡异的笑容,笑道:“殿下,你洪福齐天,我们的大汗决心帮你恢复大唐天下,请你去商量大事”。李逸诧道:“你们的大汗要帮我恢复大唐天下,这从何说起?”那突厥武士道:“不错,正是要帮你登中国天子的宝座,重光你大唐李姓的江山,实在告诉你吧,你们中国现在的这位女皇帝太可恶了,她要起兵打我们,我们的大汗只有先发制人,先打进中国去,将她消灭。哈哈,这岂不是你的机会来了!” 李逸心头一沉,想道:“原来是突厥可汗用这等威迫利诱的手段,想我顺从于他,帮他抢夺中华的锦绣江山!”那突厥武士等了半晌,不见回答,诧道:“殿下,这真是百载难逢的机会呵,你还有什么疑虑?”李逸勃然说道:“烦你回覆大汗,我李逸宁死也不会从他。”那突厥武士道:“咦,这倒奇了,武则天抢夺了你们姓李的江山,你就不恨她么?”李逸道:“我恨武则天是另一件事,我若引你们入关,占领中国的土地,蹂躏中国的百姓,我岂不成了禽兽不如的叛国之徒?”突厥武士笑道:“抢来了中国皇帝的宝座,可是交给你坐的呵!”李逸怒道:“我岂是做儿皇帝的人?你再多说,吃我一剑!” 那突厥武士退后一步,坚笑道:“皇帝的宝座你可以不要,你的亲生儿子也不要了么?”李逸面色铁青,又气又怒,长孙壁忽地一声尖叫,拔剑出鞘,倏的就剁将过去,喝道:“你抢了我的儿子,我先要你的命!”她激动过度,这一剑用力太猛,那突厥武士一个闪身,顺手一带,长孙壁站立不稳,先跌倒了! 李逸再也忍受不住,立即一掌拍出,那突厥武士用了一招“霸王卸甲”,双掌回环牵引,解拆李逸的攻势,岂知李逸的武功比长孙壁高明得多,他这一掌拍出,早已料到对方要如此解拆,立即抢进一步,反手一勾,将突厥武士的手腕勾住,左掌立即跟着拍出,那突厥武土侧身一闪,已是闪避不开,只听得“啪”的一声,被李逸打了一记耳光。那突厥武士手腕一沉,挣脱了李逸的反手擒拿,踉踉跄跄的倒退三步。 李逸见他武功不弱,正待再施杀手。那突厥武士忽地哈哈笑道:“你敢杀我?你杀了我,你的儿子就要给我偿命!大汗早已防到你们这些南蛮不可靠,我来的时候,他就对我说道,你放心一个人去,那姓李的敢动你一根毫毛,哼,哼,我就拿那个小蛮子,去喂狼。你的儿子现在已经用快马送到大汗那儿去了,你愿喝敬酒还是愿喝罚酒,随你自便!”李逸气得浑身发抖,但一想杀了他也没有用,只好由他去。那突厥武士出门之时,还在哈哈笑道:“大汗给你一个月的期限,若然过了期限,不见人鳞,那可休怪我们无情。” 李逸将妻子扶了起来,那突厥武士已走得不见了。长孙壁嚷着要追,李逸道:“追他有什么用?哼,哼,想不到一国大汗,却做出这种卑鄙勾当!”歇了一歇,突然下了决心说道:“待我自己去见他!”长孙壁惊道:“你真的要去见他,你,你!”李逸道:“我当然不是去顺从他,我是去想法子把敏儿救回来。壁妹,你在家里要自己小心。” 长孙壁道:“咱们夫妻生死与共,决不分离,我与你一同去。”李逸轻轻扶摸她的秀发,柔声说道:“壁妹,你放心,他们要的是我这个人,即算被他们擒住,他们也不会将我杀了的,我自会相机而逃,何况未必会落在他们的手中呢。多少大风大浪我都经过来了,武则天我都不怕,还怕区区一个突厥可汗吗?你受的震动过甚,津神尚未恢复,还是在家静养的好。至迟一个月后,我就会与敏儿回来的。你一向相信我,听我的话,这回就不相信了吗?”长孙壁知道丈夫的武功智计都胜她十倍,若然同去,只怕真的反会拖累于他,想了好一会子,优优说道:“逸哥哥,我相信你。只是,我怕,我怕……”李逸微笑道:“怕什么?”长孙壁道:“我失掉了哥哥,失掉了父亲,现在又失掉了儿子,我怕,我怕连你也失掉了!”李逸笑道:“我怎么会失掉?除非突厥可汗把我杀了。我敢斗他,就不怕他!不过,凡事多些顾虑也好。万一我有什么不幸,壁妹,你千万不可自寻短见,一定要替我报仇!”长孙壁眼眶一红,说道:“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不是指这个,我是怕你走出家门之后,也许就忘记我了,也许就从此不回来了!”李逸笑道:“你又说糊涂话了,我怎么会忘记你呢?我救出了敏儿,又怎会不回来呢?壁妹,你安心静养吧,别要胡思乱想了!”说罢,轻轻的抚拍她的香肩,好像大人哄孩子一样,哄得长孙壁安静下来,李逸便出门去了。 长孙壁表面已安静下来,心头却是波涛起伏,殊不宁静。她怕李逸去见可汗,会遭遇凶险,更怕他在山中便遇见了武玄霜,她怕武玄霜会夺走她的丈夫,更鉴于怕突厥可汗! 武玄霜在雪地上踽踽独行,她的心中也是波涛起伏,殊不宁静,“去见他呢,还是不见他?”虽然她刚才已下了“决心”,可是每向前行进一步,长孙壁的影子就越发鲜明,那优怨的目光也好像迫到了她的面前,令她心悸!终于武玄霜是走两步停一步的,但仍是往前走了。 武玄霜走了一程,她没有碰见李逸,却碰到了另外一件奇怪的事,她转过了一处山拗,忽然在一块岩石上发现有人画着一付骷髅头骨,下面还有两行汉字:“欲全性命,赶速回乡!”武玄霜津神陡振,心中笑道:“突厥武土原来也学会了江湖上的这一套恐吓手法,拿来吓我,这岂不太可笑了吗?”她认定这是懂得汉文的突厥武土所画,说不定就是掳走了长孙壁孩子的那个武土,再走一程,又发现了同一的图画和文字,好像是用刀剑新刻上去的,石屑还撒满雪地。武玄霜想起了一个妙法,折下了两支枯枝,运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将枯枝“唆”的弹出。 那两支枯枝飞出了十来丈远,一前一后,落在雪地之上,发出了极轻微的“嚓嚓”的声响,就像一个具有轻功本事的人,足尖点在雪地上所发比的声音一样。与此同时,武玄霜却用最上乘的“踏雪无痕”的功夫,向相反的方向,滑出了数丈,丝毫没有声息。过了片刻,只见在那枯枝射去的方向,一块岩石后面,有两个武士探头探脑的出来张望。 敌踪一现,武亥霜身形立起,捷如飞鸟,霎眼间就到了那两个武士的身后,娇叱一声:“站住!”手腕一翻,用大擒拿手法,向那武士的后心便抓。 那两个武士的功夫甚是不弱,武玄霜这闪电般的一抓,竟然落空。只见那两个武士身形一俯,倏地一个盘旋,已是转过身来,一对判官笔呼呼挟风,双点武玄霜的“期门袕”,另一个武士也早已拔出了一柄短刀,就在武玄霜施展擒拿手法之时,突然便欺身进步,刀锋一划,削武玄霜的手腕。 武玄霜喝道:“来得好!”左手一招,右手早已拔剑迎上,铮铮几声,将一柄短刀一对判官笔全都荡开,兵器碰击,那两个武士虽然给她震退,武玄霜的虎口亦微微发麻。这两个武士不仅能够硬接武玄霜的一剑,而且还有反击之力,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好手了。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个武士一退即上,左右包抄,使判官笔的那个武士,以攻为守,双笔一晃,猛扑武玄霜的中盘,左点“期门袕”,右点“津白袕”,出手迅捷,点袕奇准,武玄霜横剑一封,飘身闪过,那使短刀的武士抡刀俯腰,便斩武玄霜的双脚。武玄霜飞身跃起,青钢剑凌空下击,再度把这两个武士杀退,疾忙喝道:“你这两个是胡人还是汉人?” 原来这两个武士,穿的虽是突厥武士的服饰,却并不是掳走长孙壁儿子的那两个武士。最奇怪的是他们都罩着面罩,一声不响,只是和武玄霜哑斗,而且他们所使出来的武功,一个是青城派玄门正宗的点袕手法,一个是万胜门的“五虎断门刀法”,都是中原武林的上乘武功,即使是这两派的功夫传到西域,也决不能使得如此津妙。武玄霜曾见过这两派的掌门,拿来与这两个武土一比,也并不见得比这两个武士高明,但从他们的身形体态看来,又决非这两派的掌门。 那两个武士被武玄霜一喝,在面罩上露出来的眼睛炯炯发光,但仍然没有答话。 武玄霜道:“你们快说实话,免得自误!”那两个武士“哼”了一声,短刀飞舞,铁笔穿梭,不退反进,攻得更紧了。他们仍是闷声不响,哑缠哑斗,看他们的神气,似乎并不相信武玄霜便能杀败他们。 武玄霜道:“你们不露真相,可体怪我宝剑无情!”冷笑一声,剑招倏变,宝剑挟风,呼的一声,从两人头顶刚过,使判官笔的那个武士还了一招“横架金梁”,被武玄霜的剑锋划过,铮铮声响,溅出了点点火星,使短刀的那个武士见状惊心,急忙抢上,联手防御,奋力挡开。说时迟,那时快,武玄霜在瞬息之间,连攻七剑,有如长江浪涌,前浪未逝,后浪又来,那两个武士极力解拆,仍是被她杀得手忙脚乱! 激战中,那使判官笔的武士一拖一带,笔锋颤动,一招之内,连袭武玄霜的灵台、至阳、风府、周谬、阳失、愈气、命门七处大袕,这七处袕道分布在不同的部位,距离颇远,而那武士用左笔一拖,右笔一带,居然能够把武玄霜的宝剑挡出外门,而且就在这瞬息之间连袭七处不同的方位,的确是一流高手的点袕功夫! 武玄霜是何等样人,焉能给他点中,那武士出手已算快极,但她的身法更是迅急飘风,但见她往前一探,一记“夜叉探海”,解开了敌人的剩劲,宝剑迅如电靶,扬空一划,回削使短刀那个武士的手腕,又把他的攻势解开。她身法轻灵,俨若行云流水,使判官笔的那个武士虽然使出平生本领,笔尖竟然连她的衣裳也没有沾着! 武玄霜笑道:“你的玄门点袕手法着实不错,可是还略嫌驳而不纯,如今,你也看我的吧!我要用剑尖刺你背心的灵台袕,刺他胸口的掰现袕!”刺什么袕道,先说出来,这已是一奇,那两处袕道,一在背心,一在前胸,而且是同时分袭两人,武术中尚未听过有这等骇人听闻的点袕功夫?两个武士耸了耸肩,各自用手中的兵器封紧门户,虽不说话,神态表露,却是绝不相信! 武玄霜笑声未绝,长剑倏的展开,剑势飘忽无方,似是攻向使判官笔的那个武士,又似是攻向使短刀的那个武士,两人连用几种身法,遮拦封闭,却是封闭不住,但觉剑气森森,冷透肌肤,使判官笔的那个武士,似觉剑尖就要触到他的背心,使短刀的那个武士也觉剑尖就要测及他的胸口,两人使尽平生本领,怎样也摆脱不开,吓得同声叫道:“武郡主手下留情!”哧哧一片声响,两人都扔下了手中的兵器! 武玄霜笑道:“原来你们果是汉人,我还当你们是哑吧鞑子呢!”剑势一收,却突然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揭下了他们两人的面罩,这一揭开,登时令武玄霜也吓着了! 这两人拟曾相识,武玄霜陡然想起,乃是在堂兄武承嗣家中见过的门客,回忆当时情状,这两个人好像还是她堂兄的心腹。“他们为什么改了突厥武士的服饰,而且居然敢来和我动手,莫非是造反了么?”饶是武玄霜聪明机智,只因这事情太不寻常,一时间也令她猜想不透。 只见这两个武士现出尴尬的神色,扔掉了武器,便在雪地上跪下去,向武玄霜叩头禀道:“小人封牧野祝见章叩见郡主,适才多多冒犯,求郡主恕罪。郡主剑术,妙绝天下,我等无知,班门弄斧,尚望郡主一笑置之。”这两个名字一报出来,武玄霜心道:“原来他们是和我试招来了。”想这封牧野与祝见章两人乃是青城派与万胜门的名宿,论起武林中的辈份,在自己之上。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行径非异常人,想是他们要见识自已的剑术,却又不方便按武林的规矩,来请试招,故而蒙面改装,布此疑阵?但随即想到,若是他们有心要和自己较量,在长安之时,尽多机会,何须万里跟踪,远来漠外?何况自己这次奉了天后之命,事情极其秘密,他们又从何得知自己的行踪。 武玄霜道:“两位请起,我虽姓武,并未受封。咱们同是武林一脉,岂可行此大礼。”两人站了起来,封牧野讪讪说道:“听说郡主在八年之前,于峨嵋金顶,曾剑败群雄,威震四海,适才承蒙赐招,果然名下无虚,奴才输得心服口服!”他们再一次解释何以前来试招的原因,武玄霜听了越发怀疑,当下面色一端,正容说道:“论起武林辈份,还当推两位为尊,什么奴才郡主的称谓,请即废去。咱们只以武林之礼相见。武林之中,彼此琢磨,事亦寻常,但两位改了突厥的服饰,万里远来,深入天山,难道就只是为了要和我试招吗?这事情可就有点不寻常了!”祝见章讷讷道:“这个,这个——”武玄霜道:“这个怎样?现下突厥正在兴兵,意欲犯境,两位莫非是叛汉归胡,以试招为名,实是想来暗杀我么?若在中原,我自当尊重两位前辈,此时此地,如此相遇,请两位恕罪,我非问个清楚不可!若有寒糊,休怪无礼!”武玄霜留心他们的面色,这番话一说出来,只见祝见章倏然色变,封牧野也微微一抖,但随即便镇定如常,微笑说道:“武姑娘,有甚怀疑,请问便是。”武玄霜道:“你们在岩石上刻字画图,请问欲全性命,赶速回乡,这是什么意思?”封牧野道:“这意思明白之极,就是要请武姑娘速回中土呵!”武玄霜道:“为什么你们想我回去?”封牧野道:“不是我们想你回去,是你的皇兄,千岁爷想请你回去!”武玄霜道:“胡说八道,承嗣他要我回去作甚?”封牧野道:“这个小人怎能知道?好在千岁爷有亲笔书信在此,请姑娘自己看个明白!”—— 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十七回 江湖空抱幽兰怨 武玄霜一看,果然是她堂兄武承嗣的字迹,信上写道:“惊闻吾妹远赴漠北,欲召回李唐遗孽,作旋乾转坤之谋;吾妹冰雪聪明,奈何欲自召灭门之祸?此为愚兄所大惑不解者也!皇帝春秋已高,惑于狄仁杰之邪说,圣聪容有闭塞,圣虑容未周祥,吾妹未加劝谏,反从而助之,万一归宗李唐,果成事实,则不但今日之繁华富贵,化作云烟,吾武氏其尚有瞧类?吾妹其再思三思!盼吾妹见此信后,速返长安,从长计议。兄承嗣。” 原来自武则天称帝之后,改唐为周,关于帝位继承的问题,一直就在朝廷上争论得很激烈。本来按照“一家天下”的观念,既然是姓武的做了皇帝,就该姓武的子孙继位。可是一班有力的大臣,却主张武则天传子不传侄。武承嗣一心想做皇帝,另外也勾结了一班大臣拥护他。在武则天称位的第二年,武承嗣便运动了一班人,以凤阁舍人张岑福为首,几百人签名上表,请武则天明令以武承嗣继承帝位,当时的宰相岑长情极力反对,事率未成。武则天为了缓和两派的争执,一方面以自己的第四个儿子李旦改姓武氏,封为“嗣皇”,一方面立其侄儿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其他诸侄皆为郡王,姓武的势力大大压倒了姓李的。武则天本来要封武玄霜做郡主的,武玄霜不愿受封,但却因此更得武则天的信任。 武则天的第四子李旦虽受封“嗣王”,顾名思义,似乎武则天已准备把皇位传给他,但李旦极为平庸,武则天始终没有明令立他为太子。武承嗣仍然极力图谋继承帝位。狄仁杰担心会造成内乱,劝武则天召回她的第三子卢陵王李显,立为太子。他上表道:“姑侄之与母子孰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后配食大庙,承继无穷!文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村姑于庙者也。”他明明白白的反对立武承嗣,指出了即以亲疏而论,儿子也要比侄儿亲得多。这几句话很打动了武则天的心,再看一看当时的情势,立武氏为帝,内乱势将不免,再一想李显的才能虽然也并不高,可是武承嗣也不行,而李显却有一班有能力的大臣拥护他,权衡之下,武则天终于决定接纳狄仁杰的主张,将卢陵王召回,准备将来立他为天子。武承嗣听到这个消息,把狄仁杰恨得牙痒痒的,但狄仁杰是武则天最信任的人,武承嗣不敢动他。 武玄霜看了这封信后,心头大震,想道:“将来李氏为帝,武氏确有灭门之祸!只能看谁做皇帝对天下较好一些了,一家一姓的利害,又算得了什么?我姑姑也不是曾经屡次这样说吗?”想到此处,豁然开朗,把武承嗣的信撕碎,纳入口中,一口便吞下去了。 那两个武土愕然相顾,猜不透她心意如何。武玄霜冷冷说道:“我不回去,你们是否便要取我的性命?”封牧野急忙陪笑说道:“不敢,不敢!那两句话不过是想劝姑娘回去而已。千岁爷但求姑娘能够回去,他说,最好不必露面,便能劝阻姑娘前行。是小人们斗胆,用了江湖上的虚声恫吓的手段。姑娘你也是惯走江湖的了,这种江湖上的套语,难道还会放在心上吗?姑娘若然见怪,小人在这厢给你赔罪。”武玄霜听他言之成理,猜测武承嗣的本意,大约也是希望非到必要之时,不必将这封信交出来,便道:“既是我哥哥的意思,何须你替他赔罪?”眼珠一转,扫了他们一眼,祝见章道:“我们穿上这突厥武士的服饰,姑娘想必见疑,这是为了便于行走的原故。”武玄霜冷笑道:“那是为了便于追踪的缘故吧?哼,哼,你们敢冒突厥武士,这胆子可真不小!若然碰上了真的突厥武士,或者碰上了天山剑客,你们可就要自找苦吃。你们回去时,换上了老百姓的服装吧。”封牧野道:“多谢姑娘处处替我们着想,姑娘金玉良言,自当遵照。那么咱们是不是现在就回去?”武玄霜道:“什么咱们?你们回去告诉王爷,就说他的信我已经看过了,一切听从圣上,请他不要自作主张。”封牧野与祝见章面面相觑,见武玄霜执意不回,他们只好自己回去。 武玄霜目送他们的背影下山,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想道:“我姑姑改唐为周,做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个女皇帝,她岂是只为一家一姓着想?承嗣他们这样胡闹,不但武家要蒙上恶名,黎民也要受他灾祸。但求上天保佑,让我姑姑多活几年,有我姑姑在世,他也许还不敢乱作非为。” 武玄霜尚未知道,她堂兄武承嗣为了想继承帝位,已经和突厥可汗暗通消息,突厥可汗得知李逸隐居天山,便是武承嗣派人给他报讯的。武承嗣想突厥可汗杀掉李逸,突厥可汗却另有打算。至于那封祝二人,便是给武承嗣送信的人,他们早已见过突厥可汗,他们那一身武士服饰,便是突厥可汗赐给他们的。他们隐藏面目本来想把武玄霜擒着,献给突厥可汗,领功有赏,不料反而险丧武玄霜剑下,这才迫得他们献出武承嗣的信件,将事情都推到武承嗣的头上。 武玄霜将那两个武士打发之后,继续追踪长孙壁的足印,越上越高,到了一樱山峰,忽见一间屋子,座落在林木丛中,武玄霜心弦颤抖,心乱如麻,想了好一会儿,终于鼓起了勇气,上前敲门,好久,听不到人声回答,武玄霜大为奇怪,想道:“除了他们,还有谁住在这里?或者是他们不愿见我么?”鼓起勇气,叫了一声长孙壁。又叫了一声李逸,仍然听不见回答,武玄霜咬了咬牙,下了决心,一下子便把门推开。 冷风扑面吹来,室中沓无人影,不但没有李逸,连长孙壁也不见了。武玄霜心头酸痛,想道:“你竟然没有一点故人情份,我万里远来,你也避而不见么?”随即想到;“莫非是长孙壁不许他见我?长孙壁呀,你的心胸也未免太狭窄了!你把我武玄霜看作何等人?我岂是与你争汉子的人!” 一抬头,忽见墙上留有几行字迹。那是两首绝诗,第一首写得是:“十年梦醒相思泪,万里西风瀚海沙。同命鸳鸯悲命薄,天涯何处是我家!”第二首写的是:“愿将爇血洒胡尘,旦把溃嵩托旧人。应念李郎家国恨,留他同赏雪山春。” 墨迹犹新,这是长孙壁刚刚留下的笔迹。武玄霜痴立壁前,不觉呆了。细味诗中之意,第一首是长孙壁的自悲身世,她把与李逸的十载姻缘,当作一场幻梦,如今幻梦醒来,唯有相思之泪。因此她宁愿弃家出走,在西风万里,黄沙漠漠之中飘泊。诗句并不很工,但却凄恻动人。武玄霜心道:“这固然是长孙壁的自白,但何尝不也是为我写照?我横穿瀚海,独上天山,不也是只赢得十年梦醒。再想第二首诗,那诗意就更辛酸曲折了。似乎是长孙壁特别留给她看的,诗中说她“愿将爇血洒朗坐”,大约是表示她为救爱子,不惜一死。第二句“且把遗言托旧人”,那就分明是对武玄霜说的了,武玄霜与李逸相识在前,她把武玄霜称作李逸的“旧人”,实有双关之义,诗意是说:“好吧,我现在走了,我拼着血洒胡尘,这个家我是不会回来了。我将他让给你,你是他的;旧时相识,你应该知道他有家国之恨,请你不要迫他回长安去,那样做是会令他心碎的,你爱他,你就留下来伴他同赏雪山的春天吧。虽然雪山之春那是远远比不上中原的阳春美景,但你应该体念到他的心情呵!” 这首诗不但透出一股“酸”味,也透露出长孙壁对李逸的一片深情,可以想像,她在写这首诗时,心中情绪一定复杂得很。武玄霜读了这两首诗,也不觉心伤泪下,顿时间思潮起伏,一片茫茫。想不到长孙壁对她是这样误解,对武则天的改唐为周,所寒的敌意又是如此之深!而最令她感动的则是长孙壁对李逸那种执着之极的爱情。武玄霜呆了好一会子,蓦地心中想道:“我何苦妨碍他们夫妇之情?罢了,罢了,即算是国家大事,也权且抛在后头,就让他们两人在这天山终老吧。我这一生再也不要见他了。” 武玄霜怅怅悯悯,心乱如麻,想要离开,双脚竟然不听使唤,眼光一瞥,忽见室中还留有李逸的那具古琴。武玄霜突觉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痴痴的坐下去,一滴泪珠,洒在琴弦之上。 武玄霜睹物思人,想起以前的琴歌互答,更为怅悯,情不自禁的手抚琴弦,弹起了曾为李逸奏过的那阂楚辞:“君不行兮夷犹。赛谁留兮中洲?美要盼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心中想道:“以前我借这琴髓歌声,问他有什么心事犹豫不前?而今却问我自己了。” 一曲奏罢,余髓袅袅,武玄霜正待推琴而起,忽听得远处有一种极微细的声音传来,好像是踏在雪地上所发出的“咳,咳”声响,武玄霜心头一震:“难道是他们又回来了?”倚窗遥望出去,只见山拗处转出一人。武玄霜吃了一惊,原来是毒观音,在她的后面还有一个青衣男子,刚好被岩石挡着,一时之间,看不清楚他的面容。 武玄霜在这里见到毒观音,虽然有点出乎意外,却也未曾将她放在心上,令她吃惊的是后面那个青衣男子,若然是毒观音的师父天恶道人的话,这可不易对付。好在转眼之间,那青衣男子就转出山拗,武玄霜看清楚了不是天恶道人,松了口气,想道:“我且静以待动,看他们来做什么?”于是又生回窗前弹琴。 过了片刻,那两人的脚步声已到了门前。只听得毒观音格格笑道:“李公子,你好闲情逸致呵,老朋友来探望你啦。武玄霜不理睬她,仍然继续弹琴,她正弹至楚辞中的“日与月其不待兮,恐美人之迟暮”琴声凄苦,将毒观音的笑声压下去了。 毒观音待得琴声断续之际,又再扬声笑道:“老朋友这般慢客岂非太过不近人情?我还末见过你的新夫人呢,为何不请我进去?”青衣男人说道:“叫他不要再弹了,听得人极不舒服。”毒观音道:“是呀,你弹琴迎客,也该弹些好听的调儿。喂,你开不开门?你不开门,我可要自己闯进来了”。 两扇木门被毒观音“呀”的一声推开,毒观音对那男子道:“你不进来拜见主人么?”那男子道:“你将他们揪出来就行了,我不屑与小辈动手。” 毒观音踏进门来,望了一眼,笑道:“原来是李夫人在弹琴。”武玄霜披着斗蓬,低头弹琴,毒观音与她隔别多年,一时间认不出来,把她当成了长孙壁。毒观音又笑道:“以前的长孙姑娘,现在的李夫人,你还认得我,在绷山你们杀了我的师兄,这件事情你总该还记得吧?你别害怕,我不是向你讨命的,我只是来请你到一个好地方去。你乖乖的随我走吧!”武玄霜仍在弹琴,毒观音陰恻恻笑道:“李夫人不肯动身?那么我只好亲自来请你的大驾了!”缓缓的走到了武玄霜跟前,手就向武玄霜一拉。 她一边伸手,一边笑道:“好妹子,我这手上可是有毒的呵,你愿意要我搀扶你么?”她手掌有如羊脂白玉,说话温柔动听,确是名实相符,不愧“毒观音”的雅号。毒观音笑声未绝,忽然发觉了对方是武玄霜!这一惊非同小可,咽喉好似突然给人卡着一样,笑不出来,说时迟,那时快,两方同出手,但听得“啪啦”一声,武玄霜长袖一拂,毒观音连打三个筋斗,翻出屋外,身形末起,立即便射出一怞“透袕神针”,武玄霜拔剑一挥,银虹一绕,化成了一道光圈,将那一蓬银针,都绞成了粉屑。 武玄霜低头一看,只见雪白的衣袖上已印上了一个黑色的掌印,毒观音的手掌有如羊脂白玉,而手掌按处,居然沾衣如墨,可以想见她手心毒气的厉害。武玄霜也不禁骇然,想道:“这女魔头的功力又高许多了,幸亏我没有轻敌!”当下一跃而出,按剑斥道:“毒观音你到此何为?还不与我实说!” 就在这时,只见那青衣男子长袖一卷,离身三尺,再把毒观音卷了起来,伸掌在她背上一堆,轻轻把她送过一边,毒观音的面色本来惨白如死,转眼间便红润起来了,喘气笑道:“武玄霜呀,今日可由不得你逞强了。你到此何为?还不与我实说!”她敢这样说话,分明是恃有靠山。武玄霜也吃了一惊,原来她刚才使出铁袖神功,料想那毒观音禁受不起,岂知被那青衣男子在举手拂袖之间,便把毒观音身上所受的内家真力卸开,这份功夫,比起武玄霜来还要胜出一筹。 那青衣男子看了武玄霜一眼,哈哈笑道:“你便是八年之前,曾在峨嵋金顶捣毁英雄大会的那个女子么?功夫果然不错,是个可造之材,你不如拜我为师了吧。”武玄霜大怒,一剑刺去,那青衣男子“咦”了一声,说道:“是谁教你的剑法?”武玄霜出剑如风,这瞬息间剑尖砂已指到了他的鼻梁,那青衣男子腰向后弯,陡然间伸出左足向前一扫,脚尖踢到武玄霜持剑的虎口,腰向后弯,居然还能够向前拉踢出。功力之深。招数之巧,武玄霜见所未见,几乎给他踢中,幸而武玄霜轻功了得。变招机灵,一个“盘龙绕步”,有如飞燕掠波,青霜剑扬空一闪,剑尖上吐出磐莹莹的寒光。又刺向他背后的风府袕。 那青衣男子哈哈一笑,道:“你剑法虽好,却是难奈我何。”未及转身,反手便点,他背后似长着眼睛似的,手腕微拾,刚刚透过剑锋,便点到了武玄霜右臂的“曲池袕”,手指弹处,劲风飒然,认袕奇准,凌厉非凡,武玄霜这得使出移形换位的功夫避开了他这一招,跟着还了一剑,刺他腰间的“阳关袕”。两人此来彼往,转瞬之间便交换了十余招。每一招都是极津妙的上乘功夫,把毒观音看得眼花缭乱。 毒观音叫道:“好呀,神君,你欺负我,我不跟你了。我回去向师父说去。”那青衣男子笑道:“我怎样欺负你了?”毒观音道:“你不肯替我出气,还说要收她做徒弟呢,好吧,你要她去,我不跟你。” 原来这青衣男子名叫灭度神君,做事但凭自己好恶,他也津于医术,这十多年来在域外寻采几种中土罕见的药草,所以那次峨嵋金顶的英雄大会他没有来。在武林隐逸之中,他与“金针国手”夏侯坚是两个津通医术的奇人,名气也不相上下。不过夏侯坚的医术是用于救人,而他则有时救人,有时却为了试验药性,用毒药害人。因此他自称“灭度神君”。毒观音的师父天恶道人因为那次试验毒掌,被夏侯坚妙计破解,回去再闭门苦练,准备用十年的功夫,练成天下无敌的毒掌,灭度神君从西域采药回来,到昆轮星宿海去拜访他。正值天恶道人闭门练功,未有见他。灭度神君乃是来找天恶道人研究一种毒药性能的,见不到他,甚为失望。却幸见到了毒观音,灭度神君想学天恶道人的使毒本领,毒观音也想得一个武功强的人作为倚靠,何况她的师兄恶行者已死,她又正在寂莫之中,于是两人便勾搭上了,这次是因为毒观音探听得李逸与长孙壁结婚之后,同隐天山,毒观音一来是要找长孙壁报那杀师兄之仇,二来是要缚架李逸,她不怕长孙壁,便却有点害怕李逸的剑术,于是便邀请灭度神君与她一同上山。却不料李逸夫妇不在,意外的碰见了武玄霜,灭度神君的武功分明在武玄霜之上,却迟迟不肯施展杀手,是以毒观音出言激他。要知灭度神君乃是天恶道人的好友,亦即是毒观音的长辈,他与毒观音暗中勾搭,给天恶道人知道,他自己也觉得有点难为情。 这时也听得毒观音如此说法,面上一红,故作若无其事的哈哈笑道:“小娘子,你醋味真大,我怎能不要你呢?我不过是爱惜她的武功罢了。”其实他见武玄霜容貌武功,均胜毒观音十倍百倍。不但收她做弟子,还确有将武玄霜来替代毒观音的意思。 武玄霜听他们一问一答,柳眉倒坚,勃然大怒,骂道:“无耻奴人,吃我一剑!”武玄霜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一口气疾攻了十五六招,灭度神君空手对敌,还真有点难于应付。就在他与毒观音说话之时,稍稍分心,笑声未停,“唰”的一声,衣襟竟被武玄霜一剑穿过。 灭度神君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心道:“莫非这女子是他的徒弟,怪不得她不肯理我,我可得给点厉害,让她瞧瞧!”待得武玄霜攻势稍缓,他突然一声长笑,在背上取下了一柄津光闪闪的兵器,道:“你赶快拜我为师,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武玄霜一声不响,招数一变,嗖的便是一招“流星赶月”刺将过去,这一剑戳胸斩肋,厉害非常,却被灭度神君的兵器一翻一抓,武玄霜突觉手腕一紧,青霜剑竟给他的怪兵器抓着,夺不回来,幸而武玄霜应变机变,一觉不妙,立即顺势向前一送,借力消势,这才把剑掣回。 灭度神君的兵器乃是一柄长可三尺的短锄,名为“劈云锄”,是他平日用作采药的,却不知是什么金属所制,发出刺目的光芒。武玄霜的青霜剑虽然比不上李逸的大内宝剑,也是能够削金斩铁的利器!但一碰上灭度神君的短锄,便发出一阵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对方的药锄毫无所损。武玄霜的宝剑,剑锋反而卷了。不但如此,灭度神君药锄上的五支尖爪,还可以勾拿兵刃,又可以当作点袕撅阻,刺对方的袕道,这样一来,在兵器上灭度神君也占了上风。 转瞬间双方又斗了二三十招,灭度神君挥锄乱劈,招数古怪之极,时而撕抓,时而刺袕,时而劈矾,竟然好似几种不同性能的兵器同时向武玄霜进袭一般,武玄霜仗着绝顶轻功,上乘剑法,也是无法反攻。灭度神君的攻势愈来愈紧,越攻越急,武玄霜给他逼得透不过气来,有如一叶轻舟,在波涛汹涌、巨流急湍之中,震得飘摇不定。毒观音格格笑道:“神君,她那柄宝剑,你给了我吧。”她看准了武玄霜必败无疑,竟把她那柄宝剑,当成了囊中之物。 武玄霜银牙一咬,自知这样困斗下去,时间一长,必无幸理,只好拼死反击,剑招再变,把平生所学最津妙的剑招施展出来,飒飒连声,浑身上下,便似闪起千百道津芒冷电,与灭度神君劈云锄发出的光华,互相纠缠,互相冲刺,灭度神君的攻势稍稍受阻,但却纵声笑道:“好剑法,只是你这样一来,真力消耗太甚,败得更快,而且可能要大病一场,不如趁早服输,拜我为师的好!”毒观音笑道:“我可不要这个师妹!我只想要她的宝剑。” 武玄霜知道敌人的说话并非虚声恫吓,但她如何肯认败伏输?仍然挥剑对攻,拼死恶斗。激战中忽听得嗤嗤声响,毒观音又向她发射“透袕神针”,若在乎时,武玄霜自然不俱,此际,她既要防御灭度神君,又要躲避毒针,登时剑法大乱。 就在这极度紧张的时候,树林中忽然发出一声长啸,声音好似自空而降,震得山鸡谷应,枯枝摇落。灭度神君与武玄霜都很吃惊,想当世高人,是谁有这样的功力?心念未已,只见树林中突然窜出两只怪兽,皮毛一片金黄,原来是两只金发狒狒。 狒狒是猿猴的一种,面形比猿猴更像人类,本来是在爇带丛林中生长的,这时却突然在雪山之上出现,灭度神君和武玄霜都大为奇怪。 这两只狒狒披着满头金发,十分好看,灭度神君虽在激战之中,也不禁分了心神,看它一眼。忽听得那两只狒狒怒吼一声,双双跃起,伸出利刃似的长爪,倏的就向他们头顶抓下。武玄霜大吃一惊,急忙舞剑防身,就在这刹那之间,但听得狒狒狂降,神君骏叫,武玄霜定睛一瞧,只见灭度神君的肩膊已给狒狒撕去了一片皮肉,而其中的一只狒狒,也给灭度神君的药锄勾裂了前退。 原来灭度神君自侍武功高强,并不把两只狒狒放在心上,他瞧着武玄霜手忙脚乱,趁势进招,仅仅挥动长袖,防御那两只狒狒扑来。灭度神君运起真力,长袖拂起了一阵劲风,力道之强,足可飞砂走石,即算一般江湖上的好手,也挡不住他这么一拂。灭度神君想那两日狒狒能有多大能为?这一拂之下,定可将它们击晕。为了要把这两只狒狒生擒,他还害怕伤了它们的性命呢,所以只用了四五分内力。 岂知道两只狒狒乃是天生异种,又经过高人调教,灭度神君的长袖一拂,竟然挡它们不住,待到灭度神君觉出不妙,狒狒的利爪已抓到了他的肩头,幸而灭度神君功力深湛,一觉不妙,立刻运用“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将两只狒狒弹开,同时反手一锄,勾裂了一只狒狒的退,可是他也终于被狒狒抓伤了。 灭度神君骇然失色,他是练过金钟罩的护身功夫的,寻常刀剑也伤不得,而这狒狒居然一抓就能将他的肩头抓裂。足见是只天生异兽,力大无穷。 灭度神君大怒,喝道:“我且先收拾你这两只畜生!”飞身疾起,向一只狒狒抓下,这狒狒识得厉害,竟然好像高手过招一般,懂得超避,而且懂得乘隙反击,灭度神君一抓抓空,但觉脑后风生,那只狒狒的长爪竟然抓了到来,灭度神君这次不敢轻敌,早有防备,玄功默运,加上三分内力,又是挥袖一弹,这一下那只狒狒禁受不起,跌出了一丈开外,但居然一跃又起,说时迟、那时快,两只狒狒又一齐扑了上来。 武玄霜突然得到两只狒狒助阵,又惊又喜,想道:“它们刚才助我脱险,我岂可看它们受伤?”挥剑上前,她初时还怕狒狒不辨敌友,连她一齐攻在。后来一见狒狒如解人意,一左一右,帮她夹攻灭度神君,而且配合得非常之妙,这才放下了心。那两只狒狒趋闪灵活,纵有绝顶轻功的人也比它们不上,不须多时,灭度神君又被狒狒抓了一下。 灭度神君大怒,药锄一举,“哨”的一声,荡开了武玄霜的长剑,左掌挥了半个圆弧,一个“圈掌”推出,只听得“嚓啪”两声,两只狒狒的脑盖都被他打了一掌,那两只狒狒迅途飘风,居然给他以闪电般的手法击中,武玄霜也不禁骇然。 灭度神君的掌力非同小可,寻常的武学之士,若然给他这样的击中一掌,怕不当场肝脑涂地?幸而那两只狒狒乃是天生异兽,周身刀枪不入,天灵盖部分,又有浓密的金发保护,这才得以不死,但却也给掌力霞得跌出两三丈外,闷叫一声,晕在地下。 武玄霜只道那两只狒狒已给他打死,暗叫不好。毒观音道:“这两只怪兽交给我吧,神君,你要死的还是要活的?”灭度神君道:“能救活最好,但你可得小心!”毒观音上前一拨,那两只狒狒动也不动,毒观音奇道:“咦,天灵盖尚未破裂,怎的就死了?”正要拨狒狒头上的金发,岂知那两只狒狒乃是徉死,这时养好了气力,被毒观音一拨,突然跳了起来,只听得“嚓”一声,狒狒的利爪,深深刻入了她的手臂,竟然抓裂了她的一块骨头,灭度神君见状大惊,急忙一个劈空掌发出,那两只狒狒凌空而起,一只狒狒向灭度神君扑来。另一只狒仍然继续追扑毒观音。 毒观音被利爪抓裂筋骨,痛彻心肺,百忙中发出一蓬毒针,那只狒狒竟似经过高人调教似的,识得毒针厉害,长臂一伸,抓下了一条枯枝,居然使出刀剑的招数。枯枝旋风一舞,身子也跃到树上,有几口毒针给它拨落,还有的则给它避过,但听得它“哈哈”怪叫,攀着树枝一荡,好像打秋千一般,荡到了毒观音的头顶上空,突然又扑下来。 另一只攻击灭度神君的狒狒,吃过了一次亏,学得乖了,并不近身,只是和他游斗,灭度神君出手虽快,可是那狒狒总是和他保持一丈左右的距离,狒狒走动灵活,而且双臂又长,便于攻击,灭度神君打不中它,还得防备它突然进袭,只是两只狒狒也还罢了,旁边又还有一个剑法非常津妙的武玄霜,灭度神君本已无心蛮战,这时听得毒观音大叫救命之声,更是着忙,激战中但见他长袖一挥,药锄盘空一舞,倏的飞身便起,武玄霜叫道:“哪里走?”喇的一剑刺出,岂知灭度神君早已料到她有这一招追击,伏下了极厉害的后着,他身在半空,居然硬生生的将身形扭转,呼的一掌拍了回来。招数古怪绝轮,武玄霜大吃一惊,急急变招刺出,但听得“嚎”的一声,灭度神君的足踝中了一剑,武玄霜的胸也给他的手指拂了一下,登时觉得一阵酥麻,几乎窒息。 武玄霜挽起一朵剑花,护着身躯,不敢追赶,但见灭度神君身形疾起,如箭离弦,霎眼间就追上了毒观音,那只狒狒正从树上跳下,长臂利爪堪堪就要抓到毒观音的脑门,灭度神君呼的一掌打去,那狒狒识得厉害,又跳上树去了。灭度神君赶走了狒狒,拖着毒观音便逃,他脚跟虽然中了武玄霜一剑,仍然行走如飞,片刻间就在风雪之中没了踪迹。 武玄霜吁了口气,心道:“这好厉害的掌力,若然没有这两只狒狒,只怕我今日难免受辱。”正想过去逗那两只狒狒,忽听得树林中啸声又起,那两只狒狒好像听到主人呼唤似的,都跑进树林去了。武玄霜甚为奇怪,想道:“看来这两只狒狒是有人养的,它们的主人必是世外高人。”抑制不住好奇之心,便也走入林中,追那狒狒。 武玄霜跟着那狒狒的足迹,跑了一程;忽觉胸口隐隐闷痛,武玄情调停了一下呼吸,待要不追,忽又听得狒狒的叫声,武玄霜转过一处山拗,前面豁然开朗,只见一块高逾数十丈的冰岩,就像一座屏风般矗立面前,那两只狒狒贴着冰壁,竟似“挂”在冰岩之上一般。武玄霜喜道:“狒狒大哥,多谢你啦!”忽听得有人应道:“姑娘,你累啦?” 武玄霜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有个白衣男子立在冰壁之下,而那两只狒狒则踏在他的肩上。只因他衣裳如雪,而那两只狒排毛色金黄,衬托之下,所以刚才武玄霜一眼看去,但见狒狒,末曾注意到还有个人。武玄霜见那两只狒狒蹲在他的肩头,想他当然是狒狒的主人无疑,正要向他道谢,只见那白衣汉子已先迎着她走来,两道眼光,古怪极了,滴溜溜的在她身上转来转去。武玄霜心中一凛,想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若他是个坏人,这回可要糟了。” 心念未已,忽听得那白衣男子叫道:“你背过脸去,快把上衣服脱下来!”武玄霜大吃一惊,惊疑之中,不暇推究他的用意,但见他旋风般的向自己冲来,武玄霜立即挽了一个剑诀,喇的一招“横指天南”,横剑削出,想把他的来势缓住,再问清楚。那男子忽然“咦”的一声,随手折了一枝树枝,树枝一挑,似戳似刺,竟然穿进剑光圈子,直刺到武玄霜胸口的“侞突袕”,使的竟是一招极厉害的剑法,武玄霜这一惊非同小可,想道:“果然是个坏人。”这时已不容她分神说话,百忙中一个盘龙绕步,避招进招,从“横指天南”一变而为“摩星摘斗”,这两招一气呵成,正是她师傅的最津妙剑法,那男子又“咦”一声,树枝抖动,顺着剑势,向上一挑,倏的就跳出了剑圈,竟似熟悉她的剑法一般!——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十八回 屈子迷途尚未还 武玄霜奇怪极了,要知她师傅授她的这套剑法,不但变化津微,而且招数繁复,虚中有实,招里套招,式中套式,她自出师门之后,仗着这套剑法,不知会过多少高人,从未有人能够破解。即使是天恶道人、灭度神君这等厉害的大魔头,也不过凭着功力比她深厚,将她打败而已。如今这个白衣男子,仅仅用一根树枝,竟然能够轻描淡写的将她那样繁复的剑招-一化开,分明极为熟悉她本门的剑法,这是从来无有的事情,使得武玄霜大惑不解。 那白衣汉子使的虽然仅是一根树枝,但出手快捷,招数凌厉,而且内力充沛,挥动起来,呼呼带风,劲道十足,若给他戳中,实不亚于刀剑。武玄霜哪敢怠慢,当下将师门的津妙剑法疾展开来,一剑紧似一剑,端的是轻如柳絮,翩若惊鸿,攻似狂涛拍岸,守如江海凝光。但那白衣汉子只是随着她的剑势,或则轻轻一挑,或则微微一晃,便往往在间不容发之际,化开了她的攻势,避开了她的杀手。武玄霜越战越觉惊奇,正欲喝问,陡然间但见那白衣男子树枝一颤,武玄霜一剑击空,背上的“灵抠”“中府”“大椎”“维道”“归藏”“阳厥”“少陰”七处袕道,在瞬息之间,都已给点中,武玄霜手腕一麻,长剑跌在地下。 那白衣汉子道:“武姑娘,请恕无礼,你赶快运口真气,辅助体内那股爇气,逆冲三关。”武玄霜忽觉体内有股爇气冲击她被点的七处袕道,试依那白衣汉子所说,运口真气,辅助体内那股爇气。逆冲三关,片刻之际但觉气血畅通,舒适无比。那白衣汉子看她面色渐转红润,这才笑道:“你中了灭度神君一掌,非得如此,不能化解他那陰毒的掌力?”武玄霜这才明白,白衣男子用重手法点她七处袕道,乃是助她打通经脉,化毒疗伤。这样看来,刚才他叫自己背脸解衣,大约便是想替自己疗伤的,只怪自己一时误会,没有问明,便即动手。可是武玄霜心头还有疑问,那白衣男子的武功分明比她高强得多,却何以既不明言,却又直到数十招之后,才下手点她的袕道,莫非也是有意试招? 武玄霜想至此处,便拾起宝剑,先向他谢了一声。跟着问道:“敢问恩公高性大名,尊师是哪一位?”那白衣汉子哈哈笑道:“你跟我来,便会知道!”说罢转身便走,那两只金发狒狒咧开口怪叫,也好像欢迎武玄霜的样子,伸直两双手臂,向她打了个拱,便从树上跳下,走在前头带路。武玄霜疑惑极了,心中想道:“他既然替我疗伤,想来当不会存有坏意。”于是跟在那白衣汉子的背后,两人两兽,直入深山。 雪峰插云,冰川如镜,天山景色,壮丽无轮。武玄霜展开“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上乘轻功,紧紧的跟在那白衣男子的后面,便见他在冰岩峭壁之上从容举步,好像毫不费力的样子,武玄霜竟自不能超越他,心中不禁暗暗佩服。 走了半天,但觉气候渐转温暖,上到一座山头,只见花草繁茂,面前豁然开朗,原来山顶上还有一个小湖,湖光云影,鸟语花香,在冰封雾锁的雪山上突然见到此等景色,当真似是来到仙境一般,那白衣男子道:“这便是著名的天池了。据说此地本来是个火山口,火山熄灭之后,火山口化为湖泊,所以地气温暖。绕过天池,有个石窟,那白衣男子推开封洞的石头,向武玄霜招手道:“请进来罢。” 武玄霜略一迟疑,想道:“既来之,则安之。他武功远胜于我,若要害我,也无须引我到这里来。”顾虑一消,迈步便进,石窟里凿有小洞透光,武玄霜举目一望,忽见洞中有张石案,石案上有个尼姑,盘膝而坐。周围围着透明的玉石屏风,似是一尊神像,但神色栩栩如主,却又绝不像是泥塑木雕的偶像! 武玄霜好像发梦一般,呆了一呆,突然双膝跪下,叫道:“师父,师父,原来你在这儿呀!徒儿玄霜来了!”石案上的尼姑动也不动,武玄霜奇怪极了,道:“师父,你怎么不说话呀!”那白衣男子低声说道:“你师父已死三年了!我等到今天,才等着你来!” 武玄霜叫道:“什么?”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杂,急忙跳起来,将石案的屏风稍稍移开,伸手往里面一探,但觉触手如冰,她师父的尸体早已僵硬,有如化石。武玄霜这一惊非同小可,颓然倒地,好半晌才哭得出声来。 那白衣男子待她哭了一会,说道:“师父无疾而终,只等你来,了却她一桩心愿,我们便可送她入山了。师妹,你不必太过悲伤了。” 武玄霜倏地跳起,凝视着那白衣男子,那白衣男子道:“玄霜,你不认得我了。你十岁那年,我见过你,到如今算来已有十六年了。也难怪你认不得我了。若不是刚才我试出了你的剑法,我也不敢与你相认呢!”武玄霜拭了眼泪,再望他一眼。说道:“呵,原来你是裴大哥。”那男子道:“不错,我就是裴叔度。师父临死的时候,是我待候在她老人家身边。”原来这裴叔度是武玄霜师父的亲侄儿,他的武功乃是姑姑所授,所以也称她为师父,武玄霜在师父门下的那几年,他早已出师,在外闯荡江湖,因此两师兄妹只在小时候见过一次面。 武玄霜满腹疑团,问道:“师父她怎么会到这里来?” 裴叔度道:“师父留下了一本诗文集,嘱你带回去献给天后,她说天后是最知道她心事的人。这本诗文集你可先看,看了之后,就可以知道她老人家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武玄霜打开这本诗文集一看,只见扉页上所题的第一首诗便是:“欲倩青禽寄语难,心随明月到天山。三十年物换星移后,屈子迷途尚未还。”武玄霜心头一震,她对师父的生平略知一二。知道她有过一场情孽,如今看了这一首诗,这才知道,原来她几十年来,一直怀念着的那个人,就是李逸的师父尉迟炯。 这本诗文集的许多首诗都是“纪事诗”,武玄霜匆匆一览,对师父的身世与她暮年的心境都已明白,她拜着这本诗文集,眼泪不自禁的又一颗颗的滴下来。 原来她的师父俗家名字叫做裴琼香,她的父亲裴文庆在唐太宗的时候曾官居“仆射”之职,是个颇有名气的大臣。当时社会上有个风气,富贵人家的子女常常送到寺院里去做“记名弟子”,甚至“带发修行”几年,据说这样可以借“佛办”保佑孩子“长命富贵”,裴琼香出生之时,她母亲给她算命,江湖术士说她“命官”不好,多灾多难,所以到她八岁那年,她母亲便将她送到京都一间专收容贵族妇女的寺院——感业寺去,做一个记名弟子,“带发修行”。 感业寺有个老尼姑名叫妙玉,她的丈夫本来是唐太宗的御前待卫,武艺高强,剑术尤其津妙,不幸在贞观十八年征高丽之役阵亡,没有子女遗下,他的妻子便在感业寺削发为尼,法号妙玉。妙玉在寺中津研剑法,身怀绝世武功,但阁寺人等,却无一人知道。待到裴琼香入寺之时,妙玉已经年老,两人甚是投缘,妙玉也想留下传人,便在暗中传授裴琼香的剑法。 不久,妙玉逝世。那时唐太宗李世民亦已逝世。武则天被驱逐出官,也到了感业寺来做尼姑。武则天怀有雄心壮志,处处物色人才。裴掠香一见了她。就知道她不是平凡的女子,两人遂倾心结纳,成为知己。有一次武则天的仇敌入寺行刺,便是裴琼香暗中将刺客赶跑的。 后来武则天被高宗皇帝(李世民之子李治)拔入后宫,从“昭仪”(次于贵妃的一种封号)一直做到皇后,裴琼香带发修行已满,也随武则天入官做了女官。不久武则天开始搅权,贬削王公贵族。许多大臣,都预感到唐朝的江山必将转移到武则天手中,于是结成党羽,暗中反对武则天,其时尉迟炯身为神武营的龙骑都尉,他也是反对武则天的一个重要人物。他反对武则天不打紧,却弄到了裴琼香的处境极是为难。原来他二人本是中毒之亲,而且自幼有了婚姻之约。 尉迟炯知道裴琼香甚得武则天的信任,便找个机会,与未婚妻私下会面,求裴琼香暗中帮助他们。裴琼香听得朝中的一班大臣结成党羽,密谋起事,要将武则天一举推翻,吃惊非小。她离开了尉迟切之后,回到官中,想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向武则天告发。武则天何等津明,不动声色的暗中布置,布好了天罗地网,突然抢先动手,将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国舅长孙无忌和西台侍郎上官仪杀了。接着连杀了三十六家公卿贵族。尉迟炯武艺高强,又见机得早,幸而逃出京城。这样一来,反对武则天的人物,在这一役中几乎被一网打尽。 裴琼香并没有后侮,因为她知道武则天若然做了皇帝,不但天下文子可以扬眉吐气,对老百姓也会有好处。可是她虽然没有后悔,却不能不因此伤心,她保护了武则天,却永远失去了她所爱的未婚夫了。 裴琼香不肯接受武则天的封赏,这件事情过后,她也离开了武则天,武则天知道她的心事,请她将尉迟炯劝回来,可是尉迟炯已恨极了她,根本就不愿意再见她了。裴琼香伤心之余,便也削发为尼,回到故乡隐居,一面潜心武学,一面传授她侄儿裴叔度的剑法。在这期间,武则天到各处去视察民情,也曾去见过裴琼香几次,武则天当然希望裴琼香回到她的身边,裴琼香却再也不愿回去,但她和武则天的情谊仍是非常深厚,她顾念到武则天没有最亲信的武功高强的人帮她,便答应给武则天调教出一个文武全才的女弟子,这便是她后来收武玄霜为徒的由来。 待到武玄霜授成之后,裴琼香重入江湖,访寻尉迟炯的消息,终于给她打听到尉迟炯在天山隐居,于是便离开中原,远走漠北,这时候武则天早已称帝,而裴琼香也已经是将近六十岁的老人了。她怕自己一身的武学失传,答应了侄儿裴叔度的请求,携他同行。这便是她和裴叔度来到天山的经过。 武玄霜看完了她师父的那本诗文集,眼泪不自禁的又一颗颗的滴卞来。她们两师徒的际遇是何其相似呵!她师父去找寻尉迟炯,而她则在找寻李逸。如今尉迟炯的骨头早已化灰,她的师父也死了。李逸虽然尚在人间,但只怕李逸也像他师父一样,不愿意再见她了。何况在李逸与她之间,还有一个长孙壁。这比她师父的情形,更要复杂,更要难解,纵然李逸愿意见她,她自己也不想卷入这个旋涡去了。长孙壁对她是如此猜忌,她又岂忍妨碍了他们夫妻之间的幸福?又岂忍令长孙壁刻骨伤心?她捧着师父的诗集,好久,好久,才拭干眼泪,问裴叔度道:“那么你们到了天山之后,可曾见过尉迟炯么?” 裴叔度道:“大约是见着了。”,武玄霜道:“怎么说是大约见着?连你也不确实知道么?”裴叔度道:“我们来到天山之后,在天池旁边找到了这个石窟,就住了下来。那时我并不知道姑姑是来找她的未婚夫的,也不知道尉迟炯就住在下面。有一无晚上,大雪过后,月色清明,我姑姑说要去见一个朋友,叫我在家中守门户,不可外出走动。我很奇怪,在这样高的天山雪峰之上,姑姑哪里来的朋友?那一晚我听见姑姑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在冰峰上长啸,不久就有另一个啸声从下面隐隐传过来,我遵守姑姑的吩咐,不敢出去看。过了一会,啸声也就停止了。 “这一晚。姑姑整晚没有回来,第二天一亮回来就病倒了!”武玄霜诧道:“我师傅内功深厚,当世无敌,她怎的会病倒了?”裴叔度道:“姑姑回来之后,津神非常颓丧,看来她根本就没有运用内功治病。她病倒之后,就陷入了昏迷的状态中,不断声吟,说:‘好冷,好冷!’我给她生火取暖,安慰她道:‘姑姑,待你病好之后,咱们就回南方去吧。’姑姑瞪着眼睛望我,好像不认识我的样子,忽然尖声叫道:‘尉迟哥哥,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了!’我这才知道,她昨晚所会见的人敢情就是她的未婚夫尉迟炯。姑姑的婚变,我是听长辈说过的,我除了恨尉迟炯无情之外,一点也没有法子安慰她。第二天我出外去拾枯枝,在雪地上还看见凌乱的足印,一个是姑姑的,另一个较为长大些,看得出是男子的足印。凌乱的足印踏遍了山头几里方圆之地,推想他们两人的心情,也一定是像足印那么凌乱。”武玄霜心里叹了口气,想道:“尉迟炯虽然不肯与她回去,但肯与她长夜倾谈,他对她的怨想来也该消解了?李逸却未必肯推心置腹,和我作这样的彻夜之谈呢。” 裴叔度歇了一歇,继续说道:“姑姑的病一天沉重一天,有一天我在她的病塌之旁守候,翻阅她所著的剑谱,看到一处不明白的地方,想起姑姑若有不测,以后不知向谁请教,眼泪不自禁的就滴着下来。就在这时,姑姑忽然睁开眼睛看我,叹口气道:‘我的剑谱还没有写完,没办法我只好多活几年了。’自从那天过后,姑姑的病便一天天好起来。” “大约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姑姑叫我随她去采了许多野花,编成两个花环,她拿着花环,我跟在她后面,就在冰峰下面的转角之处,发现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的是‘天山剑客尉迟炯之墓,门人李逸偕妻长孙壁敬立。’姑姑将花环放在墓前,默默无言的拜了三拜。这时我才知道尉迟炯已经病死了。姑姑行礼之后,突然哭了出来,哽咽说道:“玄霜,玄霜,你也好可怜呵!” 武玄霜心弦颤抖,想起了一件事,当她学成剑术,拜别师门之时,师父曾对她言道:“李唐皇室之中,有一个人名叫李逸,武功人品,都还不错。只是他一定反对你的姑姑,你若碰到了他,能劝他与你同一路走固然最好。若然不能,你也要手下留情。”如今想来,师父可能是因为她和尉迟炯已无复合之望,所以希望下一代成为好友。大约我和李逸以后的事情,师父,她,她也知道了。要不然她不会在尉迟炯的墓前说出那两句话来。裴叔度看她一眼。继续说道:“我姑姑时常怀念于你,她大约是感怀身世,所以又想起你来。”其实斐叔度如今尚未明白,他的姑姑在自己极度伤心之际,却为什么反而说出可怜玄霜的话语。他哪里知道,武玄霜与李逸之间,也有一番情孽纠缠! 武玄霜稍定心神,问道:“师父她后来怎样?”裴叔度道:“从那一天上坟之后,姑姑就在稳居之中闭门不出,苦心修练她的剑术。过了将近五年的时光,她的剑谱已经写成,有一天晚上,她将我叫来,吩咐我两件事情。第一件是:若她去世之后,要我暗中保护李逸夫妻,但却不许我与他们往来。第二件是:要我在这里等你,她说你迟早会寻到这里来的,等你来时,要我将她的诗文集和剑谱交给你。她还叮嘱我,说是若然发现你到天山,最好立即引你到这里来,不要让你经过下面的那座骆驼峰。我知道尉迟炯的故庸便在骆驼峰上,看来她是不想你和那对夫妻见面。我对她的吩咐,感到奇怪极了,为什么要我立即将你引来这里,不想你与他们见面?”武玄霜避开他的眼光,低声说道:“我也不知道师父的用意。”声音硬咽,满怀凄溶。其实她当然知道师父的苦心,不过她不方便对裴叔度说出来罢了。 裴叔度也觉得她的神情奇异,继续说道:“我当时已感到有点不祥之兆,想不到第二天我的姑姑果然无疾而终。我遵照她的嘱咐,将她的遗体涂上药料,等候你来,再行送她如土。天山这样广大,我怕你来时我没有发现,便天天叫这两只狒狒出去探望。这两只狒狒是我姑姑在南疆西双版纳丛林之中收服的,极通灵性,我姑姑将你小时候的衣物那些东西,她一直保存下来——给它闻过,若是你来,它们可以闻到你的气息,便会来报告我了。”武玄霜听到这里,这才知道刚才那两只狒狒,何以会帮她打退灭度神君。心中想道:“师父,师兄,你们虽然用心良苦,我却仍然是见过了长孙壁,也到过骆驼峰尉迟炯的故居了。”裴叔度歇了一歇,忽然问道:“师妹,你以前认识李逸夫妇的吗?” 武玄霜双颊微现红晕,低声说道:“都认识的。”裴叔度道:“我曾偷看过他们练剑,长孙壁的剑术,好像是峨嵋一派。”武玄霜道:“不错,她正是长孙均量的女儿。”裴叔度道:“如此说来,他们两夫妇都是剑术名家的衣钵传人,确是珠联壁合了。” 武玄霜抑下心底的辛酸,听他说道:“长孙壁的造诣未深,不过,若在武林之中,世算得一把好手了。她的丈夫比她高得多,我偷看过他几次,一次比一次高明,看来他已把师父与岳父这两大家的剑术融会贯通,造诣之深,差不多可以挤进一流高手之列了。”武玄霜甚为欢喜,道:“那不错呀。”裴叔度微笑道:“可惜我姑姑不许我与他们往来,要不然相互切磋,倒是彼此有益的事。以他现在的造诣而论,再过几年,只怕我也得甘拜下风。还何须我暗中保护他们呢?何况他们在天山隐居,难道还会有什么仇人到这里来寻他们吗?” 武玄霜这才知道师兄刚才问她认不认识李逸夫妇的用意,敢情乃是想探听他们有没有什么厉害的仇人,想了一想,说道:“师父那样吩咐,想来必有用意,大约你未知道,李逸乃是唐室的皇孙身份。”裴叔度道:“哦,是吗?不过依我想来,他若是不反对天后,天后也断不会派人来刺杀他,你是天后的侄女,天后的为人,你当然比我知道得更清楚。”武玄霜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就是奉天后之命来找他的。天后想传位给她的儿子卢陵王李显,想请他回去辅助呢。师父既然不想我见他们夫妇,这事情就请你转达好么?”裴叔度道:“要不是见你今天到来,我几乎就要下山去寻找他们了。我奉了师父之命,要暗中保护他们,所以很留心他们的行踪,昨天却发现他们夫妇都先后下山去了,这是几年来从所未有之事,我想去打听一下。” 武玄霜道:“你不必打听了。他们大约是去找突厥可汗去了。”裴叔度奇道:“这却为何?”武玄霜将在天山脚下所碰见的事情说了一遍,却略去她与长孙壁私下会面的这件事情不说,裴叔度道:“原来是他们的儿子被突厥可汗掳去了。既然还有一个月的期限,待我们埋葬了师父之后,就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吧。师妹,你坐一坐,师父还有一样东西给你,待我进里面去拿。” 武玄霜独自凝思,既感辛酸,又觉欢喜。想道:“有师兄去暗助于他,我可以放下心了,但我就真的从此便再不见他了么?”眼光又落到她师父在扉页上所题的那一首诗上。心里吟道:“欲情青禽寄语难,心随明月到天山,三十年物换星移后,屈子迷途尚未还!嗯,这一首诗也好像是为我写的呀!我在长安之时,多少个月圆之夜,也曾心随明月,梦到天山。如今万里迢迢来到此地,难道就这样的又回去了么?” 武玄霜读她师父的这首诗,自自然然的想起了上官婉儿,这几年来,她们二人亲如姐妹,无话不谈,只除了一件事情,她没有把心中对李逸的爱意告诉婉儿,因为她察觉婉儿对李逸的思念之情,实不在她之下。她记起了婉儿所写的那一首诗:“江湖空抱优兰怨,岂是离蚤屈子心,楚泽长安难并论,天涯何苦作行吟?”这一首诗的意思和她师父的竟是完全一样!当年她曾把这方诗绢插在古琴之中,叫丫环追去,送给李逸,想来李逸是定然看过的了。想不到的是李逸也与他师父一样:迷途屈子,竟不知还! 她又想起这次出京之时,婉儿曾托她将几句话带给李逸,如今她已不愿再见李逸,可是婉儿这几句话却是不能托师兄转达的,这又怎么好呢?她可以忍受刻骨伤心,却不忍负了婉儿之托。 武玄霜但感有如乱丝塞胸,正自委决不下,裴叔度已经走了出来,说道:“刚才那本诗文集是师父托你转交给天后的,这本剑谱则是留给你的。你的聪明胜我十倍,将来发扬本门的剑术,继承师父的衣体,可得倚仗你了。”武玄霜接过剑谱,向师父的遗体叩了三个响头,感到顺思深重,眼泪又禁不住滴了下来。 斐叔度道:“你送师父入土之后,就准备回去了吗?”武玄霜低声说道:“嗯,是的。李逸的事情拜托你了。”裴叔度道:“你回去也好,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情。”’武玄霜问道:“什么事情?”裴叔度道:“你认识金针国手夏侯坚么?”武玄霜心头一动,说道:“八年之前,曾见过他一次,他也曾问起我们的师父呢?”斐叔度道:“你怎么回答他?”武玄霜道:“我出师门之时,师父曾吩咐我不许向任何人提及她的名号,所以我就用花朵排出不可说、不可说六个大字。”裴叔度道:“夏侯坚见你这样回答,他又怎么说?”武玄霜道:“他也用花朵排出如之何?如之何?六个大字。” 裴叔度叹了口气,说道:“我姑姑在婚变之后,与夏侯坚相识,夏侯坚当时不知道她有这段伤心之事,对她非常倾幕。我姑姑心中只有一个尉迟炯,当然不会答应他的求婚。可是他们二人也结成了肝胆相照的朋友。姑姑在天山几年,曾采摘几朵天山雪莲,还有几样她以前在各处各山所来集的灵药,她临死之前,将天山雪莲和这几个灵药都放在一个玉匣之中,叫我将来交给夏侯坚。你反正要重回中土,那么就省得我多跑一趟。” 武玄霜更觉心头沉重,正想说话,忽见那两只狒狒在洞口企立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似的忽然发出吱吱的怪叫。 裴叔度笑道:“想是有什么生人了。好吧,你们要去,就去看看吧,可不许胡乱伤人。”那两只狒狒奉了主人之命,箭一般的窜出石洞去了。 裴叔度道:“这两只狒狒嗅觉听觉都非常灵敏,若有生人的气味,它在六七里外,就可以闻得出来。”武玄霜不胜诧异,心中想道:“这里冰峰插云,非是武功高强之士,不易上来,这来的又是谁呢?是那青衣男子去而复返,还是李逸来了呢?”裴叔度道:“这两只狒狒经过我姑姑的多年调教,纵许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也未必胜得过它们,师妹可以放心。”歇了一歇,又继续刚才的话题说道:“幸而有那个金针国手夏侯坚,要不然你就看不到师父的肉身了。”武玄霜道:“怎么?”裴叔度道:“保持肉身不坏的药材,是夏侯坚在二十年前送给我姑姑的。那时姑姑还没有削发为尼,夏侯坚送给她一瓶香料,说是可以保持颜容不老,我姑姑生前没有用它,想不到死后却用得着了。” 武玄霜叹了口气,说道;“这事情我也曾听师父说过。师父当时笑到,我是出家之人,这种药料我用不着,你们年轻的姑娘倒是合用。我,我没有要她的。”原来当时武玄霜说的话是:“咱们又不是寻常的女子,何须以色悦人。”她师父很赞赏她的见解高超,因之提过之后也就算了。这两句话,武玄霜不方便向师兄说出来。 武玄霜想道:“如今想来,师父那时已是心如稿木,所以没有用他的药。不过,夏侯坚的这片深情,也着实令人感动。”她对师父与夏侯坚的交谊,以前也略知一二,所以在八年之前,才有送李逸到夏候坚门下求医的事。如今看了师父的诗集,其中有几首便是提到夏侯坚的,又听了师兄的这一番说话,才知道夏候坚的一片深情,还超出她想像之外。想至此处,再想起李逸,心中有感,不觉茫然。 过了一会,那两只狒狒还未见回来,裴叔度渐渐现出忧虑之色,问武玄霜道:“你刚才碰见的那两个敌人是谁?”武玄霜将那手使药锄的青衣勇于形貌描画一番;裴叔度微有诧意,说道:“原来是灭度神君,还有一个呢?”武玄霜道:“另一个是我认识的,她是天恶道人的女弟子,在江湖上有个匪号叫做毒观音。”裴叔度失声叫道:“怎么她也来了?”武玄霜道:“毒观音的武功尚在你我之下,怎的你却好像更看重她?” 斐叔度神色有点不安,未曾回答,忽听得那两只狒狒的哀鸣之声,转瞬间就跑到洞口。裴叔度眼光一瞥,不禁惊叫失声,原来那两只狒狒竟然受了重伤,斑血一点点滴下。 这两只狒狒乃是天生异种,铜皮铁骨,周身刀枪不入,刚才灭度神君也不能令它们受伤,可知来人的武功实是非同小可,最少也在灭度神君之上。 裴叔度将这两只狒狒唤来,察视了它们身上的伤状,说道:“幸而兽类的经脉袕道和人类不同,要不然那剧毒循着袕道攻心,这两只狒狒只怕早已毙在那人掌下。”武玄霜吃了一惊,心道:“莫非来的是天恶道人?”只见裴叔度掏出一个银瓶,瓶中盛着碧绿色的丸药,裴叔度嚼碎了两粒丸药,给那两只狒狒敷上,说道:“我害怕的不是毒观音,而是毒观音的师父。”武玄霜道:“天恶道人的武功,确是在你我之上,不过咱们两人联手斗他,也不见得就输给他了。”裴叔度道:“你斗过天恶道人?”武玄霜道:“八年之前,我在绷山之上,与大内三大高手合力斗他,打成平手。”裴叔度道:“你有所不知,天恶道人这几年来苦练毒掌,听说他准备用十年的功夫,如今开关复出,想必是提前练成了。而且我怕来的还不只天恶道人,你听过域外三凶的名字吗?”武玄霜道:“没有听过。”裴叔度道:“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和另外一个名叫百忧上人的和尚,合称域外三凶,除了百忧上人之外,天恶道人和灭度神君都曾败在我的姑姑剑下,据姑姑说,三凶之中以百忧上人的武功最为怪异,也最为厉害,我姑姑遁迹天山,除了要绥近尉迟炯之外,另外一个原因,就是防备域外三凶来找她寻仇。如今毒观音随着灭度神君出现,只怕域外三凶会联袂而来!” 刚刚说到这里,便听得一声怪啸远远传来,初听之时,好像还隔着一座山头,转瞬之间,回声震荡,便似到了门外,武玄霜与裴叔度不约而同,跃出石窟,裴叔度忽道:“不好,不好,来的果然不止一人,师妹,你回去保护师父的法体,若是我抵敌不住,你就护待师父的法身,从后洞逃出去吧!” 武玄霜尚未发现敌踪,稍一踌躇,只见雪地上一团黑影,俨若星星飞驶,转瞬间就现出一个人来,正是天恶道人,但却也只是天恶道人,武玄霜心道:“莫非是师兄听错了,天恶道人可并没有帮手呵!” 天恶道人来到了斐叔度跟前,拂尘一指,说道:“你是优云老尼的徒弟么,快去禀告你的师父,说是他的老朋友找她来了。”说罢忽又笑道:“其实不须你去禀报,她也应该知道是我来了。”接连又怪啸三声,一声高似一声,震得武玄霜也觉得有点心旌摇摇,好像就要神飞魄散的样子,心想:“这妖道的功力果然又高了许多了。”看裴叔度时,只见他泰然自若,反而好像比刚才轻松了。 裴叔度道:“你这恶道鬼嚎作甚?杀鸡焉用牛刀,看剑!”倏的就是一招“冰川倒泻”,剑光疾展,向天恶道人疾卷而来。 武玄霜怔了一怔,随即恍然大悟,想道:“是了,师兄故意将话说得寒糊,不让他知道师父已经逝世,好叫他有所顾忌。” 裴叔度这一招津妙非常,但见剑光闪闪,冷气森森,端的有如繁星殒落,雪花纷飞,天恶道人拂尘一卷,但听得一片摔锋之声,好像几十只手指同时拨动琴弦一般,非常好听,随即飞起了一篷尘尾,乱草般飞舞空中。两人心中都是大吃一惊。原来天恶道人暗运真功,佛尘有如千丝万缕,罩将下来,每一根尘尾都硬似银针,故此与剑锋相触,发出金属般的声响。他本意要用“拂尘刺袕”的独门武功,一举将斐叔度制服,岂知裴叔度的这一招剑法,神妙无方,攻守兼备,剑光一展,立即将全身护得风雨不透,天恶道人那万缕千丝的拂尘竟然无隙可入,反而被他削断了十几根尘尾。 天恶道人的尘尾乃是乌金炼成的玄丝,裴叔度使的不过是一柄普通的青铜剑,居然能将它削断,不亚于削金截铁、吹毛立断的宝剑,这份内家功力,实是不在天恶道人之下。 武玄霜见师兄的剑术如此神奇,心神稍定。转眼间,天恶道人与裴叔度已拆了二三十招,裴叔度一着得先,紧握先手,一剑紧似一剑,暴风雨疾攻而上,天恶道人仗着一柄佛尘,只有招架之功,连连后退。武玄霜大喜,正拟上前助攻,忽听得天恶道人一声怪啸,佛尘一展,化开了裴叔度的剑招,倏的就是一掌按下。 这一掌按下,立即卷起一股腥风,中人欲呕,裴叔度身躯一侧,回剑要削他的手掌,天恶道人的掌势飘忽之极,裴叔度一剑削空,他的第二掌又拆了过来,掌心黑如浓墨,裴叔度不由得再退了一步,就这样的缓了一缓,立即被天恶道人反客为主,改守为攻。 裴叔度的剑法虽然津妙,但他要运气防御天恶道人毒掌所卷起的那股腥风,一心二用,不免相形见拙,天恶道人以拂尘缠着他的利剑,掌势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裴叔度给他逼得连连后退,但虽然如此,他的步法剑法仍然丝毫不乱。 天恶道人忽然哈哈笑道:“原来优云老尼果然死了,你这个小辈不是我的敌手,再斗下去,是自送死。你将她的剑谱与天山雪莲献给我,或者我可以饶你一命。”裴叔度大吃一惊,不知他何以看出破绽。天恶道人趁着他惊惶之际,催紧掌力,又是一轮急攻,裴叔度险险给他打中,剑法稍稍凌乱。 武玄霜吃了一惊,随手在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用“刘海洒金钱”的手法向天恶道人洒去。武玄霜已练到了“摘叶飞花,伤人立死”的上乘内功,这一把石子洒出,实不亚于武林高手所用的金钱镖、铁莲子之类的金属暗器,可是天恶道人只是将拂尘一扫,便将她打来的一把碎石,尽数佛开。不过,这样稍稍梢一缓,裴叔度便即恢复了常态,一柄青铜剑纵横挥霍,又把门户封得非常严密了。 武玄霜眼光一瞥,只见她的师兄也正向她望来,示意叫她回去。就在这时,武玄霜也听出了远处敌人的声息,天恶道人果然还有帮手同来,武玄霜想道:“裴师兄大约还可支持一会,凭着他这手津妙的剑法,纵然落败,大约还可以逃脱,师父的法身若然给人毁坏,这罪过可是不小。”权衡轻重,只好舍了师兄,回转石窟,看看情形,再作论处。 天恶道人挥掌狂攻,过了片刻,又将裴叔度的剑法打乱,哈哈笑道:“灭度神君,我说优云老尼已死,你不相信,现在可以相信了吧。还不快来捡便宜去!”话声未停,山拗转出一个人来,果然是灭度神君。 原来天恶道人乃是为了访查他的女弟子下落,毒掌功夫一练成功,便即追踪而来。他在天山的骆驼峰下,碰到了灭度神君与毒观音。灭度神君大是尴尬,天恶道人本欲要向灭度神君大兴问罪的,见毒观音受狒狒抓伤,而灭度神君又败得如此狼狈,便将问罪之事缓提,先问他的经过。灭度神君说是碰到了武玄霜,怀疑她便是优云老尼的徒弟,并将那两只狒狒助阵的情形对天恶道人说了。 天恶道人以前曾见过优云老尼这两只狒狒,闻言又惊又喜,原来他曾听得传闻,说是优云老尼已死,不过未经证实,终是半信半疑。如今听说这两只狒狒在山上出现,心中想道:“这两只狒狒乃是跟随优云老尼的两只神兽,既然在此出现,优云老尼也必然住在此间,是死是生,此迹当可揭破了。”他和灭度神君都曾败在优云老尼的剑下,对她甚为忌惮,天恶道人生怕优云老尼未死,自己独力难支,便邀灭度神君同去探个究竟。好在毒观音受伤不重,便留下她在天山脚疗伤。不久,那两只狒狒又来,被天恶道人用毒掌将它们伤了。 灭度神君终是因为惧怕过甚,到了天池,竟不敢前进,藉口说是要暗中相助较妙,先躲起来,待看得分明再说,天恶道人虽然不满,也只好由他。待至天恶道人与裴叔度激战了半个时辰,裴叔度已经危在瞬息,却尚未见优云老尼露面,灭度神君心想:“天恶道人将她的两只狒狒打伤,如今她的弟子又已不敌,眼看就要伤在天恶道人的掌下,若是优云老尼还在,断无不出来之理。”这时他才确信优云老尼已死,于是大了胆子,出来助阵。 裴叔度见是灭度神君,心中暗暗叫苦,想道:“两只狒狒已受了重伤,师妹一人,如何敌得住这个魔君?但盼她能及早见机,快些从后洞逃走。”高手比斗,最忌分散心神,裴叔度挂虑师妹的安危,他自己的形势便更加危险了。天恶道人毒掌所激荡起的那股腥风越来越烈,裴叔度渐觉头晕目眩,剑法更显得凌乱无章。 灭度神君这时确信优云老尼已死,跑到洞前,哈哈笑道:“武玄霜,你躲也躲不了,快出来向我磕头吧!”他也是像裴叔度那样的想法:两只狒狒已受了重伤,只剩武玄霜一人,还不是手到拿来? 洞内静寂无声,灭度神君笑道:“你不出来,我只好将你掏出来了。”跨进石窟,忽然好似遇到了什么怪异的物事一般,笑声突然中断,张目结舌,登时呆了。 你道他看见什么?原来他看见石案上优云老尼的肉身遗体,他哪里知道这是夏侯坚的灵药之功,霎眼间一见优云老尼颜色如生,两只眼睛半开半阖,嘴唇微启,似是正要向他说话,登时吓得他魂飞魄散,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优云老尼未死,我上了天恶道人的当了。”他以前曾被优云神尼打得重伤,回山再练十年,才恢复得原来的功力,他本来是与天恶道人、百忧和尚这两大魔头并驾齐名的,经过了那一次重伤之后却落在这两大魔头之后了。当时优云老尼将他打得重伤大败之后,并曾对他说过,若是再碰到他,就要将他琵琶骨挑断,废掉他的武功。故此灭度神君对优云老尼实是恨到了极点,这时一见优云老尼的肉身遗体,心头大震,惊恐之余,哪里能够分辨优云老尼是生是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灭度神君失声惊叫,转身欲逃之际,武玄霜突然从师父法身之后跃出,一剑飞来,那两只狒狒也突然扑上,但听得“喀咧”一声,灭度神君的两块肩脾骨给狒狒的利爪抓袭,臂弯的“曲池袕”也给武玄霜一剑刺中,一条手臂登时麻木不灵,武玄霜道:“师父不必你老人家亲自动手啦。”接着学她师父的声音道:“徒儿,你替我将他的武功废了。”武玄霜自幼追随师父,声音口吻,学得非常之像,莫说灭度神君现在已经受了伤,即算未曾受伤,他也绝不敢转过头来与武玄霜再战,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跌的窜出石窟,没命飞逃。 武玄霜抹了一头冷汗,原来她是效法古人“死诸葛吓走生仲达”的故智,将灭度神君赶跑的。那两只狒狒在受伤之后,再护主伤敌,这时也倒在地上喘息不已!武玄霜定了定神,立即又生出一条妙计——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十九回 河梁诀别痴成恨 此时裴叔度与天恶道人斗了将近百招,都已津疲力竭,更加上暮掌腥风的侵害,头晕目眩,更是难以支持,但想到在此重要关头,能拖延得一刻便是一刻,否则自己若然被天恶道人击倒,他们两大魔头合力追捕师妹,师妹只怕更难逃脱。裴叔度思念及此,便强运真气,拼死支撑,改守为攻,苦苦缠斗。 天恶道人胜券在躁,却是从容不迫,裴叔度狂攻不逞,已是强弩之末,天恶道人满怀欢喜,正拟乘隙而入,施展杀手,忽听得灭度神君骇叫之声,随即见到他在洞中如飞跑出,看情形竟似受了重伤,天恶道人大吃一惊,正待喝问,蓦然间听得优云老尼的声音冷冷笑道:“天恶贼道,你好大的胆子,敢趁我闭关的时候,到这里来欺负我的弟子么?”但见洞门开处,武玄霜推着一辆独轮车走出来,车中盘膝而坐的,可不正是优云老尼! 这一下饶是天恶道人胆大,也自吓得魂飞魄散,“这老尼原来是在坐关练功。”心念未已,裴叔度蓦地一声大喝,掌劈剑截,一招“星汉浮磋”,剑尖颤动,掌风荡开了他的拂尘,剑尖连刺了他三处袕道! 天恶道人本来比灭度神君心细得多,刚刚听出声音有点不对,惊魂未定,便受了剑伤,气得他七窍生烟,大怒骂道:“你这小子敢施暗算,你也休想活命!”倏然转过身来,反手一掌,势似奔雷,裴叔度那一剑已是尽了全身气力,幸而刺中,心情一松,真气渲泄,这一掌如何还闪避得开?但听得“蓬”的一声,他刚刚跃起,便给天恶道人一掌击中腰胯,震出了三丈开外。 天恶道人这时已看出了优云老尼已死,依他的心意,本要把武玄霜也毙于掌下,可是他被斐叔度刺中了他三处袕道,虽然暂时用闭袕之法,凝聚真气,打了裴叔度一掌,但这一掌打出之后,他的真气亦已消散,但耳鸣如雷,目眩金星,再也支持不住,只得再强提口气,疾奔下山,这时若然武玄霜敢追上去,天恶道人已是敌不过她,定要被她杀死,可是武玄霜见他中剑之后,仍然能够伤人,怎知他也受了重伤,何况她的师兄又已倒地垂危,她当然只好放过天恶道人了。 武玄霜停下了独轮车,跑到师兄身旁,只见裴叔度面如金纸,口鼻流出瘀血,却犹自露出淡淡的笑容,说道:“师妹,你想得好妙计,靠着师父的神威,终于把这大魔头赶跑了,真险,真险!”那辆独轮车乃是裴叔度搬运柴火用的,武玄霜将师父的遗体放在车上,当成是师父的座车推出来,天恶道人若然再镇定一些,立时便可看出破绽,武玄霜侥幸成功,越想越险,额上的冷汗,不禁涔涔而下。 裴叔度的脸上虽然露出笑容,说话的声音却是渐渐微弱,脸色越来越是骇人,武玄霜待要给他把脉,裴叔度连忙摇头,挣扎着低声说道:“你把我身上那支小银瓶掏出来,不可触及我的皮肤。”武玄霜低头一看,只见他露出来的皮肉变成了猪肝一般的颜色,那自是中了剧毒所致,看来他的手脚都已僵硬,不能转动了。天恶道人的“腐骨神掌”竟然如此厉害,武玄霜一看之下,不禁骇然,同时对师兄深厚的内功也不禁暗暗佩服。 武玄霜小心在意,双指一探,将那小银瓶挟了出来,瓶内盛着几粒碧绿色的丹九,斐叔度又低声说道:“你先吞下一颗。”说这一句话时,微细到几不可闻,武玄霜乃是绝顶聪明的人,又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么多年,当然领会他的心意,知道这瓶中是解毒之药。师兄怕她服侍他时,一不小心触着他的身体了也会中毒,故此叫她先吞下解药,武玄霜吞下了一颗丹丸,但觉一股清香,沁人脾腑,周围那股腥臭气味登时消散,津神也立刻爽利起来。这时裴叔度已是双目闭上,连嘴唇也张不开了。武玄霜挖开他的牙关,接连给他喂了三颗丹九。过了好一会儿,裴叔度“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血。血色由黑渐转红,双目倏张,苦笑道:“好厉害,要不是师父遗下的碧灵丹,我几乎不能活命!” 武玄霜将她师父的法身再搬回石窟。然后将空车推出来,把师兄放在车上,推他回去,斐叔度歉然说道:“师妹,累了你了。我有两只狒狒服侍,你有紧要事情,可以先下山去。”他一时之间未想起来,那两只狒狒也受了重伤,它们也正自要人调理,如何还能够服侍他? 武玄霜知道他所指的乃是要去暗助李逸的事情,可是这个时候,她岂能离开师兄,便道:“师兄,你不要挂虑我的事情,待你好了再说。” 可是天恶道人的毒掌实是太过厉害,武玄霜衣不解带地服侍了师兄三天,裴叔度才能喝点稀粥,身子也才能在床上转动。幸而有优云老尼用雪莲制炼的碧灵丹,能解百毒,要不然他的内脏早已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便要腐烂了。 倒是那两只狒狒先好起来,到了第三天,它们已经能够走动,裴叔度又催她下山,武玄霜虽然挂念李逸,却是执意不肯,到了第七天,裴叔度身上的恶毒尽消,这才能够下床,可是身体还虚弱得很,这一天武玄霜奉师兄之命,将师父的遗体埋葬了。至于建墓立碑的事情,则只好留待师兄日后去办。 裴叔度待她了结这桩事情回来之时,便又对她言道:“突厥可汗给李逸的一个月限期,又已过了七天了。我奉了师父遗命,要暗中保护他,如今力不从心,只有请你管我走一趟了。”武玄霜心情非常烦乱,过了半晌,说道:“我再服侍你两天,待你好定了,我才放心。”裴叔度道:“累了你这么多天,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两只狒狒现在已能行动如常,它们可以照料我了,你明天还是走吧!” 其实,武玄霜何尝不为李逸的事情焦急?但她一来见师兄尚在病中,不忍离去;二来她实在是矛盾得很,既渴望见李逸,又不想见李逸,因为有一个长孙壁在她与李逸之间,情形已经与八年之前大大不同了。她自从见过长孙壁之后,对这个问题已想十百次,能够避免再见李逸而把事情办妥,那是最好不过,所以她当初才要求师兄出马,并请师兄转达则天皇帝的意思,但现在师兄最少还得调养一个月,方能恢复武功。她没法避免,只能自己去找李逸了。 裴叔度又说道:“你今天把师父的剑谱仔细一读,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临走之前可以问我。”武玄霜见师兄对她如此关心,甚是感激。 这一晚武玄霜彻夜无眠,思潮汹涌,后来遵照师兄的吩咐,展开了师父的剑谱,那些津妙的剑术招数,吸引了她的注意,心神才平静下来。 这本剑谱的前半部武玄霜以前学过,后半部则是她师父在天山隐居这几年才写出来的,那是她师父后半生的心血所聚,武玄霜就未曾学过了。好在前后两部乃是一脉相承,以武玄霜的武学根底,并不感觉有什么特别难解的地方,只是有几招复杂的剑术,她一时之间还未思索得明,便做了记号,留待明天再问师兄。 石窟里本来有两间卧房,一间是她师兄住的,另一间则是她师父以前住的,但武玄霜这几天来为了看护她的师兄,一直睡在她师兄的房门外边,好在他们都是英雄儿女,对男女之嫌并不放在心上,这一晚武玄霜仔细读师父的剑谱,方自读得津津有味,偶一回头,那房门本来是没掩上的,只见师兄双眼炯炯,在床上半倚半卧,眼光正对着她,武玄霜道:“师兄,你怎么还没有睡?”裴叔度微笑道:“我津神很好,一时未曾想睡。你有什么地方不明白么?”武玄霜兴致勃勃,便将那几个剑术上的问题问他,裴叔度-一给她讲解,讲得非常详细。武玄霜谢过师兄,说道:“我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师兄,你请安睡吧。”过了大半个时辰。她偶一回头,只见师兄仍然睁开双眼,武玄霜诧道:“你怎么还不睡呀?”裴叔度道:“我在想一些事情,过一会便睡。时候不早,你明天还要赶路,也该睡啦。”武玄霜心念微动,觉得师兄今晚的神情有些奇特,便再劝他安睡,又过了一会,武玄霜再看他时,他一发觉,便阖眼假睡,这时天色已经微明,武玄霜也就不再说。这一晚武玄霜没有睡觉,她发觉师兄这一晚似乎也未曾睡过。 天明之后,武玄霜收拾行装,裴叔度也随着起床,他一夜没睡,津神却无萎靡不振的现象,反而比昨天兴奋得多。他把师父的诗文集和那只玉匣交给了武玄霜,再郑重的叮嘱一遍,请她转交给则天皇帝与夏侯坚,好了结师父生前的心愿,然后又取出两个小银瓶,对武玄霜道:“这个长颈的瓶子盛着的是碧灵丹,你知道我这次中了天恶道人的毒掌,就完全是靠了它起死回生的,你带在身边吧,有了它就不怕任何有毒暗器了。”接着又指着另一个瓶子道:“这个圆口的瓶子盛着的是易容丹,那却是以前夏侯坚送给师父的,师父没有用过,我在深山隐修,也不需要用到它,你都带去吧。”他向武玄霜讲了易容丹的用法之后,又道:“易容丹可以变貌易容,老少由心,妍端随意,但只有一样是变不了的,那就是面上的一对眼睛,年龄的大小和武功的深浅从眼神中都看得出来,不过一般普通的人那却是不会注意到的。”武玄霜听了,暗暗记在心头,想道:“那日长孙壁扮成一个平常的稚妇,连我也给她瞒过,想必也是用这种易容丹的了。我此去突厥京城,正好用得它着。”接过这两只银瓶,想起师父师兄,思怀深厚,不觉潸然泪下。 裴叔度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武玄霜,眼眶中也有泪水沁出,这时诸事都已交代完毕,叹了气,优优说道:“多谢你服侍我这几天,你从此回转中原,咱们今生大约是难以再见了。”武玄霜道:“我祝师兄成为一代武学大师,他年我若有缘再来塞外,一定上山躁访师兄。”话是如此说,但武玄霜自己也知道,再来的机会极微,即许再来,有李逸夫妇在这山上,她也未必愿意旧地重临的了。她见师兄对她如此惜别,也自有点依依不舍之情,只是她却并末完全懂得师兄的心事。 武玄霜道:“师兄,你自己多多保重,小妹拜辞。”裴叔度默默无言的握着她的手,过了好一会,才低低说道:“好,你走吧!”语声低咽,说了之后,便即回过了身。武玄霜走了好远回过头来,只见师兄还倚在洞口,向她遥望。 武玄霜心中凄恻,再走到师父的埋骨之处,嗑了三个响头,向师父辞行,想起师父一生为情孽所累,不觉又大哭了一\场。 走到中午时分,经过骆驼峰下,树林中李逸的那间石屋央入眼帘,武玄霜心想急急走过,但双脚如不由自主的走到了屋子外面,想到长孙壁为了自己而弃家远走,甚觉难过。眼光一瞥,发现那间石屋的两扇大门打开,武玄霜记得那日她离开之时,是曾经关上的,想道:“难道是长孙壁曾经回过家中?”情怀历乱,自己也抑制不住,不知不觉的便走进了屋内,一看之下,屋中的景象,令她甚是惶惑不安。 只见室中衣物凌乱,散了满地,那具古琴,却已不见,武玄霜呆了一呆想道:“若是长孙壁回来检取她的衣物,何必如此翻箱倒柜,事后又不加收拾?若是别人,他又来搜查什么呢?他取去了古琴,莫非也知道那是李逸心爱之物么?”想来想去,猜不透是什么人曾到过屋内。 壁上字迹犹存,武玄霜再读一遍长孙壁所留的那首诗:“十年梦醒相思泪,万里西风瀚海沙。同命鸳鸯悲命薄,天涯何处是吾家?”但觉这首诗固然是长孙壁的自伤身世,但也不啻是为她而道,伤感了好一会,心想:“但愿我此去能把李逸的儿子救回来,亲手交给长孙壁,以后就回转中原,永不再来,叫她知道我的心意。”于是拭干泪痕,走出这间石室。 武玄霜日夜赶路,走了半个月的光景,穿过扎哈苏台沙漠,距离突厥的东都王廷不过是五六天的路程了(突厥在唐代的时候,疆土甚广,地跨欧亚,在东方的称为东突厥,设有王廷在今之乌鲁木齐)。预计可以在突厥王一个月的期限之内赶到,稍稍宽心。这一日经过了喀拉沙而河,这是一条长达数百里的河流;在突厥境内,河流极少,武玄霜刚穿过沙漠,便发现了这条河流,心情甚为舒快,当下盛满了两个水囊,沿着河岸赶路。河的两岸,树木成行,风景甚美。走了一会,忽听得后面驼铃声响,尘头大起,武玄霜只道是商人的骆驼队,回头看时,却是一队甲胄鲜明的突厥武士,拥有几匹骆驼,七八骑健马,围拥着一辆大车,从上游河岸驰来,那辆车十分华丽,拉车的是匹毛色纯白的骏马,武直霜心想:“莫非是哪位王公出巡?”武玄霜因为急着赶路,一路上不愿招惹事端,既然见了大队突厥武士,便即避开,躲在离河岸数十丈的一个沙丘后面。 不一会,这一队人已走到了武玄霜的面前,车上传出胡韶声响,配合着“东不拉”的乐声,有个女郎弹着东不拉,唱得非常凄恻,武玄霜一听这个歌曲的调子好熟,听了一会,听出了她弹的竟是中国东汉时代女子蔡文姬所创的“胡拥十八拍”,蔡文姬嫁给当时匈奴的乌孙王,她所创的胡拥十八拍流传回疆,自是不足为奇。可是这样华贵的马车,又不这么一群武士护送,车中的女子,身份想来非比寻常,她却弹出这样悲苦的曲子,那就有点奇怪了。武玄霜听得她用维语出“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离异国兮乌孙王。”心中也不禁感到酸楚。 马在岸边停下,车中的女子说道:“在这里歇一会吧。”有几个侍女下来,支起了帐幕,另外几个武士到河边盛水送入帐幕,武玄霜想道:“原来她是要在这里洗一个澡。”心念未已,车中的那个女子走了下来,明眸皓齿,雾髯风署,是一个十分美貌的维族姑娘。 这个美貌的维族姑娘走进了帐蓬,武士们三三五五散在河堤上歇息,有两名武士来回漫步,好几次走近了武玄霜藏身之地,武玄霜手心捏着几颗小石子,打算一给他们发现,便将他们打倒。 忽听得马蹄之声,有如暴风骤雨,武玄霜从沙丘后面望出去,但见一个少年武士,骑着一匹枣红大马,飞驰而来,高声叫道:“卡洛丝,卡洛丝!”护送车辆的突厥武士纷纷喝道:“什么人,胆敢叫我们可贺敦的名字!”,十几枝羽箭射出,那少年武士身手不凡,但见他把手一招,便将两枝箭接着,随手掷出,随便随掷,把十几枝利箭都抛到河中。 武玄霜一怔,原来“可贺敦”乃是突厥话中的“王妃”之意,武玄霜心中想道:“原来她竟是突厥可汗的王妃,既然是王妃的身份,却为何单独出巡。离开了他们的王廷千里之地。这个少年武士又怎的这么大胆,敢来追王妃的审驾?”但觉这件事情,处处透露着古怪。 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武士纵马如风!倏忽之间就到了帐幕前面数丈之地,仍然在高声叫道:“卡洛丝,卡洛丝!”有两个突厥武士扑上去,喝道:“你疯了吗?”四掌齐出,按着马头,那匹雄马长嘶一声,倒退人立,这两个突厥武士能够力阻奔马,气力确是惊人。 那少年武士在马背上飞身跃起,喝道:“让开,我要见卡洛丝!”好像一只兀鹰,从空中扑下,这两个突厥武士哪肯让他?双双出手,一个抓他的右退,一个扭他的左臂,想趁他身形未稳,便将他跌翻,这少年武功甚是了得,但见他脚未沾地,便是一个弹退踢出,接着双掌一个“交叉十字手”斩下,好像门闩一般,一斩一扭,但听得“咔嚓”一声,那个想扭他手腕的武士,自己的手臂却先给他扭得脱了臼,另一个武士则早给他踢翻了。突厥武士最佩服有本领的人,有几个禁不住喝起采来,好漂亮的摔跤功夫! 蓦听一声喝道:“你这小子想找死吗?”一个守护在帐幕前面的虬髯武士,身手矫捷之极声发人到,双掌一圈,那少年武士给他封着,四条胳臂一阵翻腾,便听得“蓬”的一声,那少年武士跄跄跟跟的倒退几步。这虬髯武士一上,他的伙伴们便即退下,看来他乃是这群武士的领袖。 那少年武士兀自不肯逃走,拔出佩刀,又再扑上,虬髯武士也拔刀相迎,双方都使得没风似的快刀,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不多一会,那少年武士的佩刀给斩了两个缺口,仍然是高呼酣斗,奋战不已! 就在这时,帐慕忽然揭开,那美貌的王妃走了出去,叫道:“都给我住手!” 那少年武士大叫一声:“卡洛丝!”声音颤抖,充满了喜悦而又激动的心情。那美貌的王妃忽地冷冷一说道:“站住!不许向前再跨进一步!” 那少年武士惊愕无比,叫道:“卡洛丝,你不认得我么?”那美貌的王妃说道:“沙尔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是我父王叫你来的么?”那少年武士叫道:“咦,我拼了性命来见你一面,你难道还不知道么?”那美貌的王妃道:“哼,你敢对我说这样的话,我若不念在你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我早就叫他们打断你的退啦。”那少年武士颤声说道:“卡洛丝,你,你——你变了另一个人啦,好呀,你如今到王廷去享受荣华富贵,我给你送行,你也不乐意么?嘿,嘿,嘿,嘿!哈,哈、哈!”他愤激之极,冷笑不已,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王妃,他怎也料想不到,他的“卡洛丝”突然变了,变得好像陌生人一样,他完全不认识了。 那美貌的王妃身躯微微抖了一下,立即又镇定如常,淡淡说道:“好啦,你如今已经见过我了,你回去吧!”她那冷酷的神情令得沙尔海好像十二月天跌落冰河一样,冷意直透心头,再也笑不出来。倏然间,他双眉一扬,睁大眼睛说道:“卡洛丝,你真的愿意去做大汗的可贺敦?”那王妃轻蔑一笑,说道:“以我的美貌,以我的身份,难道不配做可贺敦么?除了大汗,还有谁配得上我?”那少年大叫一声,呆了半晌。忽道:“不对,不对!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美貌的王妃把手一挥,喝道:“把他这匹马射死!”一个突厥武士应声发箭。那少年武土呆若木鸡,那匹马本来是他最心爱的宝马,也是他的“卡洛丝”以前非常喜欢的一匹马,然而现在竟从卡洛丝的口中发出命令,死在武士的箭下了! 那美貌的王妃冷笑道:“看你还能不能再追赶我?你再不走,第二支箭就要向你射了!”少年武士伤心之极,面色惨白如纸,叫道:“我不怕万箭穿心,可是你的话比利箭厉害万倍,我的心算是死啦。卡洛丝,你自己保重,沙尔海不能再侍侯你了!”掩面转身,如飞疾跑,但跑了十多丈远,却又回过头来,只见王妃还站在哪里,动也不动,沙尔海又叫了一声“卡洛丝!”王妃忽地一声冷笑,转身入帐篷,随即在帐中传出话道:“拔队起程!”大队的武士收拾起帐篷,前呼后拥,将王妃拥上马车,抛下了那少年武士,果然走了! 武玄霜躲在沙丘后面,目睹了这一幕情景,甚是替那少年武士不平,心中想道:“听他们的说话,这个卡洛丝原来还未与可汗成亲,大约这些突厥武士正是护送她到突厥的王廷成亲去的。这个沙尔海当然是她的情人,他敢舍了性命前来求见一面,也算得痴情极了!” 武玄霜走了出来,抬头一望,隐隐还可以望见那少年武士的影子,在河岸树荫之下,踽踽独行。武玄霜展开“八步赶蝉”的轻身本领,悄悄无声的来到他的背后,但听得他兀自喃喃自语道:“不对,不对!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武玄霜接声说道:“是呀,我也不信!”沙尔海愕然回顾,见武玄霜是个美貌的汉族姑娘,怔了一怔,问道:“你说什么?你是谁?”武玄霜道:“你和卡洛丝会面的情形,我全都看到了。你刚才和那虬髯武士比刀,他有一刀上手刀,中途忽然改为下手刀,那一刀本来可以斫中你的,但他的刀锋忽然歪了半寸,给你挡开,你知道其中的原故吗?”沙尔海听她说得历历如绘,惊诧不已,叫道:“原来是你在暗中帮我的忙吗?”武玄霜道:“不错,是我用一粒砂子将他的刀尖弹了一下,幸亏他没发觉。”沙尔海道:“我也没发觉呀,你,你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本领!” 武玄霜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天山剑客!”“天山剑客”的名字传遍天山南北,武玄霜料想他曾听过,沙尔海吃了一惊,道:“原来你就是天山剑客,怪不得有这样大的本领!”但随即便露出惶惑的神情,凝视着武玄霜,说道:“天山剑客听说是个男的,原来那是假的吗?”武玄霜道:“那是我的哥哥,我们兄妹二人,同住天山,生来爱管闲事,轮流下山,别人不知,将我们都叫做天山剑客。”武玄霜假冒“天山剑客”的名头,乃是想取得他的信任,沙尔海见她有这样高的本领,且又曾暗中帮助自己,果然深信不疑。 武玄霜道:“你说你不相信,是不相信卡洛丝会这样对待你吗?”沙尔海道:“我不相信她会心甘情愿去做可汗的妃子!”武玄霜道:“是呀,我也不相信她这样美貌如花,心肠却会那样的狠!可是,她做出的那些事情,却都是我亲眼见的,真是令人难以相信!”这番话说是“不信”,实是“相信”,沙尔海激动说道:“不,你不会懂得的,我走开之后,回头望她一眼,我从她的眼光之中,感觉到是以前的卡洛丝!这感觉难以解释,你,你懂得吗?”武玄霜微咽说道:“你们之间的心意,只有她心爱的人才会感觉出来。你可以将你们的事情告诉给我听吗?也许我可以帮你的忙。” 沙尔海抹干了泪痕,说道:“卡洛丝的父亲是突厥可汗一个属国的藩王,我的父亲是他最亲信的一个武士,我和卡洛丝自幼一同玩耍,一同长大,比兄妹还要亲密。”说到这里,他有点羞涩,顿了一顿,这才继续说道:“她好几次说过,除了我不会再嫁别人!” 武玄霜道:“那你为什么不向她求婚?”沙尔海苦笑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武士,与她身份悬殊,怎好向可汗启齿?卡洛丝知道我的心意,她说反正咱们年纪还轻,她愿意等我,等我建功立业,有了一官半职之后,那时再托人,向她父王求婚,一定会答应。这几年来,有过不少王公贵族,甚至外邦壬子向她求婚,她都没有答应,果然是一心一意的在等我。谁知道这次大汗聘她去做王妃,她竟然二话不说,就让她父亲将她送走了。” 武玄霜道:“这事你不知道吗?你有和她说过话么?”沙尔海道:“前两个月,我国中考选武士,我取得了第一名勇士的称号,可汗对我赏赐有加,升我做他的护驾武士,我正想趁此机会托我父亲向可汗求婚,谁知不久,可汗派我代表他到边境去巡查,待到归来之时,卡洛丝已经被大汗聘去做可贺敦了。”武玄霜道:“这样看来,可汗想必也知道你事情,所以有意将你遣走的。”沙尔海道:“不但可汗知道,我的父亲也早已看出我和卡洛丝的恋情,我回来之后,他就劝我不要再痴心妄想,同时,可汗也升了我三级,叫我做王廷武队长。我知道他是想安慰我,可是卡洛丝已经走了我即算做到可汗,又有什么意思。”武玄霜问道:“这么拚命,那你是直到今天,才见着卡洛丝的了!”沙尔海叹了口气,说道:“我回来之后,想了整整一个晚上,我想卡洛丝绝对不是贪恋荣华富贵的人,她以前也曾对我说过,若是我们能够如愿以偿,她宁愿放下公主不做。与我在草原飘泊亦所心甘。我想了又想,幸好她只走了三天,我便骑了千里马来追她,只要她不变心,我舍了性命也要将她救出来,大汗虽然有百万雄兵,威临万国,可是草原如此广大,哪里找不到藏身之地?呀,想是如此想,可惜卡洛丝竟然亲口说出她愿意去做可贺敦,还叫人射毙了我的马!” 武玄霜道:“你现在绝望了么?”沙尔海道:“她虽然如此对待我,可是我还不敢相信这是她的真意,她要是真变了心,我回头望她之时,她就不会用那样眼光看我的。”武玄霜道:“那你现在打算怎样?”沙尔海伤心之极,扭绞手指说道:“我的千里马已给她射死了,要追也追不上啦,我这一生再也不会听到她的真话了!” 武玄霜心念一动,笑道:“你信不信我?”沙尔海道:“怎么?”武玄霜道:“你若信我,你交一件信物给我,我去见卡洛丝,探询她的真意。你到大汗王城,隐姓埋名,等待我的好音。”沙尔海二话不说,便掏出了一只香包,说道:“这是卡洛丝绣给我的,你拿去吧。我父亲有位朋友住在王城,我会到他家中借住,打听卡洛丝的消息。”随即将地址告诉了武玄霜。 武玄霜藏好香包,与他告别。当下展开绝顶轻功,直赶到三更时分,才发现那一群武士的帐幕。 武玄霜一看,十几座帐篷,只有位置当中的一座,外面有两个武士守卫,武玄霜想道:“在这荒野之上,人迹少到,他们却还要小心守卫,这必定是卡洛丝的帐篷了。”随手捏了两团雪块,向空中一掷,发出呼喇的声音,那两个武士好生奇怪,心道:“这么晚了,还有兀鹰飞翔么?”抬头观看,那两团雪块,给武玄霜掷得很高,未曾跌下,半空就溶化了,那两个武士看了好一会,甚么都瞧不见,更为纳罕,武玄霜早就趁这个机会,潜入帐篷。 帐幕内边,还有绣帘隔开,外间有几个侍女,或坐或卧,武玄霜掌心早已扣了几粒砂子,她以极轻灵迅捷的手法。揭开了帐篷一角,一瞧清楚,便将砂子轻轻弹出,将那几个侍女的晕睡袕都封了,若非经人解救,非得一个半时,不能自醒。 绣帘内隐隐有烛光透出,武玄霜在缝隙一瞧,果然是卡洛丝在里面,夜已三更,她还未睡,只见她坐在锦垫之上,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沙尔海,沙尔海,你怎知道我的苦心啊!但愿你恨我怪我,就当做这世上再也没有了我卡洛丝这个人,趁早死了这条心,也免得闯下大祸。” 武玄霜听到此处,心中大喜:“果然她对沙尔海并非忘情。”于是“噗嗤”一笑,揭篷而入。卡洛丝蓦然看见一个陌生的汉族姑娘,走到她的面前,大吃一惊,张开了口,正想叫喊,武玄霜将那只香囊在她面前一晃,低低“嘘”了一声,说道:“卡洛丝,你别害怕,我是沙尔海叫我来看你的。” 卡洛丝定了定神,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与他的事情,我从来未听沙尔海说起过你!”武玄霜微微一笑,说道:“我是天山剑客,今日沙尔海与你会面的情形,我全都瞧见了。”接着又将和沙尔海谈话的经过告诉她。卡洛丝也曾听得沙尔海说过“天山剑客”的事迹,又见她有自己送给沙尔海的那只香囊,疑虑之心尽去,便请武玄霜坐下,优优叹了一口气问道:“沙尔海他还没有死心么?我只当他将我恨入骨髓了。” 武玄霜道:“沙尔海一点也没有恨你,他深深知道你心里还是欢喜他的。所以他要我来探问你的真意,倒是我不明白,他对你如此痴情,你却为何那样对待他?” 卡洛丝眼角有晶莹的泪光,说道:“我比他还要痛苦万分,可是说了又有什么用?就让我一个人受苦吧。”武玄霜紧紧握着她的手,道:“卡洛丝,也许我能帮助你。即算帮不了忙,你说了出来,也总比闷在心头的好。我是个汉人,和你们的人全都没有关系,你说给我听,我决不会向任何人泄漏半句。” 卡洛丝问道:“你进来的时候,可曾留意外面的侍女?不知她们睡了没有?”武玄霜笑道:“不到我去唤她们,她们决不会醒来。”卡洛丝道:“这是为何?”武玄霜道:“因为她们都给我点了晕睡的袕道。”将武学中点袕的作用效果简略的对卡洛丝说了。卡洛丝又是惊奇,又是佩服,说道:“姐姐,你是会仙法的么?你的本领真是大得不可思义!”接着又道:“其实这几个侍女都是我的心腹,给她们听了也没关系。” 于是卡洛丝喝了一日浓茶,润润喉咙,缓缓说道:“我父亲的王国在大漠北边,阿尔泰山之下,王国小得可怜,疆土只有三百里之地,人口不过十万之众,好在国中水土肥美,有天然的牧场,还有金矿,我们年年向大汗纳贡,日子倒也过得颇为安逸。 三个月前,大汗的使者到来,向我的父亲要求一件贡物,那是他最最舍不得的心爱之物了。 武玄霜插口问道:“是阿尔泰山的金矿吗?”卡洛丝愕然道:“不是。若是要阿尔泰山的金矿那还易办。大汗要的是我。我当时听了这个消息,几乎想投入我们国中那个布尔根大湖,死了干净。我是宁愿死了也不愿离开沙尔海的!可是我死了也不行,因为我还有一个父亲,还有一个王国。”武玄霜心情沉重,说道:“整整一个王国压在你的肩上,怪不得你要前往可汗的王廷。” 卡洛丝继续说道:“突厥大汗威临万邦,灭国无数,他自称是万王之王,只是他统率的雄兵,就超过我们的人口十倍。我们不过是他一个小小的属国,他若动怒,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令我们全国玉石俱焚。阿尔泰山的金矿固然要落在他手中,我父亲、沙尔海,以及我所有亲爱的人,都难逃这场浩劫。没奈何我只好听从父亲的安排,将沙尔海遣开,接了大汗的聘礼,在他派来的武士护送之下,前往大汗的王廷,准备做他的王妃。可是我也准备了一种验不出来的毒药,在大汗逼我成婚之日,便将是我服毒自尽之时。这样,我死在他的官中,他只好自叹晦气,不能怪我的父亲了。”武玄霜叫道:“卡洛丝,你不能这样做。” 卡洛丝惨笑说道:“我已经想千万遍,这样做实是最好不过,既可保全我的父亲,我的王国,又可以保全了沙尔海和我自己。沙尔海这傻子,他却全没想到这些,他只想得到我,他只想凭他的武艺,将我抢走!所以我不得不像日间那样的对待他!我叫武士射死他的马,就是不愿他再赶来纠缠。他虽然是我国中的第一好汉,但却怎比得上大汗这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士?他若蛮干,只怕他未能将我抢走,早已死在武士的刀下了。姐姐,现在你明白了么?” 武玄霜道:“我明白了,你故意装作无情无义,那是要令大汗的武士不起疑心。”卡洛丝道:“不但如此,我还要沙尔海不起疑心,相信我是真的无情无义。”武玄霜道:“你是怕他殉情而死。”卡洛丝道:“是啊。若然他痛恨我无情无义,他就不会寻死寻活。”武玄霜道:“可惜他不相信。”卡洛丝又是惊喜又是悲伤,欢喜的是沙尔海对她的爱情竟是生死不渝,怎样都相信她,悲伤的是他一片痴情怕他祸事。 武玄霜轻轻抚摸卡洛丝的秀发,低声说道:“你愿意和沙尔海结为夫妇么?”卡洛丝道:“这句话你无须问,可惜我纵然愿意,也只有期待来生了。”武玄霜微微笑道:“不,我有办法使你们今生如愿。” 卡洛丝睁大了眼睛,颤声说道:“真的?”武玄霜忽然脱下了身上的衣裳,拔下了饰物,道:“卡洛丝,你我换过服饰试试。”卡洛丝道:“做什么?”武玄霜道:“你先别问,依我的话做了再说。”两人换过服饰,武玄霜掏出了两颗易容丹替她着意化妆,卡洛丝取出一面铜镜,两人并肩照镜,只见卡洛丝变了一个汉女,武玄霜则变了王妃,脸型肤色都与以前大大不同。 武玄霜笑道:“我像你么?”卡洛丝端详了好一会,点点头道:“是有点像,但若是与我相熟的人,一定还会看得出来。”说罢又连连摇头说道:“敢请你是想冒充我去做王妃?这不成呀,不成!”武玄霜道:“怎么不成?”卡洛丝道:“这几个突厥武士与我相处多天,他们会看得出来的,而且我不会武功,又怎能逃得出去?” 武玄霜笑道:“若是未见过你的面的,他只凭你的图像,霎眼之间,却未必看得出吧?”卡洛丝道:“你的意思是想要骗过大汗吗?你扮作我的摸样,入宫那天,你披着面纱,暂时间是骗得过去的。可是此去王廷,最少还得三四天的工夫呀,在路上又怎么瞒得过这群武士?”“武士们对你的侍女,想必不会像你那样注意吧!”卡洛丝道:“这个当然,若你扮作我的侍女倒还能混得过去。可是你扮作侍女有什么用?仍然不能挽回我的命运呀,何况在路上突然多出一人,武土们也不会不发觉的。” 武玄霜道:“你听我说。我要路上扮作你的侍女,入宫之时就扮作你。你的马车很宽大,总能够多藏两三个人。”卡洛丝给她一言提醒,说道:“对啦,你可以藏在我马车的坐垫下面,哎,还不必委屈你受苦,我每天叫一个侍女藏起来,你可以扮作她的模样,在车上陪着我,歇息之时,你不下车走动,武士们绝对看不出来。”眼睛露出光辉,但立即又忧形于色——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二十回 塞外相逢友变仇 武玄霜说道:“卡洛丝,你别害怕,这准能成功。”卡洛丝忽然道:“不成!”武玄霜道:“怎么不成?”卡洛丝道:“纵能瞒过一时,始终不免给大汗发觉。不但大汗会再来索我,而且也连累了你。”武玄霜道:“我见了大汗,自有办法,担保他不会再追究这件事情。”卡洛丝道:“你是要刺杀他吗?这可不好做呀。”武玄霜道:“我并不想杀他,我另外有办法,你相信我好了。”卡洛丝听说她是天山剑客,又见她显过诸般本领,既是无法可想,便只好信赖于她。 武玄霜见她还带着怀疑的神色,笑道:“你担心什么,是不是觉着还有破绽。”卡洛丝道:“照你这样,破绽倒是没有。可是倒了王廷之后,我怎样脱身回去”武玄霜道:“沙尔海已与我约好,咱们先到王廷,他随后就来。”卡洛丝道:“还是不行。咱们到王廷,就算大汗不迫我即日成亲,也定是将咱们接入庭内,纵然知道了沙尔海的地址,也不能约他会面。”武玄霜也觉得是个难题,正在思索,卡洛丝自己先想出了法子,说道:“照我家乡的习俗,出嫁的女儿到了夫家之后,就要将她所着的那套新嫁衣送去给母亲,表示在此之前是靠父母,在此之后便是靠丈夫了。我到了王廷,奏请大汗,准我差遣两个侍女将我的嫁衣乘原车送回去,并给我向父母报告平安的书信,我想大汗无不应允之理。那时我便用你的易容丹,扮成一个侍女的模样,脱出牢笼。 计议已定,武玄霜解了那几个侍女的晕睡袕,她们见着一个陌生的汉族姑娘,惊诧不已,幸而有卡洛丝在旁,立刻说明,她们才不至于叫出声来。这班侍女是长洛丝的心腹,她们平素也知道公主与沙尔海的恋情,对她甚是同情,都愿意冒了危险,依照计划行事。 第二天,武玄霜扮成了卡洛丝的侍女,陪着她同乘一架马车,护送的武士果然无一知晓。 一路平静无事,走了四天,便到达突厥的都门,路上宁静,可是武玄霜的心头却珠不安宁。原来她是想借这个机会,潜入大汗的王宫,见机而为,救出李逸的儿子。 这时她在车上遥望都门,心情紧张之极,想道:“李逸想必早已到了这儿了,不知他的遭遇如何?但愿我不要碰见他。”一想自己潜入王宫,大约不至于在王宫之内碰见李逸。她心中打下了如意算盘,若能将李逸的儿子救出,并再上一次天山,将李逸的儿子交给她的师兄,请他送还长孙壁。想来到了那个时候,他师兄的伤也应当完全好了。 主意虽然打好,可心中仍然忐忑不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卡洛丝的事情而紧张呢,还是因为李逸也在这个城中而引起心情的波动? 武玄霜哪里知道,李逸也有一番奇怪的遭遇,此时他正在突厥的王廷,陷入了大汗的级网之中。 就在武玄霜见卡洛丝的那条河边,李逸在她的前几天曾在那经过,他也遇见了五个意想不到的人。 李逸下了天山之后,就在山下的猎户人家,买了一匹坐骑,改了装束,扮成一个猎户的模样,蓄起了一撮胡子,靠了易容丹之助,要比他本来的面目苍老十年。 他为了要赶到突厥王廷,救出他的儿子,一路马不停蹄,这日来到了喀拉沙尔河河畔,他那匹坐骑经过了长途驰驱,又刚刚穿过一段数十里的沙漠,食水不够,人尚未乏,马却早已累得不堪,直喷口沫,嘶嘶喘气,如今忽然发现了一条河流,当真是比叫化子拾到了金子还更高兴,于是李逸跳下马来,牵着坐骑,到河边喝水。 就在这时,只听得骆驼声响,李逸抬头一看,见是两个装束奇怪,头缠白布的汉子,合乘一匹骆驼,也来到了河边。看他们的相貌,不像是普通的维人。 这两个人跳下骆驼,拿起皮囊,正待盛水,看见李逸,神情似乎有点异样,一阵咕噜,又从河边折回,骑上骆背,看情形似是不愿意和陌生的人同在一起。 在沙漠上的旅人,碰到了同路的旅客,本来是很高兴的事,尤其是人数少的,更愿意结伴同行,好在旅途上彼此有个照顾,但这两个汉子不但没有欢悦之容,反而好像要避开李逸,这就不能不令李逸有点奇怪了。 李逸去试用维语招呼,那两个汉子却似是听不懂他的说话,叽叽咕咕的一面说一面摇头,不待李逸走近身前,便骑着骆驼走了。 李逸听他们的口音,看他们的装束,心念一动,想道:“敢情是两个从花刺子模来的商人。”花刺子模是中亚的一个大国,是突厥势力所及的一个国家,名义上虽然不是突厥的属国,但也年年给突厥可汗缴纳贡物,曲意修好,怕突厥攻打它。花刺子模和突厥的商人时有来往,在突厥做商的外国人,十有八九都会懂得维族的语言,但这两个汉于却不肯用维语答李逸的问话,李逸也不知他们真的不懂还是假的不懂,但人家不理会他,李逸讨了一个老大的没趣,不便与他们唠讪,只好退下,让坐骑喝了水,便放它在河边歇息。李逸也在树荫下闭目养神。 那一匹骆驼走了还未到半里之地,天空出现了两只兀鹰,李逸听得兀鹰的叫声,睁开眼瞧,但见这两只兀鹰,正向骆驼扑下,原来驼背上挂有风干的牛肉,那两只兀鹰准是饿得慌了,所以扑下来抢肉吃。 这种草原上的兀鹰大得惊人,两边翅膀张开,就像一团黑云似的,扇得地上沙飞石走,呼呼风响,那两个花刺子模的商人在驼背上身形一侧,酷似中原武学中“倒挂金钩”的身法,双足一撑驼背,避开了兀鹰的利爪,双刀齐出,横削过去,但听得“咳唆”一声,先扑下来的那头兀鹰给利刀斩了一下,抓不中那块牛肉,却抓破了缚在驼背上的一个包裹,包裹里的东西哗啦啦的掉下了一大堆,第二只兀鹰又扑下来,但见刀光疾闪,羽毛纷飞,那只兀鹰似是知晓厉害,一扑不中,也飞开了。 李逸吃了一惊,心想道:“这两个花刺子模的商人身手不俗,届然对付得了这种草原上的大兀鹰!”看那掉在地上的东西,却原来是一支支的犀牛角。这是很贵重的药物,李逸恍然大悟,想道:“是了,这两个商人乃是做药材生意的大商人,他们大约怕我是个强盗。会抢劫他们贵重的药材,所以避开了我。但他们既然具有这等武功,却又何至于俱怕单身的强盗?” 那两只兀鹰抓不着那块牛肉,心有未甘,在上空打了一个盘旋,又再扑下,这一下来势更猛,但那两个商人也早有了防备,但见他们把手一扬,两柄飞刀破空而出,那两只兀鹰也真厉害,居然伸爪抓着飞刀,可是那两个商人的飞刀发得快如电闪,两刀方出,后面的两柄飞刀又相继而来,那两只兀鹰再腾出一爪抓着,兀鹰到底不如武学高手的高明,它们抓着了飞刀,不会还击敌人,大约又给飞刀割伤了少许,在空中呗呗大叫。四柄飞刀还未坠地,那两个商人第三次发出飞刀,但见银光疾射,这两只兀鹰吃过一次苦头,这回不敢用爪再抓,却用翅膀将飞刀扇落,但因此身形也便下沉,似是因为既要塌开飞刀,又要展翅飞腾,两难兼颐,甚为吃力的摸样,说时迟,那时快,那两个商人第四次发出飞刀,但见刀光电射,那两只兀鹰发出悲鸣,倏然展翅,疾飞而去,不敢再惹那两个商人。原来每只兀鹰都被飞刀刺瞎了一目。 那两个商人拾起地上的飞刀和犀牛角,缚好背包,又再前行。李逸也正想起程,忽见前面一骑骏马,迎着那两个商人疾驰而来,马上的骑士用维语大喝道:“留下骆驼,让你们过去。”另两个商人鞭策骆驼向前冲去想以骆驼的巨力撞翻那一匹马,另一个骑士突然堪下马背,双手一按。喝一声:“去!”那匹骆驼竟然给他按着,四蹄屈地,不能前进,将两个商人喇咖两鞭扫下,那个骆子土哈哈笑道:“你们要货还是要性命?”手腕一翻,只是一个照面,另一条赶骆驼的长鞭竟给他劈手夺去。这时李逸方才看得清楚,这个骑士原来是个汉人。那个骑上夺长鞭,反手便是一鞭扫去,鞭声呼响之中,但见那两个花刺子模商人从驼背上腾空飞起,长鞭掠过驼背,那两个商人已倒纵出三丈开外。 李逸暗暗喝来:“好俊的身法!”说时迟,那时快,四柄飞刀已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同时向那个骑士袭来,李逸见过他们的飞刀绝技,料想这个骑士将要大吃苦头,那知心念未已,只见另一个骑士将长鞭打了一个圈圈,假的就卷着了一柄飞刀,随即一抖长鞭,飞刀反弹飞出,“当”的一声与第二柄飞刀碰个正着,两柄飞刀在空中激起了一馏火花,流垦殒石般都掉至草地上了。另一骑士一个翻身,恰好迎着第三柄飞刀,依法炮制,长鞭一圈一抖,又将第三柄飞刀反掷出去,将第四柄飞刀也打落了。 李逸吃了一惊,要知道这两个花刺子模的商人,刚才能用飞刀刺伤兀鹰,刀的锋利和他们的手劲可想而知,如今竟被两个骑士用长鞭卷起,借力打力,这种手法,不但灵巧之极,而拿捏时候,也使得不差分毫,本身的功力,当然远远超乎敌人之上。如此身手,在中原的武林中,也算得是一等一的了。 那骑士挥舞长鞭,步步进逼,那两个商人接连发出飞刀,但见刀光闪闪,鞭影翻飞,刀似穿梭,鞭如怪蟒,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刀飞刀落,片刻之间,已被那个骑士打落了十几柄飞刀,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那两个商人发了慌,将剩下的飞刀一古脑儿全发出去,每人的一只掌心扣着三柄飞刀,两人四掌,一下子便发出了十二柄飞刀,在空中织成了一片刀网。那骑士将长鞭盘头一舞,但听得叮叮当当的声音连珠密响,那条长鞭被十二柄飞刀削过,寸寸断开,其中一柄飞刀,余力未衰,从骑上的肩头斜削而过,饶是他闪避得快,护肩也已给飞刀削掉。 那骑士勃然大怒,猛地喝道:“让你们也瞧瞧我的刀法。”脚尖点地,使个“黄鹤冲宵”的身法,也像刚才那两个商人一般,凌空飞起,就在半空中掣出了一柄钢刀,俨如饥鹰扑兔一般向那两个商人当头剃下。 李逸见这个骑士如此凶狠,不但谋财,兼要害命,不由得动起了侠义之心,急忙跳出大声喝道:“住手!” 可是他发话已经迟了,那骑士的手法快得难以形容,只听得当当两声,那两个商人手上的月牙弯刀先给削断,接着是两声惨厉的呼叫,待李逸赶到之时,那两个商人已经尸横地下。 那个骑士回过头来,喝道:“好,你瞧见了,你就跟他们一同去吧!”泼风般连环三刀疾斫而来。李逸使了一招“龙门鼓浪”,也是一招三式,快捷无论。他的剑乃是大内宝物,但听得当、当、当!三声响过,那个骑士的红毛宝刀损了五个缺口。 李逸有点奇怪,这个人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听他说话的声音,好像是自己的一个熟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骑士的刀法快极,那容得李逸怞空思索,他的红毛宝刀被李逸削个缺口,只听得他“喷”了一声,刀锋一转,择了一个圆弧,登时便是一招“夜战八方”横削出去,霎时间刀光闪闪,竟化成了八口钢刀,从四面八方同时斩来。李逸喝一声“来得好”,横剑一封,一招“金钢护法”,守中带攻,随即变为“横指天南”,挥剑刺出,但听得一片断金切玉之声,一剑在这刹那之间交了八下,因为双方都快到极点,刀剑相交,仅是稍稍沾上,便即掠过,双方内劲相若,李逸的宝剑虽然稍占上风,却也未能将对方的宝刀削断。 转眼间双方已拆十招,李逸抢了先手,着着进攻,但那人的刀法非常严密,急切之间,李逸却也无法取胜,心想:“若不是这几年来,我已将师父和岳父的两家剑法,融会贯通,恐怕还未必是他的对手。”忽听得另一人喝道:“咄,你我都是汉人,你为何替勒子卖命?”李逸道:“你有这身本领,却由何至察外来,做这劫财越货的勾当?青天白日,伤人性命,实是天理难容!是汉人就可以横行霸道么?”话声未了,另一个汉子突然虚晃一刀,飞出圈子,叫道:“你,你,你是李殿下么?”李逸心头一震,同时叫了出来:“你是南宫尚么?”另一汉子哈哈大笑,掷刀于地,说道:“弟正是南宫尚,殿下,你饶恕我!想不到咱们两人,居然还能够在异邦相见!”说罢便要上来拥抱李逸。 原来这个南宫尚正是八年之前,与李逸同在一个晚上,潜入深宫,行刺武则天的另一武士。当年李逸在神武营中,被分派做夕口廷的轮值卫士,和南宫尚正好同住一间房子。后来李逸从他的岳父长孙均量口中,才知道南宫尚的父亲当过太宗皇帝(李世民)的禁卫军副指挥使,他混到长安,和李逸一般,同是怀着国仇家恨,想刺杀武则天的。那一个晚上李逸行刺不成,跳下骊山,而南宫尚也给宫中的卫士发现,李逸逃命之时,正瞧见他被卫士包围,当时李逸还以不能救他而为憾,想不到他也保住了性命。 南宫尚以前是满面虬髯,但现在已是剃得乾乾净净,而且事隔八年,所以李逸一时认不出是他,而李逸也改容易貌,并蓄起了胡子,所以南宫尚也认不出是他。直到双方都出了声,而南宫尚又看出李逸的这一手剑法,两人方敢相认。 他们有过这一段关系,异国相逢,本该是喜出意外,可是李逸刚刚还要替那两花刺子模的商人打抱不平,忽然认出是他,这可就有点尴尬了。 南宫尚哈哈笑道:“当今乱世,人命贱如楼蚁,成王败寇,谁不是杀人盈城,杀人盈野!我杀死了区区两个商人,又算得了什么?”李逸心中不以为然,揖于情面,不好发作。与他重新见过礼后,李逸问道:“南宫兄是几时到北地来的?却何以要杀这两个商人?” 南宫尚道:“我那次行刺不成,幸而逃出性命,本欲去投奔国公的,未到扬州,国公的义兵早已全部瓦解,朝廷缉捕得紧,没奈何只好逃到塞外。但我虽然是亡命天涯,反周复唐之心却未尝消灭。殿下,你是几时来的?可也是有所图谋么?”李逸道:“我的心事已冷。我也是那次行刺不成,逃到此地的,算起来已有八年了。这八年来我一直僻处天山,已无心再问兴亡大事。”南宫尚笑道:“殿下何须心灰意冷,在下便有良机!”李逸道:“有何良机!”南宫尚道:“突厥大汗要兴兵打入中原,殿下你尚未知道吗?”李逸道:“听到一些风声,这与你我有何关系。南官尚道:“怎么没有关系?临朝武氏,篡位多年,皇后旧臣,却大都未曾此机会,理应外会,何愁伪朝不即覆亡!”李逸心头一震,大大不以为然,只因刚刚与他会面!不便再行驳斥。 南宫尚并没有留意到李逸神色的改变,继续说道:“我今日杀这两个商人,也正是为此。”李逸诧道:“突厥要和中国开仗,与这两个花刺子模商人又有什么关连?你何以因此而要杀他们?” 南宫尚道:“突厥大汗兴兵在即,自要招贤纳士,广聘能人。据我所知,各国武士,闻风而来者,已不在少数!大汗就将趁拔青佳节,在王廷开英豪大会。”“拔青节”是突厥一个重大的节日,约当中国的二月中旬,其时春风解冻,牧野草长,突厥百姓,拔草侗畜,大事庆祝,求真神保佑牛羊繁殖,故名“拔青节。”李逸一算日期,即将来到,问道:“南宫兄莫非也想赴会么?” 南宫尚道:“我身为汉人,只怕他们不肯见信,故此除了要请人荐之外,还想觅些进见之礼。殿下,你可知我这几年做甚营生?”李逸道:“你不说我如何得知?”南宫尚大笑道:“我做的便是无本钱的买卖,我逃至此地之一,会合了一批从中原来的江湖勇客,便在塞外干起黑道上的生涯。嘿,嘿,这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岂能长为马贼终老?不瞒殿下,我确是想去赴会。我闻说突厥的太师,其人甚贪财赏,他的儿子又在患哮喘病,多年来,我正为进见之礼在伤脑筋,却喜打听得有这两个羊牯,自侍有点武功,两人一驼,便敢从花刺子模漳来大批贵重的药物,其中也有治哮喘的灵药。药材在突厥甚为缺乏,何况是难得的贵重药材?是以我便单骑追踪,志在劫物,想不至他们竟敢与我拼命,哈,哈,今天只好算他们晦气了!” 李逸想不到南宫尚如此狠心辣手,对他大为不满,暂且忍住。南宫尚问道:“殿下何往?”李逸道:“我也正想到突厥的王廷观光。”南宫尚道:“那好极了!殿下,良机不可错过,何不就与我一道,去见突厥可汗,以殿下的身份,突厥大汗必然大表欢迎,将来推翻伪周武氏,这大唐的宝座,就是殿下所坐的了。” 李逸心中暗暗冷笑,想道:“突厥大汗比你聪明得多,他早已想到要利用我这个人了,何须你来邀我?咱们要推翻伪周武氏,那是另一回事,为虎作怅,助突厥侵略自己的乡邦,岂不成了罪人?”待要把这番道理向南宫尚讲解,心念一动,另有主意,想道:“南宫尚蛰伏塞外多年,他念念不忘重返中原,再图富贵,拥我为君,也不外是攀龙附凤,想恢复家业,重振家声而已。看他的为人,我未必说得服他,反而泄漏了我的秘密。我正要潜入王廷,救出敏儿,何不就着落在此人身上,想个妙法。” 南宫尚见李逸眼光闪烁,似是心思末定,再拜说道:“殿下,这是千载一时的机遇,错过后悔不及,殿下纵不想为天子,难道不想大唐重光吗?请殿下不必再犹疑了。”李逸目光聚拢,盯着他道;“南宫兄,你对唐室忠心耿耿,可佩可佩。我岂不想大唐重光?只是咱们现在还未知道突思大汗的心意,以我的身份,冒味的去,祸福难测!”南宫尚道:“以我想来,突厥僻处西陲,他打进了中原,也难治理整个中国,一定要立先帝的子孙做中国的天子的。殿下何必犹疑?”李逸道:“话虽如此,胡人性情反覆,而且我去求他,亦是有失身份。”南宫尚道:“可是良机不容错过,殿下不如先与我一同前往,待探清楚了大汗的心意之后,殿下再表露身份也不迟。” 李逸目光炯炯,盯着李逸道:“我可以与你同去,只是你得依我一件事。”南宫尚道:“请殿下吩咐便是。”李逸道:“你切不可泄漏我的身份!我要凭我自己的本领,取得突厥大汗的重用,这样将来事成之后,他才不敢看轻于我。”南宫尚抚掌笑道:“大英雄大豪杰,当真是!”李逸道:“还有一层,武则天手下也甚多能人,若然给她知道我在突厥军中,说不定便要遣刺客来杀我,所以我的身份,不但对众君臣不能泄漏,对任何人也不能泄漏!”南宫尚心想如此一来,自己就是李逸最心腹的人了!岂不妙极,当下发了重誓,一口答应。 南宫尚将那骆驼背上的药材搬了下来,将最贵重的和治哮喘的药材捡出,放上自己的坐骑,与李逸策马同行。李逸问道:“你刚才说有人举荐,那是何人?”南宫尚道:“那是我到滇北之后,所结识的一位绿林豪客。”正说话间,只听得背后马铃声响,南宫尚回头一望,笑道:“正好是大哥来了。” 李逸道:“记着,我的名字叫上官敏。切不可再以殿下相称。”南宫尚怔了一怔,随即领悟,李逸既要他遮瞒身份,当然也改姓换名。就在此时,那一骑马已然赶到,只见马上的骑容乃是一个豹头狮鼻的老人,双目甚有威严,手中持着一支三尺多长的旱烟稗,烟锅特大,这时正在吸得滋滋声响,烟锅里发出红光。 南宫尚对这老头甚为敬畏,立即跳下马来,李逸也跟着下马。南宫尚刚道得一声:“大哥,那两个花刺子模商人……”正想报告劫骆驼之事,那老头喝道:“且住,他是什么人?”南宫尚道:“他是我的义兄,名叫上官敏。”那老头道:“哦,你的义兄!做什么的?”南宫尚道:“我想与他同往突厥王廷,图个出身,未曾禀报大哥,请,请!……”老头双目一睁,道:“帮中规例,决无更改,不得多言!”将南宫尚的说话打断,大踏步上前来,李逸甚为诧异,心道:“我又不是他们的人,他讲什么帮中规例?”念头方动,只见那老头忽然换了一付笑脸,伸出一只手来,道:“上官兄,幸会,幸会!”李逸想不透他何以前倔后恭,见他如此客气,只好以礼相见,伸手与他一握,骤然间忽觉一股大力,那老头儿的五指竟似化成钢瓜一般,紧紧抓着他的脉门,李逸吃了一惊,这才知道这老头儿是伸量他的功夫,习武之人,骤遇袭击,反应自是快速异常,李选手掌往外一登,一股内力也顿时传了过去,同时手臂一转,用了一个“卸”字诀,手掌滑似游鱼,从对立的手掌之中滑了出来。 那老头儿说了一个“好”字,随即喝道:“留心接我十招!”旱烟稗倏然抖动,竟是一招极厉害的打袕招数,烟锅碰到他胸口的“揽饥袕”,李逸吞胸吸腹,险险避过,胸前衣服已给溅上了一撮烟灰,说时迟,那时快,那老头儿的烟稗来得有如暴风骤雨,招招都是点打李逸的命门大袕,南宫尚叫道:“大哥手下留情!”那老头儿根本不予理睬,手底丝毫不缓,一招紧过一招。 李逸心中怒道:“这老头儿怎的?如此蛮不讲理,一见面就要取我性命?”他施展了全身本领,好容易避过三招,险象环生,自知空手难以抵御,这时他又分不出心神说话,迫得拔出剑来,施展师门的津妙剑法,以攻为守,一招“龙门鼓浪”横削过去,剑光闪烁,端的有如长江浪涌,滚滚而来,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那老头儿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时而用铁烟锅磕开他的宝剑,时而倒持烟捍,当成点袕撅用,刺他的三十六处大袕,手法快捷无轮。李逸有生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厉害的打袕高手,饶是他津通两派名家的剑法,也仅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击之力。 这老头儿所持的铁烟稗烟锅特大,所装的烟叶要比普通的烟斗多三倍有多,激战了一盏茶的时刻,锅中的烟火尚未熄灭,酣斗之中这老头一儿突然吸了一口,猛地一股浓烟喷出,随即抡圆烟稗,似点非点,烟雾迷离中,竟辨不出他的攻势指向何处。李逸吃了一惊,急忙横剑一封,这一招是他师父尉迟炯毕生心血之所聚,用于防守,端的是风雨不途,但听得一阵叮叮当当之声,有如繁弦急奏,那老头儿忽退出圈子,哈哈笑道:“已满了十招了!阁下武功高强,可算得是当今豪杰!” 李逸插剑归鞘,拱手说道:“多承老英雄过奖,幸而只试十招,再战下去、可实非对手。”那老头儿笑道:“阁下请别见怪,此次前往突厥王廷,相会各方豪杰,阁下既与我们同行,虽然尚未入本帮,也算得是本帮一路,是以小老儿不得不冒昧一试。”李逸这才明白,想必这老头儿乃是一个很有声望的帮主,不屑与不凡之辈同行,故此要伸量他的本领。南宫尚抹了一额冷汗,喜孜孜的说道:“我这位兄弟文武双全,若非相知有素,我怎敢邀他同行?大哥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李逸与那老头儿重新施礼见过,问道:“未请教老英雄高姓大名,贵帮在何处安窑立寨?”南宫尚道:“我这位大哥就是以前名震中原的伏虎帮程帮主!”李逸大吃一惊,心道:“原来是程达苏,幸而他的儿子没有同来。”程达苏的儿子就是以前要抢李逸剑谱的那个程建男,李逸现下虽然已改容易貌,但若是程建男在旁观战,看了他这手剑法,定然可以识破他的来历。 程达苏道:“不怕阁下见笑,伏虎帮实是被一妇人所迫,逼得迁到塞外来的。”李逸诧道:“什么妇人,如此厉害?”程达苏咬牙切齿说道:“那就是千古仅见的妖孽,伪周女主武则天呵!”原来武则天要肃清为害百姓的一些江湖帮会,伏虎帮也在被肃清之列,在中原站不住脚,这才搬来的。南宫尚为了要投靠程达苏,三年前去塞外入帮,现在是伏虎帮的副帮主。 程达苏问道:“阁下复姓上官,不知与前朝大臣上官仪是否一家?”李逸这个化名,乃是因上官婉儿而想起的,至于“敏”字则是他儿子的名字,见程达苏问及,随口便答道:“他是我疏尝叔祖。”程达苏道:“原来如此,怪不得阁下也要亡命边荒。”程达苏疑心稍减,但想到南宫尚从未对他说过有这样一位有本领的结拜兄弟,心下仍是不能无疑,一路上试探李逸的来历,李逸小心应对,幸而未露破绽。 当晚在草原宿营,程达苏絮絮不休与他谈论武功,谈到深夜!尚无倦惫,谈兴正浓,程达苏忽然说道:“阁下的那柄剑真是神物利器,可否借来一观?” 李逸本来不愿,但怕他更起疑心,只好解下佩剑,程达苏接了过来,拔剑出鞘,但见一碧寒光,极限生既,程达苏伸出手指,在剑脊上轻轻一扣,锋锅声响,宛若龙吟,程达苏喷啸称赏,赞道:“好剑,好剑,真是一把宝剑,怪不得老夫的铁烟稗也给它留下了几道剑痕!”把玩片刻,忽地失声叫道:“咦,这好像是大内之初?”原来他发现了剑柄上盖有“秦王府”的拴记,李世民未做皇帝之前,封为“秦王”,这把宝剑既然盖有“秦王府”的标记,纵使不是李世民自用的佩剑,也当是他的大内藏珍。 李逸早已想好,从容答道:“不错,这把剑正是太宗皇帝赐给家叔祖的,当年太宗皇帝在春华殿招宴群臣,观赏剑舞,家叔祖即席赋诗,应对称旨,皇上乃将这把宝剑赐给了他,家叔祖见我性喜习武,又将这把剑转赐给我。”上官仪乃是当朝一品,皇帝赠他珍宝,原也不足为奇,但程达苏想到上官仪乃是文臣,虽说是因咏“剑舞”而得赐剑,于理亦通,但究竟不合他的身份,心中又多了一种疑团! 李逸亦自心中惴惴,正待收起宝剑,程达苏忽地双目一张,喝道:“帐外是谁?”话犹末了,只听得一声裂帛,帐幕撕开,有人大声喝道:“你这三个投朗叛国的坚贼,吃我一刀!”三柄明晃晃的飞刀,便从帐幕的裂缝飞了进来,分取三人,李逸横剑一削,将飞刀削为两片,南宫尚闪身躲开,程达苏则有意卖弄武功,伸指一弹,锋的一声,将飞刀弹出帐外,反袭敌人。 程达苏冷笑道:“想必是武则天派来的人,南宫尚,你替我把他杀了。”程达苏末曾出去,那人已抢进来,一刀向南宫尚劈下,程达苏霍地一个“凤点头“,立刻使了一招“穿花手”,反扣他的脉门,那人刀法津奇,身法灵敏,南宫尚擒不着他,反而给他连劈三刀,几乎斫着,程达苏喝道:“出帐外打去,休得扰攘老夫!”连发两次劈空掌,掌风激荡,迫得那人几乎立足不稳,大大吃惊,心道:“这个纵横江湖的伏虎帮帮主,果然名不虚传!”在帐中立不住足,只好跑出。 这时李逸与南官尚都已认出了来人的面目,原来就是那个以前假作反对武则天,骗过李逸的那个神武营卫士白元化,他的飞刀绝技,在武林中可算一绝,比之昨日那两个花刺子模商人,那是高得多了。 南宫尚喝道:“好呀,白元化你这小子,我正想找你算帐,你却自投罗网来了!”追出帐外,解下了围腰的软鞭,一手持鞭,一手持刀,与白元化恶斗,两人武功相若,登时打得个难分难解。白元化扬声叫道:“泰兄快来,南宫尚这歼贼在这里了!” 这时程达苏和李逸都已走到帐外观战,程达苏冷笑道:“我伏虎帮迁到塞外,已算得是怕了你这个妖妇了,你却还放不过我,万里迢迢的派人来追踪我么?好,我倒要看看你派来的是些什么人,有多大的本领?”他口中所骂的“妖妇”,指的当然是武则天。李逸暗暗好笑,看程达苏这样裁指痛骂的神情,就好像武则天站在他的面前一般。李逸心道:“武则天虽然夺去了李氏的江山,她却真是个有才干的女人,程达苏咒骂她作妖妇,未免太无聊了。” 白元化高声叫唤,他的同伴却还未露踪影,南宫尚用左手刀舞开“五虎断门刀法”封住全身门户,阻遏了白元化的攻势,右手长鞭挥舞,拦住了他的去路。双方又激战了十余招,南宫尚稍稍占得上风,但白元化的刀法仍然丝毫未乱。程达苏皱眉道:“南宫尚怎么连这个小子也收拾不来?” 就在此时,只听得草原上马蹄声响,一骑马远远奔来。白元化大喝一声,蓦然间长刀一劈,将南宫尚冲得斜身闪避,立刻夺路奔出,南宫尚喝道:“哪里走!”如影随形,跟踪急上,长鞭抖动,鞭梢卷到了他的衣角,白无化蓦地喝一声。“着!”反手便是三柄飞刀,南宫尚料不到他发刀的手法竟是如此迅捷,百忙中使了一个“铁板桥”的身法,腰向后弯,但听得“恻”的一声。两柄飞刀从他面门飞过,第三柄飞刀斫中了他的额角。李逸方道南宫尚要糟,忽听得一声尖锐的笑声,紧接着“咯咯”一声,倒在地上的竟然不是南宫尚而是白元化,原来是程达苏暗中发出了一粒铁莲子,打中了白元化的袕道。 就在此时,那骑马已飞奔来到,马上的骑客是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汉子,但见马未停蹄,他便在马背上使了一个“一鹤冲天”的身法,凌空飞起,在半家中挽了一个剑花,立即便是一招“鹰击长空”,向南宫尚当头刺下! 这刹那间,李逸如受雷震,惊骇万分!这一招“鹰击长空”,正是他岳父长孙均量所创的峨嵋剑法,看清楚了,这个汉子不是别人,正是李逸妻子长孙壁的哥哥,长孙均量的儿子长孙泰! 李逸做梦也想不到是他,长孙壁曾经告诉过他,那一晚在腕山山脚,长孙均量和她兄妹二人碰到了恶行者与毒观音两个大魔头,长孙泰中了恶行者的毒掌,又被毒观音打了一篷透袕神针,最后他舍命抱着了恶行者,早已与恶行者同归于尽,在长孙壁的心目中,也早已把这个哥哥当作死了,怎的还居然活在世间?这还不算奇怪,长孙均量一家都是痛恨武则天做皇帝,发誓与武则天不共戴天的,白元化是武则天派来缉捕南宫尚的人,长孙泰却怎么会与他同在一起,反而与他的世兄南宫尚为敌? 但听得“当”的一声,火花飞溅,南宫尚的钢刀已被削了一个缺口,惊诧之极,失声叫道:“你,你不是长孙兄么?”要知长孙均量做太宗皇的殿前检点之时。南宫尚的父亲正是他最得力的部下,当年,带引长孙泰兄妹到缅山山脚接应李逸的也正是南宫尚,如今突然见长孙泰踊到,南官尚焉能不大为惊奇? 长孙泰喝道:“南宫尚,念在你我两家的交情,你随我回转长安,我可以替你向天后求恕!”南宫尚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叫道:“什么,向天后求恕?你,你是投靠了武则天啦!”长孙泰道:“人各有志,你愿投顺武则天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着。但你要投顺突厥可汗,这我却非管不可,如今只有两条路给你选择,一条是你将功赎罪,与我把这老贼擒了,押回长安,另一条是你跟这老贼走,咱们兄弟恩断义绝,凭着手中刀剑,决个死生!”长孙泰口中的“老贼”,指的当然是程达苏,程达苏哈哈笑道:“无知小辈,妄出大言。好呀,南宫尚,你选择吧,你听他的话,就与他一齐上来,你听我的话,就与我一刀将他杀了。” 南宫尚一来是畏惧程达苏,在他积威之下,不敢不从。二来他以前行刺过武则天,绝不相信武则天会宽恕他,三来他想投靠突厥可汗之心已非一时,长孙泰只凭着三言两语,又焉能打动他?只见他呆了一呆,突然一咬牙根,朗声说道:“程大哥,我当然听你的。”猛地一刀劈出,长孙泰大怒,一个盘龙绕步,侧身闪开,长剑一挺,分心便刺,喝道:“好!你既甘心为虎作怅,休怪我手下无情!”剑光霍霍,立即展开了一派进手招数。 李逸正自心神不定,忽听得程达苏说道:“上官兄,我看这小子的剑术颇是不凡,南宫尚可能不是他的对手,但比起你来,却还有所不及。”言下之急,不问可知,乃是想请李逸出手。李逸装作不懂,淡淡说道:“程帮主过奖了。”程达苏见他珠无动手之意,疑心更大,就在这时,只听得又是“当”的一声,但见南宫尚的左手已被长孙泰削断,只剩下右手的一条长鞭,挡不住长孙泰的攻势。 长孙泰剑势如虹,步步进逼,猛地喝道:“祸福无门,由人自招,南宫尚你尚未侮悟么?”一招“屋汉浮搓”,剑尖直指到了南宫尚的咽喉,正要喝南宫尚投降,忽地一般浓烟迎面喷来,南宫尚趁此时机,倒纵出三丈开外,烟雾迷漫,长孙泰一剑剁空,只听程达苏已在他耳边冷笑说道:“叫你见识老夫的本领!”好个长孙泰,居然临危不乱,身躯一矮,反手一剑,正好挡着程达苏的铁烟锅,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程达苏的功力深厚得多,这一招长孙泰虽然挡过,虎口亦已被震得酸麻! 程达苏用铁烟斗喷烟打袕的功夫,乃是武林一绝,他一出手便用上这门绝技,实是想在照面之间,便将长孙泰击倒,岂知仍给长孙泰格开,程达苏也不由得心中一凛,不敢过份轻敌。当下将烟捍一抖串成小花枪用,向前一戳,抖起了碗口大的枪花,片刻之间,连袭长孙泰左右两胁的六处袕道。长孙泰移形换步,用了一招“白鹤亮翅”以快打快,瞬息之间和他的烟捍接触了六下,虽然给程达苏迫得连连后退,可是程达苏也未能刺中他的袕道。 程达苏又吸了一口浓烟喷出,笑道:“你的剑法尚称不俗,可是谅也难挡满十招。”长孙泰怕他暗算,抢到逆风之处,横剑一封,程达苏如影随形,长孙泰前脚落地,程达苏后脚便到,烟捍又敲到了他的后心。长孙泰急使“倒踩七星步”,左脚右滑,剑随身转,反手一招“倒洒金钱”,剑光闪烁,既救败招,复截敌掌。程达苏数道:“三招”,烟捍向上一挑,寻瑕抵隙,再刺长孙泰肋下的“魂袕门”,紧跟着又是一口浓烟喷去。 李逸凝神观战,心道:“一别八年,长孙泰的剑术亦已大有进境,可是却难挡满十招。”程达苏本是中原第一点袕功夫,在五十岁以前,用的兵器是点袕撅,长达三尺六寸,比其他各派的兵器都长得多,武林中有句话说,点袕的兵器乃是“一寸短,一寸险”。他的说法则是“一寸长,一寸强”所以不论兵器与手法,都与各家各派大不相同。到了五十岁之后,他改用铁烟捍点袕,烟捍的长度也是三尺六寸,可以当成点袕撅用,但因为可以喷拙浓烟迷人眼目,比起长点袕撅更为厉害。长孙泰的剑术虽然不错,可是一来功力不及,二来又不懂应付他这种点袕的怪招。不过几招,果然便给程达苏杀得手忙脚乱。 激战中长孙泰一剑刺出,扎了个空,脚尖点地,身形立即向后倒纵,他这一招本来是“以进为退”的。岂知连这一招也早在程达苏意料之中,但听他一声喝道:“往哪里走?”程达苏窜起一丈多高,俨如飞鹰扑兔,铁烟锅照着长孙泰的顶门打下来,若然打中,长孙泰焉有命在? 这在这绝险的关头,忽见寒光一闪,“当”的一声,李逸忽然一剑飞来,架住了程达苏的烟捍,程达苏厉声喝道:“你干什么?”就在这刹那间,但见长孙泰双膝弯曲、身子也软了下去。原来程达苏的烟斗虽然没有砸中他的顶门,鞋尖却已踢中了他退弯的“白市袕。”李逸见他点袕的功夫如此厉害,暗暗心惊,定了定神,说道:“程老帮主,留个活口不胜于将他打死吗?”南宫尚当然要帮李逸说话,也说道:“禀大哥,此人是长孙均量的儿子,咱们不妨暂时让他活命,问问他口供。”程达苏道:“也好,你与我将他缚了,押进帐来。” 南宫尚道:“还有一个呢?”他指的是白元化,程达苏道:“他给我打中了关元袕,非过十二个时辰,不能自解,暂时不必理他。” 南宫尚将长孙泰双手反缚,推进帐来,程达苏通了口通烟斗,重新装满烟叶,怞了几口烟,喷出一圈圈的烟雾,冷笑问道:“你真是长孙均量的儿子么?”长孙泰本来打定主意,不管他问些什么,都闭口不答,但听他如此一来,劈头就提及他的父亲,不禁怒火上升,睁眼怒道:“你这老贼敢辱及我的父亲?”程达苏冷笑道,“哈,你还知道有父亲吗?哼,哼,那是你自辱及先人,我程达苏对长孙大人却是钦佩得很。”长孙泰道:“我怎的辱及先人?”程达苏道:“长孙大人一生尽忠唐室,料不到有你这样的不肖儿孙?”长孙泰大怒道:“我怎样不肖了?”程达苏道:“你的父亲与伪周武氏誓不两立,你如今却甘心做武则天的奴才,岂非不肖?” 长孙泰生性耿直,被程达苏激怒,禁不住把本来不想说的说了出来:“这老贼实是我父亲仇人的党羽,亏你还敢厚着脸皮说钦佩他。我父亲不但是唐室的忠臣,他也是为国为民的义士,你这厮要去投奔突厥,我父亲若是知道,也定然不能饶你。”程达苏冷笑道:“你父亲若还在生,他定然会重重教训你,可惜现在你我都不能将他起于地下,问他心中的真意了,那也由得你胡说八道吧。这个暂且不提,但你说我是你父亲仇人的党羽,这却又从何说起?” 长孙泰面色突变,身躯战抖,颤声说道:“什么?我的爹爹,他,他已经死了?”程达苏冷冷说道:“不错,长孙大人在八年之前早已死了,他是被武则天的大内卫士杀死的,死在靠近边关的甘凉方道之中,要是他不死,他也一定是投奔突厥的!”长孙泰一咬牙根,忍着眼泪,仰天喊道:“爹爹,你死得好苦呀!你一直被人蒙在鼓里,直到临死之前,还不知道你的仇人是何等样人?”李逸心头一凛,想道:“原来程建男拦劫我岳父的灵车,与抢夺我岳父剑谱之事,他早已告诉他的父亲了。幸而我现在改容易貌,程达苏他看不出来。长孙泰说的这话却又是何所指呢?” 只听得长孙泰继续喊道:“爹爹啊,你生前一直莫名其妙,不知恶行者与毒观音那两个魔头何以要下毒手害你?你只当是武则天派他们来害你的,岂知他们正是天后的敌人所定下的诡计,要他们假借天后的名义前来用毒手伤你,为的是要你一生怀恨天后。最后还请出他们的师父天恶妖道来暗算你,这手段与他们暗杀太子贤的手段如出一辙,可叹你却一直被蒙在鼓中。” 程达苏冷笑道:“一派胡言!”李逸却知道长孙泰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心中想道:“这些事情想必是他投顺武则天之后才知道底蕴的。可是他又何以会柑信武则天的话呢?”心念未已,只听得长孙泰又道:“程老贼,你敢说你不是天恶道人的党羽吗?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和你这一伙人,广招中原的江湖败类,要去投奔突厥,天后早已知道得清清楚楚了,她说你们反对她那还情有可原,叛国投敌则是罪无可恕!南宫尚,想不到你也受他们所愚。你们若不及时回头,将来悔之晚矣!” 程达苏怒道:“我说你才是至死不悟!你背父投敌,卖友求荣,罪不容诛,吃我一掌!”手掌抬起,缓缓向长孙泰顶门拍下,长孙泰神色不变,冷笑说道:“老贼,你要杀便杀,何必装模作样!你今日杀我,明日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程达苏冷笑道:“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么?”手掌拍下,忽听得“蓬”的一声,李逸突然伸手,接了他的一掌。程达苏双眼一翻,冷冷说道:“上官老弟,你怎么老是庇护这厮?” 李逸道:“程老帮主,你问问他还有几个同伙?”程达苏道:“对,对”,骈指如戟,指着长孙泰问道:“快说实话,武则天除了派出你和白元化之外,还派了些什么人来?你敢不说实话,我用分筋断脉的手法,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分筋断脉手法,乃是江湖上一种处置仇敌的最厉害的毒刑,程达苏是点袕名家,这种毒刑正是他所擅长的手段。李逸也不由得心中一凛,想道:“我欲保泰哥,反而提醒他了。这种毒刑,比死更为难受,说不得只好和他反面了。” 但听得长孙泰哈哈笑道:“天后陛下高手如云,你一杀我,杀你的人也就马上来了!”程达苏冷笑道:“当今之世,能够杀我的人也实在有限得很。你说说看,是什么人。”长孙泰神色倔傲,闭口不答。程达苏道:“好,待我看你的骨头是不是铁打的?”正要施刑,李逸说道:“程老帮主,不如将他留下,作为人质,纵有什么高手到来,他们也得投鼠忌器。”程达苏傲然冷笑道:“程某纵横江湖五十多年,岂曾怕过人来?何须用这种手段?” 长孙泰忽然面色大变,冲着李逸喝道:“好呀,原来你也是和他们一伙,你,你……”原来他这时已听出了李逸的口音,李逸心头大震,就在此时,程达苏一声冷笑,双指戳到了长孙泰的太阳袕上,李逸方在惊恐之中,程达苏的点袕手法迅如闪电,李逸要救已来不及,正道要糟,忽听得咕咚咕咚两声,倒下去的竟然不是长孙泰,而是南宫尚与程达苏!——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二十一回 大漠深宵逢旧识 这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大出李逸意料之外,正自惊愕,忽听得长孙泰叫道:“李公子,刚才我错怪你了,原来你并不是他们一伙,怪不得几次三番救我,现在又杀了这两个坚贼。” 李逸犹如坠入了五里雾中,诧道:“什么?这两个人不是你的同伴杀的吗?”俯身察看,在程达苏与南宫尚的脉门、顶日报、背心百会三处袕道一探,说道:“咦,这更奇怪了,他们还没有死,是给人用梅花针打了袕道。”试想程达苏乃是江湖上公认的第一点袕高手,竟被来人无声无息的打了袕道,这人的武功之强,岂非是不可思议! 长孙泰更是惊奇,说道:“我只道是你干的,怎么不是你吗?”李逸道:“你刚才说还有高手,随后就来,那,那……”长孙泰笑道:“那是假的。我是故意吓一吓这个老贼的,和我同来的只有白元化一人。” 李逸急忙走出帐篷,草原上杳无人影,连白元化也不见了。白元化被程达苏用独门手法点了袕道,断不能走动,分明是有高手将他救去了。李逸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想道:“这个人用梅花针点了程达苏的袕道,又将白元化救走,却何以不肯露面,他不是长孙泰一路的人,又何以暗中助他?” 李逸疑团塞胸,走回篷帐,解开长孙泰的束缚,说道:“今晚咱们都是邀天之幸,得以死里逃生,这位异人不肯露面,只有他日再图报答了。泰兄,想不到你我在此相逢,我正有话要和你说。” 李逸正待把他和长孙壁成婚的经过告诉长孙泰,长孙泰急不及待,已捻先说道:“我也正有要和你说,我是受了一个人郑重嘱咐,来找你的。” 李逸摇了摇头,说道:“你不必说,我也知道你的来意,你是奉了武则天之命,要找我回去的吗?我若肯投顺她,当年也不至于万里迢迢,投到塞外来了。人各有志,我实是不愿在武则天的手下做官,请你不要勉强!” 哪知长孙泰也摇了摇头,笑道:“你猜错了,我不是奉天后之命来找你的,是你的一位青梅竹马的朋友,而是最懂得你心事的人,托我来找你的。”李逸颤声问道:“谁?”长孙泰极不自然答道:“是上官婉儿!” 李逸心头一沉,喃喃说道,“是上官碗儿?是上官婉儿!”心道:“这么多年了,原来她还没有忘记我。可是她怎会托长孙泰来呢?”只听得长孙泰继续悦道:“婉儿她知道你是不会回去的,可是为了她的原故,她希望你能够回去一次,她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她向你保证,天后绝不会勉强你做官的,你到了长安,愿留便留不愿留便走。婉儿,她所盼望地只是要见你一面。” 李逸问道:“婉儿是武则天的记室(按:相当于今之秘书)。身处深宫,你能够和她时常见面吗?”长孙泰道:“虽不经常,每个月能见她两三次。我现在是天后的大内宿卫。”李逸苦笑道:“这可真令我想像不到,武则天会信任你。而你也居然会做了护卫武则天的人。”长孙泰道:“这样的变化,连我也是始料不及。你还记得八年之前的一晚,入官行刺天后。我和爹爹妹妹在骑山山脚接应你的事吗?”李逸道:“我怎么会不记得?听壁妹说你那晚受了重伤,我们真为你担心,幸而咱们都平安无事,如今竟然还能重见。” 长孙泰听李逸提起他妹妹的时候,口气甚是亲爇,有点诧异,却不便问他,继续道:“不错,我那晚被恶行者打了一掌,又中了毒观音的透袕神针,自己也以为是必死无疑,哪知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极舒服的床上,室中的布置装饰都不是普通人家有的,更奇怪的是婉儿侍我在的身边。”李逸道:“那是婉儿将你救入宫中了。”长孙泰道:“她本来要救你的,不想却救了我,天后派她最高明的御医给我医治,其中有一个金针国手夏侯坚的弟子,得了他师父五年的功夫,给我医了三年,我才完全恢复。”李逸道:“你感激武则天医治你的恩德,所以做了她的护卫?”长孙泰道:“不是。我是听了婉儿的话,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真相;同时在那三年之中,耳闻目睹,多少也知道了一些天后的为人,所以在病好之后,我才自愿做她的卫士。”李逸心中暗暗叹息,想道:“武则天竟能令到她的仇敌为她效忠,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我想恢复唐室,看来那是无望的了,只怕要太宗皇帝重生,才是她的对手。” 长孙泰道:“那些打着旗号,说要惭复唐室的人,其实十之八九,都是各有各的野心,像裴炎他就是自己想做皇帝的,你知道吗?”李逸道:“我早已知道,所以我现在亦已心灰意冷。嗯,咱们不谈这些争权夺位的事情,我只想听听婉儿的消息。” 长孙泰极力压抑自己,但仍然不免显露出一点痛苦的神情,歇了一会,继续说道:“你是知道的,婉儿她七岁之时来到我家,十四岁离开,我看着她长大,我一直是将她当作亲妹妹一样看待的。”李逸道:“我听婉儿说过,她对你也很尊敬,当如兄长一般。”长孙泰道:“我做了天后的卫土,又与她相处了八年。我发现她心中爱慕的另有其人,那就是你。”李逸沓笑道:“是我?”其实这也是他早已知道的了。长孙泰道:“她说你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她天天在盼望你回去。她还想听你的琴音,读你的诗句。”李逸又苦笑道:“她知道我是不会回去的。”长孙泰道:“可是为了她的终身着想,我劝你无论如何,也要回去见她一面。” 李逸脸色苍白,颠声说道:“不,不,泰兄,你听我说,我不,不……”他隐忍不住,正要向长孙泰吐露,他已与长孙壁成婚,不可能与上官婉儿结合了。长孙泰却抢着说道:“请你别先拒绝,先让我说!”声音突然提高,显见甚为激动,李逸怔了一怔,只听得长孙泰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实在是喜欢婉儿的,但因为她做了武则天的记室,你又恨极了她。”李逸摇摇头道:“不,不是。”他最初确是恨婉儿的,但经过了这么多年,这怨恨也的确消减了。”长孙泰道:“我不是劝你娶她,但你要知道她是在等着你,你看这是她托我捎给你的一封信,她说她有一首诗是你以前很喜欢念的,她现在亲笔再写给你,问你还记得吗? 李逸打开了信,轻轻念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盾。”他当然记得,这是他和婉儿在江湖上重逢之后,婉儿曾经给他念过的那一首诗,这些年来,他一直压在心底,即在无人之处,也不敢拿来背诵。如今重读,回忆前情,禁不住一片怅悯。这一首诗是上官婉儿以前写来怀念他的,现在读来,更觉切合,“但怅久离居!”是的,分离之后,不知不觉之间,一晃就八年了呵! 长孙泰缓缓说道:“现在你明白了吧?她一直在等着你呵!她若得不到你确实的消息,她是不会再嫁人的。纵算你不能与她结合,也该让她知道,好死了这条心。你永世不回去见她,那不是累了她的终身吗?”长孙泰性情坦率,想到什么就毫无顾忌的说了出来,李逸心中一动,他以前听上官婉儿说过,隐约知道长孙泰对婉儿情有所钟,心道:“原来他自愿请求武则天派他出塞,不但是为了婉儿,也是为他自己。”于是说道:“我是不会回长安去了,你回去告诉她吧,她若是有了合适的人,我也盼望她早日终身有托。你说,她有要紧的事情找我,就是要等我为她决定吗?好吧,那你就告诉她,早在八年之前,我就祷告苍天,保佑她能够找到另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了!” 长孙泰一片迷茫,叫道:“我不懂你的意思,她那样渴望见你,为什么你不愿见她?我也不知道她说的要紧事情是指什么,但我知道的是她一天比一天慌悻!” 李逸喃喃说道:“为什么我不愿见她,为甚么我不愿见她?”忽地跨上一步,紧握着长孙泰的双手,说道:“有一件事情你未知道,我们以前又不知道你的音讯,没法禀告,我和壁妹成为夫妇,至今已有八年了!”长孙泰身躯一颤,道:“什么,你和壁妹早已成亲了。”李逸道:“不错,我们是禀承令尊大人的遗命,不待服满,便成亲的,现在我们的孩子也已有七岁了!” 长孙泰惊喜交杂,却又有点难以为情,心道:“我只道他喜欢婉儿,原来早已是我的妹夫。”当下重新见过娘舅之礼,彼此祝贺。 李逸笑道:“你与婉儿相处的日子比我长得多,你当然知道得比我清楚,她确实是个好姑娘。我愿望你们也成为夫妇。”长孙泰有点尴尬,说道:“不瞒你说,我是喜欢她的,只怕配不上她。大约在半年之前,有一次我见她的神情忧郁,曾悄悄去问过武郡主,就是你认识的那位武玄霜姑娘,问婉儿到底为了何事。郁郁寡欢?她笑说女儿大了,当然会想到终身的问题,她心中委决不下,正自烦恼,你不要惹她。” 李逸突然从长孙泰的口中听到“武玄霜”的名字,不觉又是心头一震,要知武玄霜是和他有过恩怨纠缠,而又是他最佩服的一个女子,当年他曾经想过在婉儿与武玄霜之中选择一人,那时,他的心上压根儿还未有长孙壁的影子呢,长孙壁后来突然闯入,实是他始料之所不及。虽然他现在很爱妻子,但有时也会暗中想想,是不是当年因为自己委决不下,而这两个人又都没有和自己结合的可能,为了摆脱烦恼,这才心灰意冷,遂和长孙壁结了婚呢?而并不是单单为了她父亲临死嘱托的原故?每当想到这个问题,他就觉得有点愧对妻子。 幸而他不知道武玄霜也到了塞外,要不他恐怕更要心绪不宁了。当下定了定神,说道:“那么,听这位武姑娘的话,婉儿她已在思量她的婚嫁问题了,虽然委决不下倒底是件好事,你正应该欢喜呢!”长孙泰的心思不如李逸灵敏,想了一会,方始明白他话中的寒意,心道:“不错。婉儿既在为婚事思量,而又委决不下,那么,纵使她仍然欢喜李逸,最少心中也有我,他一厢情愿,以为婉儿是要在李逸与他之中选择一人,现在李逸既已成亲,那当然非他莫属,这祥一想,心上愁云尽去,不觉喜上眉梢。 李逸问道:“那位武姑娘怎么样,结了婚没有?”他本来是怕提起武玄霜的,却又禁不住不问,长孙泰道:“未听说过,大约未曾结婚吧。她在外面的时候多,虽是天后的侄女,一年却难得有几次进宫。”李逸不觉又是心头一震,想道:“玄霜的年纪比婉儿还要大好几年,尚未结婚,难道,难道,她也是像婉儿那样在等待我吗?” 长孙泰道:“我听婉儿说,天后己有意思在百年之后,将帝位传给卢陵王,仍然是你们李家的天下,你可以回去了吧?”这个消息虽然颇出李逸意外,但他想一想,仍然说道:“还是不回去的好。” 长孙泰道:“你不回去,我也不敢勉强你。但你为什么与这个程老贼一道,难道也是想去投奔突厥么?” 李逸道:“我虽反对伪周武氏,却还不至于投奔突厥。我和程达苏他们一道,乃是想借助他们之力,潜入突厥王廷!”长孙泰道:“这却为何?”李逸:“这是为了你外甥的原故。”当下,将武士掳走他的儿子,威胁他投顺突厥大汗等事情对长孙泰说了。长孙泰心中想道:“怪不得婉儿会欢喜他,原来他与婉儿,除了性情相投之外,对于大是大非,也还分得清楚。” 长孙泰道:“这次突厥准备兴兵入寇,天后早已得知风声,边关防卫森严,可以无虑。所可虑者,有一班武林败类,和一些不明大义的皇唐,大臣也纷纷投奔突厥,却是不可不防。我这次就是奉了天后之命,专为缉捕程达苏与南宫尚来的,现在你既然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我就让他们多活一时吧。”李逸道:“听你刚才所说,天恶道人和灭度神君等人,也都投到突厥来了,据我所知,这些人的武功实是不可小视,只怕武则天神武营中那三大高手,也还比不上他们。”长孙泰道:“天后是否另外派有能人,我不知道。和我同来的则只有白元化一人。”李逸本来是想从侧面打听一下,问问武玄霜是否会来,见长孙泰并不知情,不便再问下去。 长孙泰道:“壁妹呢?”李逸道:“我不愿意令她冒险,所以让她围在天山。”长孙泰问了一些他八年来的生活情形,又问了他一些关于妹子的情况,从李逸的口中可以听出,他们夫妇之间甚为思爱,长孙泰也就放下了心。 天将破晓,早起觅食的兀鹰,已在帐幕上振翼飞腾,飞过之时,带起了一股风声,草原上的人家,听到这种声音,就像中原的人家听到鸡鸣一样,知道黑夜将逝了。长孙泰道:“时候不早,我该走啦。”李逸道:“你今后行止如何?”长孙泰道:“我先要找到白元化,然后也许会到突厥王廷。若是事情已了,我也愿到天山探望你们。” 两娘舅冗手道别,李逸将他送出帐外,陪他在周围察看一番,并末发见陌生人的足印,白元化的影子也依然不见。李逸心中想道:“这位异人只救走了白元化,却不理会长孙泰,难道他已知道长孙泰与我的关系,也知道我有话要和上官婉儿细说么?” 李逸送走了长孙泰之后,回到帐中,详细在程达苏与南宫尚的身上察看,程达苏是给梅花针打入了“关元袕”,南宫尚则是被打入了“风府袕”,这是一种独特的打袕手法,要替他们解袕,必须先用磁石将梅花针吸出,可是李逸却并不备有磁石,想到程达苏乃是点袕名家,便去检查他那盛暗器的皮囊,果然找到了一块磁石。 李逸拿起磁石,走到程达苏身边,心念忽转,改了主意,将程达苏暂时搁下,先替南宫尚治理。 解开衣裳细看,只见南宫尚的“风府袕”上有两个极细小的针口,想是那个施放暗器的异人.怕一枝梅花针的力量不够,所以用上了两口。李逸将磁石在钉口之处轻轻一转,把两枚梅花针吸了出来,趁着南宫尚尚未曾清醒,立刻将他的两个针口弄大,连成一个,随即拈起了一根梅花钎,在自己胁下的“玉龙袕”一刺,但却故意不刺正袕道,稍稍偏旁了一两分。 李逸先替南宫尚解了袕道,南宫尚睁开眼睛,见李逸在他身旁,而长孙泰则已不见,惊诧之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李逸道:“咱们都受人暗算了,你可瞧见来人的面貌吗?”南宫尚:“没有呀。”李逸道:“我倒在地上,迷迷糊糊中好似觉得有一个人走进来,以后就不醒人事了。”南宫尚有点疑心,说道:“李兄,你的功力比我高得多,我方自觉得有人暗袭,便立即不醒人事了。”他本来有点疑心是李逸暗算,但转念一想,李逸是唐室王孙,他决没有反而帮助敌人之理。 李逸道:“程老帮主一路之上似乎对我有点疑心,但我的身份,未到时候,却又不便向他吐露,你替我遮瞒些儿。”南宫尚道:“这个当然。”他心中暗喜李逸对他的信任,但却也另外起了一个疑团:“莫昨是他念在长孙泰父亲的份上,怕程大哥加害于他,故此将我们暗算,好把长孙泰放走?其实他若有这个主意,尽可以与我明言,我也不一定要害长孙泰的。” 李逸接着替程达苏解袕,程达苏的功力深厚,果然非比寻常,李逸刚刚将插在他“关元袕”上的两枚梅花针吸出,他便立即醒转,不待李逸替他解袕,便即运气冲开,倏地一个翻身,蓦然跃起,反手一扣,扣着了李逸的脉门。南宫尚大惊失色,叫道:“大哥,你干什么?”要知南宫尚虽然对李逸世暗暗起疑,但他为了前程,究竟是帮着李逸。 以李逸的武功,本来可以挣脱,他却丝毫不加抗拒,故意作出惊恐非常的样子,颤声说道:“大哥,大哥,我是来替你解袕的呀!” 程达苏一声冷笑,撕下了他的衣衫,一看看到了他“玉龙袕”旁边的针口,疑心稍减,说道:“哦,原来你也给敌人打了袕道了。”南宫尚道:“的确是有外人偷袭,我在迷迷糊糊中也似曾听到人声。”程达苏心想:“他的本领虽然高出南宫尚许多,但要暗算我,谅他还没有这样本领。”想了一想,将李逸放开,喝道:“南宫尚,你过来!”南宫尚惊道:“大哥,大哥,我也中了敌人的梅花针呀!” 程达苏道:“给我看看。”撕开他的衣襟,点点头道:“不错,是风府袕上中了一枚梅花针,晤,这枚梅花针打得很厉害!”李逸道:“幸好程帮主随身带有磁石,可是我的手法不大熟练,结果还是要剜开少许皮肉,才能够把这口针取出来。”他是怕针口太大,程达苏见了起疑,故此加以解释。程达苏道:“你懂得用磁石吸针,又懂得解袕,也算得是个行家了?” 程达苏在地上捡起了四枚梅花针,端详了好一会,问道:“你们瞧见敌人的面貌么?”李逸与南官尚同声答道:“只是听见声音,便立即昏迷了。”程达苏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原来他连敌人的声音都毫无觉察。李逸与南宫尚的武功都与他相差颇远,何以反而是他们听出了敌人的声息,这一点本来足以令程达苏起疑,幸而李逸布置得非常巧妙,程达苏刚一起疑,便立即想到:“敌人进来偷袭,当然首先是要对付我,其次是南宫尚,再其次才是这个上官敏。我先中了两枚梅花针,他们然后各中一枚,上官敏的轻功很好,故此打歪了少许。”他凭着数十年的经验,自以为推断不错,于是对李逸的疑心也就因之消除。 当下程达苏笑道:“幸亏这个偷袭的敌人,他用梅花针打袕的功夫,还未到最上乘的境界,打上官敏兄的那枚梅花针,竟在他的玉龙袕旁边偏开两分,要不然咱们现在还没有人搭救呢。我刚才是为了查察敌人的手法,上官兄,你不要多心。”李逸松了口气,连道:“不敢”。 其实这是程达苏的自我解嘲,他端详了那四枚梅花针,针长只有七八分,比普通的缝衣针还要幼细得多,有这种份量极轻的梅花针打袕,而且最少是在三丈之外打来(因为若在三丈之内,凭他的本领,定能觉察)。这份功夫,他自问也不能够,他一向以为自己点袕、打袕的功夫是世上无双,人间第一,岂知还有人高出他上,焉能不令他暗暗惊心! 程达苏恨恨说道。“这个人也算得是个打袕的高手了。只是行动却未免不够光明磊落,可惜不知是谁,我倒想和他好好的较量一番。”南宫尚道:“到了突厥王廷,问问天恶道人和灭度神君,或者他们会知道。”程达苏道:“你说得对,好,咱们现在走吧。” 三人收拾起帐蓬,走了一程,忽见草原上有三匹快马驰来,当前两骑已看清楚了乃是汉人,程达苏大怒喝道:“好呀,居然敢一再欺负到我的头上来了。”扬手便是两颗铁莲子飞去,那两个汉人武士在马背上腾飞起,高声叫道:“程大哥,不认得小弟了吗?”随后那一骑亦已来到,是个突厥军官,程达苏怔了一怔,叫道:“咦,你们不是封牧野与祝见章吗?”哪两个武士道:“不错,咱们十多年未见,大哥原来还认得我们。” 程达苏睁大眼睛说道:“听说你们在武承嗣门下很是得意,怎的却也到这里来了?莫非,莫非是你们也来替武则天邀请老夫么?”封牧野笑道:“我是来为突铁大汗迎接你们,与武则天毫无关系。嗯,这位是大汗御前的巴图鲁哈扎儿。大哥,你这两位朋友,小弟好似在哪里见过,请恕我一时眼拙,却记不起来。”原来封牧野与祝见章二人乃是青城派与万胜门的高手,在武林中颇有名望,十多年前,也曾在江湖上做过独脚大盗,但因他们掩饰得好,知道的人很少,程达苏那时是东北五省的绿林领袖,却和他们素有往来。 程达苏是一个江湖经验非常丰富的人,心中一动,想道:“我早已听说他们投到武承嗣门下,但他们若然是武则天所派,断不会与突厥军官同在一起,这其中想必是另有原因。他们问起南宫尚和上官敏这两个人,当然不愿在他面前明说。”当下说道:“这位是我的副帮主南宫尚,这位是我新结识的一位朋友上官敏,是前朝大臣西台待郎上官仪的侄子。” 南宫尚道:“不错,八年前我在长安神武营中,似曾见过两位一面。那时两位是随武承嗣前来拜访李明之,李大总管的,我就是那个守门的人。”南宫尚那时混入神武营中,本来是准备行刺武则天的,而封祝二人则是武承嗣的亲信,当时各为其主,如今说起,不禁哈哈大笑。 李逸道:“我却记不起在哪儿曾见过两位了。”其实他是见过的,那是十多年前他还未离开长安,而武则天也还末称帝的时候,有一次他们随武承嗣进宫谒见武则天,恰好那时李逸也在宫中,曾和他们打过一个照面,李逸心中暗暗吃惊,想道:“难道他们的眼光真的如此厉害?那时我还未成年,如今我已改容易貌,他们十余年前见过我一次,又未曾交谈,居然还能够认出我来?大约这不过是他们的址湖伎俩,靠撞而已。” 封牧野笑道:“上官兄英风豪气,令人一见,便生钦佩,纵使以前未有见过,如今也不是外人了。小可今日既遇旧识,又结新知,真是快何如之!” 程达苏道:“两位如何知道老朽到来?”祝见章道:“我们在突厥王廷碰见百忧上人的弟子阳太华说程老帮主已托他代默嗓太师先容,大驾这两日便到。小弟闻讯,欣喜何似,但望早日拜见吾兄,是以和这位大人赶来迎接。”程达苏道:“大帅如此优礼,真是太不敢当了。百忧上人的法驾到了没有?”祝见章道:“听说也是这一两日到来。”李逸内心暗惊,想道:“百忧上人与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合称域外三凶,他的武功更在天恶、灭度之上.他若也投突厥,谁人制得了他?” 程达苏问道:“王城的武士大会什么时候召开?”祝见章道:“已定好了日期,就在三天之后。我还怕大哥赶不及呢。”程达苏笑道:“我老了,此去不过是凑凑爇闹而已,他们年少英雄倒可以趁此机会,大显身手,闯个万儿。”“闯个万儿”乃是江湖术语,即是树立名声的意思。 封牧野策马与李逸并肩,说道:“令叔以诗义驰誉,兄台却喜与江湖豪客往来,端的难得。听南宫兄说,兄台的剑术当世少有,不知令师是哪一位?”李逸道:“南宫兄是故意给小弟面上贴金,其实小弟不过是胡乱学了几手剑法,那敢当此虚誉。”客套一番,封牧野又问道:“上官大人的千金与阁下份属兄妹,这几年来她很得天后宠信,不知兄台可有见过她么?”李逸听他提起上官婉儿,心中一阵绞痛,黯然说道:“我与她虽然份属兄妹,如今却是各走各路,道不同,不相为谋,自从她入宫之后,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李逸这番话出自心中,说来感情甚见激动,封牧野点了点头,说道:“上官姑娘乃是一代才女,可惜她不明大义,改顺仇人,难怪你做兄长的伤心。” 一路上封祝屡次用说话向李逸剁柔,李逸掩饰得很好,这两人虽是有点怀疑,却也瞧不出什么破绽。傍晚时分,到了喀纱拉尔河下游,封牧野道:“还有日半路程,便可以到突厥王廷,不必急急赶路了。”在河边安下帐幕,吃过晚饭,天色刚黑。 晚上月色很好,草原景色迷人,大家便在草原上漫步闲谈,程达苏与封祝二人一道,李逸与南宫尚一道,渐渐这两批人分开,彼此都看不见了。 李逸道:“这位程老帮主似乎甚是多疑,昨夜他几乎疑心那暗器是我打的呢。”南宫尚道:“他十几年来被武则天派人缉捕,在江湖上几乎无地容身,也难怪他多疑善虑。我想:要不是我知道你是唐室王孙,是个与武则天誓不两立的人,连我也会对你怀疑呢。” 谈了一会,南宫尚道:“时候不早,咱们该回去歇息了吧!”李逸道:“难得如此月色,我倒未有睡意,你累了你先歇吧?”南宫尚笑道:“殿下你是雅人,我却不懂欣赏什么月色,好吧,那我就先回帐蓬替你们料理卧具。” 李逸独自在草原散步,心事如潮,越行越远,走到河岸村边,忽听得有人低声说话,有个人道:“程大哥,你有所不知,这里面有个极大的秘密!”正是封牧野的声音。李逸心中一凛,想道:“我且听听他说的是什么秘密。”伏在一个沙丘后面偷听,只听得程达苏问道:“什么秘密?”封牧野道:“你道这江山是姓武的还是姓李的?”程达苏道:“怎么,我离开了几年,难道国中又有了什么变化么?” 封牧野道:“武则天接受狄仁杰的劝谏,已内定将帝位传给他的儿子卢陵王李显了。所以这江山现在是姓武的,将来却还是姓李的。” 这消息李逸早听得长孙泰说过,不以为奇,程达苏却怔了一怔,随即冷笑说道:“武则天当真是老糊涂了,她大约以为儿子比侄子好吧?她也不想,她是从李氏手中夺来的江山!这对于李唐王室乃是一个大大的耻辱,而且被她杀害的王孙贵族,先朝大臣,不计其数,她的仇家,将来就不会报复吗?纵使她得以保全首级,武氏子弟只怕难免要被斩草除根!”顿了一顿,问道:“你们两位是不是为了怕靠山将倒,所以想另投明主?”祝见章笑道:“程大哥,我说一句不怕你见怪的话,你大约也不是存心要做李姓的忠臣吧?”程达苏道:“我又没食过唐朝的俸禄,当然不必为它效死尽忠,不过武则天迫得我无路可走,如果让我挑选的话,那我还是拥护姓李的做皇帝。”祝见章道:“这就对啦!总之不管谁做皇帝,姓李也好,姓武也好,只要他不与我们作对便行,若能给我们功名富贵,那更是最妙不过!”程达苏道:“不错,你说到我的心坎上啦。” 封牧野道:“那么,我们不怕对你说了,我们这次,正是奉了魏王之命来的。将来若是突厥大兵打进关中,魏王愿意里应外合!”程达苏道:“此话当真?”封牧野道:“怎么不真?魏王他虽是武则天的侄儿,但他也得为他自己的利害着想呀!武则天传位给她的儿子,他还有什么指望?所以只要突厥大汗答应让他做中国的皇帝,他又何辞大义灭亲?” 李逸打了一个冷战,心道:“这算是什么大义?这简直是猪狗不如!”程达苏哈哈笑道:“武则天这回可真是众叛亲离了!哈,哈,我真是料想不到,原来你竟是武承嗣的密使呢!” 封牧野道:“现在突厥大汗已经一口答应,就待突厥的大兵打进关中了。你那个副帮主南宫尚是要恢复唐室的,咱们的秘密可不能让他知道。”程达苏道:“南宫尚对我的话从来不敢不依,不过为了稳当起见,也还是瞒着他好。”封牧野道:“还有那个上官敏也很是可疑!” 李逸吓了一跳,只听得程达苏问道:“怎么?你看出了什么可疑之处了。”封牧野道:“我看他的神色气度,一点也不像江湖人物,甚至也不像普通的人。上官仪的子侄我大半知道,却不曾听说过有这样的人物。”程达苏道:“南宫尚说这人是他的义兄,难道他骗我不成?”封牧野道:“咱们只是疑心罢了,总之,是要提防些好。” 程达苏和他们谈了一会,忽然问道:“武则天手下有什么高人么?” 封牧野道:“以前本来有所谓神武营三大高手,即是西门霸、秦堪、张挺三人。”程达苏道:“这三个人以前都曾经和我交过手,以西门霸的功夫最强,我给他扫了一鞭,他也给我敲了一记烟斗,算是两不输亏。其他二人虽也不错,嘿,嘿,那不过是和我的副手南宫尚不相上下罢了。” 封牧野道:“现在更不行啦。八年前在绷山一战,张挺给天恶道人打死,西门霸也给打伤,功夫已大不如前了。”程达苏怀疑道:“照你这样说来,难道武则天手下,竟是没有什么能人?”封牧野道:“还有一位神武营的总管李明之,内外功夫都很不错。但他是统兵的将领,不会在江湖行走的。” 程达苏道:“听说武则天有个侄女,叫做武玄霜的,乃是优云神尼的揩意弟子,以前曾在峨嵋金顶捣毁过英雄大会,连谷神翁也曾败在她的手下,委实不可轻视。怎的不见你提起她?”“她,她……”程达苏道:“她怎么样?” 李逸听到这里,心头跳动,竖起耳朵来听,封牧野道:“这又是一件秘密,我正要与大哥商议。”刚说到这里,忽听得程达苏一声喝道:“谁在外边?” 李逸这一惊非同小可,只道程达苏已发现了他,心想事已如斯,只好挺身出去,心念方动,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大哥,是我!”是南宫尚的声音。 程达苏喝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南宫尚道:“我在帐中听到了夜行人的声息,追踪下去,不想在这里遇见大哥!”程达苏跳了起来,急忙问道:“向哪个方向走了?”南宫尚指了一指,所指的方向刚好与李逸藏匿的方向相反。 程达苏道:“好,咱们马上去追。”一行人向河的上游追去。李逸松了口气,心道:“南宫尚说有夜行人前来,不知是真是假?只怕是他有意将程达苏他们引开的。” 李逸回到帐幕,哪里睡得着觉?翻来覆去,思想封祝二人刚才所说的话,可惜封牧野的话被南宫尚打断,听他的口气,他分明就要说出一件有关武玄霜的事情,而且还是一件秘密!只不知是什么秘密? 想起了武玄霜,李逸的心头,就像一池静水突然被投下一块石头,动荡不休。随即又想起了武承嗣恶毒的陰谋,他要做突厥的内应,这件事可是非同小可,若给他成功,称心如意的做了皇帝,中国固然要变成了突厥的藩属,李唐的王室子孙也要被他杀得寸草不留。可以料想得到,他的手段,定然要比武则天更加残酷百倍!想至此处,李逸怦然心跳,想道:“为了这件事情,我似乎应该回去一次。” 但随即又想到长安乃是他伤心之地,城中有他所不愿见的人,而他也曾经对长孙壁发过誓愿,愿与她终老异国,埋骨天山,永不回去的了。但是武承嗣的这件陰谋又实在关系太大,到底是回去还是不回去呢?李逸翻来覆去,想来想去,心中难决。 忽听得脚步声响,程达苏他们已经回来,封牧野、祝见章与那个突厥武士巴扎儿同住一个帐幕,程达苏与南宫尚则仍然住原来的帐幕,李逸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走进篷帐,急忙蒙头装睡。 只听得程达苏叽叽咕咕的说道:“来无踪去无迹的,难道又是昨晚的那一个人?”接着又道:“你当真没有瞧错?”南官尚道:“我的确是瞧见一条黑影向那个方向跑的!”程达苏道:“好,明天再查看他的足迹。哼,上官敏这个小子倒睡得很酣。” 李逸装得呼呼熟睡,心中却在想道:“八成是南宫尚为了替我遮瞒。故意将他们引开的了,程达苏是个老狐狸,听他说话,似已起了疑心,明天若给他查出没有外人的足迹,这怎么办?但程达苏与他们同一帐篷,他又不能够与南宫尚私自商议。” 草原的气候变化很大,上半夜那么好的月色,下半夜却刮起风下起雨来,李逸心中暗喜,想道:“幸好有这场大雨,足迹是再也查不出来的了。”他可没想到,还有一件更出人意料的事情。 一早起来,风雨早已停了,程达苏最先走出篷帐,忽听他一声惊呼,李逸与南宫尚急忙随着奔出,只见封祝二人与突厥武士那座帐幕竟然移到了半里之外,变成了一堆破布,委弃地上,封祝与那个突厥武士睡在泥泞之中,动也不动。 程达苏叫声:“不妙!”试想封祝二人何等武功,焉有被风吹走帐篷仍末觉醒之理?何况昨夜的风声虽大,却也不至于卷走帐幕。程达苏急忙上前查看,这三个人果然是给人点了晕睡袕,程达苏是个点袕的大行家,立即替他们解救,三人醒来,面面相觑,那个突厥武土惊疑不定,叫道:“这是怎么回事?”封牧野苦笑道:“咱们大约是给人暗算了!”那个武士瞧了程达苏一眼,冷冷说道:“暗算?咦,你们却完全没事呀!”程达苏满面通红,他未能发现暗算的人,已是在突厥武士面前大失面子,更糟糕的是,那个暗算的人故意放过他们,突厥武士难免不起疑心。程达苏想起这个神秘的敌人,本领如此之强,既是羞愧,又是惊慌,南宫尚则心中暗喜,想道:“我昨夜胡乱扯了一个谎,想不到果然有夜行人到来。” 幸在程达苏他们到底是投奔突厥大汗的客人,那武士不便追究,而离王廷不远,不必在路上先闹起来。于是一行人换过衣裳,继续赶路,黄昏时分,到了王城,投到宾馆,自然有人迎接。 出来迎接的是一个瘦长的汉子,淡淡的眉毛,凸出的天庭,相貌甚为特别,在他后面则跟着一个突厥军官,程达苏一见大喜,说道:“阳老弟,早知你在这里,我也不用这么费事了,直接投奔你就行啦。”那人道:“我不过是叨着师父的光,幸蒙大汗信任,叫我给他办点差事罢了。我听说你早已向默蹑太师输诚,太顺也曾向大汗说了。大汗知道你是一帮之主,甚为欢喜,加上又有天恶、灭度两位前辈给你说好话,将来是必重用的了。”程达苏道:“我带了一点薄礼要献给太师,还请老弟代为先容。”那瘦长的汉子道:“不必着忙,明天我与你一同去拜见太师便是。”程达苏道了声谢,又问道:“后天是突厥的拔青佳节,听说大汗的武士大会便要在这节日召开,尊师的法驾不知到了没有?”那瘦长的汉子道:“他老人家大约要临到会期方能赶到。” 这个瘦长汉子名叫阳太华,正是百优上人的首徒,他奉了突厥大汗之命,专门接待中国的武士,暗中负了审查、甄别的任务。 当下阳太华将他们接入宾馆,这间宾馆住的都是从中国投奔来的人,十之八九认得程达苏,但却无一人认得李逸。那些人纷纷上来招呼程达苏,宾馆的大厅闹哄哄的像个市集。 李逸对这些人甚为讨厌,独自躲到一角,忽见阳太华与封牧野说了几句话后,面上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向他走来,李逸心中一凛,只见阳太华向他伸出手来,说道:“上官兄,幸会,幸会!”李逸只得伸手与他相握,陡然间忽觉一股爇力传了过来,犹如握着了一块炽爇的火炭一般,幸而李逸在天山苦练八年,内功已甚有根底,微微一笑,将手缩回,说道:“阳大人,你太客气了。” 阳太华见他神色自如,疑云大起,问道:“还未请教上官兄属于何宗何派,尊师是谁?”李逸道:“我只是胡乱学过一些功夫,跟的是家父的护院教师,谈不上是何宗派。”阳太华冷笑道:“吾兄何必过谦,看吾兄这身津纯的内功,似乎是峨嵋的心法,不知长孙老先生与尉迟老先生与吾兄是怎么个称呼?” 李逸大吃一惊,心道:“百优上人这个徒弟果然厉害,只是与他握一握手,他居然就看出了我的武功家数来。再给他盘问,定然被他识破我的来历。” 就在这时,大厅里忽然鸦雀无声,但仅仅是静了片刻,接着就异口同声的叫道:“谷老盟主,怎么你也来了呀!”李逸定晴一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与自己阔别了将近十年的谷神翁! 谷神翁乃是十年之前中原一武林盟主,论他的身份,与天恶道人、灭度神君同是一辈,论武林的地位,则更在他们之上。如今突然来到此间,事前又没透出半点风声,焉能不令人惊异!——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二十二回 王廷盛会逞奇能 阳太华急忙走上前去迎接,脸上堆满笑容,说道:“谷老前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要知谷神翁虽然也是反对武则天的人,但他一向鄙屑域外三凶的为人,虽末公开与他们决裂,却是甚少往来。如今不请自到,怎不叫阳太华惊喜?心道:“到了这样大有来头的人物,我师父脸上也有光彩!” 谷神翁笑道;“我听说百忧上人就要荣任国师,我是特地来给他贺喜的呀!”阳太华怔了一怔,心想:“这老头儿的消息倒真灵!”急忙恭恭敬敬的说道:“家师尚未来到,天恶、灭度两位师叔现在大汗宫中,待弟子即刻去禀报他们,请谷老前辈到宫中安歇。”原来宾馆所招待的是次一等的人物,那些顶尖的人物,则早已由大汗接人宫中,待以上宾之礼。 谷神翁摆摆手道:“不必,不必!这里熟人多,我愿意住在这里。”眼光环扫全场。一眼瞥见李逸,微微一笑,忽然向他走来。 李逸正在惊疑不定,心想:“谷神翁确是一心想恢复唐室的人,但他也是个有见识的人,却怎的也效域外三凶所为,来此投奔突厥?”心念未已,谷神翁已到了他的面前,拱手说道:“好久不见面呀!”李逸虽已改容易貌,想不到还是给他看了出来,急忙说道:“晚辈上官敏谒见谷老盟主。”谷神翁道:“不必多礼。”伸手与他拍握,却以极迅捷的手法在他掌心写道:“一切我全知了!” 阳太华道:“原来两位是认识的?”谷神翁道:“上官老七在襁褓之中我已认识他了,他性喜习武,老朽还曾和他切磋过剑法呢!”阳太华心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小子懂得正宗的内功。”要知谷神翁本来是峨嵋派出身,与长孙均量、尉迟炯都是知交,李逸既然自小便认识他,那么从他那儿获得用心法,也就不足奇怪了,阳太华如此一想,疑心渐息。 谷神翁缠七夹八的信口胡扯,与李逸闲谈,一面佣拉着他的手不放。忽又在他掌心写道:“你当真不是来投奔突厥的吗?”李逸心中暗喜,想道:“他这样问,他当然也不是来投奔突厥的了。”便在谷神翁掌心写道:“当然不是。”谷神翁展眉一笑,这才放开了他,转与其他熟人搭话。 李逸又惊又喜,又是猜疑,心想:“难道那暗算程达苏的就是他了?可是我却不曾听说他练过梅花针打袕的绝技呀。而且那个人的武功似乎比他还高。但不是他,又是谁?莫非是他在这十年中又练成了什么绝技?”可惜人多口杂,李逸根本就没有机会再去问谷神翁。 第二日程达苏本来要带南宫尚与李逸来拜见默蹑太师(相当于中国的宰相)的,但突厥大汗临时派人通知,说是今日中时,大汗在宫中赐宴,赐宴之后,才正式开始武士大会。有消息灵通的突厥武土告诉他们,原来是突厥大汗迎娶的新王妃到了,听说这位新王妃是阿尔泰山南面一个小国的公主,生得美貌非常。早已艳名远播。所以大汗不惜金银重宾,特派专使将她接来。大汗最近有两件得意的事情,一是召开武士大会,一是迎娶新王妃。因此今日在宫中盛设喜筵,招待各国武士,准备向宾客大大夸耀一番。据那个突厥武士说,王妃也许会出来向宾客敬酒喝。 大汗在王延踢宴,被邀请的,都感到光荣,尤其是听得突厥武士将新王妃说得那样美貌,更是使得大家都想去看。只有李逸听过便算,对众人赶着去不仅不高兴,心中并且感到憎恶。 到了午间,各国武士云集宫中,那座宫殿正在御苑当中,御苑中守卫的武士林立,一派森严的气象。 谷神翁到来的消息早已有人报告了天恶道人,大汗也已知道了他的身份,一进宫中,天恶灭神二人便将他请上上座,并谒见大汗,程达苏身份较低,则阳太华陪同,席次也排在后面。李逸与南官尚等人的席次则排到三十以外,靠近大门,还有几十席设在宫门外的草地上,那些人则连大汗的颜色也不能“瞻仰”了。 李逸抬头看,但见突厥大汗高高在上,相貌甚为威武,但看来最少也有五十多岁了。新王妃还没有出来,李逸想起那武士所说,新王妃不过是二十左右的少女,心道:“两人年纪相差一半有多,新王妃若然真像她说得那样美貌的话,岂不是糟蹋了她?”随即又在心中自笑,做了皇帝的人,谁不是三宫六院,妃嫔盈庭,那怜惜得这么多?再一看,程达苏正由阳太华陪同向默嗓太师献媚,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但见他打躬作揖的样子,却实在感到一阵恶心,便把眼光移开,不愿再看。 众人刚刚接着所排的席次坐好,忽听得有吆喝的声音,李逸抬头向外望去,只见御苑中闯进了一个汉子,约莫五十岁来岁,穿着一件褪色的长衫,头上戴一顶污旧的方巾,活像一个科场屡试不第的落扭书生,疯疯癫癫的样子,有五六个突厥武士大声吆喝,向他追来,看这情形,他当然不是得到大汗邀请的宾客了。所有赴宴的武士都大为惊诧,试想大汗的皇宫,防卫何等森严,竟有怪客闯了进来,这事情当真不可思议,而这人胆量之大,更是惊世骇俗! 晃眼之间,但见那个怪客已闯到门外的那块草地,草地上排有几张桌筵席,席上的宾客纷纷站了起来,一个武士举步如飞,追到了他的背后,高声喝道:“还不站住!”提起大刀,一刀就向他脑后劈去! 那怪客似是给他追得又慌又急,忽地一足踏空,背脊朝天的仆倒地上。这时那个武士的大刀刚刚斩下,李逸心中正在吃惊,但听得那怪客叫了一声:“哎哟,不好!”只见他的身形在即将倒地之际,忽地右足向后一踢,“啪啦”一声,一只鞋子飞了起来,恰好打中那个武土的手腕,武士的大刀脱手飞出,那怪客在地上打了一个盘旋,倏的跳起,接了那只从半空跌落的鞋子,来不及再行穿上,拾着鞋子,又急忙逃命。 这一下,满堂宾客,皆是大吃一惊,试想那武土大刀斩下之势是何等刚猛,却被他飞起了一只破鞋,大刀便脱手飞上了半天,这等功夫,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混乱中但见天恶道人与谷神翁双双奔出,谷神翁叫道:“老符,老符,这里是大汗宫廷,你怎么恶作剧来了?”天恶道人则道:“是天山符老先生吗?难得,难得!你也来了!”听那口气,谷神翁和他甚熟,而天恶道人则似是和他只属闻名,尚未曾见过面。 那怪客哈哈笑道:“两位老弟,你们来得,我便来不得吗?”追赶他的那班武土,见有天恶道人出来招呼,都止了脚步。这时怪客从从容容的穿上了鞋子,携着谷神翁的手,嘻嘻哈哈的步上石阶。 那些从中原来投奔突厥的人,听了他们的称呼,更是大感惊奇,都在想道:“这是什么人?连谷神翁天恶道人都对他这么尊敬?”看这怪客的相貌,腭下只有几根长髯,看来最多不过五十年纪,比谷神翁与天恶道人要年轻得多,但他却把谷神翁与天恶道人都称作“老弟!”还有,听他们的口气,他只是和谷神翁相熟.和天恶道人则似是刚刚相识,而也用这种不客气的称呼;天恶道人一向自高自大,被他叫了一声“老弟”,面上也竟无丝毫惕色。 突厥大汗起初见在盛筵将开之际,竞有这么一个衣衫破旧的怪客前来闯席,本来极不高兴,后来忽然见他露出那手神奇的武功,才知他是个风尘异人。突厥大汗也是个雄才大略的君主,心中想道:“有异人投奔,正且招揽,不可怠慢了他。”同时,灭度神君也对大汗说出了这个怪客乃是个大有本领的人,突额大汗便叫太师出来迎接,将他请上上座,与天恶道人、灭度神君、谷神翁等同席。 李逸听得谷神翁将这怪客称作“老符”,猛的省起,心中想道:“原来是天山的符不疑符老前辈!”符不疑是武林中一个隐士,行事颇为怪诞,那一次峨嵋金顶的英雄大会,谷神翁与武玄霜斗剑,正在难解难分之际,便是符不疑飘然而来,将谷神翁支走的。其时李逸虽已走开,但后来却也曾听得武玄霜谈过,想不到他这次又突如其来了。 符不疑和李逸的师父尉迟炯本来也是很好的朋友,尉迟炯在南天山隐居,他在北天山隐居,有一次尉迟炯去访他,与他切磋新创的几招剑法,符不疑此人很喜欢评论别人的剑法,欢喜用嘲弄的口吻,那次两人比试了半天,符不疑赢了一招,挖苦了尉迟炯一顿,但尉迟炯认为他虽然赢了,剑法中亦是仍有破绽,不过一时间还未想出破解他的法子罢了。两人遂相约在十年之后,各以新创的剑法再比试一场,这是李逸未到天山以前所发生的事情。想不到未满十年之期,尉迟炯先已死了。天山南北距离三千余里,所以李逸和符不疑虽然同住天山,两人却未曾见过面。李逸见是他来,心中颇为奇怪:“符不疑的行为虽然怪诞,却是个不肯随俗洋沉的世外高人,怎么他也来看这场爇闹?” 这时,满堂宾客都已按所排的席次坐好,突厥大汗早已叫人去催新王妃出来敬酒,新王妃却迟迟未来。卫士队长巴图鲁恰克图说道:“王妃尚未出来,咱们可以先来几场玩艺,以娱宾客,也免得场面冷静。”大汗道:“有什么玩艺好看的?”恰克图道:“渤海王国的勒勒大汗进贡了几头长白山的剑齿虎,今日既是武士大会,正好请咱们的武士显一显身手,表演服虎的功夫。”渤海王国是东北的一个大国,国中所产的长白山剑齿虎,是猛虎中最凶恶的一种,其时渤海王国正与突厥联盟,知道突厥即将出兵攻打中国,故此送了几头猛虎来作为贺礼,那是祝他军威大振的意思。突厥大汗一听,连声说道:“很好!很好!不必挑选别人了,就由你去服虎吧。”突厥大汗知恰克图神勇非凡,想趁这个机会,让各国来的武士看看突厥本国武士的功夫,他的面上也有光彩。 恰克图领了命令,便叫饲虎的将猛虎放出来,这时宫门外御苑的一块空地,早已布置妥当,周围用铁丝网拦住,以免猛虎闯出伤人,众人一看,只见那是一只雄伟硕大的吊睛白额大虎,锯齿囚烧,神威凛凛,果然令人害怕。 恰克图从容走入,向那猛虎叱咤一声,那头猛虎猛见有人拦在它的面前,虎威陡发,辜然间发出霹雳一般的怒吼,巨尾一摆,腾空窟起,立即便向恰克图当头扑下! 座中虽然都是有本领的武士,见猛虎这等威势,也不禁有点触目惊心,恰克图却未给它声势吓到,但见他一个闪身,“中”的一拳,先打中了老虎的背脊。 那老虎皮粗肉厚,但吃了一拳,也痛得连声咆哮,更发怒了,只见它那对碧汹汹铜铃般的大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猛地把腰胯一掀,虎尾一扫,两只的爪一扑,恰克图双掌向它腰胯一按,那老虎大吼一声,腰胯一掀,竟把恰克图抛了起来。 在旁观看人虎相斗的突厥武士都惊了一惊,忽见恰克图在半空中一个筋斗翻下,一个蹬脚,在那老虎头上重重的踏了一下,人与虎倏的分开,老虎在地上一连打了几个滚,痛得声声怒吼,蹲在地上,张牙舞爪,但已似有点气馁,不敢即向恰克图扑来。 恰克图哈哈大笑,故意走近老虎,招手引它,那老虎眼射愤火,只听得又似半空中起了一声霹雳,那老虎像是疯了一般,腾空窜起,带起了一股狂风,蓦地扑来,虎爪一撕,虎背一掀,虎尾一剪,一扑、一掀、一剪三般使过,仍然伤不了恰克图,反而给他一连打了几拳。这一扑、一掀、一剪乃是老虎最厉害的三样本领,三样本领都伤不了敌人,气更馁了。恰克图趁着虎势一衰之际,矗然扑上,双手抓着它的头皮,将它按下,向地猛撞,喝道:“畜生,你服不服?”那老虎狂晦怒吼,四只脚爪在地上扒开了一道坑,却是摆脱不开,渐渐力竭声嘶,垂头丧气,不敢发恶。恰克图哈哈大笑,跨上虎背,一只手抓着它的头皮,一只手轻轻拍它的颈顷,笑道:“你给我做个坐骑吧!”那老虎给他治得服服贴贴,恰克图骑着老虎,绕场一周,场外掌声雷动。恰克图得意洋洋,这才放了猛虎,回来覆命。 大汗见自己的卫士队长得胜,当然非常高兴,立即赐酒三杯,并封他做“伏虎将军”。又笑着问天恶道人道:“像恰克图这般神勇,在中国武士之中,可算得第几等人物?”天恶道人笑了一笑,沉吟半晌,说道:“晤,也差不多可以算得是第一等了。”听这口气,分明只是敷衍大汗的面子而已,其实对恰克图的本领并不怎样恭维。恰克图愤然说道:“请道长也去降服一头猛虎,让咱们开开眼界?”天恶道人又是微微一笑,叫阳太华过来,说道:“贤侄,你去和那几只畜生玩玩吧。”看天恶道人的神气,根本就不屑和老虎作对手。 阳太华垂手匝了一声,恭恭敬敬的向大汗问道:“请问大汗,还有几头这样的猛虎?”突厥大汗道:“渤海王国进贡了六头。”阳太华道:“刚才那头已给大汗的武士打怕了,就除开它吧,让我独力制服那五头猛虎。”阳太华身材瘦长,相貌毫不威武。恰克图心道:“凭这个病鬼的模样,盾然敢夸此海口?”恰克图不信,说道:“你若能降服五头猛虎,我愿意给你牵马随登!” 突厥大汗也想看看阳太华的本领,便叫将那五头猛虎都放入了那块有铁丝网所拦着的空地,阳太华走了进去,在地上盘膝一坐,五头猛虎都怒吼起来,从四面扑上。阳太华忽地一声大吼,有如雷鸣,摆在御苑上的那几十桌酒席,席上的杯盘都跳动起来,那吼声竟然把五头猛虎的怒吼压了下去! 恰克图大吃一惊,心道:“想不到这个看来似病鬼模样的汉子,吼叫得竟是如此骇人!”他在宫殿里头,耳鼓兀自给震得嗡嗡作响,御苑外面的宾客,功力稍弱的更禁受不起,纷纷撕下衣襟,塞着耳朵。 猛虎碰着了比它们更厉害的敌人,一样害怕,它们被阳太华的吼声所震慑,尾巴渐渐垂了下来,竟是不敢张牙舞爪了。 突厥大汗眉头一皱,他也有点禁受不住阳太华的吼声,然而地以大汗之尊,又不便塞着耳朵,便对天恶道人说道:“请道长代朕吩咐,叫令师侄不必再大声吼叫了。”天恶道人站了起来,微微一笑,说道:“太华,你制服猛虎便了,不应惊吓大汗的宾客!”他的话声声调如常,然而在那样强烈的吼声之下,却是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突厥大汗以为他要出到御苑外边,才可以将命令传达给阳太华的,谁知他人不离席,已经用了“传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将声音送进了阳太华的耳朵。符不疑将筷子在桌面上轻轻一敲,说道:“好本领,好本领!”别人不觉怎么,天恶道人却是心头一凛。就在这时,阳太华的吼声和那五头猛虎的吼声都突然停止。 那五头猛虎,蹲在阳太华的周围,不敢扑上,却也不后退,人虎相持了一会,一头猛虎大着胆子,忽地又大吼一声,腾空窜起,向阳太华扑下来,它来得快,阳太华比它更快,但见那头老虎一扑扑空,阳太华已在它的颈项上拍了一掌,沉声喝道:“不知死活的畜生,给我乖乖的躺下来吧。”话犹未了,那头吊睛白额猛虎竟似老鼠遇上了猫儿一般,果然服服贴贴的躺了下来,原来是被他用分筋错骨的手法制伏,全身麻软,哪里还能发威? 阳太华几个起落,用同样的手法,将五头猛虎-一制服,猛虎伏在他的身边,都是不敢动弹。阳太华哈哈大笑,道:“你也给我做个坐骑吧!”跨上了一只最大的虎背,也像刚才恰克图所做的一样,骑着猛虎,绕场一周。可是刚才恰克图只是骑着老虎,而他现在则不但骑着一只老虎,后面还有四只老虎随从,比起恰克图那是神气得多了。场外欢呼喝采的声音,也比刚才更为爇烈。 李逸暗暗吃惊,想道:“百忧上人的徒弟这样厉害,百忧上人更是可想而知。我虽然有谷神翁相助,只悄也未必是他对手。” 恰克图倒是个硬汉子,见阳太华如此本领,好生佩服,待到阳太华回席,便对他道:“我的本事不如你,我这个伏虎将军让给你吧。”突厥大汗道:“你们两人都是难得的勇士,恰克图不必推让这个封号,我另外封阳壮士做神威伏虎将军。”阳太华得意洋洋的领了大汗的封赏,这时却忽然听得在首席的席位上有冷笑之声。 阳太华一看,发笑的乃是突厥六宝寺的菩提上人。这一席是最靠近突厥大汗的首席,席上共是八人,除了主人方面的默蹑太师之外,其他七人,都是各国来的最有身份的人物。天恶道人、灭度神君、谷神翁、符不疑,便是在这一席的。还有两人,一个是吐轰来的昌钦喇嘛,一个是吐谷浑来的武士麻翼赞。 这菩提上人乃是突厥的第一高手,本来突厥大汗已内定了他做国师的,后来百优上人来到,百忧上人的名气比他更大,突厥改了主意,与菩提上人商议,要他将国师的封号让给百优上人。在突厥大汗的用意,乃是想招揽外国的奇人异士,本国的到底是“自己人”,不妨谦让,菩提上人表面上当然毫无异议,心底里却是不服。 这时,他见百优上人的徒弟阳太华压倒了恰克图,恰克图自己并不怎样,菩提上人却感到脸上无光,想替突厥的武士争一口气,故此发出冷笑。 突厥大汗也有点诧异,问道:“上人因何发笑?”菩提上人道:“我笑渤海王国送来的这几头老虎,其实是中看不中用的野猫。”恰克图不服气道:“这几头老虎其实很困猛啊。”菩提上人不理睬他,面向大汗说道:“大汗,你瞧是猛虎厉害,还是咱们的金眼神鹰厉害?”大汗想了一想,说道:“恐怕是神鹰比猛虎更厉害些,咱们不妨一试。”于是传下命令,叫掌管狩猎的“所罗卫“(官名)将地湖头金眼神鹰放出来,与这五只老虎搏斗。 这头金眼神鹰乃是天山兀鹰的一种,自幼养熟,大汗每次出猎,都带它随去,在它爪下,已不知抓死过多少狮、熊、虎。豹,但同时与五只凶猛的长白虎搏斗,却还是第一次。 鹰虎相斗,声势极是骇人,但见那头金眼神鹰两只翅膊展开。足有磨盘大小,扇碍地上砂飞石走,呼呼风响,比李逸以前在草原上所见过的兀鹰要大得多! 猛虎知道来了劲敌,伏身作势,一见那只兀鹰扑下来,五只猛虎一齐窜起,但听得虎啸鹰鸣,裂人心肺,转瞬间,只见那只兀鹰展翅飞起,落下了一大片毛羽。突厥大汗变了面色,却有眼光锐利的武士奏道:“金眼神鹰已把两头猛虎的眼睛抓瞎”突厥大汗这才知道是他的神鹰已占了上风。大汗命令饲鹰的人将神鹰放出,饲鹰的发了一声口哨,随即哩嗅哩的射出了三支羽箭,三支羽箭都落在菩提上人的面前,排列成一个品字形,都不到一尺之地。这是一个讯号,往常大汗带它去打猎时,便是这样教神鹰随着了飞失去追捕猎物的。金眼神鹰只知服从主人的吩咐,管他是人是兽,立即展开翅膀,好像一团黑云似的,向菩提上人扑下来!突厥武士们见菩提上人亲自出场,人人兴奋,可是他们刚刚看过鹰虎相斗那残忍的一幕,金眼神鹰抓瞎了老虎之后,还要将它们活活摔死,却又不免为菩提上人担惊害怕。只见那头兀鹰已扑到了菩提上人的头顶,他仍然是盘膝而坐,动也不动!眼看就要被神鹰的利爪抓裂脑盖,有些胆小的竟闭了眼睛。就在这一刹那,忽见那头神鹰敛了双翼,好像在挣扎的样子,扑了几扑,却飞不起来。众人好生奇怪,走睛看时,只见那头金眼神鹰已落在菩提上人的掌心,神鹰的利爪赛如钩刺,但在他的掌心上却一点也动弹不得,甚至连翅膀也张不开来,任它如何挣扎,竟是怎也飞不出菩提上人的掌心! 原来菩提上人动运用的是化劲消势的上乘内功,端的达到了拳经所云“不偏不倚,忽隐忽现,左重则左虚,右重则右虚,仰之则弥高,俯之则弥深。进之则愈长,退之则愈促,一羽不能加,蝇虫不能落”的境界。要知鸟之能够起飞与人之能够举步出要有所凭藉,靠着所凭藉的物体的“反作用”,才能够运动。这是近代的“力学”基本定理,古代的人当然不知道这条道理,可是武学高明之士,他们所悟出的“化劲消势”的功夫,实已与“力学”的原理暗通。现在菩提上人的掌心一点力适也没有,兀鹰虽然力大无穷。却如立足在“一羽不能加”的弱水之上,如何飞得起来? 李逸看到他这等功夫,也自暗暗吃惊,心道:“突厥国中,也大有能人,实在不可小视。”那兀鹰飞不起来,连声哀鸣,菩提上人哈哈一笑,道:“瞧你可怜,放你走肥!”掌心放平,向上一送,金眼神鹰如释束缚,倏的便是一飞冲天。 菩提上人回到席上,对恰克图笑道:“如何?”恰克图佩服得五体投地,说道:“大师,你真是神人,我就不明白,那兀鹰为何飞不起来?”谷神翁与阳太华当然懂得这是化劲消势的功夫,阳太华心想道:“只怕要我的师父来到,才能够将他比下去了。”谷神翁则把眼睛望着符不疑,符不疑却懒洋洋的笑道:“好,看完一场爇闹又是一场,真是越看越有意思了。”他摆出了一付袖手旁观的神态,竟似毫无不与人争胜之念。 突厥大汗当然高兴之极,除了赐酒杯之外,并叫恰克图到他的宫中宝库,取了一件七宝袈裟来赏给菩提上人。 菩提上人坐回原座,故作谦虚的对同席说道:“还请各位高明指教。”这一席上的坐的都是顶尖儿的人物,菩提上人的口吻实是向同席的挑战,其中昌铁喇嘛与麻翼赞乃是菩提上人这边的人,当然不会应战。谷神翁与灭度神君自问比不上他,不愿搭腔,符不疑只是笑嘻嘻的看爇闹,天恶道人素来骄傲,他平生只服优云老尼与百优上人两个,他看了菩提上人兀鹰的本领,虽然也感到有点出乎意外,如还未怎样心服,当下想了一想,忽然微微一笑,指着御苑外面的一棵大树说道:“金眼神鹰确是神力惊人,但却也未必摧毁得了这棵大树吧?”这棵大树是突厥特有的一种乔木,名为“龙爪树”,要两个人才能合抱,树根像龙爪般牢固地盘结地上,故名“龙爪树”。菩提上人心道:“要摧毁这棵龙爪树,少说也要万斤神力,多好的内功也不能够。”当下说道:“道长如此说法,大约是自问可以摧毁这棵大树了,不知是怎样的摧毁法?我倒很想开开眼界。”突然大汗眉头一皱,好像本来想说什么似的,但听得菩提上人这样说了,便不作声。 天恶道人皮笑肉不笑的淡淡说道:“贫道姑且一试,若是不能,诸位请别见笑。”于是走下玉阶,在千百武土目光注视之下走到了龙爪树下面。 但见他双掌按在树上,面色沉重,过了一阵,头顶上便冒出爇腾腾的白气,黄豆般的汗珠也一颗颗的沿着面颊滴下来,在场的都是武学高明之士,知道他正以上乘内功建树,可是那棵大树却纹丝不动,连树叶也未掉下一片。 菩提上人笑道:“这么费力,何苦来哉?”谷神翁的座位与他相邻,这时正看得出神,心里想道:“天恶道人大约要施展他的看家本领了。”心念未已,菩提上人对他笑道:“谷老先生,我听说中国有句成语叫做蚁授撼树,看来与今日的情景大是相似!”蚁授撼树,乃是笑人不自量力的意思,菩提上人颇通汉学,引用了这句成语,甚是沾沾自喜。谷神翁虽然憎恨天恶道人,但听得菩提上人这样轻薄的口吻,却禁不住冷冷笑道:“只怕未必是蚁授撼树,上人,你再仔细看吧!” 言犹未了,突然间全场静寂无声,没有一个人敢再偷笑了。那棵龙爪树本来是惠茧耸立,浓荫蔽地。树叶极为茂盛的,这时但见青翠的树叶一片片变为焦黄,枝条下垂,这么大的一棵树,好像突然间变得枯萎了,当真是难以思议的怪事! 原来天恶道人是运用他的毒掌神功,那棵大树受了他掌上的剧毒,再被他以掌力将毒力迫入树心,经过输水的脉络根髯输送到枝叶上去,生机受了阻遏,整棵大树便渐渐变得枯黄了。李逸看得大吃一惊,心道:“天恶道人用十年的功夫苦练毒掌,果然非同小可,比起从前,那是厉害得多了。此人不除,终是大患!” 天恶道人洋洋自得,正拟摧毁大树,忽觉气氛有异,场中竟没人发出一句采声,蓦然想起,明日便是突厥的“拔青节”,突厥是一个畜牧国家,对于树木青草的繁殖滋长最为重视,自己在他们的拔青佳节将他们所尊重的龙爪树摧毁,实在是犯了大忌。天恶道人思念及此,不觉冷汗直流。可是那棵大树“中毒”已深,天恶道人自己也无法可以救治了。 天恶道人只好放弃了摧毁大树的企图,在突厥武士憎恨的眼光中回到席上,突厥大汗极不高兴,原来在天恶道人说出要摧毁大树之时,他本就想出声阻止的,但那时菩提上人有意要与天恶为难,而突额大汗也不相信他能摧毁大树,所以让他去试。如今大树虽未摧毁,却已枯黄,突厥大汗认为这是不祥之兆,所以对他冷淡之极,也不向他敬酒。 菩提上人却忽然笑道:“道长果然好本领,我来敬你一杯!”天恶道人连忙站起来道:“不敢当!”话犹未了,只见菩提上人已托起一个金盘,盘中一个白玉杯,盛着满满的一杯美酒,金盘在他掌上滴溜溜的旋转,倏的就推到了天恶道人的胸前。天恶道人何等本领,一见他这样来势,立即知道他的来意,心中一凛,想道:“原来他还要与我较量一番!”不敢怠慢,急忙凝神运气,伸手去接,但觉一股极强劲的力道向他攻来。天恶道人双足牢牢钉在地上,上身仍然不免晃了一晃。 原来菩提上人是想了许久,才想出这个法子来与天恶道人较量的。他本来也知道天恶避人擅长使毒,但却还料不到他的毒掌如此厉害,居然能在顷刻之间令大树枯萎,菩提上人为了避免与天恶道人的身体接触,因此才想出了用“隔物传功”的本领,借盛酒的金盆,来与天恶道人比拼内功。 若是双方正式交手过招,天恶道人凭着他的毒掌神功,自然不难制胜,但这样比拼,他的内功却要略逊菩提上人一筹,全力抗拒,尚恐有失,哪敢腾附手去接盆中的酒杯?菩提上人嘻嘻笑道:“道长,请喝酒呵!嗯,我送到面前,你又不接,未免太不给面子了吧?”天恶道人满肚皮怒气,情知对方是有意要自己下不了台,若不是在大汗跟前,他真想把菩提上人毙于掌下,此际,他只好装出笑容,索性施展了全身的本领,双掌托着金盘。向对方推去,说道:“实在不敢当,还是我借花献佛,先敬上人一杯吧!” 金盘旋转之势已然停止,天恶道人全力迫来,菩提上人的功力虽然比他稍高,却也不敢腾出手来取盆中的酒杯,双方各自运功,成了僵持之局,但见两人的头顶上都冒出了爇腾腾的白气,口中嚷道:“请呀,请呀,请你先干这杯!” 突厥大汗瞧得纳罕,心道:“这两人怎么如此婆婆妈妈的你推我让?”旁边的侍从武士弯下身躯,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他们二人正在以生死相搏,请大汗定夺。”大汗怔了一怔,随即便瞧出了其中凶险的形势,懂得了那武士的意思,要知此时双方均以性命相搏,谁都不敢腾出手来,大汗想要谁死,只须吩咐他先喝这杯便行。故此武士说请他“定夺!”大汗心道:“这道士虽然讨厌,犯我大忌,但他到底是客卿身份,我正要招揽各国武士,若然任由他被菩提上人所伤,岂不使外人寒心?”当然大汗也绝不会暗助天恶道人。但若任由他们僵持下去,又势将两败俱伤。大汗想了片刻,正想叫他们二人罢手,尚未出声,符不疑忽然站起来,嘻嘻笑道:“你们两人让来让去,好,这一杯酒,就让我喝了吧!”拿起一双筷子,在金盆上一敲,但听得“当”的一声,那只白玉杯给震得飞了起来! 只见菩提上人与天恶道人同时松开了手,金盆也落了下来,吐谷浑来的武土麻翼赞急忙将金盆接下。这时符不疑已待杯在手,将杯中美酒一口喝完,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这一席坐的都是顶儿尖儿人物,人人大吃一惊,要知菩提、天恶道人以绝顶内功相拼,同席的一流高手,连谷神翁与灭度神君在内,自问都没有力量化解,其实不只他们没有办法化解,即算菩提、天恶道人,想自行罢手亦是不能。不料符不疑只是拈起筷子,轻轻一敲便把两股内家真力,都化解了,功力之深,实已到了震世骇俗的地步! 但见菩提、天恶二人颓然坐下,一声不响,地上留下了他们深深的足印,大汗的随从武士虽然不懂得符不疑刚才那一敲的奥妙,看了这个足印,亦自骇然。 但最受惊骇的还是菩提、天恶道人,菩提上人的五脏六腑都给震得好像要翻转过来,暗自运气,过了一盏茶的时刻,方始复原,他举目看天恶道人,但见天恶道人面色灰败,两眼无神,菩提上人心道:“原来这个姓符的并不是偏袒他,看来这牛鼻子道士所受的伤,绝不在我之下。”原来他们受了刚才的一震,双方都要损了三年功力。不过,若然没有符不疑的化解,只怕两败俱伤,那就要比损失三年功力更严重了。天恶道人揣息稍定,暗自思量,以符不疑刚才所显露的这手功夫而论,他完全可以暗助自己取胜,但他却不偏不倚,令到自己与菩提上人都要折损功力,真猜不透他对自己的真意如何?殊不知符不疑正是有意要他们都受一点内伤的。 突厥大汗见符不疑如此化解,天恶与菩提二人既没有分出输赢,双方都不至于损失面子,也很高兴,当下对他们三人都亲自赐酒一杯,调停了这一场暗地里的勾心斗角。 就在这时,有一个人走到默蹑太师的跟前,低声说了几句,这个人是默蹑太师的管家。默蹑听了之后,向突厥大汗道:“有一位中国来的异人,想在大汗面前表演一项技能。”突锨大汗眉头一皱,生怕又弄出什么事来,问道:“是个什么人,你知道他的来历么?他要表演什么?”默蹑太师道:“这人是个医生,他说能医好那棵龙爪树。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医生,我敢担保他不是坏人。”突取大汗听了大喜,便不再盘问默蹑太师何以与他相识,立即传令道:“好,叫他一试,若能医好,重重有赏。” 命令传下,只见场中走出一个老头,三尺长髯,颇有潇洒出尘之相,在众人注意之下,走到了那棵大树旁边。天恶道人见,不禁又是大吃一惊! 这个老头儿不是别人,正是天恶道人的克星金针国手夏侯坚,他根本没有改容易貌,还是原来的那副打扮。天恶道人见了,又惊又疑,心中想道:“他怎么也来参加这个大会?阳太华又不是不认识他,怎的让他混进来了?”要知阳太华是专职负责招待各国来的武士的,按说有夏侯坚这样身份的人来到,他就是不禀告大汗也该告诉天恶道人,不料他竟让夏侯坚混在一般的武士之中,直到出了场,天恶道人方才发现,焉能不叫他大大惊疑。 天恶道人有所不知,夏侯坚乃是默蹑太师请进来的。原来默蹑太师有个独生爱子,患了哮喘病,请了许多名医都医不好,后来夏侯坚扮做一个中国来的走方郎中,只两三剂药就将他医好了,所以默蹑太师很感激他。夏侯坚知道武士大会召开,请求默蹑太师准他进来瞧瞧爇闹,默蹑太师答允了他。不过默蹑太师并不知道他身怀绝世武功,将他的座位编在普通的席次。 场中只有几个一流高手知道夏侯坚的来历,其他的人则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听说他能够医好枯萎了的龙爪树。都感到新奇,大家凝神注视,看他如何医治。 只见夏侯坚走到龙爪树下,端详了好一会,便从衣袖中取出金针,插在树干上,一连插了十二支之多,随着又提了两桶水,浇在树根,大约过了一支香的时刻,只见枯黄的树叶竟然恢复了青翠的颜色,下垂的树枝也恢复了弹力,随风抖动起来,枯萎僵死的大树果然“复活”了!要知大树之所以枯萎,是由于受了毒害,而并非由于衰老,如今夏侯坚解了树中的毒质,恢复了它的自然生机,因此能在顷刻之间,便令它“复活”。 突厥大汗大喜,立刻宣召命他上来,李逸坐在宫殿里靠近玉阶的一席,夏侯坚走入殿堂,经过他的席旁时,忽然微微一笑,别的人都不知道他是对李逸暗打呼,李逸则是心头一动,想道:“我的易容丹是由他所赐,他当然看得出我的本来面目。”就在此时,李逸忽觉袖管之中似乎钻进了一条小虫,急急伸手一摸,却原来是一根梅花针。李逸又惊又喜,这时夏侯坚走到前头,李逸趁着众人都在注意夏侯坚之际,悄悄的将梅花针拈出来一看,只见针尖上刺着一小薄纸,纸上有几个极细的字,李逸装作拭汗,把纸片凑近眼帘,这才看出是“速离此地,迟则有变。”八个小字。 李逸恍然大悟,“哦,原来那一晚用梅花针暗算程达苏的是他!”随即疑心大起,“他为什么要我从速离开这个地方?难道我已给他瞧破了?”可是在众目瞪瞪之下,又怎可能轻易离开?李逸正在心慌意乱,但见夏侯坚已到了大汗席前——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二十三回 岂有佳人甘作贼 突厥大汗为夏侯坚给他医好了龙爪树,极为高兴,问了姓名,当即赐酒三杯,并吩咐默蹑太师道:“你替朕招呼夏侯先生。”默蹑是代表大汗做首席的主人招待贵宾的,大汗这几句话吩咐下来,当然是要默蹑太师请夏侯坚到首席上坐了。 首席上坐的都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而且除了主人之外,七个座位都坐满人了,默蹑太师默想了一想,走去与吐谷浑武士麻翼赞商量道:“这位夏侯先生是远方贵客,你是自己人,让一让吧。”麻翼赞不敢不依,心中却是很不舒服,想道:“他虽然医术高明,也不过是个走方郎中而已,怎配坐上此席?”表面上装得极为客气,拉开椅子,让他上坐,暗地里将脚轻轻一绊,想把夏侯绊倒,令他当场出丑,那知心念方动,突觉退弯一麻,躬下腰来,竟似要对夏侯坚行大礼一般,夏侯坚故作惶恐的神情,急忙将他扶起,连声说道:“不敢!不敢!”麻翼赞但觉一股大力将他托起,饶是他用了浑身本领,竟然抗拒不来,这才大吃一惊,知道对方不但医术高明,武功亦是深不可测,连忙拱手说道:“佩服,佩服!”而就在这刹那间,他退弯的麻痹之感也登时爽然若失了。 这中间的变化,连菩提上人也未曾察觉也来,但觉麻翼赞前倨后恭,有点古怪,坐在邻席的程达苏则大吃一惊,心道:“这老头儿的点袕功夫,当真是神出鬼没,嗯,那晚用梅花针暗算我的,莫非就是此人?”只见默蹑太师恭恭敬敬的请夏侯坚坐下,并向同席诸人介绍道:“这位夏侯先生医术通神,小儿所患的顽症便是他医好的,哈,哈,夏侯先生,想不到你不但能够医人,还能够医树,我也给你敬酒三杯。”程达苏听了,对夏侯坚敌意更浓,原来他以前命南宫尚劫杀那花刺子模商人,本是想抢夺他们的药材,献给默蹑太师的,如今默蹑太师的儿子已给夏侯坚医好,他送给太师的那份礼物,价值便当然大减了。 夏侯坚坐下,刚好与天恶道人对面。天恶道人尴尬之极,只见夏侯坚微笑说道:“邛崃山一别,未满十年,道兄的腐骨神掌已经练成,小弟甘拜下风。”天恶道人双眼一翻,道:“待盛会过后,还要请老兄多多指教!”其实他们暗中已较量了一场,天恶道人本来以为自己的毒掌练成,便可以天下无敌,那知对龙爪树所下的剧毒还是给他解了。天恶道人自忖,就是直接与他动手,也未必能伤得了他,故此不敢当场发作。心中盘算,只待百优上人来后,再想法子赢他。 座中谷神翁与符不疑都是夏侯坚的老相识,几个人开怀畅饮,谈笑甚欢,天恶、灭度二人被冷落一旁,更为不快。 碰杯谈笑声中,忽听得宫中内侍传出来的报道:“新王妃驾临,向贵宾敬酒来了!” 参加宴会的武土,人人都知道大汗新娶的王妃乃是国中第一美人,一听说王妃到来,登时全场肃静,屏息以待。 但见几名宫女,犹如众星拱月似的,簇拥着王妃,从内殿的月牙门缓缓走出,果然是绝色的美人儿! 李逸对新王妃本来不感兴趣,但王妃既然来了,他当然也随着众人看她,不料这一看,登时令他惊得呆了。新王妃的相貌,竟然似曾相识,尤其是看她那眉宇间的神情,越看越似一个人。李逸苦苦思索,“她,她是谁呢?” 大汗喜孜孜的起身迎接,说道:“卡洛丝,今日是你我佳期,我特别为你宴请天下英雄,各方武士,这样的来庆祝你我结婚大典,实是突厥开国以来,从所未有的盛宴,请你向各位贵宾敬酒一杯。” 新王妃低声说道:“多谢大汗为我安排了这样隆重的宴会。”随即伸出纤纤玉手,举起了一个白玉杯,笑盈盈的说道:“请各位贵宾干了此杯!” 此言一出,李逸的酒杯从手中跌下,幸而南宫尚在他旁边,急忙举手一抄,另一酒杯未曾落地,便给南官尚抢至手中,南宫尚将酒杯递还李逸,悄声说道:“王妃果然美艳非凡。殿下你喝酒吧。”南宫尚还以为李逸是因见王妃美貌,以至动心,故此提醒他不要失礼。 李逸接过酒杯,心神稍定,想道:“不但这神态似曾相识,连说话的声音也简直一样!她,她,她一定是武玄霜。” 不错,这王妃确是武玄霜假扮的,真的卡浴丝已按照她们原走的计划,冒充一个侍女,带了新娘的嫁衣,乘原车回她的家乡去了,这是她家乡的习俗,突厥大汗虽然津明,却绝对想不到有人敢冒充王妃,王妃却冒充侍女,何况武玄霜本来也是秀丽非凡,并不在真王妃之下。 武玄霜也绝对料想不到李逸就在这座宫殿之中,而且居然看见她,要知武玄霜虽然用了易容丹,说的也是维族的语言,但她的神情是改变不了的,面貌的轮廓也还是不能完全改变的,李逸曾经和她千里同行,对她的一切是太熟悉了,纵然隔别八年,武玄霜的改容易貌,仍然瞒不过他。 李逸如坠入五里雾中,他看了又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可能是武玄霜呢?”武玄霜竟然成了大汗新娶的王妃?这事情未免太过离奇,就在李逸做梦也想不到。可是眼前的王妃,分明是他梦寐难忘的武玄霜!李逸一片茫然,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很痛,这可真不是梦啊! 八年前往事,霎时间重上心头,峨嵋此剑,道畔谈诗,千里护持,骊山诀别,这一切错综复杂的恩怨,到如今都已似梦如烟,然而回想起来,却又似昨天一样。忽然,李逸但觉眼前一片模糊,眼前武玄霜的影子忽然变成了他的妻子,他好似感觉到长孙壁优怨的眼光在暗中注视他!李逸神智清醒过来,心中想道:“但愿这不是武玄霜,唉,纵使是武玄霜,你也不应孩有这样的心情了。” 这时李逸已把夏侯坚对他的劝告,劝他趁早找机会离开的劝告忘记了。他虽然自己责备自己,不应该对武玄霜再有这样的心情,但他的眼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武玄霜,可是武玄霜却不曾发现李逸,宾客太多,每个人的眼光都在对着她,因此李逸的张惶失态,也就没有引起别人的特别注意了。 新王妃对一众宾客敬酒之后,突厥大汗带她到席前去,说道:“这几位是最尊贵的宾客,请妃子每人敬酒一杯。”符不疑嘻嘻笑道:“不敢当,不敢当!”轮到天恶道人之时,天恶道人举起酒杯,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王妃,到王妃干杯之后,他才记得喝酒,大汗心里很不高兴,想:“这道士好没礼貌!”武玄霜面色稍变,但随即便镇定如常。不过大汗和天恶道人都已瞧在眼中,大汗以为是她讨厌天恶道人的失态,对天恶道人更增恼怒。天恶道人则在暗暗吃惊,原来他已看出新王妃是一个武功极好的人,而且好似是在不久之前,还在那里见过一样?但不论他怎样猜想,也不敢猜是武玄霜。 大汗与王妃回到座上,大汗吩咐一个侍从道:“你去请那两位大唐使者前来。”这时中国虽已改唐为周,但蓄邦外族,习惯上还是把中国称为大唐。武玄霜听大汗这么吩咐,甚是诧异。心道:“我可不曾听姑姑说过要派使者来啊。”正自思疑,只见那两个使者已走到席前,却原来就是武玄霜在天山上碰见过的那两个人——封牧野与祝见章。 封祝二人磕头行礼,说道:“恭祝大汗君临万国,恭祝王妃永享荣华。”大汗哈哈大笑,说道:“两位使者平身。”武玄霜心中恼怒,想道:“这两个家伙,假冒使者,丢尽了中国的体面。”这时她还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她的堂兄武承嗣派来的。 大汗微笑道:“卡洛丝,待这武士大会举行之后,我便要挥兵打入中国。长安富丽之极,卡洛丝你可以住进长安的宫殿,要什么便有。这两位使者是中国女皇的侄儿派来的,这个女皇帝不得人心,连她的侄儿也反叛她,愿意与咱们里应外合,哈,哈,这不是上天助朕么?这两位使臣明天便要回国了,所以朕特另宣召他们来,可贺敦(突厥对王妃的尊称),请你代朕赐他们一杯美酒。” 武玄霜虽然早就知道武承嗣结掌揽权,图谋承继他姑姑的帝位,却还未料到他坏到如此地步,竟敢不择手段,勾结外兵,背叛本国,心中又惊又怒,饶是她如何冷静,神色间也不免稍稍露出了不满,这时封祝二人刚刚抬起头来,正好与武京霜的目光相接,似觉武玄霜的目光寒有敌意,不觉心头一凛,但随即想道:“我们并没有地方招恼王妃,她也许是另有甚么不愉快的事情。心念方动,武玄霜已把两杯酒递了过来,微笑说道:“两位使臣万里远来,多多辛苦,请饮此杯。”封祝二人见她和颜悦色,暗笑自己胡乱猜疑,接过了王妃手中的白玉杯,便即一饮而尽。 封祝二人向大汗与王妃叩头谢恩之后,封牧野忽道;“我有一件紧急的事情要禀告大汗!”突觉大汗微有诧意,凑近少许,盯着他道:“请说!”封牧野道:“大汗所要寻找的那位李逸,他,他已经来到!”大汗吃了一惊,叫道:“到了,到了哪儿?”话犹未了,忽见封祝二人身躯摇晃,封牧野勃然变色,尖声叫道:“毒,毒!” 不敢说出来而已,这时菩提上人一说出来,立即便有好几个武士跟随着他,冷言冷语的向天恶道人盘问。 天恶道人勃然大怒,指着菩提上人斥道:“你放屁!”菩提上人冷笑道:“你是天下第一使毒高手,除了你还有谁”?天恶道人有点惧符不疑,刚才符不疑的冷言冷语,他敢怒而不敢发作,但对于菩提上人,却还不怎样放在心上,何况符不疑只是转弯抹角的影射,而菩提上人直言指斥是他,天恶道人如何按捺得住?但见他面色铁青,菩提上人话犹未了,他便一抓抓来,暴怒喝道:“你有什么凭据?你若说不出来,得给我磕头赔罪!” 菩提上人早已防他毒掌厉害,见他一抓抓到,倏的避开,立即脱下连三裟,向他当头一罩,也大声喝逼:“还要什么凭据?场中除你之中,还有哪个有这种下毒本领?你若不是心虚情怯,何须暴跳如雷?” 两人从骂战演为激战,但听得“嗤”的一声,菩提上人的袈裟被撕成两片,但天恶道人给他扫得身形不稳,琅琅跄跄的倒退几步。 菩提上人袈裟被他撕裂,怒火上升,再也顾不得他是客卿身份,袈裟再展,又是呼的一声,向天恶道人罩下,这一下他运了纯真的内功,柔软的袈裟变成了铁板一般,呼呼抉风,将天恶道人裹得风雨不透。 天恶道人内功稍逊,他一连发了几记劈空掌,仍然解不了菩提上人的攻势!亦是怒火攻心,牙根一咬,瞪眼喝道:“你当我怕你不成?你磕不磕头?再不磕头,休怪我手下无情!”就在这说话的当,他脸上突然扭出了一层照气,双掌拍出,带起一股腥风,菩提上人但觉头晕目眩,胸口胀闷,料不到天恶道人的毒掌,未接触到身体,也这样厉害,不禁大吃一惊,连连后退。 大汗的随从见他们闹得不成体统,急忙向大汗请示,大汗说道:“先把宫中各处门户封闭,不可放任何人出去!”原来他记起了封牧野临死之前的告密,说是李逸到了这儿,怕李逸趁这混乱的时机逃跑。吩咐了这件事情之后,跟着淡淡说道:“你们派两个人将天恶道人请到后面暂行安歇吧。”这句说话的意思,大汗的随从武土当然明白,乃是要他们助菩提上人将天恶制服,押到后面以待大汗审讯。不过大汗不好直说出来,所以用了一个客气的“请”字。麻翼赞和恰克图听了大汗的吩咐之后,立即扑上前去,帮助菩提上人。 场中菩提、天恶二人斗得正酣,这两人都是身怀绝学,各有奇能,虽然交手不过几招,但每一招都是险到了极点。他们都在全神贯注,对付对方,根本就听不到大汗说些什么,也不知道麻翼赞与恰克图是奉命来的。 这时天恶道人正在施用腐骨毒掌的神功,将菩提上人迫开两步,陡然间忽觉脑后风生,知是有人袭到,天恶道人怒道:“呸,好不要脸!”反手一掌,但听到“篷”的一声,恰克图那水牛般雄壮的身躯,竟自应声飞起,跌出了一丈开外!麻翼赞是吐谷浑的第一名武士,武功十分了得,他使出摔跤绝技,脚尖一踮,上身一仰,将天恶道人的手肘架住,但天恶道人使了“千斤坠”的重身法,麻翼赞绊他不倒,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嗤”的一声,天恶道人的龙袍吃他一爪抓裂,麻翼赞正要擒他,忽觉一股腥气,冲上心头,麻翼赞头晕目眩,胸口胀闷,登时全身麻软,天恶道人一个“蹬脚”,反身踢出,“咕咯”一声,麻翼赞那瘦长的身躯,像一根木头似的,也倒在地下了。 天恶道人回头一看,认出麻翼赞与恰克图二人,麻翼赞也还罢了,恰克图是大汗的卫士队长,不禁大吃一惊,但这时菩提上人又已扑了上来,只听得菩提上人喝道:“都不要上来,我非把这牛鼻子拿下来不可!”原来菩提上人也不知道麻、恰二人是来劝架的还是来帮手的,以他的身份,实不愿有人帮手,刚才无恶道人骂他以多为胜,已是大大的伤了他的面子,同时他也不愿有人劝架,所以他喝众人不要上来。 天恶道人心头一凉,想道:“恰克图他也上来,难道是大汗疑心我了?”但菩提上人攻势极猛,已不容他仔细思量,只好凝神应付。 大汗一看,只见恰克图在地上哼哼卿卿,面目青肿,尚未爬得起来,但他还哼得出声,麻翼赞却似死尸般挺在地上,面色瘀黑,眼耳鼻口都滴出血水,显然是中了天恶道人的毒掌,活不成了。 大汗因为天恶道人适才毒死龙爪树,本来就已讨厌了他,这时见两个心爱的武士又被他所伤,更为恼怒,正想翻面,下令擒他,忽听得守门的武士大声叫道:“百优上人到来谒见大汗!” 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和尚,披着紫红色的袈裟,十分惹人注目,混乱中宫殿本来挤满了人,但百优上人身形所到之处,也不见他伸手推开阻路的人,另一些人便似潮水一般,纷纷后退!有一些本领稍弱的更跌倒地上,显然他还来不及让路,便给百优上人发出的一股无形潜力所推倒了。这种最上乘的“沾衣十八跌”内功,连谷神翁夏侯坚这般人看了,也不禁暗暗吃惊! 百忧上人并不举步飞驰,但晃眼之间,便已到了场心,这时天恶道人正要施展杀手毒招,掌挟腥风,向菩提上人猛袭。这两大高手,全力争持,除了注目对方之外,对旁边的一切,当真是到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百忧上人到来,场中那么哄动,他们竟似丝毫未觉。 这时菩提上人亦已感到胸口胀闷,腥气攻心,知道如此下去,纵然不被天恶道人的毒掌触及,亦将必败无疑。就在天恶道人施展毒招之际,他一咬牙根,也用了全力,大打出手,但听得“轰”的一声,掌风起处,桌倒椅勒,殿摄震动,掌力之强,有如排山倒海,眼看四掌相交,两大高手。便将同归于尽。 就在这刹那间,两大高手骤然感到身子一轻,立足不稳。但见百忧上人长袖一挥,当中一拂,天恶道人倒纵出一丈开外,菩提上人也踉踉跄跄的退了六七步才稳得住身形。这一下,全场高手,尽都震动,连符不疑也耸然动容,筷子在桌上一敲,赞道:“妙啊,妙啊!这老和尚当真是名不虚传!”要知天恶菩提二人的掌力,足可开碉裂石,如今竟被百忧上人轻轻一拂,便将这两大高手的掌力尽都化开,功力之深,实在比他刚才显露的那一手“沾衣十八跌”还更惊人! 只听得百忧上人斥道:“都是自己人,这样拼命干么?”天恶道人生平只畏惧两个人,一个是优云神尼,一个便是百忧上人,对百忧上人的斥责,当然不敢发怒,慑慑懦懦的分辩道:“他,他胡赖我毒死魏王使者。”“魏王”是武承嗣的封号,百优上人看了横在地上的封祝二人的尸体,说道;“他们便是武承嗣的使者吗?哦,果然是中毒死的!这个毒可是有点奇怪!” 早些时候,突厥大汗要菩提上人将“国师”的封号让给百忧上人之时,菩提上人本来只是口服而心不服,如今见百优上人的功力远在自己之上,不由得心也服了。对百忧上人的斥责,也不敢发怒,低声辩道:“是呀,上人,你也看出来了?你看这两个使臣死得这样奇怪,天下使毒的高手能有几人?教我怎能不猜疑是他?” 百忧上人道:“你们且别吵闹,待我再去仔细审视,天恶,你先把解药取出来,把麻翼赞救了。” 百优上人谒见大汗,听大汗说了封祝二人暴毙的情形,他自己又再去仔细审视,看了又看,脸上露出非常奇怪的神色,眼光向坐在首席之人掠过,冷冷说道:“是谁下的毒手?有这样高明的本领,为什么不敢站出来?” 符不疑嘻嘻一笑,捏了夏侯坚的手心一下,但就在这时,却另外有一个人站了起来,大出众人意料之外,这个人却是百忧上人的大弟子阳太华! 百忧上人诧道:“什么,是你干的吗?”阳太华道:“不是,但我知道在这座宫殿之中,有一个人一定知道是谁干的,我要密奏大汗。”百优上人和他同至大汗跟前,阳太华道:“和程达苏同来的那个上官敏,乃是李逸的化名,他不授受大汗的邀请,却偷偷的改容易貌而来,显然是存心和大汗敌对,这两个中国使臣即算不是他毒死的,也必定是他的党羽所为。请问大汗如何处置?” 原来程达苏与阳太华两人早已对李逸起了疑心,但还未确知他的身份,封祝二人则认出了“上官敏”就是李逸,不过他们要亲自向大汗揭露,以便邀功,故此事先也瞒着程阳二人。想不到封牧野一说“李逸”二字,便中毒死亡,这自便宜了程阳二人,他听了封牧所说的话,当然立即便猜到了“上官敏”便是李逸了。 大汗吃了一惊,心道:“这李逸胆子真大!”当下降旨说道:“只许生擒,不许伤他性命!”阳太华向程达苏打了一个暗号,程达苏便提起烟斗,站起身来。宫中筵开百席,阳太华与大汗的言语,除了与大汗相乡开的首席请人之夕其他的人,都听不见,只见大汗神色紧张,人人心中纳罕。 李逸正自心乱如麻,忽见程达苏向他走来,心中已知不妙,强自镇定,站起来迎接,问道:“程帮主有何吩咐?”程达苏端起了一酒杯,说道:“老夫有眼无珠,不识殿下,特地陪罪来!”李逸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说道:“程老帮主喝醉了么?”程达苏哈哈笑道:“今日幸识殿下,虽醉何辞?来,来!我先向殿下敬酒一杯!”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举杯饮尽,突然张口一喷,一股酒浪好似白浪般射出,向李逸的“太阳袕”冲来,酒杯飞出,打李逸臂弯的“曲池袕”,程达苏打袕的功夫出神入化,这两下正是他的平生绝技,但听得“当”一声,另一酒杯正中李逸的臂弯,裂成几片,另一股酒浪也射中李逸的额头,李逸一个琅跄,登时跌倒。 南宫尚的席位与李逸相邻,见李逸突然被程达苏打倒,大惊失色,急忙说道:“他确是李逸,但他化名而来,却有因由,他是投奔大汗来的,大哥,你误会了!”程达苏喝道:“蠢东西,你识得甚么,他是捣乱来的,连你也脱不了关系,你还敢为他求情!”一掌推开了南宫尚,弯下腰来,便要擒拿李逸。 程达苏只道李逸已被他打中袕道,这一下还不是手到拿来,那知他的手指尚未触及,李逸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但见青光一闪,“唰”的一声,程达苏冷不及防,饶是他本领高强,闪避得快,右手的食指已被李逸的宝剑削了! 原来李逸的本领虽然尚不及程达苏,但他所学的却是正宗内功,程达苏被南宫尚阻了一阻,虽然不过一盏茶的时刻,但李逸已趁此时机,运气冲关,自行解开了袕道。 程达苏被削去了二只手指,勃然大怒,烟斗一磕,立刻便照李逸的顶门打下,李逸横剑一封,但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程达苏这支烟捍乃是百炼金钢,加上他深厚的内功,李逸的宝剑削它不断。 南官尚急得满头大汗,却是不敢阻拦,那班赴宴的武士们不知他们是为了什么事情,在这森严的宫殿之中,自是不敢随便插手,见他们打得激烈,纷纷避开,抱着看爇闹的心情,看他们恶斗。 武玄霜绝对料想不到李逸竟也敢来参加这个武士大会,刚才听得阳太华的密奏,吃惊不小,但还不敢相信,这时一见李逸动手,认出了他的那把宝剑,也认出了他的那手峨眉剑法,果然真是李逸!她本要避开李逸的,但终于还是在这里见面了。 程达苏的打袕功夫出神入化,但见他的那只烟捍天矫如龙,乘隙即入,不须多久,李逸只有招架之功,武玄霜暗暗叫苦,但她现在乃是王妃身份,在大汗跟前,毫无办法。只有极力抑制自己,不敢叫大汗瞧出来。 她虽然极力压制,神色之间仍是掩饰不住。大汗好生诧异,望着她道:“卡洛丝,你怎么啦?有什么不对?不必害怕,他不会打上这儿来,我是想看看这两个人的本领,你害怕,我就叫菩提上人出去,将那个李逸赶快擒下,结束了这场比试吧。” 武玄霜稍定心神,说道:“没甚么,我不是害怕,我是有点疑惑!”大汗道:“怎么?”武玄霜道:“刚才那个中国使臣,似乎说他是武则天的什么人,武则天不是中国的女皇帝吗?”大汗道:“是呀!”武玄霜道:“你刚才又说这个李逸乃是大唐的王孙,那么他应该与武则天作对才是,怎么中国使臣又说他是武则天的人?” 其实封牧野临死之前所说的那句话,指的乃是武玄霜,也正是因为他突然认出武玄霜,惊恐过度,所以末曾把话说完,便心脏爆裂而死。武玄霜当然也知道封牧野说的是她,她故意扯到李逸身上,用意正是要为自己遮掩。 哪知大汗对她没有疑心,天恶道人却早已对她猜疑了。大汗说道:“这个李逸他虽在大唐王孙,但不肯归顺于我,或者真是武则天派来的也说不定。权力之争,难说得很,你看那武承嗣是武则天的侄儿,他不是也派了使臣来要我将来扶助他做皇帝吗?”武玄霜听出大汗丝毫没有疑心她,放下了心头一块大石,暗暗盘算用什么方法可以去救李逸,但她无意之间,眼光一瞥。却见天恶道人也正在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她。 天恶道人越看越是起疑,他早已看出武玄霜是个极有本领的女子!这时又听出她的声音好熟,竟似在那儿见过似的,心中想道:“这个封牧野分明是面向她说出你,你是武则天的,的……”那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眼,可惜这一句话没有说完,但揣度意思,这个你字指的不应该是李逸,而应该是这个王妃,她是武则天的什么人呢?是武则天的坚细还是与武则天有勾结的人?身份却是突员交属国的一个公主,而且是大汗新娶的王妃。要说她是武则天的什么人,这简直是不能想像的事!”天恶道人虽然大胆猜疑,却怎样也还不敢想到她便是武玄霜。 武玄霜忐忑不安,向大汗耳语道:“这个道士贼忒忒的一对眼睛直看着我,我有点害怕。”大汗也注意到了,他对天恶道人毒死龙爪树一事,本来就不高兴,这时见他对王妃这样无礼,更为恼怒,但以大汗的身份,又正在招纳能人的时候,一时不便发作,于是冷冷的瞟了天恶道人一眼,却对百忧上人说道:“大师可瞧出了是什么人毒毙使臣的么?哼,哼!这毒药下得好厉害,无论如何,今日必须先查出这下毒的人!”言下之意,自是猜疑下毒的便是天恶道人,他怕百忧上人与天恶道人友好,予以庇护。 百忧上人一直就在审查这两个使臣的死因,他刚才伏在地下,闻了封祝二人流出来的血液的气味,这时方站起身来,正皱着眉头思索。 大汗向他一问,他突然双眼放出光芒,应声答道:“不错,瞧出来了。这两个使臣不是死于毒药!”大汗急道:“你瞧出来了?是谁?”恰克图也问道:“怎么,不是毒药?那又怎么会六窍流血,当场暴毙?” 但见百忧上人神色凝重,缓缓说道:“且待我先找出行凶的利器。”突然把封牧野的尸体翻转过来,掌心对着他背心的“大椎袕”一按,双指拈起了一枚三寸长短的梅花针,接着依法施为,在祝见章的“大椎袕”也拈起了一枚梅花针,这一下自大汗以至首席诸人均是大吃一惊,大汗惊的是哪个施放毒针的人竟是如此厉害,满堂高手众目睽睽,竟然被他神不知鬼不觉的连杀二人,要是这个人偷偷的向自己射一口毒针,哪还了得?首席几个顶尖儿的武学大师吃惊的却是百忧上人的内功竟然津妙如斯,掌心一按便能吸出毒针,这手功夫、他们自问都办不到。 百优上人说道:“这梅花针不是天恶道人的东西,他有的透袕神针,我能够分别!”说了这两句话,便将那枚梅花针摆在掌心,走到夏侯坚的身边,突然问道:“你便是金针国手夏侯坚么?老纳久仰了!”——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二十四回 是真豪杰傲王侯 夏侯坚道:“上人大名,如雷贯耳,老朽也久仰了!”百优上人哈哈笑道:“今日幸会,咱们亲近、亲近!”蓦然伸出手来,似是要与夏侯坚握手为礼,实是一招极历害的大擒拿手法,而且暗藏着极陰柔而又极强劲的小天星掌力。 符不疑忽地站了起来,嘻嘻笑道:“我老符也不是无名之辈,上人你就不久仰我么?来,来!咱们也亲近亲近!”他摇着一把折扇,插进两人中间,刚好百优上人向夏侯坚一抓抓下,被符不疑一挡,但听得“嘘暖”一声,火花四溅,符不疑那把折扇乃是百炼津钢所打成的,被百忧上人一抓,竟然折断了两根扇骨,而且铁扇和他的手指接触,竟然发出金属的罂鸣之声,迸出火花,百优上人的铁指功夫,当真是到了震世骇俗的地步。 符不疑怒道:“好呀,我与你亲近,你竟损坏了我的扇子,无礼如斯,我老符还未见过!”铁扇一合,向百忧上人一戳。他说话之时,好像生气之极,身躯剧烈颤抖,那一柄铁扇,随着他手婉的颤抖,登时化成了十几柄扇子,就在这眨眼之间,连袭百忧上人的十三处大袕。百忧上人也不禁心中一凛,他一抓抓去,这一次竟然没有抓着,但听得“卜“卜”两声,百忧上人左腰的“展谬袕”和小退的“阳陵袕”,已吃他戳了一下,百忧上人怒吼一声,左掌迅即连环拍出,符不疑用的是重手法打袕,想不到百优上人的内功已练到差不多近似“金钢不坏”之体,虽然被他戳中两处大袕,也不过仅仅一阵酸麻而已。 符不疑的铁扇急切之间收不回来,眼见他这一掌有如迅声击到,无法躲避,不假思索,只有硬接,双掌相交,只听得“篷”的一声,符不疑给他震得倒退了五六步,而百忧上人的身躯也晃了两晃,所披的大红袈裟,好像遇至强风,翻卷起来! 大汗忙道:“两位请慢动手!上人,这是怎么一回事?用梅花针杀死两个使臣的究竟是谁人?”百忧上人指着夏侯坚道:“就是这个老儿!”又指着符不疑道:“这是他的党羽,请大汗传旨,将这两人拿了。” 夏候坚道:“大汗圣明,老夫只会医人,不会毒人。”大汗因夏侯坚医好龙爪树,又曾听说默蹑太师的儿子也是他医好的,对他颇有好感,当下半信半疑,问百忧道:“上人怎么知道是他?”百忧上人道:“他号称金针国手,能用金针救人,也能用金针杀人,我看一定是他,准错不了!”武玄霜悄悄在大汗耳边说道:“那两个使臣死时,百忧上人还未来呢!”大汗一听,心中想道:“不错,他并未眼见,莫要冤枉了好人。但又不好驳斥百忧上人,正在这时,忽听得殿下一声尖叫。 武玄霜一看,却原来是李逸受了伤。由于百忧上人在指证夏侯坚暗杀使臣,众人对李逸的恶战不大注意,如今听得李逸的惨叫声,又把目光集中这两人身上。 李逸是给程达苏的铁烟杯戳伤的,他恶战了五十来招,李逸陷入困境,周围都是敌人,饶是他如何胆大,也不免有点心慌,一个疏神,避开了程达苏一记打袕,却不料他突然倒转烟杆,拿来当作小花枪用,一戳戳中了李逸的腰部,登时血流如注,染红了半边衣裳。 武玄霜目睹李逸受伤,禁不住心头大震,花容失色,大汗以为她不敢看流血惨象,见李逸还在拼死恶斗,程达苏在一时之间,似乎尚未能将他拿下,便对百忧上人说道:“请国师把这姓李的拿下吧,妃子心慈,不忍见那人再流血了。”武玄霜听得大汗这样吩咐,更是吃惊。百忧上人甚为不悦,淡淡说道:“杀鸡焉用牛刀?暗杀使臣这桩事情还未处置呢,请示大汗,这两个人究竟要不要拿来审问?”大汗本来不大相信是夏侯坚杀害的,他刚才吩咐百忧上人去拿李逸,用意就在暂时缓和他们的争执。但百忧上人迫得甚紧,大汗只得说道:“好吧,那就请夏候坚先生与天恶道长对质。”话中之急,认为天恶道人也有嫌疑,故此要他们二人“对质”。 天恶道人心头火起,朗声说道:“贫道诚心来助大汗,不想反令大汗见疑,既然如此,贫道告退!”夏侯坚也趁势发怒道:“符老兄,咱们远迈投奔,却被人当作犯人,你说如何?”符不疑嘻嘻笑道:“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咱们都走了吧!那位大和尚要来捉拿,尽管来吧!” 百忧上人一把拉着天恶道人,怒气冲冲的说道:“大汗请早定夺,究竟是要他们还是要我们?若不将这两个凶手拿下,咱们三人都走!” 混乱中,忽听得“咕呼”一声,程达苏忽然被李逸刺中,倒于地下。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程达苏本已占尽上风,却忽然中剑重伤,大出众人意外,菩提上人更加留神,看得清楚,失声嚷道:“唉,当真是那老头发的梅花针!” 大汗呆了一呆,他虽然不满意百优、天恶二人的无礼态度,但一想到底是他们可靠得多,符不疑与夏侯坚与他们相比,总是“外人’,即算不是凶手,也不能为了两个外人而将百优上人得罪。于是当机立断,呛嘟一声,掷杯于地,喝道:“将这两人拿下!” 众武士纷纷拥上,符不疑哈哈大笑,说道:“老子要来便来,要去便去,你们留得住么?”大袖连挥,啪啪两声,将两个身材高大的武士甩出一丈开外。夏侯坚趁这混乱的形势,把手一扬,飞起了一团烟雾。 烟雾迷漫之中,只见黑影瞳幢,四处乱窜,面目真相,不能分辩,众武士又怕这是毒烟,纷纷走避,夏侯坚便趁这时机擒李逸。是殿内人数太多,拥挤推塞,一时之间,还不能抢到李逸的身边。 百优上人一声吼道:“哪里走?”一连发出几下空掌,掌力将烟雾荡开,天恶道人喊道:“不是毒烟,不用收!”夏侯坚的舱襄中,本来也有有毒的药散,但他不愿多伤无辜,所以不用。 说时那时快,百忧上人身形一起,倏然间就到了,符不疑铁扇一挥,疾点他的虎口寸脉,百忧上人手腕一翻,飞脚踢去,符不疑趁他换招之际,脚步一滑,立刻向后滑出丈余,他头也不回,在他身后的两个突厥武士便给他的肘锤撞晕,身法之怪,招数之奇,令得百优上人亦是不禁暗暗佩服。 百优上人一击不中,侧身绕步,又抢到夏侯坚身旁,夏侯坚骈指一戳,但听出“卜”的一声,夏侯坚凌空飞起,在半空中接连翻了两个筋斗,落到一张桌上,登时把那张桌子踏碎,桌上的杯盘碗碟,如冰雹一般飞落,周围七八个武士都给碎片割伤,符不疑哈哈大笑,与夏侯坚并户外闯,闯出了大殿。 原来百忧上人用的是金掌力,夏侯坚用的是一指掸功,百优上人闭关十年练就“金刚不坏之躯”,哪知夏侯坚的“掸功”有如开金裂石,指掌相交,百优上人心头大震,全身酥麻,夏侯坚也给他的掌震了起来,双方换了这招,可以说恰好是棋逢敌手,不分上下。 百优人上人真气一运,解了夏侯坚的指力,喝道:“太华,你去捉那小子,天恶、灭度,咱们三面合围,绝不能让这两个老匹夫走掉。” 阳太华是百忧上人的首徒,听得师父的吩咐,刚刚迈动脚步,在他身边的谷神翁忽然一声笑道:“我替你效劳吧!”手掌一按,阳太华大吃一惊,叫道:“谷老盟主,你,你也是他们一路的吗?”话犹未了,已给谷神翁一掌打翻。 谷神翁拔出双剑,吞吐怞撒,左右盘旋,俨如玉龙天矫,灵蛇飞舞,但听得一片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之声,近着他的,给他的双剑一磕,兵刃登时脱手飞去,谷神翁是名震宇内的三大剑客之一,展开了津修数十年的蹑云剑法,真是如臂使指,不论宽敞之地、狭窄之处都可运用自如,大殿内虽然挤满了人,但他专拣敌人的间隙进攻,翻身进剑,飘忽如风,剑到人到,见影而不见人,左面一兜,右面一绕,似东实西,似南实北,移步换形,发招易位,殿中武士虽多,竟然拦他不住! 灭度神君见势不好,他本来是奉了百忧上人之命,要他去参加围捕符不疑和夏侯坚的,这时见谷神翁突然发难,殿中并无高手阻拦,生怕他乘机伤了大汗,只好暂时将百忧上人的命令搁下,赶上前去对付谷神翁。 谷神翁喝声“来得好!”抢先踏上一步,一脚踢翻一个武士,阻了他一阻,迅即反手一剑,刺灭度神君的胸口“领饥袕”,他在以寡敌众,形势非常紧张的情况下,拙剑刺袕,竟是不差毫黍,灭度神君赞道:“谷老儿的蹑云剑果然名不虚传!”药锄霍地一劈,“哨”的一声,双方那讨不了便宜。谷神翁身形一闪,迅即变招,眨眼之间,连攻了灭度神君三剑,灭度神君将辟云锄的锄法展开,上使“雪花盖顶”,下使“枯树盘根”,把全身防护得风雨不透。谷神翁的剑法虽然凌厉之极,却也无隙可入。谷神翁心想:“灭度神君是域外三凶中最弱的一个,居然也这么了得,看来今日非舍了性命,不能冲出去了。” 以谷神翁的本领,本来稍胜灭度神君一筹,但非到三五招之后,也不易分出胜负,在这样情形之下,谷神翁哪敢恋战了他眼光一瞥,见李逸也已逃出了门外,心头一宽,立即施展移步换形,避强击弱,连伤了旁边的几名武士,殿中人数太多,自相拥挤,灭度神君有所颤忌,反而受了牵制,拦不住谷神翁,不久,便给他冲出殿外,灭度神君紧跟着追了出去。 这时,夏侯坚与符不疑早已到了外面,外面乃是大汗的御苑,众武土堵塞各处通道,让出了一大片空地,百优上人与天恶道人抢过前头,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但听得百忧上人大喝一声,袈裟一展,俨如一片红云,首先向夏侯坚当头罩下,夏侯坚刚才以指换掌,虽然并未吃亏,但他自知这是百优上人轻敌所致,论到功力的深厚,自己尚是不如百优上人,见百优上人拼了全力,猛扑而来,不敢硬接,当下施展了一招最上乘的轻功身法,一个“细胞巧翻云”向后倒,哪知百忧上人竟如影随形,叱咤一声,跟着他也纵起来,掌势凌空打下,符不疑发声怪笑,身形如箭,忽地平空窜起,扇头点他的虎口大袕,这一来,百忧上人的掌势若然按实,夏俟坚非得重伤不可,可是百优上人也必然要被符不疑点中袕道,他刚才领教过符不疑重手法点袕的功夫,自己虽然练有“金刚不坏”的身法,在这样凌空硬接,无可卸力的情形之下,也是不易抵挡,这几人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大家的本领都已到了能发能收,随心所欲的境界。心念一动,倏然间便即分开,三人分向三个方向落下,其中夏侯坚恰好落在天恶道人的身边。 仇人相见,份外眼红,天恶道人乘他立足未稳,拂尘一展,立即向他迎面拂去。这一招正是天恶道人的杀手绝招,便见拂尘迎面散开,千丝万缕,一齐罩下,尘尾虽然是极轻柔之物,但由于他内力所注,竟似化成了无数利针,刺夏侯坚的面、睛、耳、鼻窍,这一下突如其来,狠之极,天恶道人料想夏侯坚武功虽高,一无防备。哪知夏侯坚在半空中翻身落下之时,早已觑难了天恶道人,料到他有此一招,有心要给他一点厉害,就在拂尘罩下,间不容发之际,他忽地张口一吹,登时尘尾飘飘,有如柳絮随风,都挑了开去。说时迟,那时快,夏侯坚反手一掌,“篷”的一声,打中了天恶道人的身体。 天恶道人晃了两晃,面色灰白,却怪声笑道:“夏侯老兄,真有你的,我再试试你的解毒本领。”原来以天恶道人的本领,夏侯坚一掌虽然厉害,他也还可以避开,他是有意让他打中,令他中毒的。 夏侯坚一掌打下,但觉掌心麻痒,登时手臂肿了起来,夏侯坚取出三枚金针,一插脉门虎口,一插臂弯“曲池袕”,一插腋窝玉虎袕,手法干净利落,冷笑说道:“你的腐骨神功,岂能奈我何哉?”把手一扬,掌中扣着的一篷金针,倏的飞出,化成了十数道光芒,向天恶道人射去。 天恶道人料不到他中毒之后,出手还这样快捷,百忙中也打出了一篷透袕神针,但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金针银针互相碰击,纷纷落地,他们二人的功力本来旗鼓相当,可是天恶道人因为适才曾与菩提上人比拼内力,有所损耗,较量起来,稍稍吃亏,他的透袕神针没有一枚能近得了夏侯坚,而夏侯坚的金针却有几枚射到他的身上。 百忧上人正在与符不疑恶战,一见天恶道人形势不妙,立即飞身掠起,人未落地,半空中一个劈空掌便把夏侯坚的金针都震落了,天恶道人这才不至于被金针射入袕道。 符不疑功力稍逊于百忧上人,但天恶道人受伤之后,却稍逊于夏侯坚,而灭度神君又因要对付谷神翁,以至域外三凶合围的计划不能实现。百优、天恶合战符不疑与夏侯坚,刚好旗鼓相当,打成平手。这四人都是领儿尖的角色.掌风起处,打得砂飞石走,其他的武士,只有旁观的份儿,哪敢插进手来了。 这时李逸也已打出了御苑,但他在数十突厥武士围攻之下,也未能与符不疑他们会合一齐,李逸拼死恶斗,加上他所使的又是一把削金切玉的宝剑,当者披靡,恶斗多时,他虽然又受了好几处伤,可是突厥武士中剑倒地的竟有十数人之多,人人胆寒,都不敢过份迫近。 激战中忽见阳太华追了出来,谷神翁吃了一惊,心道:“他吃了我的一掌,居然没有受伤,这回李逸可要糟了!”他和李逸的师父尉迟炯乃是八拜之交,这回是特为救李逸来的,可是他被灭度神君缠得甚紧,他的功力虽然稍胜灭度神君一筹,急切之间,却是摆脱不了。 阳太华一到,围攻李逸的武士两边让开,阳太华冲到了李逸的面前,左掌划了一个圆弧,右掌倏的穿出,用的正是一招极厉害的大擒拿手法,要硬抢李逸的宝剑,李逸反手一剑,但听得“哨”的一声,宝剑竟给他的手指弹得歪过一边,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他的手掌已拍到胸前,李逸拼了全力,左掌猛击,右手的宝剑一提一翻,同时疾刺他的膝盖,双掌相交,李逸大叫一声,虎口竟然震裂流血,方道不妙,却听得“咕冬”一声,阳太华先已倒在地上。 阳太华是百忧上人的首徒,若论功力,比李逸要胜一筹,何以他眼看便能取胜,却反而败了?原来他吃了谷神翁一掌,元气大伤,不过仗着百优上人所授的独门内功,提起津神,凝聚真力,表面上看不出受伤的迹象。这一下和李逸硬碰硬接,李逸身上虽然也受了几处伤,伤的不过皮肉,真力没有怎样耗损,所以硬碰之下,阳太华吃亏更大,不但口吐鲜血,膝盖也被李逸一剑刺穿。 可是李逸也伤得不轻,他左手虎口破裂,只剩下一条手臂好用,突厥武士趁势猛攻,李逸咬紧牙根,拼死血战,仗着他那柄无坚不摧的宝剑,又杀伤了几人;那些突厥武士见他如此凶猛,倒是不敢过份逼近。但李逸自己知道,他已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气力衰竭,无论如何也不能突出重围了。 正在危急之际忽听得南宫尚叫道:“殿下休慌,南宫尚护驾来了!”声到人到,哩、哩、哩几口飞刀,掷入人丛,将围攻的武士逼开,李逸大喜,叫道:“好,咱们并肩冲出,与符老前辈会齐。” 话犹未了,南宫尚已到了他的面前,忽地一声冷笑,说道:“请你与大汗会面吧!”蓦地把手一扬,一柄飞刀,电射而出,李逸做梦也想不到他突然叛变,施用诡计伤人,距离又近,如何躲闪得开?百忙中,他一个“盘龙绕步”,身形刚刚转了半个圆圈,只听得“嘘”的一声,飞刀已插进了他的背脊。李逸叫道:“南宫尚,你好!”登时像一根木头般跌倒了! 南宫尚笑道:“殿下请恕我无礼!”俯下身躯,把李逸扶起,就在这刹那间,忽听得李逸一声大喝:“叛贼拿过命来!”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跳起,剑光一闪,“波”的一声,宝剑竟自南宫尚的前心插入,穿过后心! 李逸拔出宝剑,哈哈大笑,众武士见他身受重伤,仍然一剑把南宫尚杀了,相顾骇然,一时之间,被他吓住,竟不敢上前。阳太华却听出他的笑声中气不足,见众武士不敢上前,骂声“脓包”,他功力深湛,膝盖虽被李逸宝剑刺穿,单足支地,仍能一跃而起,在半空中一个盘旋,用了一招七禽掌法,向李逸后心狠狠击下,李逸倏的转身,飞剑出手,化成一道长虹, 阳太华料不到他竟会扔出手中的兵器,在半空中闪身不易,幸他应变得快,本领也确属高强,百忙中左脚朝右脚脚背一踏,硬生生的在半空中倒退数尺,饶是如此,左掌掌心也被李逸的飞剑穿过了! 李逸哈哈大笑,笑声却越来越弱,就在阳太华倒地之后,他身躯摇晃,也在笑声中倒下地了。武士们起初还以为他是诱敌之计,后来见他动也不动,又见他宝剑已经出手,减了顾忌,这才敢一拥而前,李逸毫无抵抗,原来他已力竭筋疲,在杀了南宫尚、重伤了阳太华之后,再也无能为力了。 谷神翁距离较近,见李逸被擒,又惊又怒,大喝一声,双剑疾起,左一剑“客星犯月”,右一剑“划破天河”,这双剑连环疾刺,正是他蹑云剑法的杀手神招,灭度神君抵挡不住,但听得哨的一声,火花四溅,他手中的辟云锄几乎给震掉跌落,谷神翁剑身随进,大喝道:“你让不让路!”灭度神君见他神威凛凛,不禁心怯,连忙退步,退得稍慢,“嗤”的一声,臂膊竟给他的剑锋划过,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可是谷神翁也迟了一步,李逸已给武士们架走了,他正待追去,百忧上人已赶了到来,袈裟一展,搂头罩下,谷神翁力透剑尖,一招“举火撩天”,双剑齐出,忽觉剑锋所触之处,软绵绵全不受力,吃了一惊,倏然间一股极大的潜力压来,谷神翁用尽全力,双剑竟然不能移动。 灭度神君见百忧上人来援,胆气又壮,举起药锄,便向谷神翁的背后袭来,可是就在这时,符不疑亦已赶到,灭度神君忽觉微风飒然,急忙抵挡,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卜”的一声,他的手腕已给符不疑的铁扇敲了一下,辟云锄登时坠地,符不疑嘻嘻笑道:“一个抵一个,你也给我拿过命来!”铁扇一合,肩头戳向他胸口的“巨阔袕”,这“巨阔袕”乃是人身死袕之一,若给戳中,焉有命在? 这时百优上人对谷神翁,已是完全占了上风,只要再加重功力,不难将谷神翁制服,可是灭度神君遭危,他岂能坐视不救,这几个人的武功都已到了炉火纯胄之境,心念一动,各自使出绝险的奇招! 但见百忧上人呼的一声,转了一个方向,将袈裟抛出!裟挟着劲风,宛如一片惊涛急浪,向符不疑疾卷而来,符不疑硬生生的在半空中一个转身,避开了驶裟的突袭,改了方向,翩如飞鸟般的向百忧上人冲去,百忧上人用了“千斤坠”的重身法出指搭着符不疑打来的铁扇,登时将符不疑猛冲之势阻住,但他的上身也不禁晃了两晃。 谷神翁身上的压力一松,登时使出了移步换形,变招易位的功夫,一剑向灭度神君溯去,灭度神君也好生了得,就在符不疑被袈裟逼开的那一瞬之间,他已拾起了兵器,辟云锄横胸一挡,架开了谷神翁的长剑。天恶道人与夏侯坚相继赶来,三对高手,会合一齐,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域外三凶这边,灭度神君和天恶道人都受了伤,虽然不很严重,内力却已不继,这一边,夏侯坚中了天恶道人的“腐骨神功”,虽然他立即用金针解毒,但在激斗之下,真气难以凝聚,毒势渐渐的在体内蔓延,时间一长,亦自觉得头晕目眩,暗叫不妙,而谷神翁因为适才与百优上人硬拼内力,亏耗甚大,招数发出,也渐渐觉得力不从心。不过,双方都有了两个人受伤,仍然是个相峙之局,难分高下。 激战中符不疑突然使出两记狠招,猛袭灭度神君,灭度神君是域外三凶中最弱的一环,招架不住他那神妙无方的点袕手法,被迫连连后退,符不疑嘻嘻笑道:“酒醉饭饱,架也打得够了,多谢主人盛情招待,咱们告辞。”夏侯坚与谷神翁心想,李逸在今日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出来了。他们都受了伤,寡不敌众,再战下去,只怕自己也脱身不了,于是夏侯坚施展金针刺袕的绝技,谷神翁施展移形易位的功夫,由符不疑殿后,抵挡百忧上人的追击,三人合力,齐向外闯。 武玄霜伴着大汗坐在殿上,她看不清楚外面的情形,但听得高呼酣斗之声,震耳欲聋,心中着急之极,好在大汗这时也在全神注视外面的激战,没有留意她的面色,过了一会,有人上来报道,李逸已重伤被擒,武玄霜这一惊非同小可,突厥大汗则喜气洋洋,急忙吩咐道:“不要伤了他的性命,这个人我还有用,赶快将他抬进宫里去,吩咐御医给他急救。”吩咐完毕,斟了一杯酒给武玄霜道:“妃子你喝一杯酒压惊!”忽见武玄霜面色苍白,大汗道:“别怕,别怕,这场乱事就过去啦!”武玄霜道:“外面厮杀之声太过骇人,首恶已擒,其他的人就让他们走吧。”大汗道:“妃子说得是,是不必迫他们作困兽之斗了。”便传令下去,叫百忧上人不必追赶。 百忧、天恶、灭度三人之中,只有百忧上人尚未受伤,其实他们亦已有点心怯,不过为了身份威名,不得不作势追赶而已,大汗传下令来,正合他们的心意,立即回转大殿,向大汗复命。其他的人,谁敢去拦阻符不疑他们?虑张声势,闹了一会,符不疑等一行三人,早已打破了御苑的角门,闯出去了。 这一场盛宴被他们一闹,当然是兴味索然,不过,幸而擒了一个李逸,挽回了些少面子,大汗当即传旨罢宴回宫,武士大会,要留到明日再正式举行了。 武玄霜陪伴大汗回到内宫,大汗对她甚是抱歉,说道:“今日是你我佳期,想不到在华堂之上,盛筵之中,被那几个南朝蛮子胡闹一场,真是大煞风景,现在我又要审问那个李逸,不能陪伴于你,妃子你纵然不埋怨我,我心中亦觉不安。” 武玄霜道:“大汗你有正事要办,不必顾我。那个南朝蛮子是个很重要的人么?大汗你要独自审讯他?”大汗道:“他是唐室的王孙,我是怕你不耐烦听我审问,看你也有点疲倦了,所以想让你歇息歇息,待我审问完毕,立刻回来陪你。” 武玄霜道:“大汗对我这样体贴入微,我非常感激。但今日是你我佳期,若大汗不嫌我在旁阻碍的话,我愿意陪你审问。”大汗心中甜丝丝的,笑道:“我只是怕你不感兴趣而已,难道还怕你泄露机密么?你愿意陪我审问,那是最好不过,我其实也是不愿片刻离开你啊!”说着说着就挨近过来,将武玄霜的玉手轻轻柔搓,武玄霜但觉大汗身上那一股膻腥气味,直冲鼻观,暗暗皱眉,心中想道:“现在让你占点便宜,等下可要你大吃苦头。” 大汗叫一个侍卫去将李逸提来,过了一会,那侍卫回来报道:“那个南蛮子的血已止了,现在正替他裹伤,等下就来。这是缴获的宝剑,献给大汗。” 大汗接过李逸那把宝剑,拔剑出鞘,随手一挥,将一个三足铜鼎斩断了一足,暗暗称赞道:“真是宝剑!”武玄霜心想:“李逸的宝剑可不能落在他的手中。”便也笑道:“大汗盖世英雄,有了这把宝剑,真是相得益彰。我虽然不懂宝剑,但看这把剑鞘,也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那剑鞘缕金刻玉,缀以明珠,宝气珠光,耀人眼目,武玄霜拿起来看了又看,作出一副爱极不忍释手的神气。 大汗哈哈笑道:“可贺敦爱它,我就将这把剑赐你佩戴吧。”武玄霜道:“嗯,这怎么成?”大汗道:“反正佩在你的身上,也就等如在我的身上一般。汉人说宝剑赠英雄,我而今以宝剑赠美人,哈哈,岂不更是千秋佳话?” 武玄霜嫣然一笑,接过宝剑,道了声:“多谢大汗。”突厥大汗眉开眼笑,说道:“汉人有句成语,大意是:美人一笑,足以倾国倾城,我只用一把宝剑,就赢得了妃子的欢心,那是太值得了。” 武玄霜故意问道:“那个李逸适才大闹宫廷,大汗可要处死他么?”大汗道:“不,我留着他还有用处呢。他是唐室的王孙,若能归顺于我,将来我打进中原,那些效忠唐宝的臣民,一定会帮我打现在在位的中国的女皇帝。你大约也听说过吧,现在中国的女皇帝名叫武则天,唐朝的皇帝宝座就是给她篡夺了的。”武玄霜道:“听说过了,武则天以一个女人而能做到皇帝,也算得女中英杰了啊!”大汗道:“可不是吗?所以我才想到要利用李逸。”武玄霜道:“这个李逸,不知他可肯依从?”大汗道:“我正为此担忧,看来这个李逸倔强得很。我曾派人去请他出山,他不接纳,今日反而来给我大闹一场。”武玄霜道:“他敢在武士会上大闹,当真是一个不怕死的人!既然他死都不怕,那么还有何事可以令他屈服?”大汗道:“他不怕死,但是我也还有法子治他。”武玄霜道:“什么办法?”大汗道:“他的儿子,在我掌握之中。”当下,便将他怎样设计,怎样派遣武士劫走了李逸的儿子等等事情,都对武玄霜说了。 武玄霜眼珠一转,装作替大汗想计策的神气,说道:“这个法子很好,那么,等下大汗审问李逸之时。不如就把他的儿子也拿来,让他瞧见。父母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他瞧见自己的孩子,心肠还不软吗?”大汗拍掌笑道:“妃子,你设想得真周到。对,就是这个办法,不怕他不就范了。”当下,立刻派人去提李逸的孩子。 过了一会,一个宫女将李逸的孩子送来,武玄霜一看,这个孩子清瘦了许多,但一对眼珠还是骨碌碌的灵活得很。武玄霜好生怜惜,微笑说道:“这个孩子倒很可爱呢。”正想拉他的手,那孩子忽然自动向她走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大汗笑道:“这个小孩子也给你的美貌迷着了!” 那孩子看了一会,忽然对武玄霜说道:“姑姑,我认得你!”武玄霜吃了一惊,心想:“这孩子的记性真好,我在天山山脚见过他一面,如今隔了个多月了,我又已改容易貌,他居然还认得我。”要知小孩子心神专一,那一晚武玄霜给他的印象太深,而他又是那一晚被武士掳走的,所以他看多了一会,就认出武玄霜来。 这孩子记起武玄霜曾给他果脯吃,又记起了他被武士绑架之时,武玄霜惊惶大叫,追去救他。虽然没有追上,但这小孩子的心灵已感到武玄霜是爱护他的人,这时他一瞧见了武玄霜,就像瞧见了亲人一般。 大汗听孩子说他认识武玄霜,笑道:“真是孩子话,你几时见过我的可贺敦的?”那孩子见武玄霜穿的是维族王妃服饰,他说的也是维语。武玄霜婉然一笑,将他楼入怀中,亲了他的面颊一下,却趁此时机,低声在他耳边用汉语说道:“不要说认识我,等会儿你的爸爸会来,我会设法救你们出去,明白了吗?”武玄霜内功深湛,她贴着小孩子的耳边说话,声音细若游丝,那孩子听得清清楚楚,旁边的人,却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话。 那孩子点了点头,面向着大汗说道:“她长得真像我的妈妈,和我妈妈一样好看,嗯,我欢喜她。”大汗笑道:“原来如此,你把她当成你的妈妈了。”武玄霜心中暗赞这孩子机灵,拉着他的手道:“我也欢喜你。”大汗哈哈笑道:“你们两人真是有缘,若是李逸降顺我,我就让你收他做干儿子。” 说话之间,只听得外面镣铐曳地的叮哨声响,武玄霜心头一震,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武士,已把李逸押了进来!分别了八年,他们终于在突厥的皇宫中会面了,这番会面,如此离奇,两人都是梦想不到! 李逸眨眨眼睛,这时他与武玄霜相距不过三丈地,比刚才看得更真切了,他心中叫道:“呀,没有看错,千真万确,绝对是武玄霜!”更奇怪的是他的儿子倚偎着武玄霜,竟似母子一般的亲爇。 那孩子尖声叫道:“爹爹”扑了过去,李逸见孩子清瘦许多,心中酸楚,说道:“敏儿,爹爹来得迟了,令你受苦了。” 武玄霜凝神细看,李逸面色苍白,但却不似受了内伤,心中稍稍放宽。但是他身上受了五六处伤,背上的刀伤尤其厉害,虽然裹好纱布,血水还浸透出来。武官霜心中隐隐作痛,想道:“这班奴才们也太可恶了,他受了重伤,还怕他逃走吗?竟然给他带上这样沉重的镣铐。” 押解李逸的那个武士是麻翼赞,他见孩子扑了上来,便想拦阻,大汗说道:“就让他们父子叙一会吧。”麻翼赞道:“菩提上人恐防有失,亦己来了,要不要召。”大汗道;“就委屈他在外面暂作守卫吧,提防刺客入宫。”菩提上人是突厥的第一高手,大汗曾经想封他做国师,所以对他甚为客气。 武玄霜知道麻翼赞武功甚好,心中一凛。想道:“有麻翼赞在此。又有菩提上人在外面监视,这却如何是好?” 那孩子叫道:“爹爹,他们为什么绑你?我想你抱抱我。啊!”大汗笑道;“好孩子,你劝你的爹爹听我的话,我马上就放了你的爹爹。”李逸沉声说道:“敏儿,不要听坏人的话!” 那孩子道:“我当然不会听他们的话。”他挺了挺胸。面向着大汗说道:“爹爹教训过我,对坏人不可屈服。你对我的爹爹这样凶。你是坏人!” 大汗面色一沉、但随即便笑道:“好个伶俐的孩子,可惜你年纪太小,你还未明白我对你的爹爹实是一番好意。好,麻翼赞,你把这孩子拉开,让我和他的爹爹说话。”那孩子不想走开,但他怎抵抗得了麻翼赞,武玄霜道:“不要难为这个孩子!”亲自将孩子接了过来,低声说道:“好孩子,不要吵闹。”那孩子果然很听她的说话,服服贴贴的依偎在她的身旁。 李逸如在梦中,觉得奇怪极了,武玄霜怎么会变成了王妃?敏儿为什么肯听她的话?他咬了咬舌头,很痛,这的确不是梦呀,但这种种奇怪的事情又该如何解释?但事态尽管离奇难解,他心中却有一个信念,武玄霜绝对不会叛国投敌,她也绝不会对自己存有坏心。 大汗斟了一杯酒,对身旁的宫女说道:“你替他抹净脸上的血污,再请他喝一杯酒。”李逸带着手铐脚镣,只好由她摆布,那宫女将一条湿透了的丝巾,轻轻替他揩脸,揩拭之后,突然发觉李逸容光焕发,如同换了个人!宫女吃了一惊,大汗道:“把他的须子拔下来!”宫女大着胆子一扯,李逸的胡须应手而落,突厥大汗哈哈笑道:“一点不错,果然是大唐的李殿下,你改装得真巧妙啊!”原来大汗早藏有李逸的画像,那是武承嗣使者封牧野送给他的,所以他要宫女拭去李逸脸上的化装,与画图对照。是否相符。 李逸傲然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便是李逸,以本来面见你,又有何妨?”大汗道:“我佩服你的胆量,先请你喝一杯酒,提提津神。”李逸料他还要利用自己,不至于在酒中下毒,张开了口,将官女送来的美酒一喝而尽,朗声说道:“大丈夫不怕山剑树,也不怕美酒甘言,你还有什么花招?”大汗伸出拇指道:“好,确是一条汉子,我正要用你这样的人!” 李逸“哼”了一声,道:“武承嗣之流可以为你所用,我李逸却不是那样的人。”大汗道:“咱们慢慢谈吧。你说过,对坏人不可屈服,这话说得很好。那我问你,武则天她是不是坏人?”李逸看了武玄霜一眼,想了半晌,道:“她是不是坏人,我不能断定。”大汗道:“最少她总是你的仇人?”李逸道:“不错,她篡夺了我家的皇位,当然是我的敌人!”突厥大汗听了,哈哈大笑。 李逸道:“你笑什么?”大汗道:“笑你不识好坏!”李逸双眉一竖,道:“我怎么不识好坏了?”大汗道:“武则天抢了唐室的江山,你也承认她是你的敌人,如今我要进兵讨伐她,也就是帮你打倒你的敌人,咱们正该同仇共敌,你却为何与我作对?这岂不是不识好坏么?” 李逸喝道:“住口!”大汗道:“怎么,我说错了么?”李逸从容说道:“当然是说错了!纵许我们姓李的与姓武的争夺江山,那也是我们中国人争夺中国的江山,与你何干?你借讨伐武则天为名,分明是想占夺我大唐的花花世界,锦绣乾坤。凡是大唐子民,都该执千戈以御社稷,何况我是唐室的王孙!” 武玄霜听他说得大义凛然,芳心大慰,想道:“他虽然尚有一家一揽的观念,但对大是大非之处,却看得甚是分明。怪不得姑姑也想请他回去。” 突厥大汗怔了一怔,笑容顿敛,换了一付面孔,冷冷说道:“原来你是为了这样,才与我作对么?”李逸怒道;“你要占夺大唐的江山,我还不该与你作对么?”大汗忽地又哈哈笑道:“你还是错了!你不要忘记,武则天早已改了你大唐的国号了。你知道我请你前来,是为了什么吗?”李逸冷笑道:“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吧?”大汗大笑道:“所以我说你错了!你总是对我猜疑,可知我是想把中国皇帝的宝座奉送给你么?兴的是仁义之颐,给你们中国除掉胆敢以女子做皇帝的妖孽,打倒武则天之后;我就扶助你做皇帝,大唐一统江山,全归你管。你还要怎样?你还说这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么? 李逸冷笑道:“你这番说话,只好哄骗三岁的小孩!哼,哼,也许骗三岁的小孩也骗不到!你妄动干戈,却原来是为了请我做皇帝?哈,哈!你自己就不想得点好处?你何必为了我的原故,耗损你的突厥的国力,牺牲你突厥的士兵?” 大汗侧目斜瞧,接声说道:“不错,你问得好!若说我不想得到一点好处,难怪你不相信。好,我就告诉你吧,我不过是要中国成为我的属国而已,中国的士地百姓,仍然归你治理。你所得的好处,不是比我更大么?” 李逸仰天大笑道:“大汗,你看错人了,我李逸不是做皇帝的人!”大汗道:“吓,皇帝的宝座你都不要?你要什么?”李逸道:“我是中国人,住在贵国,但愿见到贵我两国和睦交好,我所要的,便是想请你息了干戈。” 大汗哼了一声,道:“你真是不识抬举,你想清楚了,可别后悔!”李逸大声说道:“我本来就不想做皇帝,何后悔之有?你要动干戈,以卵击石,又不是我而是你!你想清楚了没有。” 突厥大汗面色铁青,冷笑说道:“我威临万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必你为我担心,请你不要忘记,你现在乃是在我的掌握之中,你不肯依从我,那就是我的敌人了!” 李逸淡淡说道:“大不了你把我杀掉,我何须怕你?”大汗道:“好,你是好汉,你不怕死!你的儿子呢?你不顾自己,连儿子也不爱惜了么?”李逸的儿子忽地大声叫道:“爹爹,我也不怕死!”李逸笑道:“好,敏儿,你是我的好孩子!” 突厥大汗一皱眉头,心想:“天下竟然有这祥倔强的人!”脸上的杀气忽隐忽现,片刻之间一转了好几个念头,兀是打不定主意:是立即杀了李逸呢?还是把他囚禁起来,再想法软化他? 正在大汗踌躇未决之际,守门的武士忽在外面拉动铁环,敲了几下,大汗喝道:“有何事禀报?”那武士道:“百优上人与天恶道人在宫门外候见!”原来突厥大汗宫禁森严,他秘密在寝宫里审讯李逸,麻翼赞是他最亲信的武士之一,他让他在寝宫里防范李逸。寝宫紧闭大门,另一位亲信心腹在门外警戒。即以百忧上人之尊,也只能在三重门外,通名候见。 大汗扬声说道:“你说我现在正有事情,请国师过一个时辰再说。” 武玄霜暗暗吃惊,心想:“百忧、天恶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求见?”过了片刻,只听得门外的武士又拉动铁环,禀道:“菩提上人已向国师传了大汗的谕旨,但国师说,他有非常、非常紧要的事情,非得立即谒见大汗不可!” 原来天恶道人在宴会散后,想起了新王妃的种种可疑之处,他是和武玄霜交过几次手的,当时不敢想到是她,过后越想越疑,又想到封牧野临死之时!面对着新王妃说出的那句未说完的话:“你、你是武则天的……”这个“你”料想不是指李逸而是指新王妃,他大胆推想,忽然想到了这必定是武玄霜无疑。但兹事体大,他不敢独担干系所以邀了百忧上人同来。菩提上人虽与天恶不睦,但一听到这是与大汗性命倏关的事情,也就不敢拦阻他们了。 但听得百忧、天恶二人的脚步声已在外面传来,大汗甚为惊诧,喃喃说道:“奇怪,他们有非常紧要的事情?”正想麻翼赞开门,就在此时,武玄霜突然跃起,出指如电,倏的就点了麻翼赞的袕道!麻翼赞的武功本事不在武玄霜之下,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新王妃竟会袭击他、冷不及防,但觉胁下一麻,未曾叫得出声,立刻便全身僵硬,有如一尊石像,前脚尚未踏下,便僵在那儿了——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二十五回 柔肠侠骨情无限 突厥大汗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叫道:“可,可贺敦,你,你是……”“你是谁人?”这句话尚未曾问得出来,忽觉冷气森森,遍体生寒,武玄霜早已拔出宝剑搁在他的颈项,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若敢乱嚷,一剑要你的命!”突厥大汗本来甚为勇武,但被武玄霜用大擒拿手法一把扣着他的手腕,竟是半点不能动弹,这时他才知道“新王妃”乃是非常之人,宝剑搁在的颈上,不由得他不服服贴贴。 旁边侍立的那个宫女已吓得呆了,武玄霜顺手又点了她的袕道。正在此时,百忧、天恶二人,已到门外,只听得百忧上人的声音禀道:“贫僧有事,禀报大汗!”武玄霜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你大声说,请国师稍待片刻。”突厥大汗不敢不依,大声说了,声音颤战,自是不免显出惊俱之情。武玄霜料到百忧上人、天恶道人定会起疑,但也料到他们暂时还不敢破门而入,当下迅即点了大汗的麻袕,在他身上搜出一面金牌,这才对他说道:“我不是卡洛丝,我是中国女皇帝派来的人,你明白了吧?你怪不得谁,只能怪你不长眼睛,今日我暂且烧你,你若敢株连无辜,我随时可取你性命。” 李逸又惊又喜,武玄霜手起剑落,削断了他身上的镣铐,随即剥下了麻翼赞的武士服饰,叫李逸穿上,外面罩上一件斗篷,麻翼赞的身材比李逸魁伟得多衣服甚不称身,李逸将儿子包在宽大的斗篷里面。 武玄霜取出了一颗易容丹,李逸不待她说,便知她的用意,当下匆匆忙忙,借助这颗易容丹,扮成一个维族武士的模样。 武玄霜除下凤冠,走至帐后,片到之间,也改扮成了一个宫女的模样出来,低声说道:“咱走吧。”李遍正在心想:“百忧、天恶二人守在外面,如何走得出去?”但见武玄霜移开胡床,在墙壁一按,开了一道角门,原来大汗带武玄霜进这寝宫之时,便是从这角门来的。后面是一间大汗给她布置的梳妆室,大汗为她欢心,所以早就把他给她津心布置的寝宫构造,告之于她,梳妆室窗外便是御花园,可以欣赏园中的花木。 武玄霜与李逸走入了梳妆室,推开窗门,这时正是黄昏时分,一瞧下面无人,武玄霜一拉李逸,使即跃下。哪知刚一走几步,便有人喝道:“是谁?”这个人正是大汗的侍卫长恰克图。李逸将两金牌向恰克图一晃,压低声音说道。“奉大汗命,护送新王妃的麻女出宫。”恰克图当然认得这面金牌,他又知道新王妃卡洛丝是阿尔泰山山下的一个国的公主,照突思的习俗,出嫁的女,到了夫家之后,就要将她所着的丑套新镌已衣送回去给母亲,表示在此之前是靠父母,在此之后便是靠丈夫了。一见李逸说是护送新王妃的侍女出宫,只当这名待女是将新王妃的嫁衣送回母家的,自是不疑有他,当下挥了挥手,放李逸立去。他哪里知道真王妃卡洛丝早已冒充侍女,在一个时辰之前便已乘原车出城去了。 李逸与武玄霜加快脚步,路上虽然碰上几个巡逻的武士,金牌一晃,问也没问便通,不一会便到了御花园的后门,侧边是马厩,李逸亮出金牌,索性向管马的人讨了两匹骏马,然后吩咐开门。 就在此时,忽听得恰克图大声叫走道:“站住!”守门的武士见恰克图飞奔而来,不敢开门,李逸喝道:“你敢阻误我吗?快开!”恰克图叫道:“别忙出去,待我看一下。”李逸倏的出手。一点点了这名武士的袕道,立即便抢了锁匙。说时迟,那时快,恰克图已是赶了上来,大吼一声,向李逸一掌劈下。 原来恰克图放走了李逸之后,忽起疑心,想道:“这个武士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他?”要知恰克图是侍卫队长,宫中的数十名侍卫,都是经过他选拔的。刚才因为夜色膘陇,李逸用斗蓬遮着了半边面孔,兼以手上又有大汗的金牌,他一时大意,没有盘问,过后一想不对,又想起了这件斗篷似乎是麻翼赞的,越想越疑,是以追上前去,想要仔细瞧瞧。 及至李逸点倒了那个看门的武土,恰克图大吃一惊,断定李逸必是冒充,当下一跃数丈,用尽全身气力,掌劈李逸。 恰克图是突厥出名的大力土,这一掌端的有开碑裂石之能,李逸受伤之后,不敢硬接,施展腾、挪、闪、展的小巧功夫,接连避开他几记强劲的攻势,恰克图一掌紧似一掌,迫得李逸无暇拔剑,同时连声大叫道:“来人呀,快来人呀!”武玄霜见时机急迫,忽地冷笑说道:“另外有刺客已到大汗的寝宫,你不去救驾,追我们做什么?”恰克图吓得魂不附体,大叫道:“你说什么?”话尤末了,武玄霜突然欺身直进,“啪”的一掌,击中他胸前的“范汛袕”,本来以恰克图的本领,虽然不敌武玄霜,还不至于给她一招击倒,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宫女竟然怀有绝世武功,冷不防的给她上掌击中,哼也未哼一声,便即倒地。 李逸急忙开了园门,与武玄霜跨上马背,疾驰而去。但听得背后弓如霹雳。箭似飞蝗,李逸将宝剑舞起,化成一道护身的银虹,挥了片刻,便脱出弓箭所能射及的范围,那么多的武士,竟没有一个追来。原来是恰克图被武玄霜那番话吓住了!武玄霜说另外有刺客已进入了大汗的寝官,恰克图不知真假!但一想这个宫女与李逸正是从大汗寝宫那个方向跑出来,麻翼赞的斗蓬又披在李逸的身上,便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宗旨,止住了那班武士,叫他们赶回去救驾,并搜索李逸的党羽,那班武土见李逸能够从深宫之中逃出,只怕他党羽甚多,说不定在宫内各处隐藏,便不敢分薄力量去追他了。 李武二人跑了一程,见后面并无敌骑追来,松了口气,两人并辔驰驱,李逸眼光一瞥,只见武玄霜在马背上也扭转头来望他,四目相投,又各自将眼光移开,这一刹那,两人的心里都不知是什么滋味,彼此但感到一阵茫然! 这一刹那,往事前尘,闪电一般的从李逸的心头掠过,峨嵋金顶的比剑一切峡山道上的琴髓涛声,她为自己向夏侯坚求医,那十多天的千里驰驱,细心呵护,最后是绷山的死别生离。这一幕幕的情景从李逸心头翻过,而现在想不到又在这样的情景之下相聚,她,她又一次的救了自己!李逸心头激动非常,禁不住又转过头去,找着了武玄霜的目光,轻轻的说了一声“谢谢”。 武玄霜心中的激动殊不在李逸之下,她所要躲避的人终是不能避开,现在又与他并辔驰驱了。可是这已与八年之前的情景完全不同了,在她怀中抱着是他的儿子! 武玄霜低下了头,便道:“谢什么?你能够脱险,我也心安了。”语调平淡,但李逸却听得出来,她对自己还是蕴藏着无限的爇情,李逸不自觉的身躯颤抖,在马背上晃了两晃,武玄霜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啦?是伤口复裂了吗?”李逸自道:“没什么,我受的只是一点皮外伤,只怕是跑得有点累了,歇一歇吧。” 武玄霜估量已跑出十多里了,便道:“好吧,咱们到前面的山丘歇一会。”李逸跃下马背,抱起儿子,武玄霜默默无言的随着他。走到山上,未曾坐定,李逸的儿子便扑到武玄霜的怀中,搂着她道:“姑姑,你真有办法,说救我们,果然便救了我们。”武玄霜道:“我说过的话,当然要做。”孩子面向着他父亲说道:“这姑姑真好,妈妈好像不大喜欢她,那天她给我果铺吃,妈还不准我接呢。唉,妈哪知道她是这样的好人,我可真喜欢她!” 李逸呆了一呆,道:“你见长孙壁了?”武玄霜微笑道:“我还没有贺喜呢!”她脸上现出笑容,心中却不由自己的感到一阵心酸。陡然间,长孙壁那凄怨的眼光,妒忌的神色,又好像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极力压抑自己激动的心情,心中想到:“我绝不能自寻烦恼了。” 李逸道:“你是在哪儿见到她的?”他的儿子插嘴道:“我们这样的打扮。爹,你知不知道。我就是在那晚上被两个武士捉去的。” 李逸道:“我听你妈妈说了。这次全靠你的姑姑将你救出来,你还未曾向她道谢呢。”那孩子向她磕了一个响头,说道:“姑姑,我长大了也永远不会忘掉你!最好,你能够和我们在一起,妈若知道是你救我,她也一定会喜欢你了。”武玄霜将他拉了起来,笑道:“这孩子真乖,他叫什么名字”?李逸道:“叫李希敏。”武玄霜道:“敏儿,我也喜欢你,待你长大了我再来看你吧。”那孩子露出怅惘的神情,道:“姑姑,你要走了么?”武玄霜点点头道:“是啊,就要走了!”那孩子道:“你不等和我的妈妈见面么?”武玄霜道:“好孩子,我就托你向她问好吧,你记得吗?” 那孩子道:“我怎样向妈妈说呢?妈知道是你救我,她会怪我不将你留下来的。你别瞧那晚妈好像很凶,其实她是非常疼我的。你对我这么好,她一定非常感激。”武玄霜微笑道:“我知道。你就对她说,姑姑盼望她过得快快活活,一切事情都称心如意。”那孩子点点头道:“我记着了。咦,姑姑,你笑得不大自然,是不是有点不快活?”武玄霜笑道:“你猜错了,我很快活。”其实孩子一点也没有猜错,李逸呆了好一会子,心中的激动这才稍稍平静下来,说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胡乱打岔。”再问武玄霜道:“这么说,你是到过天山的了?”武玄霜道:“不错。后来,我又在天山碰到壁妹,那时敏儿已经被掳走了,她那晚用了易容丹,我第二次见面才认出是她。”李逸“啊”了一声,这才明白,自己决定单独下山去救敏儿的时候,为什么长孙壁会流露出一种恐惧的心情,敢情她就是怕自己与武玄霜相遇! 李逸道:“这么说,你是为了救敏儿,才冒充新王妃的?这是怎么一回事?”武玄霜将经过说了,李逸称奇不已,敏儿听得武玄霜将大汗戏弄,更是开心之极,不住咧开嘴笑。武玄霜道:“不过,我这次到突厥来,却是奉了我姑姑的差遣来找你回去的!”李逸道:“我早知道了,我不会回去的!” 武玄霜道:“不过,这次不同。我姑姑已决定传位给卢陵王,要请你回去辅助他。你不是一直要恢复李唐的‘正统’吗?如今江山依然姓李,你为何还要老死他乡?”李逸叹口气道:“这几年来我的豪气早已消磨贻尽了,不管是姓武也好,姓李也好,我现也不想卷入是非漩涡。嗯,你不懂得我的心情,我但愿能够忘悼往事,也不想有人知道我,我是不愿回去的了!” 武玄霜一阵沉默,她是懂得李逸心情,现在之所以不愿意回去,已不只是为了谁做皇帝的问题了,敢情他也决意要避开自己,避开上官婉儿,免得触及心底的创伤! 李逸又道:“本来在前两天,我曾经想过要回去的,如今你既然就要回去,也省得我多跑一趟了。”武玄霜道:“为什么?”李逸道:“你已经知道了你的堂兄武承嗣勾结突厥的事情,你回去告诉你的姑姑吧,她更会相信你的话。” 武玄霜默然半晌,缓缓叹口气道:“这样分手也好,咱们总算见过一次面了,可惜婉儿很想见你,却见不着。”李逸听她提起了上官婉儿,不禁又是心弦颤抖,问道:“婉儿她怎么样?听说她最近红啻星动,嫁杏有期,有这事么?”武玄霜道:“是谁来了。他说的也并不全是捕风捉影之谈,不过,婉儿,她,她可正为着这件事情烦恼呢!她本来有一些话托我告诉你的,唉,现在不说也罢。” 李逸一片怅悯,道:“长孙泰也很不错呀,早在八年之前,我就祷告苍天,保佑她能够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了!不管怎样,我总是将她当作妹子看待,愿她过得快活!”武玄霜又叹口气道:“你猜错了,婉儿嫁的人不是长孙泰,所以她很想见你,再决定主意,可是这些事情,现在都不必说了。”李逸诧异之极,心道:“不是长孙泰又是谁呢?她若然不欢喜那人,又何须如此烦恼?以她那样的倔强,又是那样深具聪明才智的女子,她不愿嫁,还有谁强得了她?”李逸疑团塞胸,本来还想问武玄霜的,可一想到自己已经有妻有子,而武玄霜又一再说不想再提,他也只好怀着这个闷胡芦,不便问下去了。 武玄霜道:“好吧,你赶快回去找壁妹,我也得赶回长安去了!”她正想把长孙壁离开天山的事情告诉李逸,就在这时,忽见大路上有两条人影,疾如奔马,最初不过似弹丸大小的黑点,转瞬之间,轮廓就显露出来,武玄霜大吃一惊,叫道:“是百优上人和天恶道人!”话声未了,这两个人已来到山下,百忧上人哈哈笑道:“看你们还逃得上天!” 原来百优、天恶二人被武玄霜使用缓兵之计,阻在寝宫外面,过了约一会儿的时刻,尚未见大汗宣召他们,再高声禀报,也听不见大汗的回答,百忧上人情知有异,恃着他国师的身份,大胆打破宫门,见大汗和麻翼赞都给人点了袕道,而李逸与新王妃则无影无踪,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解开大汗的袕道,不久,恰克图也率领武士们回来“救驾”,大汗听说李逸与武玄霜已逃出王官,又惊又怒,便责成百优、天恶二人,务必要将他们活捉回来。 天恶道人笑声未绝,忽听得“轰隆”一声,一块磨盘股大小的巨石,从山顶士直滚下来,被它碰着,怕不压成肉饼,饶是天恶道人武功卓绝,世不敢首当其冲,刚刚避开,第二块、第三块石头,相继滚下。 李逸与武玄霜不断在山上抛滚巨石,震得山谷轰鸣,尘雾弥天,山上的层冰积雪也被震得滚塌下来,飞落如雨,声势更是惊人。天恶道人展开腾、挪、闪、展的功夫,虽然没有给巨石所压,身上也中了十几块雪块,这些雪块从数十丈的山顶上飞下来,打中了他,无异铅弹,痛得天恶道人呗呗大叫。 百优上人却猛地笑道:“你这些石头雪块,就阻碍了我吗?”他挥舞袈裟,荡起了一股劲风,冰雹雪块,在离他数丈之地使向四面飞开。他减少了上空的威胁,专心应付那些滚下来的大石头,一面施展上乘的轻功闪避,一面觑准来势,以掌击石,使出“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滚到他身边的巨石,被他手掌一带,立即向旁边飞开,根本阻他不住。 只见他在石头雪块轰击之下,仍然举步如飞,转眼之间,便已到了山上。李逸与武玄霜合力推下一块大石,这时双方相距已不到十丈之遥,百优上人大喝一声“还不住手!”单掌一托,用了一招“独臂掣天”,竟然以金刚掌将那块大石反掷回去。武玄霜大吃一惊,急忙闪避,但听得“轰隆”一声,大石刚好落在武玄霜与李逸之间,百优上人哈哈大笑:“看你们还逃得了。”身形一起,俨如巨鸟摩云,凌空扑下,袈裟疾展,像一片红云,将武玄霜与李逸的身影都罩着了! 百忧上人得意洋洋,纵声大笑,满以为这袈裟一罩,定然手到擒来,哪知就在这刹那之间,一道紫色的剑光突然冲起,接着武玄霜一声叱咤,不知怎的,忽地脱了出来,百优上人的袈裟像龟网一般地向她撒去,她竟平空拔起,足尖在袈裟上点,连人带剑,化成了一道银虹,一招“金鸡夺粟”,剑尖便向着百忧上人的光头直刺下来。 本来以百忧上人的武功,刚才那袭裟一罩,若然他是施全力,武李二人虽然联剑抵御,也走然抵御不了,但因突厥大汗吩咐在先,务必要将他们二人活捉,百忧上人又低估了他们的功力,恐怕袈裟罩下,会令他们窒息而死,所以只用了五成真力。哪知李逸手中所持的乃是一把大内宝剑,拼命刺出,竟把他的袈裟刺穿,武玄霜身法轻灵,趁着这个时机,立施反击。 武玄霜的剑法已得优云神尼的真传,这一剑凌空刺下,势似奔雷,疾如骇电,百忧上人也不由得心中一凛,说时迟,那时快,武玄霜的剑尖离开他的光头已不到五寸,百优上人大喝一声,蓦地伸指一弹,但听得“锋”的一声,武玄霜心头一震,长剑几乎掌握不稳,幸而她一觉不妙,立即施展“云里倒翻”的绝顶轻功,一个筋斗,翻出数丈之外,这才堪堪避开了百忧上人接着而来的反击。 百忧上人那一弹已用了七成真力,见武玄霜居然还能够避开,也自有点诧异,点点头道:“你这女娃儿的剑法还算不错,可惜你的师父已经死了,要不然我真想找她较量一番。”武玄霜冷笑道:“那是你的造化,若是我师父尚还在生,哪还容得你行凶作恶!” 百优上人喝道:“小辈无礼!你把你师父的剑法施展,再接我两招着看!”袈裟一抖,舞得呼呼风响,倏然间就拦住了武玄霜的退路,便似在她的周围筑起了一道铁壁铜墙。 武李二人背心相贴,双剑联防,饶是李逸手有宝剑,武玄霜也施展了浑身解数,却怎样也冲不出去,而且渐渐觉得圈子越收越紧,呼吸也渐渐紧张起来。再过一会,武玄霜还勉强可以支持,李逸在受伤之后,气力不继,但感头晕目眩,眼前渐渐模糊!不由得心内一凉:想不到我今日与武玄霜死在一处! 这时,天恶道人也已上到山上,以百优上人的身份与武功,当然用不到他去相助,他游目四顾,发现李逸的孩子正躲在草丛中。 天恶道人怪声笑道:“好大胆的小孩子,为什么到处乱跑?大汗宫中有食有住,又有那么大的花园好玩,你还要跑出来?赶快随我回宫去吧!”那孩子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跟我的爹爹!”天恶道人道:“你的爹爹也要到大汗那儿去的。哈,你还躲,你不乖乖的听我的话,我可要捉你回去了!” 李逸听得天恶道人在欺侮他的儿子,又惊又怒,可是他被百忧上人袈裟拦着,哪里怞得出身?急怒攻心,一个疏神,被袈裟拂了一下,突然胸口如中铁髓,气也透不过来,百优上人哈哈大笑,腾出手来,便想把他活捉。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长啸,宛似龙吟,震得林中树叶,籁籁落下,武玄霜津神一振,刷刷几剑,拼死防卫,百优上人心中一凛:“原来他们还有高手接应,埋伏林中。”他听那啸声,知道来人功力不弱,但天恶道人尽可抵挡得住,却也并无恶意。 天恶道人正在钻入茅草丛中,捉捕李逸的孩子,那孩子溜滑得很,屏息了呼吸,伏在地上,天恶道人一时尚未发现他,忽听得那声长啸,天恶道人也怔了一怔,便在此时,只听得一声喝道:“好不要脸,欺侮孩子!”陡然间一道金光,向天恶逍人射来! 天恶道人认出是夏侯坚的金针,识得厉害,急忙将拂尘一展,“嗤”的一声,金针穿过拂尘,一撮尘尾跟着金针飞起,乱草一般的飘舞空中。天恶道人的拂尘乃是乌金丝所炼,算得是武林一宝,竟阻挡不了夏侯坚的一支金针,而且还给它弄断了十几根尘尾,这一惊非同小可,哪还敢去捉李逸的孩子,急忙跃出草丛,横掌当胸,应付强敌。 抬眼一瞧,只见来的共是两人!除了夏侯坚之外,还有一个中年汉子,天恶道人认出是武玄霜的师兄裴叔度。 夏侯坚笑道:“宫中一战,你我都还未得尽展所长,来,来,来!等老夫再领教你的腐骨神掌。” 裴叔度见师妹危机,更不打话,飞身跃起,一招“划破天河”,逢刺百忧上人的“风府袕”,百忧上人反手一扫,裴叔度的剑尖虽然给他的掌力震歪,但仍然原式不变,挥剑疾刺,百忧上人是武学的大行家。一接触便知裴叔度的本领高出武玄霜许多,这一掌断不能将他震倒,只得放松了李逸,一个转身,与裴叔度正面接战。就在这一刹那间,裴叔度已经疾刺三剑,但听得卜卜卜三声连珠密响,他持的是一柄普通的青铜剑,三剑都剁中了袈裟,却都给袈裟反弹回来。裴叔度这一惊也是非同小可,心道:“怪不得师父生前认为百忧上人是个强敌,以未曾将他剪除为憾!” 武玄霜与李逸缀过口气,双剑连环刺出,与裴叔度合战百忧上人。优云老尼在天山面壁数年,融会各家之长,创出了一套津妙无比的剑法,裴叔度已尽得她的真传,武玄霜获得了师父所留的剑谱之后,剑术也突飞猛进,虽比不上师兄,亦不过稍差一筹而已。还有一个李逸,虽然受伤,但他持有宝剑,亦是不无威力,百优上人虽然身怀绝世武功,以一敌三,急切之间,却也不能取胜。 武玄霜忽然得到师兄的相助,心中甚是惊异,想道:“师兄上次中了天恶道人的毒掌,估计在我离开他之后,他最少还得调养一个月,方可完全复原,算这时间,现在不过过了二十多天,他还应在山上休养才是,怎么却也到了大汗的王城?而且功力似乎还更胜从前?他又怎么会与夏侯坚同在一起?”心中疑问甚多,但在这时正在与强敌性命相搏,哪有余暇去问。 百忧上人生怕一世盛名,折在小辈之手,哪还敢有丝毫轻敌?但见他将袈裟挥舞,劲风呼呼,卷得砂飞石走,舞到疾处,宛如一大片红云,将四个人的身影都罩得风雨不透!裴武二人展开津妙的剑法,就像两道电光,在密云之中疾闪,时不时透过“云层”,向百忧上人反击,李逸则侍着宝剑自保。双方打了个难解难分。 不过,百优上人的功力,到底是比他们高出许多,到了将近百招,胜败就渐渐分出来了,他的一袭袈裟将三柄长剑紧紧裹住,三人之中,功力最高的裴叔度亦已觉得心脏的跳动加快,一剑刺出,每每力不从心,李逸夹在裴武二人当中,所受的压力较小,但他仅能自保,宝剑的威力已是不能发挥了。 但另外一边,夏侯坚也占了上风,天恶道人使出拂尘夹掌的歹毒功夫,尘尾散开,千丝万缕,内劲运足,根根都似利针一般,可以剁人袕道,而他的腐骨神掌是天下第一等的毒掌,不要说被他打中,就是毒掌所发出的那股腥风,武功稍弱的人也禁受不起,但夏侯坚只凭着一双肉掌,却居然应付自如,但见他掌劈指截,用掌力震散拂尘,用一指掸功应付毒掌,不论天恶道人的毒掌从哪个方向打来,他都能拿捏时候,不差毫厘,中指一掸,就点向他的脉门。天恶道人识得厉害,不敢让他点实,每次都被迫撤掌回防。两人打得非常激烈,虽然彼此都没有碰着对方一下,但每一招都蕴藏着极凶险的杀机! 天恶道人以八年苦功,练成了腐骨神掌,斗了将近百招,见夏侯坚不但丝毫未有中毒的迹象,而且越战越发津神,他赖以制胜的腐骨神掌伤不了对方,心中先自惧,何况他的功力稍逊夏侯坚一筹,因此过了百招,就完全被夏侯坚占了上风。 但就在天恶道人被夏侯坚逼得步步后退之际,裴、武、李三人,也给百优上人逼得步步后退。百忧上人袈裟疾展,狂涛骇浪般直卷过来,裴、武二人的长剑一触及袈裟,就给反弹回去,竟是吃不消他那股强劲的压力。 就在此时,忽听得一声长啸,有人朗声笑道:“不图今日得见优云老尼剑法,真是好啊、好啊!”转眼间山头上多了一个人,这个人乃是符不疑。 符不疑指着百忧上人笑道:“亏你还有这样厚面皮,你袈裟穿了七处,还好意思再打下去吗?” 以百忧上人的武功身份,如何听不出符不疑的意思?那就是说:“你不过凭着功力稍高,欺侮小辈罢了,若是只论剑法,你早已败在他们的剑下了!”自优云老尼死后,百忧上人自负天下无敌,怎忍受得了符不疑的讥消?便冷笑说道:“就换你这个酸丁来吧!”符不疑笑嘻嘻脱下了一对草鞋,说道:“日间未曾尽兴,正好和你再战一场!” 百优上人见他拿一对草鞋当作武器,大怒说道:“我邀你单打独斗,正是看得起你,你竟敢蔑视于我?”符不疑笑道:“岂敢,岂敢!我老符一时找不着合适的兵器,只好像你一样,随便拿一件身上的东西了,我不看轻你的袈裟,你焉敢小觑我的草鞋?”高手比拼,彼此都不肯占半点便宜,符不疑要用草鞋来对付他的袈裟,正是为了维持身份,但百忧上人自大惯了,总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当下袈裟一展,怒声喝道:“油嘴滑舌,休怪我手下无情!” 符不疑笑道:“你当真敢轻视我这对草鞋?好好打!”百忧上人的袈裟罩下,符不疑的草鞋一扬,只听得“卜”“卜”两声,好像铁棒打在极厚的牛皮上一样,发出闷雷般的声响,两大高手都是运足了内家真力,这一较劲,登时双方都是心头一震,虎口酸麻,各自倒退一步,符不疑笑道:“如何?我的草鞋也不弱于你的袈裟吧?”倏然间欺身直进,扬起草鞋又打! 那一对草鞋打下来,竟然寒着双剑的招数,津妙之处,实不在裴武二人联剑之下,但以符不疑的功力,那却是要比裴武二人联手合斗更难应付了。 百优上人见符不疑将那对草鞋使得出神入化,也自吃了一惊,心中想道:“怪不得这酸丁夸口,果然是有几分真才实学!”不敢轻敌,就在那对草鞋堪堪袭到之时,他也突然改了战法,将袈裟卷成一束,变成了一支杆棒,蓦地一挑,把符不疑的双剑招数破解了。 袈裟与草鞋本都是极寻常的东西,但经这两大高手运上内力,却实是非同小可!但听得劲风呼呼,两人越打越快,饶是武玄霜那样的目力,也分别不出谁是百忧上人,谁是符不疑,所见的只是一片红云裹着两只天矫飞舞的草鞋。 本来若论功力,是百忧上人较为深厚,但他刚刚经过一场恶战,气力方面,不免有所损耗,这样此消彼长,恰好拉平,谁都胜不了谁。 裴叔度看了一会,对武玄霜笑道:“他们二人只怕非到千招之后,难以分出胜负,百优老秃驴,今番是碰到了劲敌了。”武玄霜放下了心,这时才有余暇问她的师兄。 裴叔度道:“我本来不会复原得这么快的,多亏夏侯前辈给我用金针拔毒,又给我带来了一支千年何首乌,反而令我因祸得福了。”武玄霜道:“夏侯前辈也曾到了天山么?”裴叔度道:“就在你走后的第三天,他和谷神翁符不疑联袂上山。” 原来夏侯坚尚未知道优云老尼已死,经过多年的探访,只知道她隐居天山,便邀了谷符二人,同上天山寻访,终于寻到了裴叔度,从裴叔度的口中,这才知道李逸与武玄霜的种种遭遇,知道李逸为救儿子,已往突厥王廷。谷神翁对李逸有如子侄,当然不能坐视,夏侯坚听说优云老尼留有遗物给他,现在武玄霜之手,也急着要见武玄霜,符不疑则想去看武士大会爇闹,于是裴叔度就邀了他们三人,一同赶往突厥王廷。武士大会那天,裴叔度在寓所留守,没有参加。 武玄霜又何道:“你们怎知道我有这场灾祸?”裴叔度笑道:“这还不容易知道?夏侯前辈一见你,就看出你是用了他的易容丹改扮王妃的,她料你只能蒙骗一时,终将被人看出,因此我们四个人才分批出来接应,约定以啸声为号,谁先发现你们,就招唤其他的人随来。谷神翁恐怕也就要来了。”武玄霜这才明白了其中的曲折,想起夏侯坚、尉迟炯与她师父的一段情孽纠缠,心中甚为感叹。 抬头一看,只见夏侯坚与天恶道人高呼酣斗,天恶道人所发出的毒气腥风,竟凝结一层略带淡紫色的薄雾,笼罩在两人上空,武玄霜裴叔度与他们相距甚远,也闻到一股刺鼻的恶味,不禁相顾骇然,裴叔度想起那日中他毒掌,更觉心悸,心道:“幸好那日师妹用师父的法身吓退他,若再捱他一掌,那真是不堪想像!” 武玄霜见天恶道人高呼酣斗,一掌猛似一掌,而夏侯坚则步步后退,头顶上冒出了爇腾腾的白气,不禁暗暗为他担心,说道:“师兄,与这等魔头不必讲什么信义,咱们联手将他除掉了吧。”斐叔度笑道:“有夏侯前辈已足可除地,何须咱们费力?”武玄霜道:“夏侯前辈刚才还占上风,但你看现在却忽然变成那恶道占了上风,只怕是夏侯前辈年老体衰,难以持久!”裴叔度笑道:“你看错了,夏侯前辈大约用不了十招,便可赢他了。”武玄霜知道师兄不会乱说,再仔细看时,但见夏侯坚双眼神光湛然,虽然不住后退,身法步法,却是丝毫不乱,这才放下了心。 原来天恶道人久战不下,知道夏侯坚的内功的津纯在已之上,必败无疑,他一发了恨,把全身功力都运到掌上,作困犹之斗,腐骨神掌本就厉害无比,加以他拼了性命,发动攻势,所以夏侯坚也不必和他硬接硬架。 可是夏侯坚也正好将计就计,消耗他的真力,战到分际,夏侯坚突然喝道:“天恶道人,你已是黔驴技尽,还不服么?”双掌连环疾劈,着着反攻,刚猛无论的掌势之中还夹着一指掸功,登时把天恶道人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狼狈之象毕露! 天恶道人叫道:“你这样赢我,我输了也还不服!”夏侯坚笑道:“要怎样你才心服?”天恶道人道:“你敢硬接我一掌么?”夏侯坚道:“有何不敢?我不还手,便任你打一掌如何。只是这一掌。要不了我的性命,你自己就要送命了,你敢打便打!”天恶道人哈哈笑道:“我不信天下有谁能够硬接我的腐骨神掌,纵然我因此送命,亦是死而无怨,可是夏侯老儿,你死了可不能埋怨我啊!”夏侯坚笑道:“这个当然,何须多说,打吧!”说罢果然负手挺胸,等侯天恶道人发掌! 李逸这时正闭目养神。调停呼吸,听得夏侯坚和天恶道人这番对答,不禁心头大震,睁开眼来,想道:“八年之前,天恶道人的腐骨神掌尚未练成,夏侯前辈接他一掌,身上披了金丝软甲,事后还要凋养多天,现在天恶的毒掌已经练成,他怎的还这样托大?”心念未已,只听得天恶道人大喝一声,已然一掌劈下! 李逸与武玄霜都吓得跳了起来,但听得“蓬”的一声,天恶道人的身子突然抛了起来,在半空中翻了一个筋斗,裴叔度是个武学的行家,方自惊诧,心想:“天恶道人已被夏侯坚震得重伤,居然还能施展这等上乘的轻功本领!”心念方动,忽见天恶道人哪个筋斗还没有翻过来,便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从半空中笔直的跌落,接着是一声凄厉的叫声,划过长空,听得人毛骨耸然,再看那夏侯坚时,只见夏侯坚木然站立,面色灰白。有如一尊石像,那神情也是可怕极了。原来在这八年当中,天恶道人苦练腐骨神掌,夏侯坚也苦练解毒的本领,他事前已吞下了自制的“固魄培元丹”,那是专门防御腐骨神掌的,而且在前胸、后胸,都安置了宝钢护心镜,比上一次所披的金丝软甲更为坚厚,这才敢在天恶道人的真力大大损耗之后,硬接他的一掌。 夏侯坚的内功本来比天恶道人津纯得多,何况天恶道人是在与他苦战数百招之后,业已到了强驽之末,怎能抵挡得了夏侯坚的反震之力?偏偏他还想顾全面子,被弹到半空,还想施展轻功逃走,登时心脏爆裂,跌下山坡死了。 百忧上人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他见天恶道人与夏侯坚硬拼,已知不妙,刚想赶来拦阻,天恶道人已被震上半空,百优上人大吼一声,舍了符不疑,立即向夏侯坚扑去。符不疑情知夏侯坚也必定受了重伤,哪敢让强敌脱身,立即也是凌空跃起,一双草鞋,照着百忧上人的光头便打,百忧上人一声大喝,袈裟卷成一束,一招“举火镣天”,那袈裟卷成一束之后,经他内力运用,赛如铁棒,只听得呼的一声,符不疑的一只草鞋被他打落。符不疑使了一个“凌空步虚”的身法,硬生生的再拔高三尺,避开了百忧上人那股强劲的力道,喝道:“好,你再接我这只草鞋!”草鞋在半空掷下,百忧上人脚不停,反手一挥,但听得“啪”的一声,那只草鞋正正打中他的手腕,百优上人的手腕登时红肿起来,但那只草鞋也已被他震成粉碎!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刹那,百忧上人已冲到夏侯坚身边,大声喝道:“夏侯老儿,我要你一命还一命!”他只是顾忌身后的符不疑,冷不防两道剑光,突然从夏侯坚两侧飞出,裴叔度与武玄霜两人已经赶到。这一下,三方面都似离弦之箭,碰个正着,百忧上人大吼一声,身形飞起,袈裟一展,把裴武二人摔倒地上。百忧上人倒纵出五六丈开外,喝道:“洒家迟早都要取你们的性命!”哼了一声,倏忽之间,就不见了他的背影。 原来在那一刹那间,双方虽是电闪般的一触即收,但已交换了几个险招。裴武二人施展了一招最津妙的剑术,可以同时剁敌人的七处袕道,百忧上人仗着深湛的内功,展开袈裟抵挡,虽然没有给他们刺中,袈裟却被刺穿了十四个小孔,连上以前的剑痕,那件袈裟已是百孔千疮,不堪何用了。百优上人一想,有符不疑加上裴武两人,自己绝对讨不了便宜,因此只好咽下那股怒气,独自逃走,连天恶道人的生死也不及察看了。 裴武两人被百优上人的内力震倒,幸而伤得不重,爬了起来,急忙先去看夏侯坚,只见夏侯坚摇头苦笑,“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瘀血。武玄霜道:“夏侯前辈,你怎么啦?”夏侯笑道:“还好,还好,尚不至被天恶道人要了性命。”取出七口金针,插在自己的阳陵、维道、归藏、玉泉、天门、关元、命门七处大袕,过了片刻,将金针拔出,七口金针都变成了黑墨墨的,众人不禁骇然。夏侯坚道:“我以八年功夫,苦练抵御他腐骨神掌的功夫,想不到他的厉害之处,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幸而保全了这几根老骨头,从今之后,也不想在江湖上逞强争胜了。”符不疑听这说话,知道他在去毒疗伤之后,最少也得损耗十年功力,心中甚替老友难过,安慰他道:“你剪除了这个恶道,也总算值得了。我老符被老秃驴毁了我的一双草鞋,自己无力报复,才真是惭愧得很啊!幸而两位贤侄毁了他的那件袈裟,给我出了一口闷气!” 武玄霜道:“夏侯前辈,我师父留有一个玉匣给你。”夏侯坚打开匣子一看,只见里面有几朵天山雪莲。还有几样世间罕见的灵药,都是他以前和优云老尼说过,而自己尚未采集到的。他捧着玉匣,念及优云老尼的这番心意,不禁潸然泪下,想道:“琼香(优云神尼的俗家名字)生前虽然没有答应我的求婚,临死却也还没有忘记我这个朋友,人生得此知已,尚有何憾!” 夏侯坚潸然泪下,符不疑却哈哈笑道:“你这老儿还哭什么?天山雪莲能解百毒,比你自练的‘仙丹’还要灵效得多,有一朵雪莲,你便无须损失十年功力了。”夏侯坚对裴叔度道:“想不到在你师父死后,我还蒙受她的恩德。她生前希望我把医术流传下来,从今之后,我纵然恢复功力,也不愿再在江湖争胜了。叔度,你不嫌弃我的话,我愿与你结庐比邻,替你的师父守坟,也好趁此暮年岁月,写成我那几篇医书。”裴叔度道:“得与老前辈为邻,我是求之不得。”忽地有点感慨说道:“十年来我未下过天山,这次事情结束,我也该回去了。师妹,你呢?”武玄霜道:“要见的人都见到了,要办的事也都办了,明天一早我也要回国了。”符不疑道:“还有一位你尚未见到,你不等等他吗?”武玄霜道:“是谁?”符不疑笑道:“曾在峨嵋金顶和你比过剑的谷神翁啊,你忘记了吗?那一次你弄得他几乎下不了台。”武玄霜笑道:“不错,那一次的事情,我还未有机会向他赔罪呢。”夏侯坚道:“是呀,老谷怎么还不来?他难道尚未听见我们的啸声?或是发生了什么事了?”符不疑再次撮扈长啸,啸声宛若龙吟,在这高山顶上发出,估量十里左右都能听得见。 李逸的孩子早已从草丛里钻出来,这时忽地扑到武玄霜身上,说道:“姑姑,还有一位你尚未见到,你不等等他吗?”他学着符不疑的口气,用同样的说话,仰着脸儿问武玄霜,引得武玄霜不禁笑了起来,搂着他道:“是谁?”那孩子道:“我的妈妈。那天晚上她不准我吃你的东西,你生气了么?”武玄霜笑容顿叙,心头沉了下来,那孩子又道:“姑姑,妈未知道是你救我,知道了一定很感激你的,你不要生她的气。”这话他已经是第二遍向武玄霜说了,敢情他当真是很害怕武玄霜生气呢。 武玄霜强笑道:“我和你的妈妈是很好的朋友,怎会生她的气?不过,我怕来不及等她了,好孩子,你给我向妈妈问好,请她不要怪我。”那孩子嘟着小嘴儿道:“你不等她见面,她当真会怪你的。”心里想道:“我知道妈不会怪的,但你既然怕她怪你,我就吓一吓你。”武玄霜微笑道:“有你替我说好话,我知道你妈不会怪我的。” 李逸听了他们的对答,不禁感触万端,呆呆的说不出话来。那孩子道:“姑姑,你真的明天一早就要走了?我舍不得你啊!”武玄霜紧紧搂着他道:“好孩子,我会记着你的,到你长大了我再来看你。” 忽听得一声长啸,远远传来,夏侯坚道:“老谷来了。”过了片刻,只见一条人影,疾如奔马,直上山头,武玄霜心道:“谷神翁以轻灵飘忽蹑云剑、蹑云步驰名,这轻功身法,果然是非同小可。” 转瞬间谷神翁便来到山头,符不疑正想和他打趣,见他的形状,不禁吃了一惊,急忙问道:“老谷这是怎么一回事情,是谁伤了你了?” 但见谷神翁衣衫染血,神色张惶,武玄霜吓了一跳,顾不得和他叙旧,先上来替他裹伤。谷神翁道:“不妨事,我不过中了一箭,这几根老骨头还熬得住。”谷神翁是以前的武林盟主,轻功本领更是天下无双,居然有人能够射伤谷神翁,大家都不禁十分骇异,纷纷问他的遭遇。 谷神翁定了定神,说道:“李逸,你的妻子来了,呀,她,她——她被捕了!”——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二十六回 剑胆琴心意自伤 谷神翁带来的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雷,震得人魂飞魄散,李逸呆若木鸡,好半晌才颤声叫道:“不,不会吧,壁妹,她,她答应过我留在天山,等,等我回来的。”他受惊过度,一句话分成了好几截才说得出来。 武玄霜咽下眼泪,低声说道:“壁妹对你情深义重,她发誓与你同生共死,你不知道,你离开天山的第二天,她也跟着来了。”武玄霜想起长孙壁那两首题壁的绝命诗:“十年梦醒相思泪,万里西风瀚海沙。同命鸳鸯悲命薄,天涯何处是吾家?”“愿将爇血洒胡尘,且把遗言托旧人,应念李逸家国恨,留他同赏雪山春。”忽地感到内愧于心,想道:“要不是为了我,她也许会听李逸的话留在天山。我不能怪她心胸狭窄,换了是我,我也不会放心的。”李逸则在暗暗奇怪,武玄霜怎的知道得这样清楚?可是在那个时候,他已无暇去问武玄霜了。 谷神翁道:“我在突厥的都城外边,正碰见长孙壁被他们追捕,我迟了一步,看清楚是她的时候,她已被菩提上人捉获,押上囚车。”李逸还有点不大相信,问道:“谷老前辈,你当真看清楚了是她?”谷神翁道:“她打扮成一个维族妇人的模样,也用了夏侯老兄的易容丹,但却瞒不过我的眼睛。她看见我的时候,惊叫一声,看样子是想向我求救,后来怕是不愿连累我,没有叫出我的名字。李逸听他说得千真万确,心头好像坠了一块铅块,沉重之极,但却也有点奇怪:长孙壁既然用了易容丹,那些突厥武士又是怎样认出她的。 谷神翁继续说道:“当时我混杂在行人堆中,她那一声惊叫,引起了那班突厥武士的注意,其中有菩提上人和恰克图,立刻认出我来。其实我撞见了长孙壁被他们擒获,即算他们认不出我,我也不会置之不理的。当下混战一场,他们除了菩提上人之外,还有好几个硬手,我寡不敌众,只好逃出来报讯,恰克图这厮的气力确是惊人,我逃出十数丈远,还给他射中了一箭。” 原来长孙壁早已到了突厥京都,这日突厥大汗在宫廷招宴各处投奔来的武士,发生了符不疑、夏侯坚、谷神翁三老大闹皇宫,以及李逸被捕等等事情,武士大会散后,这些事情马上就传扬开去,长孙壁听说在会中提获了一个大唐的王子(李逸本是王孙身份,但那些武士不知底细,把他说成了是大唐王子。)大大吃惊,急忙跑出去打听,她扮成一个普通的维族妇人,本来是不容易给人瞧破的,却不料无巧不巧,她碰到了两个认识她的人,这两个人一个是程达苏的儿子程建男,另一个则是伏虎帮中的小头目杨创。 八年之前,李逸护送长孙均量的灵车出关,途中长孙壁忧伤成病,曾在一座石庙养病,庙中有一个烧火的小和尚名叫“去孽”,原是伏虎帮的唆喀,得庙中的老主持收养的,他觊觎李逸的钱物和宝剑,暗地里向伏虎帮通风报讯,少帮主程建男后来带了贼党前来抢劫,被李逸杀退,事虽不成,但程建男、长孙壁已经见过面,而那个小和尚重归伏虎帮之后,也被提升为头目。这个当年的小和尚“去孽”便是现在的伏虎帮头目杨创。 伏虎帮的老帮主程达苏先到突厥王廷,参加武士大会,程建男安排好帮中事务之后,带了杨创也跟着到来,恰好碰见了长孙壁向人打探李逸的消息。 这个伏虎帮的小头目杨创,武功虽然不高,人却机灵得很,他见过一面的人,很久都不会忘记,长孙壁虽然改容易貌,扮成了一个维族归人模样,仍然引起了他的疑心,再听长孙壁打探的乃是什么“大唐王子”被擒的事情,心里更觉疑惑了,他看了好一会,突然在她背后用汉语叫了一声“长孙壁”!长孙壁蓦吃一惊,不自觉的用汉语回了一句“是谁叫我?”就是这样,长孙壁的行藏给人识破,程建男缠着她,杨创跑回去报讯,终于引来菩提上人、恰克图等一班突厥武士,将长孙壁捉住。 长孙壁被擒的详细经过,李逸当然不知,但谷神翁亲眼见她被押上囚车,事情当然是无可置疑的了。 谷神翁道:“贤侄放心,有我们在此,怎么样也要将长孙壁救出来。”符不疑、夏侯坚都是长孙均量的生前好友,故友的女儿身遭危难,拯救之责,当然也是义不容辞。 但要救长孙壁却是谈何容易,第一,不知她囚在什么地方。第二、大汗的王宫经过了这一场大闹之后,必然防范森严,对方虽然折了天恶道人、但还有菩提上人、麻翼赞等高手,还有各地投奔来的武士,其中世大有能人。而且百优上人神功无敌,自己这方,夏侯坚身受重伤,虽得天山雪莲解毒,一时之间功力也未能恢复,论起强弱之势,那是对方强得多了。 符不疑笑道:“纵是虎袕龙潭,我老符也再闯它一闯。依我之见,索性进宫去再闹一场,若能把大汗擒了,不愁他不放人。”夏侯坚道:“事情未必这样顺手,不过,既然没有其他办法,也只好试它一试。” 正在商议之间,忽听得山下金鼓雷鸣,原来是恰克图领一千铁甲军赶到。符不疑道:“咱们只好冲出去再说了。”李逸的孩子倚偎在武玄霜身边,武玄霜道:“敏儿,你害怕吗?”李希敏仰着脸儿说道:“有姑姑在此,敏儿一点也不害怕!” 夏侯坚笑道:“这孩子对你倒是十分信赖,你带她下去吧。老符,你做我的保镖。”符不疑听他一说,已知其意,点点头道:“不错,突厥军队人数众多,而且都披着铁甲,咱们若是聚在一起,只怕难以突围,不如分成几路,教他们顾此失彼。”当下分成三路,武玄霜带了孩子与裴叔度做一路,从来面下山,符不疑与夏侯坚一路,从南面下山,谷神翁与李逸从西面下山。夏侯坚与李逸都负了伤,所以要人掩护。 这时铁甲军正在向山上推进,恰克图目力甚好,抬头一望,已瞧见了山头上的符不疑、谷神翁、夏侯坚等人,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早知这几个老家伙在此,我应该多请几个高手前来,咦,百忧上人和天恶道人那里去了?难道他们还没有发现敌踪?”他不知道,百优上人早已铱羽而归,天恶道人也已归西。百优上人虽然料到铁甲军随后会来,但他是武学大师的身份,讲究单打独斗,被人打败之后,若再挟众重来,就是有失身份了。 恰克图知道符不疑等人的厉害,不敢冒进,下令将铁甲军摆成扇形阵势,缓缓向山上推进。上面一声长笑,符不疑与夏侯坚先行冲下来,这班突厥军虽有铁甲头盔,也被笑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恰克图大吃一惊,急忙挥军抵御,忽听得谷神翁一声大喝,手舞双剑,也冲了下来。恰克图眼光一瞥,瞧见跟在谷神翁身后的正是李逸,急忙叫道:“正点儿在这一边,这小伙子是咱们大汗所要的人,宁可放过了那几个老头,不可放过了他!”一马当先,转动阵形,亲去捉李逸。就在此时,武玄霜带了孩子,与裴叔度一起,从防御最弱的西方,悄没声的疾驰而下。 恰克图眼观四面,耳听八方,突然瞧见武玄霜冲入阵中,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道:“难道我是在做白日梦,这,这不是新王妃吗?”要知武玄霜虽然在宫中大闹,但当时恰克囹在御花园巡逻,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后来李逸与武玄霜从花园逃出,当时是在昏夜之中,树木浓荫,而恰克图又只注意李逸,只当她是个普通宫女,以致被她冷不防的一掌击倒,却还未看清楚她的面貌。 恰克图带领的一千名铁甲军,每三个人中就有一人拿着松枝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昼,武玄霜从山上疾驰而下,恰克图自是看得清清楚楚,大惊之后,心中想道:“新王妃怎么会与他们一路?无论如何,我都得问个明白。”要知李逸虽然重要,但恰克图知道大汗极为宠爱“新王妃”,比较起来,那又是“新王妃”更重要了。 霎眼之间,武玄霜已来到面前,恰克图叫道:“可贺敦,卑职恭迎凤驾。”武玄霜挺剑喝道:“让开!”恰克图呆了一呆,不知是拦阻好还是不拦阻好?主意尚未打定,武玄霜倏的便从他身边掠过。 恰克图认出她背的是李逸的孩子,大叫道:“请可贺敦留步!”话声未停,裴叔度已到,喝道:“给我闭嘴!”剑挟劲风,倏地劈下,恰克图挥刀急挡,他有降狮伏虎之能,这一刀劈出,足有千斤之力,满以为可以将对方的长剑震飞,哪料刀剑相交,当的一声,恰克图竟然收势不住,但觉对方的长剑似有一股吸力,恰克图正想施展千斤坠的重身法稳住身形,忽觉手中一轻,那口月牙弯刀已飞上了半空,原来裴叔度知道他神勇无比,在刀剑相交之际,用了借力打力的上乘内功,一粘一带,借了他那股强劲的力道,将他的兵刃弄得飞出手去,恰克图失了兵刃,尚自莫名其妙,转眼间裴叔度也过去了。恰克图大怒,从兵士手中抢过一把硬弓,心中想道:“可贺敦叛了大汗,我还顾忌什么?”但他仍然不敢射武玄霜,这一箭对准了她所背的孩子。 武玄霜听得背后弓弦声响,反手一剑,把那支羽箭削为两段,就在这时,几支长矛同时溯了过来,武玄霜用了一招“狂风扫叶”,但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好几根矛头给她一剑削断,但其中有个长矛手狡猾得很,他把长矛挥了半个弧形,中途变招,刚好避开武玄霜的一击,趁着武玄霜刚刚削断那几根长矛,末及回剑防护之际,矛头对准了那孩子的颈项便刺。 裴叔度在后面见此情形,吓出一身冷汗,急忙飞身掠起,脚尖一点一个铁甲军的头盔,借势再跃,他人在半空,尚未扑下,只见那根长矛已堪堪刺到了孩子的颈项,那孩子突然伸出双手,握紧长矛,就在这刹那间,裴叔度有如飞将从天而降,一剑将那个武士劈翻! 李希敏咧开口笑道:“真好玩,叔叔,你从半空中飞下,来打人的法子可得教我!”裴叔度和武玄霜抹了一额汗,赞道:“敏儿,你的胆子真大!”李希敏笑道:“我早说过,我跟着姑姑,我就一点也不害怕!” 突厥武士见他们这样厉害,而且又听得恰克图称武玄霜为“可贺敦”,不敢再追,裴、武二人便先冲出了敌阵。 恰克囹转过头来要包围李逸,这时谷神翁展开了蹑云剑法,但见他翻身进剑,飘忽如风,剑到身到,恍馏见影而不见人,引得敌军跟着他乱窜,却捉他不着,李逸紧紧跟在他背后,剑不沾血,敌军包围之势未成,他们两人也已冲出去了。 符不疑和夏侯坚二人一路,闯出来更为容易,恰克图以大部份的铁甲军去追辅李逸和拦截武玄霜,符不疑武功最高,却从衰弱的一环冲出,自是不废吹灰之力,他施展大摔碑手的功夫,一有突厥武士近身,便给抓了起来,抛上来空,跌个半死,一连跌了好几个,其他的人发一声喊,都四散避开,不敢再追了。 半个时辰之后,三路突围的人已走出十数里外,将铁甲军远远的抛在后面。他们会合一齐,重商救长孙壁之策。 符不疑道:“依我之见,事不宜迟,今晚就入宫去探一探消息”。谷神翁道:“咱们安排一下,哪些人入宫,哪些人留下来接应。”符不疑道:“夏侯兄需要拔毒疗伤,他留下来吧。”谷神翁道:“李贤侄,你的伤势如何?不如你也留下来吧,反正得有人照顾你的孩子。”李逸道:“我伤得不重,壁妹为我而来,我岂能袖手旁观。”众人见他一往情深,便不再勉强他留下。 李逸想了一想,到武玄霜面前说道:“玄霜姐姐,我求你-件事情。”武玄霜道:“你说吧,为了壁妹,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逸道;“我知道你明天一早便要回国,现在请你耽搁些时。”武玄霜道:“这何须说?壁妹未救出来,我不回去便是。”李逸道:“那么敏儿就托你照顾了。敏儿,你和姑姑一起,我去将你的妈妈接来,好吗?”李希敏道:“妈妈也给那个什么大汗捉去了,是吗?”李逸道:“是的,但有这许多位公公和我同去,一定能够将她救出来的。”李希敏道:“好呀,姑姑,那么你不走了?待接了我的妈妈出来,咱们住在一处好不好?”这孩子佩服他的父亲,心想爹爹说过可以将妈妈接来,那就一定能够来了,所以他现在倒不是担心妈妈不能救出来,而是担心武玄霜要走。 武玄霜心情沉重之极,她本来是想和李逸同去救人的,但想到长孙壁那妒恨的眼光,若是给她见到自己和李逸在一起,不知她又会怎样想呢!现在李逸要她留下来照顾孩子,她最初不大愿意,终于也同意了。心中则在暗暗决定,等到长孙壁救出来,她便立即回国,最好避免和她见面。 大家商量妥当,留下夏侯坚和武玄霜二人,约定以山下的一座狮形石窟作为聚集之处。武玄霜凭记忆所得,画了一张突厥王宫的草图,夏侯坚也将易容丹分给每人两颗,准备应急用。并给李逸吞服了一粒培元固本的大还丹,各自分头办事。 李逸与符不疑、谷神翁他们一道从小路再往突厥的王廷,他遥望武玄霜背着他的孩子与夏侯坚一道上山,心中感慨万端,想不到昔日的“仇人”,而今竟成为自己托妻寄子的知己。 待到入黑之后,符不疑、谷神翁、裴叔度、李逸等一行四人,便潜入突厥的京城。京城虽然到处有人把守,但他们轻功卓绝,加以又是在昏夜之中,守城的兵士竟无一人发觉。不但如此,符不疑和谷神翁还用梅花针打袕的功夫,各自捉了两个兵士,剥了他的衣服,仗着夏侯坚的易容丹。这四个人都扮成了突厥武士的模样,一直深入到王宫的禁区。 王宫的御苑倚山修建,谷神翁轻功最好,故意发出一支响箭,引得好些卫士奔上山来搜查。李逸和符不疑便趁他们慌乱之时,偷偷的进了御花园,黑夜之中,人影幢幢,他们穿的又是突厥武士的服饰,守卫的只当他们是自己人,一下子便给他们混过去了。 他们当然也知道第一流的高手都在宫中,越深入危险越大,自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一进了御花园便立即分开,藉着树木山石的掩蔽,小心翼翼的探索前行。 李逸正在行走之际,忽见有两盏红纱灯笼迎面而来。李逸躲在假山石后,定睛一瞧,却原来是两个宫女,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篮子,篮子内似乎放着茶盅之类的器皿。 只听一个宫女说道:“听说那个新王妃竟是中国的女皇帝派来的,真是奇怪!”另一个宫女道:“听说还大闹了一场呢,大汗受了惊吓,所以才要喝这参汤。哎呀,你小心些走,不要碰跌了,这人参是渤海王国进贡来的,珍贵无比,你泼泻了参汤,性命也赔不起!”敢情是走在前面的那个宫女踢着了石子,踏差了一步,所以后面那个宫女出言警告。 说至此处,那两个宫女正好来到假山石后,李逸藏好身躯,只听得前头那个官女说道:“走得累了,歇一会吧,反正大汗只怕也还没有睡醒。”后面那个宫女道:“不成,大汗吩咐三更时分送到的,现在快到时刻了,宁可早些送到,不可误了时刻。喂,你可知道这两碗参汤是给谁喝的么?”前头那个宫女道:“不是大汗自己要喝的么?”她同伴道:“大汗喝一份,另一份却是给一个女犯人喝的。”前头那个宫女似乎大为奇怪,说道:“这是怎么回事,让女犯人喝参汤?”后头那个宫女说道:“这是一件极秘密的事情,有一个和我要好的侍卫说给我听的。”走在前面的那个宫女回头说道:“好姐姐,说给我听听。” 后面那个宫女道:“说给你听,你可不许再对第二个人讲,今天他们捉到了一个女子,听说就是那个大唐王子的妃子。”李逸听到这里,心头卜卜乱跳,这个宫女说的大唐王子的妃子,当然指的是他的妻子长孙壁!长孙壁果然是被囚在大汗宫中。 只听得前头那个宫女又问道:“有这样的事?大唐的王妃长得什么模样?她比得上咱们的新王妃吗?”她的同伴噗嗤笑道:“咱们的那位新王妃,也是中国女皇帝派来的人呀,你还当她是真的可贺敦吗?中国的女子一个个都这么漂亮,听他们说,捉获的那个大唐王妃,也是天仙似的,并不输于那位冒牌王妃呢!”前头那个宫女笑道:“敢情大汗见她美貌,所以特别优待她,这碗参汤想必是给她喝的了?” 后面那个宫女笑道:“你别邪心,我听他们说,大汗是想把这女子当作香饵,引那个姓李的王子上钩呢。大汗说好了今晚三更时分接见她,想是见她受了伤,又不肯喝东西,所以要灌她参汤。”前头那个宫女又问道:“大汗为什么在新房里接见她?”后面那个宫女笑道:“你越问越出奇,我怎么知道大汗的心思?”前面那个宫女道:“我不是说大汗对这个女子有什么坏心思,我是在奇怪,他被那位冒牌王妃作弄一场,新郎都做不成了,却还有心情留在新房里面?照他往常的脾气,一怒之下,不知要杀多少人呢!” 两个宫女吱吱喳喳的谈论,走过了那块假山湖石,没入了花树丛中,声响也渐渐听不清楚了。李逸咬了咬牙,心中想道:“大汗要引我上钩,我偏偏要去和他作对,看是鱼儿上钩还是鱼钩被毁?好在我已知道他所在的地方,待到三更时分,直闯进去便是。 李逸从假山石后出来,正想找寻符不疑的踪影,黑黝的角落里忽然跳出一人,喝道:“口令!”李逸怔了一怔,立即骈指如戟,点他的袕道,只听得“呵”的一声,那人影晃了一晃,并未跌倒,反而驾道:“好呀,你这小子原来还会点袕,哈,原来你是李逸!”口中说话,手底却是丝毫不放松,倏忽之间,便向李逸劈了两掌。 李逸接了两招,但觉对方的劲道大得出奇,瞧清楚了,原来是百忧上人的大弟子阳太华,怪不得用重手法点袕也点他不倒。 李逸知道他的厉害,急忙绕树一转,待阳太华追到,他已拔出了宝剑,一招“横指天南”,疾剁过去,阳太华农袖一拂,双掌一分,左掌一顿一搭,轻拨李逸剑把,右掌一招“乘龙引凤”,肘底穿出,反来截击李逸的左臂。李逸见他“空手入白刃”的招数使得变化莫测,吃了一惊,尖叫不妙。要知李逸利于速战速决,数招之内,若不能击倒对方,踪迹便得败露。 阳太华抢不走李逸的宝剑,李逸在急切之间也伤不了他。果然过了几招,阳太华缓过口气立即大声嚷道:“有刺客,快来人呀!” 片刻之间,但听得人声、脚步声纷然而来,李逸大为着急,舍命抢攻,一招“铁骑突出”,接着一招“飞渡陰山”,上剁咽喉,下剁胸胁,这两招全是进手的招数,确是凌厉非常,但他侧重进攻,本身的防卫却也是空门毕露。 高手搏斗哪容得丝毫暴躁,李逸意图行险侥幸,反而给了阳太华以可乘之机,但见他滴溜溜的一个转身,身形前俯,反而抢了进来,骈指如敛,倏的点到了李逸侞下的“期门袕”,“期门袕”是人身死袕之一,这一来两方的招数如-用实,阳太华定能被挑断琵琶骨,李逸纵然不死,也要受到重伤。 就在这一发之际,阳太华忽地闷哼一声,箭般的向后到去,头撞在石上,“咕咚”一声,直挺挺的跌倒。李逸征了一怔,他的剑锋根本就未曾触及阳太华的身体,阳太华怎么就倒了? 心念不已,陡见两条黑影凌空飞掠而来,忽地在空中一撞,双双跌下,随即听得一个洪亮的声音喝道:“你这酸丁真是不知死活,敢闯进宫来,佛爷可要给你念生咒了!”另一个声音突嘻嘻的说道:“很好,先赔我一双草鞋,然后再念你的倒头经吧!”这两个人一个是符不疑,另一个正是百忧和尚。原来他两人都发现了李逸和阳太华在生死搏斗,符不疑距离较近,出手在先,以飞花摘叶、伤人立死的功夫,暗助李逸一臂之力。但百优上人如影随形,立即跟踪赶至,两人未待身形落地,在半空中便交换了一招,百忧上人以内力震翻了符不疑,符不疑则以一指掸功戳中了百忧上人的脉门,双方各吃一点小亏,缓了口气,立即又跳起来再度交手。 李逸又惊又喜,惊者是已给百忧上人发现,喜是有符不疑将他拌到,这两人交上手,非到千招之外,难分胜负,另外那些飞奔而来的武士,这时都给符不疑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一时之间,尚未察觉在山石掩蔽下的李逸。 李逸急忙钻过一个山石洞,蛇行龟伙,到了花木丛中,过了片刻,只听得有好几个突厥武士的声音纷纷嚷道:“哎呀,不好,阳太华给人害了,还好!还好!他还有气息。”“快请菩提上人前来,将他救活。”这一群武士忙着救阳太华,暂时顾不得搜索敌人,李逸趁这个机会,又穿过一片树木。悄悄的溜入了后宫。 背后金刀吱吱之声,听那声音,裴叔度和谷神翁似乎都已来!而且已陷入重围之中。 李逸心想以符裴谷三人的武功,纵然陷入重围,要脱险谅非难事,现下已是三更,时机稍纵即逝,若然惊动大汗,救人那就难了。因此只好撇下他们,独自进宫刺探。 他已知道大汗的所在,参照武玄霜所画的宫中草图,一路借物障形,蛇行免伏,绕过曲折回廊,穿过重重门户,虽然时不时碰到巡查的武士,可趋避得宜,没有给他们发觉。 来到了那座王妃的“新房”,奇怪得很,外面竟然没有防守的武士,李逸也起了疑心,可是情势紧迫,哪容得李逸仔细推敲,心想反正来了,即算是虎袕龙潭,也得闯他一闯了。 李逸飞身跳上瓦面,攀着檐角,用一个“珍珠例卷帘”的姿势,斜挂半身,探头窥视,但见那突厥大汗正在屋中,他旁边有一个持长鞭的武士,既不是麻翼赞,也不是恰克图,李逸更觉奇怪,心道:“大汗怎的如此大意,不要第一流高手防护,难道是他另外安排了陷井?还是天赐良机,令我成功?” 李逸本来不是个粗心大意的人,但此时他救妻心切,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何况这时他又看到了屋子里另外一个人,这一看登时令他呼吸紧促,血脉愤张,更顾不得大汗是否安排有陷井了。 这是一个穿着维族服饰的女子,但见她带着镣铐,坐在大汗的侧边。中间隔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李逸只见到她的侧面,虽然看得不很清焚,但除了长孙壁还有谁人?李逸还认得她那件衣服。每次长孙壁改扮维族女子下山。总是欢喜穿这件衣服的。 只听得大汗微笑说道:“你整天没有吃东西,这怎么行?我对你们夫妇实是一片好心,你喝了这碗参汤,我再和你说吧。”长孙壁哼了一声,不言不语。大汗道:“好,她不喝,你灌她喝!”那武士应了声“诺”,拿起参汤,按着长孙壁便灌,忽听得“呛啷”一声,长孙壁侧转身子,把手一拨,盛着参汤的磁碗跌成粉碎。李逸心道:“好,不愧是我的妻子!” 大汗怒道:“孤王好意对你,你却这样无礼!好呀,敬酒不吃你要吃罚酒,喀尔巴,给我重重的鞭她,我倒要看看她的骨头有多硬!”那个武士挥动长鞭,“啪”的一声,重重的在长孙壁的背脊上怞了一下,长孙壁被他怞得胸脯起伏,仍然咬牙硬挺,不肯出声声吟。 是可忍孰不可忍?李逸舌绽春雷,陡的大喝一声:“住手!”飞身窜入,劈手夺了那武士的长鞭,另一手一把抓着了长孙壁,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忽觉脚底轻轻飘飘,踏了个空,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轰隆”一声,地板忽然裂开,李逸搂着长孙壁双双跌下去了,上面兀自传来突厥大汗得意的笑声。 下面是个黑黝黝的地牢,李逸中计,侮之已晚,但他终于得与妻子重逢,难过之中,却也感到欣慰,心想:这总算是不幸中之幸了。 李逸搂紧妻子,在半空中一个翻身,缓和了下坠之势,轻飘飘的落到地上,幸而没有损伤。黑暗中看不到妻子的面目,李逸紧握着她的手道:“壁妹,我在这儿,咱们到底又聚在一处了。”长孙壁轻轻哽咽,李逸摸索着解她的手铐,一边说道:“壁妹,你不要难过,咱们得以同生共死,死亦无憾!” 话犹未了,忽觉双手紧束,李逸大吃一惊,叫道:“壁妹,你做什么?”就在这时,长孙壁忽地冷冷笑道:“谁是你的妻子?你把眼睛睁开,看清楚了!” 地牢里现出火光,那维族女子退后了数丈之地,她的手铐已柬到了李逸的手上。李逸定睛细看,那维族女子,身材轮廓都与长孙壁相似,但确实不是长孙壁。 原来突厥大汗预料到李逸必定会进宫救人,因此安排下这个陷井,选一个与长孙壁相似的宫女,诱李逸上当的。新房里的机关也是临时布置的,在那个宫女的脚下,就正是机关所在,李逸急救人,焉有不上当之理? 李逸这一气非同小可,他带着手铐,就想过去将宫女扑杀,但一想这个宫女不过是大汗所利用的工具,只好忍着了气,长叹一声。 那短小津悍的武士走了出来,哈哈笑道:“不用害怕,大汗不会亏待你的。”李逸大怒,棒着手铐,横扫过去,这武士名叫喀尔巴,是西藏赞普法师的门下弟子,武功与阳太华不相上下,在恰克图之上,李逸戴着手铐,如何伤得了他,被他一把抓着了臂弯的曲池袕,登时不能动弹。 喀尔巴笑道:“你的脾气好大,大汗要把中国皇帝的宝座送给你,你还发这么大的脾气,也算得是奇怪极了。” 李逸喝道:“废话少说,我落在你们的手中,宁死不辱!”喀尔巴笑道:“大汗是抬举你,除非是你自取其辱。你有什么话,向大汗说吧。”在墙壁一按,开了一道角门,押着李逸走上去。走了许多石级,又回到前面那座宫殿,突厥大汗与麻翼赞已在那里等候。 突厥大汗得意笑道:“你昨日走得太匆忙了,我的话也许你还未曾平心静气去想,难得你今日回来,咱们再谈谈吧!”李逸道:“你施用诡计捉了我,咱们还有什么可谈的?”大汗说道:“我不怪你聚众进宫胡闹,你却怪我施用诡计吗?兵不厌诈,这话原是你们中国的兵家说的。”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转身问麻翼赞道:“外面闹得怎么样?那几个老家伙捉到了吗?” 麻翼赞道:“早已被驱逐出宫去了。现在国师正率领武士去追。他们受了重伤,谅也逃走不远。”李逸心想,以符不疑他们的武功,纵然寡不众敌,也决不会受到重伤,听得他们已经逃出,反而放下了心。 大汗又得意笑道:“我国中兵津粮足,武士英勇,你经过这两次交手,知道历害了吧?” 李逸道:“中国有句圣人的话说,唯仁者方可以无敌于天下。徒恃甲兵之利,岂能服得了人?”大汗“哼”了一声道:“那是你们腐儒的说话。”李逸又冷笑道:“大汗的厉害,我确是见识过了,哈,哈,那当真是可笑而又可鄙!”大汗面色一变,怒道:“你敢非议孤王?我有哪点不是?” 李逸道:“你拥有甲兵十打,武士千人,拿着我没有办法,却来欺侮我的妻儿,此等手段,岂非可笑可鄙?” 大汗笑道:“这也是从你们中国学来的办法呀。你们中国的君主不是最喜欢拘留他们不信任的人的儿女,作为人质的么?中国君主拘留人质的故事,确是史不绝书,最著名的例子如周平王以天子之尊,用郑庄王做‘卿士’,君臣二人闹蹩扭,竟然互相交换儿子作为抵押,周天子‘狐’为质于郑,郑公子‘忽’为质于周,成为历史上的大笑话。”突厥大汗请有汉儒给他讲述中国的史事,现在便拿来反驳他。 李逸冷笑道:“中国有多少好的东酉值得你学,你不学好的,专学坏的,这也是可笑得很呀!中国还有一句圣人的说话‘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你懂得吗?不论你用什么威胁利诱的手段,总之我不会对你依从。” 大汗有点气沮,瞅着李逸说道:“好,算你是条硬汉,你连妻子也不要了么?”李逸道:“我们夫妻二人如同一体,我正是为了她,才舍了性命到这里来,愿与她同生共死!我知道她的想法与我一样,你想拿她来威胁我,或者拿我来威胁她,想要我们投降,那只是你的痴心妄想!” 大汗“哼”了一声,冷漠说道:“将他的妻子拿来,我倒要看看,她是不是也像你这样的铁石心肠,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也不爱惜自己的亲人?” 过了片刻,恰克图果然把长孙壁押进来,大汗说道:“你瞧清楚了,你的丈夫就站在这儿!你的性命就捏在他的手中,他依从我,我给你做中国的皇后,他不依从,你们两人都不得好死!你好好的和你的丈夫说去!” 长孙壁呆呆的望着李逸,大汗说些什么,她根本就没有听见,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果然来了,为了我来了!他对我如此情深义厚,呀,我却还对他猜疑!”——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二十七回 同命鸳鸯悲命薄 她这样一想,但觉内疚于心,呆呆的望着她的丈夫,一颗颗的泪珠滴了下来,欢喜、悲伤、惭愧、焦虑,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有如乱丝塞胸,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逸也瞧清楚了,这的确是长孙壁,不会再是假冒的了!他戴着镣铐,缓缓的走到妻子面前,柔声说道:“壁妹,我来了,我拖累了你,很是对你不起。”长孙壁双眉开展,泪痕未干,便似优谷中雨后绽开的百合,放出笑容,喃喃说道:“你来了,很好,很好!我能够和你死在一起,死亦无憾!嗯,还有敏儿呢?”李逸道:“敏儿已经救出去了。”长孙壁道:“那我就更放心了!逸哥哥,你别说什么拖累的话,我从来没有过今天的快乐!”这是真的,八年来她一直担着心事,常常这样的想:“他是无可奈何才与我结婚的,要是武玄霜或上官婉儿来了,他会怎么样呢?”现在武玄霜已经来了,他可并没有忘记自己,不但没有忘记,还舍了性命前来相救,武玄霜是再也不能将他抢走了! 大汗接连的向长孙壁说了几次,希望她劝告丈夫,长孙壁一心放在她丈夫的身上,对旁边一切,竟似是视而不见,听而又闻大汗怒道:“我不是请你们来谈情的啊!好,你们难舍难离,我偏偏要你们分开,你们都可以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一声令下,麻翼赞与恰克图将他们夫妇分别关了起来,大汗狠狠的说道:“为祸为福,全看你们自己了。你们一日不肯归顺,我就一日不放你们。让你们夫妇可以声息相闻,如一世也不能见面!” 他们被关在相邻的密室里,中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恩爱夫妇,闻声而不能见影,这当真是最残忍的折磨,但长孙壁没有哭泣,她反而在心里笑了出来,她自觉这个时候,李逸才是完全属于她了,她忽地为武玄霜感到可怜,心中想道:“她万里远来,这一趟可是白走的了!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可惜她没有眼见刚才的场面呀,我真想让她知道,我的李逸哥哥对我是何等情深义重!”长孙壁可是一点也不知道,武玄霜曾经想过要进宫看她,而现在又替她照顾孩子! 武玄霜与夏侯坚在石窟之中等候,夏侯坚利用这个空闲的时候,自己默运玄功,拔毒疗伤,武玄霜则照料孩子,孩子老是问东问西,武玄霜心神不定,常常问非所答,孩子觉得没趣,不久就睡着了。 武玄霜明明知道他们不会这样快回来,但仍然忍不住每隔片刻就到洞口张望一次,她衷心盼望长孙壁能够脱险归来,但又害怕和长孙壁见面时的尴尬场面。她轻轻抚摸孩子的面庞,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忽闻得夏侯坚也是一声叹息,武玄霜急忙问道:“夏侯老伯,你怎么啦?体中的毒可都逼出来了。”夏侯坚道:“身体上所受的伤,不论怎么厉害,都是医得好的。”武玄霜道:“不错,老伯你是天下第一神医,世上没有你医不好的病。”夏侯坚好似自言自语的继续说道:“可是心上的伤就难医了,我就医不好自己心上的伤!” 武玄霜怔了一怔,只听得夏侯坚又叹了一气,说道:“武玄霜,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我的事么?”武玄霜点了点头,道:“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时,夏侯坚问她的师父,武玄霜用花环排出“不可说?不可说?”六个字形,而夏侯坚用花环排出“如之何?如之何?”六字。夏侯坚道:“那时,我是无可奈何的心情,孩子,你知道么?”武玄霜道:“我明白。”夏侯坚又叹了口气,说道:“那次你送李逸来求医,我当时就想,李逸的病我有把握医好,你的病却难医得很,所以我当时只留下李逸,对你的病,却是连问也不敢多问。”武玄霜心头一震,她懂得夏侯坚的寒意了,面上不禁飞起一片红霞,夏侯坚轻声问道:“玄霜,你现在心里很难过,是么?”武玄霜甚觉尴尬,勉强抑制下激动的心情,说道:“还没有将长孙壁救出来,我心里的确很是难过。”夏侯坚若有深意的望她一眼,说道:“你心上的伤未曾医好,救出来了,你仍然会难过的。嗯,我是过来人了。”武玄霜给他说到心坎里去,怔怔的无话可以辩解,唉,她这时候的心情确是像夏侯坚当年一样,那是一片无可奈何的心情! 夏侯坚抬起眼睛,脸上忽然泛出一层奇异的光来,说道:“我心头创伤,唉,几十年来!现在才完全平复。你知道是谁医好我的吗?”不待武玄霜说话,自己又自问自答道:“是你的师父,她在死后医好了我心上的创伤。我翻阅了你师父遗留下的那本诗集,我接受了你师父送给我的珍贵药物,这些药物不但本身是无价之宝,也医好了我心上的创伤。因为我明白了一件事情:‘知己朋友的情谊,并不见得就逊于夫妇的情爱!’” 武玄霜听了他这两句话,好像给他用金针刺了一下似的,可是那是治病的金针,金针扎在她的心头,痛苦之中却又感到舒服,她明白夏侯坚是用自己的事情,现身说法来点化她。她想起夏侯坚和她师父的情孽,又想起自己和李逸之间的爱恨纠缠,情形有许多相似,但有一样不同的是,她师父在认识夏侯坚之前,心上早已有了一个尉迟炯了。李逸在认识自己的时候,只怕根本还末曾想到会与长孙壁结成夫妻。 但事情都已成定局了,再想这些还有什么意思?过了半晌,武玄霜也抬起头来,缓缓说道:“老伯放心,我的创伤也会慢慢恢复的!” 夏侯坚点点头道:“岁月无情,一个人要做的事情很多,是应该早点把自己医好。”他为了平复武玄霜激动的心情,说了这几句话后,随即转换话题,和她谈一些武林中的奇闻异事,以及自己所诊治过的一些怪病,武玄霜听得津津有味,随后夏侯坚又谈到自己所制炼的一些灵丹妙药,以及在医术上的新发现等等,武玄霜更是大感兴趣,不时的提出一些疑难问题问他。 不知不觉已是夜幕降下,夏侯坚将洞中的枯枝败叶扫在一起,燃起了一堆火来,武玄霜忧心忡忡,说道:“他们昨夜入宫窥探,至迟今早就应该离开突厥的王廷,照计路程,现在也应该回到这儿了,怎的还不见他们回来?” 过了片刻,夏侯坚笑道:“我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随即发声长啸,声音柔和,但石壁的回声却悠长不绝,武玄霜一听,便知他的功力已恢复了七八成,心想此老医术当真是神妙无比,受了天恶道人的剧毒,居然一日一夜之间,便都拔除净尽,同时对他“伏地听声”的本领,也极为佩服。 武玄霜急不及待,出洞相迎,但见远远的奔来三条黑影,武玄霜心头一沉,尚未辨得出是哪一个没有回来。远远的便听得谷神翁的声音喊道:“李逸回来了么?” 武玄霜浑身发冷,转瞬间他们已来到洞前,回来的只是符不疑、谷神翁、裴叔度三人,并没有李逸!武玄霜失声叫道:“李逸,他、他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裴叔度道:“我们就是因为一路等他,所以回来晚了。我们还以为他是先回来了呢?”武玄霜道:“这是怎么回事?”符不疑道:“进去再说吧。” 进了石窟坐定,符不疑道:“他在御苑里被阳太华发现,打起来,我借助了他一臂之力,将阳太华击倒,随后百忧上人便赶了到来,展开了一场混战,在大汗的御苑里几乎闹了一个更次,却一直不见李逸露面。”他们跟着详说在宫中激战的情形,他们那边虽然折了一个天恶道人,但却补上了菩提上人和灭度神君,菩提上人的功力比天恶道人尚要稍胜一筹,灭度神君较弱,但也可以和裴叔度打成平手,因此混战起来,竟是他们那边占尽上风,加以一开首符不疑给百忧上人的内力震得略受损伤,若然久战下去,只怕要被一网成擒,所以他们才顾不得再找李逸,只好先求脱险再说。 事态如斯,大家都想到李逸于是凶多吉少,武玄霜尤其难过,竟似是失魂落魄一般! 裴叔度最留意武玄霜,见她如此,暗暗叹息,想了一想,忽地说道:“符老前辈,你的太清剑法乃是武林一绝,为何这次舍剑不用?”符不疑苦笑道:“你的师父还未曾和你说过么?有她老人家在,我还焉敢用剑?”原来远在三八年前,符不疑、尉迟炯、谷神翁、长孙均量四人都以剑术驰名,被武林人士公认为当世四大名家,符不疑更是四大名家之首。后来尉迟炯在北天山隐居,符不疑在南天山隐居,有一次尉迟炯去访他,与他切磋新创的几招利法,比试了半天,符不疑赢了一招,但尉迟炯认为他虽然赢了,剑招中仍有破绽,两人相约,在十年后,各以新创的剑法再比一场,想不到未满十年之期,尉迟炯先已死了。符不疑去上坟,遇到优云老尼,说起当年之事,优云老尼知道尉迟炯曾为此事耿耿于心,便代尉迟炯了结生前的心愿,与他比试一场,结果优云老尼以新创的佛门无相剑法赢了符不疑一招,符不疑掷剑叹道:“子期死后,伯牙终生不再鼓琴,何况还有高人胜我!”从此他也不再用剑。 谷神翁听他提起此事,摇了摇头,笑道:“老符,你也太迂腐了,你虽然为了悼念知己,伤心之余,不肯用剑,但如今是为了救尉迟炯的徒弟,破一破例,又有何妨?而且优云老尼也已死了。”符不疑道:“我自认剑术尚未到家,无颜再用。何况我纵然使剑,也未必赢得了百优上人。” 斐叔度说道:“我师父生前评论当代剑术名家,她最佩服的就是你,她说那次赢了你的一招,实在是非常侥幸。”符不疑双眉一展,问道:“你师父当真是这么说?嗯,你师父是故意给我保存面子,她确确实实是用真本领赢了我,哪里是什么侥幸?”符不疑虽然这样猜想优云老尼的用意,却也禁不住心花怒放。 斐叔度说道:“我师父在临终之前吩咐过我,她传了我的无相剑法,叫我若有不明之处,便请你指教。你知道她老人家创了无相剑法之后,没多久便死了。这套剑法太过博大津深,我钻研了多年,尚有一处未明,符老前辈,你虽然不愿用剑,指点晚辈一次,总可以吧?” 符不疑本是个极爱好剑术的人,听了此话,心痒难熬,说道:“你师父的剑术神奇莫测,我也不知是否能懂,你说说看,是哪一处你不明白,咱们切磋切磋。”裴叔度叫武玄霜取出师父那本无相剑谱,揭开一页说道:“就是这套两人合使的剑术,我怎么样也不明白。”符不疑取来一看,不觉心醉神驰,连声赞妙! 这套两人合使的剑术,配合得天衣无缝,虚实莫测,符不疑看了一遍,不禁叫起来道:“老谷,你也来看,这套剑术施展开来,只怕天下第一高手,也难以冲破双剑合壁的包围。” 武玄霜起初颇为疑虑,原来这套剑术乃是优云老尼为了准备与尉迟炯联剑对敌而创的,撷取了尉迟炯峨嵋剑法与她自己所创的佛门无相剑法的津华,端的是奥妙无比,可惜他们二人至死未曾复合,这套剑法未有机会用过,武玄霜在得到师父所遗留的剑谱之后,曾用心钻研,对这套深奥的剑法,看不明白,当时裴叔度亦曾给她详细讲解过的,是以她初时心中疑惑:“师兄明明懂得,却为何要请符不疑指点?”这时听了符不疑的话,方始猜到了师兄的用意。心想:“是了,定是师兄想符不疑学了这套剑法,好制服百优上人!”要知符不疑是一代剑术大家,若非藉口请他指点,他又怎肯私阅优云老尼的剑谱?过了一会,只听得符不疑说道:“叔度,这套剑术太过奥妙复杂,难怪你不明白,我看是看得懂!但要练会了招式,才能给你讲解,最少也怕得在三日之后,老谷,这是两人合练的剑法,你可得给我喂招。”武玄霜心头一沉。想到:“这样说来,符不疑最少必要在三日之后,才能应用这套剑法,缓不济急,如何是好?”要知这套剑法乃是优云老尼准备与尉迟炯合用的,他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使用这套剑法,威力才能尽量发挥,至于裴叔度与武玄霜二人,则因功力未到,纵然勉强能够使用,也断断不能克制百忧上人的。这也正是裴叔度暗使心计,要符不疑学这套剑术的理由。 当夜,武玄霜辗转反侧,一夜无眠,整晚盘算用什么办法来救李逸,符谷二老则将这套剑法反覆拆解,也是到了深夜才睡。 第二日起来,众人忽然发觉武玄霜不见了,夏侯坚心头一震,摸一摸他的药囊,苦笑道:“玄霜真是大胆,她竟然偷走了我的断魂散了!”谷神翁道:“断魂散是作什么用的?”夏侯坚道:“断魂散给人服了,立即气绝身亡,但却不是真死,只要在七日之内,用我的还魂丹解救,便可以复活。我昨日无意之中给她讲了这两样奇药的效用,想是她已牢记在心,想利用这种奇药冒险入宫去救李逸夫妻!”搜查药囊,果然发觉武玄霜留下的字条,一切正如夏侯坚所料。原来这石窟优深,有个后洞通向山外,武玄霜是自己人,夏侯坚料想不到她会偷了奇药从后洞出走。 突厥大汗擒了李逸夫妻之后,大为得意,这日他正要再去劝诱长孙壁,忽有一个宫女匆匆进来。面上显出张惶的神色。 大汗喝道:“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那宫女跪下禀道:“可、可贺敦来了,说是要见大汗,恰克图不敢让她进来,特我来请示大汗。”那宫女知道新王妃逃走的事情,却不知道这个王妃原是假的,所以武玄霜来了,她仍然将她尊称为“可贺敦”。 突厥大汗怔了一怔,说道:“什么,她,她居然敢回来见我?”宫女道:“嗯,可贺敦就在宫门外等候大汗召见。”大汗定了定神,吩咐一个武士道:“快去请国师来。” 原来武玄霜有大汗的一面金牌,她仍然穿了王妃的服饰,昂然的进入宫门,守门的武士不敢拦阻,惊异之极,急忙进去禀报侍云卫长恰克图,恰克图也是惊疑不定,只好将她止在宫门之外,等候大汗的旨意。 过了一会,百忧上人奉召而来,大汗问清楚了来的只是武玄霜一人,便吩咐那宫女道:“叫恰克图将可贺敦放进来。” 大汗道:“这姓武的女子,上次假冒王妃,放走李逸,朕正要将她捉回来,料不到她竟然如此大胆,自己投来了。只不知她与李逸是什么关系?她既是武则天派来的人,却为何要一再的舍性命来救李逸?”百忧上人道:“我听天恶道人说过,这姓武的女子和李逸的交情似乎甚不寻常,在她假冒王妃入宫之前,天恶道人的女弟子在天山上李逸的家中曾碰见过她。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料想总是来救李逸的了。”大汗冷笑道:“她单身前来,要救李逸,哈哈,这岂非是自投落网!”百优上人问道:“请问大汗主意如何?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大汗笑道:“她虽是对朕大大冒犯,朕却还有怜香惜玉之心,这样一个绝色的美人儿,若能将她收服,那是最妙不过。且看她来意如何?若是她敢行刺,国师再出手也还不迟。”突厥大汗深知百忧上人的武功远在武玄霜之上,请得他来保驾,自是有恃无恐。 过了一会,武玄霜在恰克图监视之下走进宫门,大汗笑道:“你的胆子可不小呀,怎么前日逃出去现在又回来了?可是舍不得宫中的富贵繁华么。”武玄霜柳眉一坚,冷冷说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还问什么?”大汗道:“你是想救李逸出去吗?这办不到,除非你留下来。”武玄霜道:“你话可真?”大汗道:“朕王岂有戏言?”武玄霜道:“好,我留下来,你放他们二人出去!”大汗料不到武玄霜答应得这样爽快,倒是吃了一惊。皱皱眉头,想了一想,随即哈哈大笑。 这突厥大汗颇有才智,想了一想,猜测武玄霜的用心,心里暗道:“你聪明我也不傻,你岂是甘心情愿做我的王妃,不过是想骗我将李逸放走罢了,说不定,你还借此机会来行刺我。”想到武玄霜有一身武功,若然真的做了自己的王妃,朝夕相处,凭她的武功,要取自己的性命,那真是易如反掌,想至此处,不寒而栗,但他眉头一皱,立即计上心来,神色不露,反而哈哈笑道:“王妃绝色美人,世间少有,若肯陪伴孤王,莫说放这两个人,就是要我让出王位,我也答应。来,来,来,这旁坐下,咱们今日重圆,理该饮酒庆贺。侍儿,给王妃斟酒!”心里想道:“只要你酒一沾唇,那可就得由我摆布了。”原来他酒中下了迷药,无色无味,喝到口里,也尝不出来,他打算把武玄霜迷倒之后,便请百忧上人废去她的武功,那时她纵有行刺之心,亦已无能为力了。 武玄霜面色一变,淡淡说道:“待放了这两个人出去,我再伴你喝酒也还不迟。我要先见见他们,然后送他们出宫。”突厥大汗笑道:“原来你还是不相信我呀!”武玄霜道:“不是不相信大王,我总得见着他们活着出宫,我才放心。”大汗大笑道:“好,你们中国有句俗话,宁了失信于天下,莫失信于妇人。联既然答应了你,当然不会失信。你所说的,我一概依你便是。你要先见哪个?是丈夫?还是妻子?”心里想道:“我就放他们出宫,他们又走得多远?一个菩提上人已足以对付他们。” 武玄霜双眉一展,盈盈一揖,说道:“多谢大王。”随即问道:“他们两人不是关在一起的吗?”大汗笑道:“我让他们比邻而居,闻声而不能见面。”武玄霜道:“何苦这样折磨他们,请大王先让他们夫妻相聚,我再去见他们。”原来武玄霜知道长孙壁甚为猜疑自己,先见长孙壁,长孙壁未必肯依计行事,只怕反把事情弄糟,但若先见李逸,长孙壁的猜疑,那就可能更深了。大汗想了想,说道:“你说什么,我都依你便是。”他已成竹在胸,布置下天罗地网,就让李逸夫妻暂聚片时,那也是无关重要的了。 长孙壁被囚禁在这间密室里已经有三天了,这三天来,她感到快慰,也感到痛苦。快慰的是,她的丈夫就在她的隔邻,甘愿与她同生共死,这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人可以把他们分开的了,不管是上官婉儿或是武玄霜,甚至是那个具有无上威权的突厥大汗,都不能够将她的丈夫抢走了!她真真正正感到丈夫是属于她的了!但感到痛苦的也是,她的丈夫就在她的隔邻,她将耳朵贴着墙壁,可以听得见她丈夫行动的声息,叹气的声音,但却不能和他见面,她是多么渴望能够见丈夫一面啊!她根本就没有打算能够活着出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够死在丈夫的怀中,那就是最大的幸福! 此刻,她正在苦苦思念她的丈夫,忽听得外面开动铁锁的声音,那两扇僵厚的铁门忽地打开,一个人被推了进来,跌跌撞撞的几乎碰到她的身上。呀,这是在作梦吗?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被推进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丈夫! 她倒在李逸的怀中,只听得耳边一个柔柔的声音说道:“壁妹,是我呀!你吃惊了吧?”再没有怀疑了,确确实实是她的丈夫,长孙壁又喜又悲,寒着眼泪说道:“李逸哥哥,当真是你呀!和你在一起,我是一点也不害怕了!嗯,他们为什么肯放你进来了。”李逸道:“我也不知道大汗是什么用意?或者是他要将我们处死,所以在我们临死之前一发慈悲,让我们夫妻最后见一次面。”长孙壁笑道:“若然如此,我虽然恨极了大汗,这一次却不能不感谢他。”李逸道:“壁妹,都是我连累了你,岳父将你托给我,我不但不能保护你,反而要连累你陪我送命!” 长孙壁举手封着了他的嘴巴,柔声说道:“能够和你同死,在我是求之不得,你还多说做甚?我只有一样难过的事……”李逸移开了她的手,急忙问道:“什么?”长孙壁道:“我,我好像又有了!”脸上泛起一片娇红,李逸立即醒悟,笑道:“又有了孩子了?”长孙壁点了点头,道:“大约有三个月了。嗯,我希望是个女的。”此言一出,两夫妻都想走了,生命危在旦夕,长孙壁腹中的孩子只怕根本就没有见天日的机会,还论什么是男是女?长孙壁自觉说错了话,低下了头,黯然神伤。李逸安慰她道:“好在敏儿已经救出,你也不用太伤心了。咱们相聚的时候只怕没多久了,说一些欢喜的话吧。”长孙壁强抑辛酸,问道:“敏儿是怎样救出去的?详细的说给我听听,好让我也喜欢喜欢。”李逸踌躇半晌,微笑说道:“是一个你所意料不到的人将他救出去的。” 长孙壁心头一颤,她已猜到是什么人了,果然听得李逸说道:“这个人就是武玄霜,她假冒王妃,冒了很大的危险,为的就是咱们的孩子!”长孙壁默默无言,听李逸详细说了事情的经过,好久,才优优叹口气道:“嗯,这是我错怪了她了。逸哥,怪不得她虽然是你的敌人,你却一向把她当作知己!嗯,你不要辩,这话不必你说出来,我是早已知道了的。这次你应该更感激她!”李逸道:“敏儿是咱们的命根子,她救了敏儿,我当然是感激她,你不感激她么?”长孙壁道:“我也很感激她,嗯,我更感激你,你没有抛弃我,多谢上天,这间房子里只有咱们两个人,武玄霜却在外面,唉,我现在反而觉得她可怜了。”说罢,忽地凄然一笑,这一笑包寒了极其复杂的情绪,好像是可怜武玄霜,也像是可怜李逸,更像是可怜自己,但在凄凉之中,又似寒有一份满足的心情。李逸望着她的眼睛,心中也似大海波翻,动荡难止。长孙壁的这个笑容,以后在他一生之中,永远都没有忘记! 长孙壁的心情的确复杂得很,不错,她确是很感激武玄霜,但却也感到恐惧,怕武玄霜因此更获得了李逸的心!不过,这恐惧之感并没有停留多久,因为她的丈夫就在她的身边,这囚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不管武玄霜用什么手段,总不能把她的丈夫抢走了。 武玄霜在百忧上人“护送”之下,走向长孙壁的囚房,她的心情也是动荡不休,实不在长孙壁与李逸之下,但她极力抑制不让百优上人看得出来。将近囚房,百优上人忽然问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甘愿舍身来救李逸?”武玄霜道:“你不知道么?李逸是尉迟炯的弟子。”百优上人道:“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百忧上人和尉迟炯、优云老尼是同一辈的人,优云曾是尉迟炯的末婚妻子,以及他们之间的情孽纠纷,百忧上人约略知道一些,心中想道:“原来武玄霜是为了她师傅优云老尼的原故,因而要保全尉迟炯的弟子。优云老尼对尉迟炯的爱生死不渝,而武玄霜对师父的忠心也真是世间少有。唉,可惜我没有一个这样的好弟子。”百忧上人哪里知道,武玄霜并不只是为了她的师父,要是他知道武玄霜真实的感情,他恐怕更要诧异了。 到了囚房前面,武玄霜道:“我要单独和他们会面。”百忧上人笑道:“大汗已允许了你,我当然不会打搅你们。这是开他们镣铐的锁匙,由你亲自放他们出来,再亲自送他们出宫,你总可以放心了吧。”武玄霜接过锁匙,轻轻把门推开,走了进去,随手把铁门掩上,将百忧上人关在外面。 李逸跳了起来,张大眼睛,说不出话。长孙壁神情沮丧,好像给强敌打败了一般,失声叫道:“玄霜,是你!”但听得她手足上的镣铐,叮当作响,令人感觉得到,她的身体和心灵都在发抖!她做梦也料想不到武玄霜也会舍了性命进来,她本以为可以避开她了,然而还是避不开,在她和李逸的小天地之间,武玄霜竟然又插进来了! 武玄霜低声说道:“别慌,我是来救你们出去的。”长孙壁一片茫然,迎着武玄霜的目光,忽地说道:“不,我愿意死在这里!”武玄霜打开了他们两人的镣铐,轻抚长孙壁的秀发,柔声笑道:“不,壁妹,你不能死,你的敏儿在等着你呢!”长孙壁想起了她活泼可爱的敏儿,低下头不说话了。 李逸定了定神,忽地说道:“不行!”武玄霜道:“我敢进来,自有妙法!你怎知道不行?”李逸道:“我猜得到你的办法。”望了一眼她所穿的王妃服饰,说道:“你是不是想哄骗大汗,说是愿意做他的王妃,好放我们出去,然后再想办法行刺他?不行呀,玄霜!大汗并不是笨人,他若然答应了你,定是将计就计另有安排,你不该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李逸猜测武玄霜的用意恰好和大汗所猜测的完全一样。 武玄霜微微一笑,这顾不得再避嫌疑,在他耳边悄声说道:“我才不会这样傻,这样当然骗不了大汗,我是另有妙法,凭他怎样聪明,也决对料想不到”李逸半信半疑,问道:“什么办法?你说说看。”武玄霜道:“你怕死么?”李逸道:“我本来就不想活着出去!”武玄霜道:“好,这里有一包药散,你服了下去,立即气绝身亡!”长孙壁吃了一惊,怒道:“什么?你想的是这个办法吗?”武玄霜“嘘”了一声,在她耳边说道:“壁妹,你相信我,难道我会害死你的丈夫吗?这是夏侯坚的秘秘奇药,死了之后,在七天之内还可以复活。逸哥死了,大汗要他的尸体有什么用?你可以领他的尸体出去!”长孙壁定下心神,深信武玄霜不会毒害李逸,心中想道:“除了这样,确是无法活着出去。”问道:“那你呢?你又怎样出去?”武玄霜道:“我另外有办法,你不久就会知道。”李逸道:“若因此拖累了你,我还是不出去的好。”武玄霜道:“你不出去,那就要拖累更多的人了。谷神翁他们一定要救你的,宫中好手如云,你就不怕他们送命吗?你放心,我说过有办法出去就是有办法出去。”李逸道:“好,我相信你!”取了那包药散,立即服下。 长孙壁扶着丈夫的身躯,让他慢慢躺下,李逸服药之前对武玄霜的关怀令她感到一股酸味,她忽地抓着武玄霜的手道:“你这药散也给我一包!” 武玄霜笑道:“壁妹,还要你料理‘后事’呢,你要这药粉做什么?”长孙壁道:“剩我一人在这突厥宫中,我心里有点害怕。好姐姐,你就给了我吧,我备而不用也好。”武玄霜一想也有道理,终于给了她一包药粉。 百优上人在外面等了许久,不见他们出来,着急叫道:“可贺敦,大汗还等着你覆命呢,你要送他们出去就快点送吧,又不是生离死别,怎的有那么多话要说!。”武玄霜大声应道:“你请大汗来吧,我有话要和他说,”百优上人奇道:“你要大汗到这囚房里做什么?有话你不能入宫去说吗?”武玄霜斥道:“要你多管?你给我请他便了,问些什么?”百优上人是国师身份,大汗对他也要尊敬几分,被武玄霜斥责,不觉火起,冷冷说道:“时候不早,你偏要缠夹不清,好吧,你既然有话要和大汗说去,这两个人我就替你送他们出宫吧。”他心中只想赶快办妥这件差事,将李逸夫妇早点和她隔开。 心念方动,忽听得武玄霜冷笑道:“李逸还能够活着出去吗?你真是做梦啦!”百忧上人怔了一怔,心道:“难道她早已识破了大汗的计谋?”急忙说道:“怎么不能?大汗答应过的,你还不相信吗?”武玄霜冷笑道:“大汗答应,我可没有答应呀。”在武玄霜的冷笑声中,长孙壁哭泣的声音也传出来了。 百优上人大吃一惊,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急忙叫人去请大汗,他自己也立即推开铁门,走进囚房。定睛一看,但见李逸躺在地上,面上毫无血色,竟然不象是个生人,长孙壁扶着墙壁,哀哀哭泣,武玄霜却是神采飞扬,昂头冷笑。 百优上人叫道:“你这是捣什么鬼呀?”急忙俯下腰躯,将李逸抱起,一探他的脉息,不觉叫声“苦也!”原来李逸早已气绝了。他知李逸是大汗所要利用的人,虽然他倔强不服,但非到完全绝望,大汗还是不肯将他处死的。 百忧上人张目结舌,半晌叫道:“好呀,是你将他毒死的吗?”武玄霜笑道:“是我又怎样?你管得了我么?”百优上人圆睁双眼,但武玄霜到底是大汗所要的人,在未知道大汗的主意之前,百忧上人却是不敢对她发作。 过了片刻,大汗带了恰克图和麻翼赞匆匆赶来,一进囚房,见此景象,也不禁吓着了,连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武玄霜哈哈笑道:“大汗,你忘记了一件事啦,我是中国女皇帝的侄女儿!”又听长孙壁骂道:“你这妖女好狠心呀,害死了我的丈夫!”武玄霜道:“你的丈夫反正是要死的,与其死在敌人手中,不如死在我的手上,你骂什么?” 突厥大汗大惊失色,急忙叫道:“快把大夫请来,从速施救!”武玄霜笑道:“不必多费心了,他早已气绝多时,天下最有本领的大夫也不能起死回生了!”百优上人还在抱着李逸的“尸体”,大汗问道:“怎么,还有气息没有?”百忧上人摇了摇头,将李逸的尸体放下,说道:“可贺敦不知用了什么厉害的毒药,发作得真快,这个人的生机早已断绝!”大汗顿足道:“你,你——”百优上人急忙辩道:“可贺敦要和他们单独会面,你答应过她的,我没敢进去,怎知道她会突然下毒?”大汗双眼圆睁——瞪着武玄霜道:“我是说你,你为什么下此毒手?” 武玄霜哈哈笑道:“你还没有听清楚吗?我是中国女皇帝的侄女儿呀!这李逸是我姑姑的敌人,他落在你们的手中,就是我姑姑的心腹大患,我怎能放心得下?哈,有此良机,我当然要把他除去了!”突厥大汗自负雄才大略,不料今日被一个女子所骗,登时怒火勃起,大声喝道:“好呀,你也不想活啦!”向百优上人抛了一个眼色,示意叫他废去武玄霜的武功,话未说完,只听得武玄霜已在纵声笑道:“我干了这桩大事,早就不打算活了!”百优上人脚步刚刚踏出,但见她晃了两晃,卟的一声,便倒下地来!原来她早已把那包药粉放在口中,一说完那几句话,便即咬破封纸,待到百忧上人赶来,已是无法解救。 又是一个意料不到的突变,大汗吓得呆若木鸡,好半晌才顿足叫道;“罢了,罢了!这姓武的女子真厉害!”眼看武玄霜玉殒香销,心中好生后悔。 武玄霜的“尸体”刚好倒在李逸的旁边,长孙壁心道:“啊,原来她也是想着这个办法出去。”蓦地又想起了一个念头:“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哎,要是不能救活,她和我的李逸哥哥倒是死后做了夫妇了。她生前不能抢走我的李逸哥哥,莫非因此就想出这个法儿,求得死后与他同袕?” 大汗失意之极,连声冷笑,目光渐渐移到了长孙壁的身上,长孙壁定了定神,心道:“不管她是真是假,我总得试它一试。”便在大汗面前哽咽说道:“我丈夫被毒死了,杀我丈夫的凶手也自尽了,我不必求大汗替我夏仇了。但求大汗准许我将他们的尸体领出去。”大汗没津打采的淡淡说道:“你要把你丈夫的尸体领出去?”长孙壁道:“我丈夫已经死了,对你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啦。他到底是大唐王孙的身份,我要将他的遗体送回中国安葬,但求大汗允许,我一生都会感激你的大恩!”大汗“晤”了一声,不置可否,半晌说道:“她的尸体你也要领出去么?”长孙壁心头一跳,但见大汗正在用着怀疑的目光,手指着地上的武玄霜。 长孙壁灵机一动,镇静答道:“不错,请大汗恩准,我将她也带回国去。”大汗道:“为什么?她不是你的仇人吗?”长孙壁道:“不错,她是我的仇人,但她也是武则天的侄女儿呀。若是我只护送我丈夫的灵枢回国,武则天耳目众多,定然知道,她岂肯容我安葬丈夫?武则天手段狠辣,有什么不敢做的?我死不足惜,只怕她将我的丈夫毁棺戮尸,那就惨了。如今我将她侄女儿的棺材也运回去,两具棺材,她不知道哪一具装的是李逸,哪一具装的是她的侄女,中国的风俗,人死之后,钉上了棺盖。就再也不能翻动他的尸身,惊扰鬼魂,这样我将两具棺材同运回去,同时下葬,她纵然派人来毁棺戮尸,也得有所顾忌了。”大汗嗯了一声,点点头道:“想不到你的心思这样周密,哈,确是个聪明伶俐的美人儿。” 长孙壁捏着一把冷汗,她的丈夫与武玄霜能否有一线生机,就全看大汗是否点头了,她抬起头来,但见大汗也正望着她,忽地哈哈笑道:“何须费这样大的力气,人死了,在那里埋葬都是一样。我将你的丈夫用皇室之礼埋葬,给他修筑宏丽的陵墓,让你安心。你也可以留在我的宫中,不必再回去了。”长孙壁大吃一惊,叫道:“这,这——”大汗把手一挥,立即截断她的话道:“这有什么不好?你留下来陪伴孤王,永享荣华富贵,这不胜于你冒险回去,要顾忌武则天的迫害么?不必多言,朕已为你打算得十分周到。宫女,快服侍这位新王妃到后宫去沐浴更衣!” 长孙壁吓得魂飞魄散,想不到费了许多唇舌,竟落得如此结果,但见两名宫女已走近身来,百忧上人虎视眈耽,只待她稍有反抗,便要动手,长孙壁咬了咬牙,说道:“且慢,我还要见我丈夫一面!”大汗哈哈道:“瞧你不出,倒是一个义重情长的女子呀!好,朕便让你了此心愿,向丈夫告辞吧!”长孙壁在他说话的时候,就俯下柳腰,凝望着李逸的面孔,突然将那包药粉吞下了,叫道:“逸哥哥,你慢走一步,等等我吧!”心道:“不管真死假死,我总是死在他的怀中了!”迷糊中但觉李逸紧紧的搂着她,她心满意足,双眼闭上,再也没有知觉了。 宫女大吃一惊,上前去拉,长孙壁躺在李逸怀中,紧搂着他的丈夫,宫女竟然分不开他们。大汗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中国的女子如此贞烈,朕竟是一个也保不住!真是令朕又是失望,又是敬佩!这李逸也算得是个好汉子,大丈夫,朕一言既出,不再更改,将他们依礼安丧了吧!”郁郁不乐,拂袖退入后宫。 数日之后,突厥王城的西郊添了一座新坟,他生前恩怨纠缠,死后却都埋在一处了——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二十八回 忏情慧剑断情根 在突厥王城西面的天格尔山山下,是一大片荒野,荒野上有一座新坟,这一晚,大约三更时分,长林茂草之间,忽然出现四条人影,这四个人正是夏侯坚、裴叔度、符不疑和谷神翁。他们是来掘李逸的坟墓的。这一天恰好是李逸等人服药自尽之后的第六天。来到坟前,裴叔度揣揣不安,悄悄问道:“当真还救得活么?”夏侯坚笑道:“若是咱们迟一天,那就难保了。现在来的恰是时侯。铲吧!”四柄大铁铲同时铲下,不消片刻,已铲去了坟头,露出洞袕,裴叔度俯身一瞧,“咦”了一声道:“只有两具棺材。” 夏侯坚正待察看,忽听得乱丛中咳嚎的几声轻响,夏侯坚笑道:“原来这里还埋伏有看坟的呢,咱们也不能太大意了。”符不疑抓起一把碎石,扬手打去,登时听得有几个人摔倒地下的声音,接着有人大骂道:“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来偷掘王妃的坟墓?”登时在新坟的南北两面,窜出了十几条黑影,暗器如蝗,纷纷射至。 符不疑和夏侯坚各自发出一记劈空掌,将暗器在离身三丈之外便打了下来,符不疑道:“共是一十三人,其中有个功力较高,老谷,叔度,你们两人已尽可对付得了。”谷神翁裴叔度拨剑奔出,一个迎敌南面来袭的敌人,一个迎敌北面来袭的敌人,荒野里响起了一片金铁交鸣声,震耳欲袭,符不疑和夏侯坚仍在专心铲土。大约过了一支香的时刻,拼杀的声音静止下来。谷裴二人回来报道:“惭愧得很,还是让三个鹰爪孙逃跑了。”符不疑道:“那也没有什么,待他们将救兵请来,咱们早已完事啦。”谷神翁笑道:“遗憾的是咱们新练成的这套剑术,却尚未有机会找百忧老秃一试。” 这时坟头已经铲平,露出熏黝黝的洞袕,约有三丈多深,符不疑取出两条长长的铁索,索端有个尖钧,他与谷神翁各执一条,垂下洞袕,各勾着棺材的一头,用力收紧铁索,将棺材扯了上来,谷神翁笑道:“叔度,你可以安心啦,第一具棺材比第二具棺材要沉重得多,里面定然是两个人。” 裴叔度道:“雇的马车还没有来呢,会不会他胆怯不敢来了。”谷神翁抬头一望,月亮将近天心,笑道:“还未到约定的时候呢,你若心急,可以先揭开棺益看看,看你的师妹是否在里面?”符不疑忽地叫道:“有人来了,咦,不对,不是马车,是几匹快马,是百忧老秃!”话犹未了,只见当前一骑。旋风似的疾奔而至,距离还有十多丈远,马上的骑客便即飞身跃起,落在坟前,面对众人,哈哈大笑,正是百优上人。 原来百忧上人早就料到他们会来上坟,但以他的身份,当然不能每时在坟前守候,因此他一面请大汗派出十三个一等武士守坟,他自己则和灭度神君等人在离坟七、八里外的一个卫所住宿,准备随时接应,是以闻报即来,但出乎符不疑等人的意料之外。 但见百优上人迅着飘风,身形未定,立即便向谷神翁抓去,谷神前以蹑云步法闪开,符不疑挺剑便刺,百优上人哈哈笑道:“咱们两次交手,都未曾分出胜负,今晚再痛痛快快的打一场吧!”符不疑是四大剑客之首,这一剑来得凌厉非常,百忧上人一念轻敌,举袖一拂,只听得“嗤”的一声,袖管已被削去一截。 百忧上人刚拂开符不疑的长剑,只听得背后“删”的一声,谷神翁亦已拔剑刺来,百忧上人斜跃数丈,提起禅杖笑道:“穷酸,你的剑法不坏呀,今晚也叫你见识见识老纳的伏魔杖法吧!”他知道在四个敌人之中,以符不疑的本领最强,故此先向他叫阵,但他掸杖一挥,却先碰上了谷神翁的长剑,谷神翁内力逊他一筹,这一下硬碰硬接,竟给他震得虎口酸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出。 符不疑喝道:“接招!”他不肯偷袭,先喝一声,百忧上人笑道:“来吧,兵器上咱们还未较量过呢?”掸杖挥了一个圆圈,将符不疑的身形罩住,符不疑用了招“横指天南”,剑光如矢,透过了他的包围,刹那之间,但听得一片金铁交鸣之声,震得耳鼓嗡嗡作响,符不疑收剑一看,只见到剑刃上已损了三处缺口,要知百忧上人的内力本来略胜少许,以他的禅杖沉重,所以符不疑一交手便吃了点小亏。 百忧上人哈哈笑道:“你服不服,不服再来!”说话之间,后面几骑快马亦已赶到,乃是灭度神君、麻翼赞和菩提上人。 符不疑心念一动,也哈哈笑道:“我们这边四人,你们来的也是四人,正好决个雌雄,谁都不必以多为胜。”百忧上人哼了一声,说道:“你划出道儿来吧,是双方一齐上呢,还是单打独门?今晚既是人数相等,要打就得判个雌雄,你们可不要再像上两次一样,末待完场,就溜走了。” 符不疑笑道:“上人此言,深合吾心。事不过三,今晚一定决个胜负便是。你们域外三凶,如同一体,我和老谷也是八拜之交的朋友,好,我和老谷愿与你们域外三凶先决个雌雄,呀,只可惜你们的天恶道人死了,三凶只能改称两凶啦!”百忧上人怒气勃发,掸杖一摆,叫道:“灭度老弟,咱们今晚与天恶报仇!穷酸,依你所言,你们两个来吧!” 另一边,菩提上人也向夏侯坚叫阵,他有点忌惮夏侯坚“金针刺袕”的本领,提出要和夏侯坚较量内功,夏侯坚道:“久仰上人是突厥第一高手,老朽体弱气衰,螳螂挡车,自是不堪一击,但上人有命,老朽敢不舍命奉陪了,便请上人划出道儿来吧。”菩提上人见他答应,满心欢喜,便指着一块圆如镜台的大石说道:“夏侯先生不必过谦,我久闻中士的武学粮深,内功尤其奥妙,今日正好互相印证印证。就在这块大石上比试如何,谁要是跌了下来,那就算输了。”夏侯坚道了一个“好”字,两人便在石上盘膝而坐,双掌相交,开始比拚。 还剩下一个麻翼赞,裴叔度一看,麻翼赞手中拿的正是李逸那把宝剑,原来麻翼赞乃是吐谷浑的剑术名家,李逸“死”后,他便请求大汗将这把宝剑赐给他。裴叔度存心要给李逸要回宝剑,一点也不客气,立即说道:“你持有宝剑,想必是津通剑术的了,来,来,来!我便向你请教剑术!”麻翼赞正想试试宝剑的威力,听裴叔度说要和他比剑,自是求之不得。 于是两方八大高手成三处搏斗,百忧上人颇为轻敌,禅杖一起。一招“神龙出海”,先向符不疑打来,符不疑哈哈笑道:“老谷,今天有机会一试啦!”陡然间但见两道匹练般的剑光,变成了一道圆弧,将百忧上人绞住,百忧上人大吃一惊,急急变招,手执禅杖中间,旋风疾舞,登时杖影如山,饶是如此,双剑从他头顶削过,百优上人也觉得头皮一片沁凉,若非他应变得宜;天灵盖早给削去!灭度神君挥动辟云锄参战,虽然稍稍减轻了百忧上人所受的威协,但却仍然不能冲破双剑所构成的剑幕! 百忧上人初时以为自己的武功要胜过符不疑一筹,灭度神君虽然较弱,但最少也可以和谷神翁打成平手,以二敌二,那是必躁胜算,岂知双剑合一的威力大得出奇,斗了几十招兀是未能扳成平手,不由得暗暗胆寒。 符谷二人乃是剑术名家,第一次施展这套双剑合骛的神招数,初时还觉稍欠纯熟,渐渐便配合得天衣无缝。百优上人开始还可以占三四成攻势,到了后来,使尽浑身本领,竟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符不疑占了上风,越战越是津神,快意之极,但心中却也暗暗叫声“侥幸”,想道:“要是百忧老秃坚持单打独斗,今天可要糟了。”要知以符不疑和谷神翁的身份,当然不能夹攻百忧上人,所以百优上人初到之时,他们二人虽然接连吃亏,却还是不愿施展出双剑合壁的剑术,如今对方虽然多了个灭度神君,但双剑合壁,威力大了一倍有多,等于是四个符不疑和他们作战了。 另一边夏侯坚与菩提上人在石上试内功,两人盘膝而坐,双掌相交,过了一会,夏侯坚但觉浑身发爇,对方的手掌,竟似炽爇的火炭一般,掌力也越来强劲了。菩提上人则觉得对方的掌力柔和之极,但不论他怎样运劲强攻,却似按在棉花上一般,软绵绵的全不受力,也看不出对方有什么反应。这样一柔一刚,彼此相持,过了一盏茶的时刻,夏侯坚的头上冒出爇腾腾的白气,菩提上人也流了一身冷汗。原来菩提上人所练的内功甚为怪异,能以本身的真气,发为高爇,令对方受到煎熬之苦。若然禁受不起,被他把体内的水份“挤”干,那么纵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也要变成废人。 夏侯坚以几十年津纯的内功,用纯柔来对付纯刚,恰好是功力悉敌,两难取胜,但夏侯坚悬挂老友的安危,他深知百优上人乃是当世的第一高手,符不疑和谷神翁虽然练成了最津妙的剑法,却不知能不能克制他?他心有顾虑,又不能分神去看,而且虽然说双方人数相等,究竟是在敌人的包围之中,时间久了,难保没有其他变化,高手比斗,哪容得心绪稍有不宁?夏侯坚渐觉奇爇难当,不由心头一凛。 就在这时,忽听得灭度神君一声厉叫,百优上人怒吼如雷,听那声音,似乎是灭度神君已受了伤,百优上人大约也吃了点亏,所以才忍不住怒骂。 夏侯坚猜得不错,符谷二人双剑合壁,这时已与百优、灭度斗了三百来招,优云老尼所创的这套剑法虽然只有三十六个式子,但两人合用,各使一招不同的招数,配合起来,变化便是穷得无尽,奇诡尽轮!灭度神君本领稍差,首先中了谷神翁的一剑,幸在没有伤着骨头,还可以支持得住。 菩提上人也是一位武学大师,当然听得出灭度神君是受了伤,最糟的是他又不能移开眼睛察看,不知灭度神君受伤的深浅如何,这样一来,心神当然大受影响,与他相反,夏侯坚则是津神一振,不止扳成平手,而且反客为主,占了上风。 夏侯坚与菩提上人尚在相持不下,另一对裴叔度与麻翼赞则到了生死立判的时刻。 麻翼赞是吐谷浑的剑学大师,他的剑集各域各派之长,凶悍之极,他见裴叔度不过是个三十几岁左右的中年人,最初颇为轻敌,一出手便展开了伤残的剑法,着着进攻。哪知裴叔度年纪虽然不大,但他在优云老尼门下最久,已尽得优云老尼剑学的真传,论他现在的本领,除了功力稍欠,火候未到之外,剑术上的造诣已不在符不疑、谷神翁之下。麻翼赞的攻势有如狂风暴雨,见招拆招,见式拆式,毫不畏惧。 斗了一阵,麻翼赞强攻不已,他持着有一把宝剑,毫无顾忌,横挑直刺、平斫斜削,随意施为,想仗着宝剑之力,先把对方的兵器削断,裴叔度在剑光笼罩之下,施展开佛门无相剑法,剑招轻飘飘的,一发即收,乍沾即退,如有如无,若虚若实,俨如彩蝶穿花,蜻蜓点水。麻翼赞的剑势虽然劲道十足,无奈对方的长剑竟似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一般,顺着的剑风飘来晁去,任他的剑势如何强劲,却总是无法使力削断对方的兵刃。 麻翼赞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哪还有丝毫轻敌?斗了一百多招,裴叔度乘着他锐气已消,功势顿挫之际,突然一声长啸,发剑还攻,当真是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剑招快得出奇,麻翼赞虽然有把宝剑,但对方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他根本就碰不着对方的兵刃,这时他但求能够仗着宝剑自保,于愿已足,哪望还敢强攻?激战中,麻翼赞但见四面八方都是裴叔度的影子,竟似有几十把剑同时向自己攻来,不由得越战越慌,裴叔度见时机已到,举剑疾刺,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麻翼赞的手腕被裴叔度的剑尖点中,裴叔度的长剑也给麻翼赞的长剑削断,麻翼赞腕脉被挑断,宝剑把待不住,裴叔度扔剑夺剑,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转瞬之间,麻翼赞所得的李逸那把宝剑已到了他的手中。 麻翼赞失了宝剑,又惊又怒,裴叔度喝道:“饶你性命,还不走吗?”麻翼赞还想发掌死拚,但觉手臂软绵绵的,举不起来,麻翼赞想到自己右手的腕脉被挑,成了废人,已是终生不能使剑了!禁不住一声悲号,用左手拾起地上的一截断剑,忽然插进了自己的胸膛,原来他一生以剑术自负,想到自己从此不能使剑,一口气咽不过来,便甘愿自尽了。 裴叔度见他如此,心中也自为他叹息,想道:“麻翼赞倒不失为一条汉子,早知如此,我实该手下留情。”当下将麻翼赞身上那把剑鞘也取了过来,还剑归鞘,再去观战。 这时符谷二人与百忧、灭度,已斗了将近五百来招,百优上人自负绝世武功,料不到在符谷二人双剑合壁之下,竟是一筹莫展,好几度强攻猛打,都冲不破对方双剑交织的剑幕,本来就已有点胆怯,这时见麻翼赞一死,更为心寒,伏魔杖法的威力也为之大减,激战中符不疑忽地一声大喝,长剑一起,银虹疾吐,似是攻向百优上人,实是暗袭灭度神君,百忧上人回杖自保,灭度神君如何挡得住这等神妙的剑招,就在这瞬息之间,符谷二人,双剑疾发,交叉一剪,登时把灭度神君斩为三段! 百优上人好像受伤的野兽似的,蓦然大吼一声,一杖扫出,他急怒攻心,拚死决战,这一杖实是他毕生功力所聚,但见劲风起处,砂石纷飞,真有排山倒海之势,风雷夹击之威!剑光杖影之中,只见符谷二人凌空飞起,半空中倏的划过两道银虹,身法之快,招数之奇,连裴叔度这样深通这套剑法的人,也自目眩神摇,未曾看得清楚。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之间,只见两道银虹交叉掠过,金铁交鸣之声兀自震耳欲聋,但这三大高手却已各自分开,各在一方站定,裴叔度眼光瞥去,但见地上有两截断剑,而百优上人的袈裟则已成了血袍。原来刚才在这一招之内,百优上人身上已是受了七处剑伤,而谷神翁的长剑也给他震断了。裴叔度见百忧上人在双剑合壁之下,受伤之后,突然还能够震断谷神翁的长剑,不禁大惊,他不知道百忧上人伤得深浅如何,生怕他狂怒反扑,急忙再拔出李逸那把宝剑,放在掌心,双指一弹,将那柄剑对着谷神翁平射飞出,同时叫道:“谷老前辈,请你换剑!”谷神翁接了宝剑,神色黠然,他与符不疑联成犄角之势,各自挺剑兀立,目不转瞬的盯着百忧上人,百忧上人横杖当胸,亦似珠无反扑之意,气氛静寂得令人感到特别可怖! 忽听得百优上人厉声叫道:“罢了,罢了!我平生无敌天下,不应为别人所杀!“呼”的一声,突然把禅杖掷出!符不疑叫道:“我们用的是优云老尼所留下的剑法,你是败给优云老尼,不是败给我们!”话犹未了,百忧上人已是一掌向自己的脑门拍下,硬生生的震裂了自己天灵盖!就在这时,忽听得“轰”然巨响,原来他的那根禅杖,插入了山壁!只露出少少一截,杖尾兀自颤动不休!符合二人见他如此下场,也不禁暗暗叹息。 夏侯坚与菩提上人比拼内功,这时也将到了胜负立决的时候,菩提上人本来就已处在下风,听得百忧上人临死之前那一声厉叫,心灵大受震撼,但觉对方的内力,绵绵不断的攻来,不禁心头冰冷,瞑目待死。要知比拚内功,比用兵器搏斗还更凶险得多,用兵器还可以趋避,比拚内功,那则是强存弱亡,绝无侥幸之理。 菩提上人正在瞑目待死,忽觉身上的压力一轻,睁眼看时,但见夏侯坚已经收掌起立,淡淡说道:“不必再比了吧!”菩提上人这才知道对方是有意饶了自己的性命,心里好生惭愧,低低说了一声:“多谢居士。”便即跳下石台,飘身自去。 激战之后,旷野一片静寂。月光已过天心,是将近四更的时分了。 夏侯坚撮唇长啸,过了片刻,只见一辆马车从山谷里出来,驾车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孙壁的哥哥长孙泰,他的座位旁边还有一个猎户模样的人,长孙泰一下车便道:“夏侯前辈,请你看一看这位大哥,他吓坏了!” 原来长孙泰与白元化那一晚在草原上夜战程达苏,白无化被点了袕道,跟着长孙泰也被他所擒!后来得夏侯坚暗助,将他们救走。他们在李逸之前,先到了突厥的王廷,便匿居在这天格尔山一家猎户的家中,大前天才和夏侯坚他们取得联络。 这一晚夏侯坚与他们事先约定,叫长孙泰雇了一辆马车,三更时分来接。白元化则留在家中照顾李逸的孩子,马车上的那人便是给长孙泰带路的那个猎户,他们到来的时候,正值百优上人与符谷二人恶战方酣之际,他们便将马车在长林茂草里隐蔽起来,那个猎户平日敢于追捕虎豹,但却被这场惊天动地的恶战吓坏了。 夏侯坚上前一看,笑道:“无妨。”当下用雪水调了一些药粉给他服下,过了好一会儿,那人神智方始清醒,兀自颤声说道:“好不怕人,好不怕人!” 在这时间,符不疑和裴叔度已把两具棺材搬上马车,立即驱车疾走。 一路上长孙泰也像裴叔度一样,心中忐忑不安,只怕他的妹子不能救活,要知人死复活,究竟是非常稀奇的事情,他虽然深信夏侯坚的医术通神,心中总是难免恐惧。 将近黎明的时候,他们回到了那家猎家,白元化和李逸的孩子早已在门前相候,白元化道:“这孩子昨晚一晚不肯睡觉,说是要等他的妈妈回来。”李希敏叫道:“我妈妈呢?还有我的爹爹和姑姑呢?为什么不见他?”夏侯坚怕他见了棺材害怕,便笑道:“你妈妈爹爹和姑姑正睡得很好,你不要打搅他们,你妈一定对你说过,好孩子晚上应该睡觉,不要吵醒大人。你现在快去睡觉吧,睡醒了妈就会在你身边了。”李希敏道:“好,我听公公的话,他们是不是又和大汗的武士打架了,晤,他们一定累得很了,你不必着忙唤醒他们。”这孩子满怀喜悦,白元化将他抱回卧室,他倒在床上不久就熟睡了。 这家人家早已腾出一大间空房,房中有一个大炕,炕底烧着媒球,暖洋洋的一室如春,房中还烧着令人津神宁静的檀香,这都是白元化预先布置好的。原来夏侯坚的灵药虽然能够在假死之后的七天之内将人复活,但他们“死”了这几天,生机已是完全停顿,在初醒时,抵抗的能力要比常人还弱得多,所以不能在冰天雪地的矿野之中开棺救治。 夏侯坚从谷神翁手中接过李逸那把宝剑,笑道:“这把宝剑正好合用。”将宝剑轻轻一划,棺盖立刻裂开,里面丝毫不受震动,当然要胜过用铁斧劈开了。 打开了第一具棺材,裴叔度舒了口气,那里面躺着的是武玄霜。只见她面色如生,丝毫未变,当真就像在熟睡中一般。 夏侯坚将武玄霜抱起,放到炕上,接着又去打开第二具棺材,长孙泰也舒了口气,这具棺材里面有两个人,正是李逸和他的妹子。 但见长孙壁双手抱着李逸,长孙泰竞是不能将他分开,众人无不暖叹,长孙泰不敢用力强分,只好将他们两个人都抱起来,放到炕上。 夏侯坚上前一看,只见李逸脸如白玉,颜色未变,但长孙壁的眉心却现出几点黛色的斑点,夏侯坚面色微变,轻轻的“呵”了一声。长孙泰问道:“怎么?他们能够救活吗?”夏侯坚道:“老夫的还魂丹在七日之内总能救活,除非是有意想不到的变化,那就只好听天由命了。”众人本来都是深信夏侯坚的医术通神,听了他这话,心头却似悬上一块铅块了。 过了一会,炕底的爇气透上来,他们的手足渐渐有点暖和,夏侯坚倒了三杯药酒,取出三颗红色的丹九,撬开他们的牙关,依次将药酒和丹药,灌入他们的口中,室内诸人均是屏息以待,这三个人是死是生,就要揭晓了。裴叔度和长孙泰更是感到颤栗不安。 大约过了一支香的时刻,武玄霜身子动了一动,喉头咯咯作响,“哎哟”一声,首先叫了出来。夏侯坚道:“好了,好了,武姑娘醒来了。叔度,你给她推血过宫,让她早些恢复。” 再过片刻,李逸也像武玄霜一样,身子一侧,“哎哟”一声,叫了出来,李逸的关节,已开始能够活动,夏侯坚施展巧妙的手法,将他的手轻轻一拉,将他和长孙壁分了开来。谷神翁上前给李逸推血过宫,长孙泰上前察看妹妹,长孙壁仍然是僵硬如死,动也不动,这时连夏侯坚也有点慌了。 武玄霜张开眼睛,第一句话就问:“壁妹呢?”夏侯坚伸手去摸,触着李逸的手,李逸刚惭复知觉,像是在一场恶梦之中醒来,张开眼睛,颤声叫道:“玄霜,是你!” 武玄霜凄然一笑,说道:“多谢夏侯前辈,咱们又逃过一次难关了。唉,壁妹,你怎么不和我说话呀?”她坐了起来,这时才看清楚了,长孙壁还是双目紧闭,僵卧炕上。 李逸道:“原来她也服下了那包药散,咱们既然醒了,她当然也会醒的。玄霜姐姐,你放心。”他劝武玄霜放心,但他摸一摸长孙壁的手足,只觉一片冰冷,他自己却首先慌了。 夏侯坚将李逸拉过一边,悄悄问道。“你妻子是不是怀有身孕?”李逸道:“是有三个月的身孕了。我也还是那天才知道的,那天大汗让我们夫妻相会,壁妹告诉我她怀孕的事情。不久,玄霜就来了。夏侯前辈,她,为什么还未醒来?是不是因为怀有身孕,要迟一些时候?”但见夏侯坚面色灰白,李逸心知不妙,登时呆了! 原来夏侯坚这起死回生的灵药,男女老幼,均有灵效,就只是孕妇忌服,那日玄霜和他谈起这种灵药的奇效,他想不到她会盗去救李逸夫妇的,当时没有将这一层避忌告诉她。 李逸呆呆的望着夏侯壁,像一个死囚等待着判决,屋内的空气也好像要凝结起来,长孙泰颤声问道:“我妹子能不能救活,夏侯伯伯,请你实说!”夏侯坚虽然极不愿意说出,但真相总是难以久瞒,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她怀有三个月的身孕,生机一停,便难复苏,老夫也无能为力了!” 此言一出,屋中静寂如死,忽听得“哇”的一声,武玄霜首先哭了出来,她费尽心力去救长孙壁,想不到长孙壁反而因此死了!唉,长孙壁死了,她真的死了?长孙壁好像正做着一个美梦,睡得那样宁静安详,她是死在她丈夫的怀中的,她是怀着幸福的感觉长眠的。可是武玄霜却还似对着她那优怨的目光!武玄霜感到有生以来最剧烈的心灵震抖!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颤声说道:“都是我,我害了她!”夏侯坚低声说道:“这事不能怪谁,要怪只能怪突厥大汗。” 长孙泰满脸泪水,声音嘶哑,抱着李逸叫道:“你,你,你哭出来呀!”但见李逸的眼珠好似定着一般,武玄霜的哭泣,长孙泰的颤叫,他都好像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他眼中只有一个长孙壁,长孙壁静静的躺着,就好像平常那样,睡在他的身边。八年来恩爱刹那间都在心头泛起,呀,长孙壁在八年长的日子里,爇爱着他,而又怀着恐惧,恐惧会失去他。她这复杂的心情,只有他一人知道。唉,没想到反而是他失去了她。 李逸感到了刻骨的伤心,极端的难过,不只是因为失去了妻子,而且是因为感到内疚,感到自己在她的生前没有令她得到幸福。他和长孙壁的成婚本来甚为勉强,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真正爱她了!但是,这已经迟了,她已经一瞑不视了! 李逸缓缓跪在炕边,双手按在她的身上,喊了一声“壁妹!”忽地“咕咚”一声,倒了下去,双手仍然紧拉着长孙壁,他刚刚复活,禁受不起这样痛苦的煎熬,又是倒了。众人赶忙围着他施救,武玄霜却悄悄的走出去了! 雪地上冷冷清清,武玄霜孤身单影,她感到从所未有的寂寞与凄凉,渐渐她的心灵也好像冻得麻木了,脑子里空空洞洞的似是失去了思想,她要到什么地方去呢?连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有一个念头,不想和李逸再见面了。 忽然雪地上又现出一条人影,踏着她走过的足迹,靠近她的身旁,他是裴叔度。可是武玄霜好像并没有察觉她的师兄,裴叔度也没有开口叫她,只是跟着她默默的走。唉,他知道师妹此际的心情,而他的悲伤也实不在他师妹之下。自从武玄霜到过天山之后,他渐渐发觉了师妹对李逸的感情,他是多么害怕他师妹重蹈他姑姑的覆辙啊!而且除了这个害怕之外,他也渐渐发觉了在自己的心底也隐叙着一份对师妹的感情。 两人默默的走了好些时候,天又下雪了,鹅毛般的雪片撒在他们的身上,武玄霜停了下来,低低的说道:“唉,好冷!”裴叔度道:“师妹,回去吧!”武玄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裴叔度道:“师妹,你不要难过,这不是你的过错。”武玄霜默默无言的又走了几步,雪下得更大了。 裴叔度鼓起勇气,试探问道:“师妹,不如咱们一同回到天山去吧。这里的消息,你可以托长孙泰带回去给天后。师父对你的期望很大,希望你成为她的传人。在天山咱们可以切磋剑法,你也可以时时看到李逸。” 武玄霜听到“李逸”的名字,身躯突然颤抖,凄然说道:“不,师兄,我不愿意再见他了。我,我决定回转长安!”裴叔度怔了一怔,向道:“现在?”武玄霜道:“不错,我不想等至明朝了。你给我向几位老前辈告罪吧!”突然加快脚步,头也不回的直向前行。 裴叔度呆滞的看着她的背影,在雪地上冉冉而没,他没有追她,他知道追也是追不回来了。他更知道,师妹对李逸实是有难以忘怀的感情,她这样匆匆的走,正是由于她对自己这份感情地害怕。这一瞬间裴叔度感到冷意直透心头,他在风雪中悄然凝望,在荒野中独自站了许久许久。 到他回转那猎户的家中,已差不多是中午的时分,李逸早已醒来,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武玄霜已经走了,他的心灵也好像麻木了,裴叔度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长孙泰道,“敏儿刚才在梦中还叫着他的妈呢!”李逸低声说道:“好,我去哄他,说是他妈妈和他的姑姑一同走了。你将壁妹已掩埋了吧!”长孙泰叹口气道:“这孩子真可怜。这样也好,过一年再告诉他。也好在有现成的棺材!”长孙泰抱起妹妹的尸体放入棺中,想起自己远道而来,见着了妹妹的面,却不能和她说一句话,禁不住又洒下泪珠。他怕惊醒甥儿,强自抑制,不忍哭出声来。 三日后,山谷里起了一座新坟,这座新坟当然没有突厥大汗所建的那座宏丽,但却是李逸亲自为他的妻子营造的,墓碑上有他手刻的“爱妻长孙壁之墓”几个大字。长孙壁泉下有知,也应当瞑目了吧? 李逸的身体已经复原,他心灵上的创伤却是永远不能复原了,长孙泰伴了李逸三天,帮他料理了妹妹的后事,他深深感到李逸心中的哀痛,他本来还想多伴李逸几天的,但为了要回长安覆命,他也不能不走了,两郎舅就在长孙壁的坟前话别。 长孙泰道:“人死不能复生,我走了以后,还望你善自保重,稍节哀思。”李逸默然无语,长孙泰又道:“我这次虽然没有得和壁妹相叙,但从敏儿的口中,我知道壁妹很怀念故国。她常给敏儿讲中国的事情,答应过他将来要带他到长安去玩。”李逸道:“我知道,敏儿小时候一哭,她就常常这样哄他。”长孙泰道:“你也不愿敏儿长作域外之民吧?”李逸叹口气道:“我是不愿回去的了,唉,这八年来她伴我住在荒山,受了许多苦,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对她不住。” 长孙泰问道:“你现在对于天后的看法怎样?”李逸道:“是一个有魄力的女人。但是她用了许多我佩服的人,也杀了许多我佩服的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的千秋功罪,还是留待后世的史家去评论吧。”长孙泰道:“我是佩服她的,她确实把国家治理得不错,最少是比以前的皇帝要好得多。但她也不是没有缺点,她所重用的两个侄儿——武承嗣和武三思就不是好东西。唉,你不想回去,我不能勉强你,但是还有几个你所佩服的人希望你回去的。”李逸道:“谁?”心想:“除了上官婉儿还有谁望我回去?”长孙泰道:“张柬之做宰相你知道么?”李逸道:“听说他是狄仁杰保荐的。”长孙泰道:“不错,幸而有他和狄仁杰、恒彦范等一派正直的大臣,二武还不敢公然作恶,但究竟是朝廷的隐患。就是狄仁杰和张柬之他们希望你回去。”李逸道:“是希望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灭除二武么?”长孙泰道:“正是这个意思。现在天后传位她的儿子卢陵王已成定局,只怕将来难免一场兵变。若是二武得势,你们李家的子孙更无嗟类,相反,若是卢陵王即位,他的手下报复起来,武家的人恐怕也要玉石俱焚。在这样危机重重之下,多几个有见识的人主持大局,总要好些。你难道忍心置身事外,不理你的兄弟亲人,不理玄霜,也不管你的故国遭受劫难吗?”李逸听了他这一番话,不觉心乱如麻。过了许久,但听得他长叹一声,却不说话——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二十九回 还乡游子伤灾劫 长孙泰又道:“你知道我很欢喜婉儿,为了婉儿的原故,我也盼你回去一趟。”李逸喃喃说道:“哦,婉儿,婉儿……”这个他小时候最亲密投合的朋友,此刻在他的心上也渐渐淡了,但长孙泰再一次提起了她,李逸仍是禁不住微微颤抖。长孙泰道:“我上一次已经和你说过,她这一年越来越憔悴了,她似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要等待你为她决定。”李逸道:“玄霜也这样说过。”长孙泰道:“婉儿等于我的妹妹,我知道你也很爱护她,我不忍见她郁郁而终,她心中有了疑难的事情,要等待你为她解决,难道你竟这样忍心,不肯见她一面。” 李逸长叹一声,仍然不语。长孙泰道:“嗯,你执意不肯回去,我也不敢勉强你。但我希望你在哀伤过后,再仔细的想想。”原来长孙泰正是因为怕李逸哀伤太过,纵不伤身,亦将变成颓废,所以想劝他回国,干一番事业,好让他津神有所寄托。同时也正因为他爱上官婉儿爱得非常之深,明知若是李逸回去,可能对他不利,但他为了令婉儿得到快乐,仍然一再的劝李逸回去。 李逸低声说道:“你的话我会仔细想的。”长孙泰和他紧紧握手说道:“好,那么我现在走了,我希望将来能够在长安和你再见。” 长孙泰走后,李逸神思恍惚,心绪不宁,回到了住所,竟然病了起来。长孙泰的话在他心中激起了极大的波动,国恨、家仇、友谊、爱情、对亡妻的伤悼,对知已友人的期望……这种种爱恨愁烦,好像在他的心上打了无数难以解开的结!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在病中,长孙壁、武玄霜、上官婉儿的影子,一个一个在他心头掠过。对故国的怀念,这是他八年来一直压抑着的,这时候也感到不能再抑制了。回国怀乡的愁思,在病中总是会特别加浓的! 在病中他的儿子很懂事的侍候他,但也屡次向他问起妈妈,盼望父亲的病快些好,好带他到长安去找妈妈和姑姑。他愧对孩子无邪的眼光,也因此而心情更乱! 谷神翁、符不疑、夏侯坚和裴叔度四人本来要回转天山的,也因他耽搁了下来了。在这期间,大汗也曾派过武士到山中搜索,幸而他们掩蔽得好,又靠易容丹之助,几次逃过了搜查,后来武士也没有再来了。 李逸整整病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把长孙泰的话想了又想,到了第八天忽然有了起色,大家都觉得奇怪,只有夏侯坚明白,李逸的病多半是心病,心病只有病人自己能医。 夏侯坚给吃了几剂培元固本的药,李逸很快的恢复了健康。这一日他忽然对儿子说道:“敏儿,你不是想我到长安去吗?我现在就去了。” 李希敏拍手笑道:“好呀,妈妈和姑姑都在长安,长安有许多好看好吃的东西,爹爹,我也要去。”李逸握着他的小手,柔声说道:“敏儿,你年纪还小,过两年我再带你去,你跟着夏侯公公和裴伯伯,要听公公和伯伯的话。”李希敏有点失望,但他侧着脑袋想了一想,很快又高兴起来,说道:“爹爹你给我向妈妈问好,向姑姑问好。说敏儿记挂她们,请他们快些回来看我。嗯,妈妈和姑姑现在是好朋友了,姑姑给果子我吃,妈妈不会再生气了,是吗?”李逸一阵心酸,几乎滴下泪来,说道:“是的,她们都很疼你,我会替你向她们问好的。” 符不疑邀谷神翁到天山同住,夏侯坚则到南天山与裴叔度隐居,尉迟炯和优云老尼的坟墓都在南天山。夏侯坚愿意陪伴他,李逸将儿子交托给夏侯坚,夏侯坚道:“这孩子很聪明,叔度你教他剑术,我教他读书,孩子你长大了欢喜做什么?”李希敏道:“我想像爹爹一样做一个剑客,也想像公公一样,做一个医生,我学了剑术杀坏人,学了医术救好人,公公,你说好不好?”夏侯坚翘起拇指说道:“好,说得真好!将来公公把本领都传授给你。”李逸忙道:“还不磕头!”李希敏乖巧得很,立即磕头说道:“那么,公公,我要改口叫你做师父了。”夏侯坚哈哈大笑道:“李逸,我和你的师父是好朋友,你师父有你这个好徒弟,我一直非常羡慕,如今我也有一个好徒弟了。我敢夸口,我将来教出的徒弟要比你师父的徒弟好!”符不疑也笑道:“尉迟炯已经死了,你还要赌一口气吗?”本来按武林中的辈份规矩,夏侯坚比李希敏高了两辈,若非夏侯坚先透露出愿意收徒之意,李逸是不敢让儿子拜师的,难得这几位前辈都是非常洒脱豁达的人,丝毫也不拘于武林中的陈规旧矩。 夏侯坚又笑道:“你要学剑术,那还得拜一个师父呀!”李希敏又去向裴叔度叩头,裴叔度连忙摇手道:“这使不得,这使不得!”但夏侯坚已把他双手按住,让李希敏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响头,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咱各教各的,理他什么辈份规矩?你怕降低了你的辈份吗?”裴叔度道:“不,那是抬高了我的辈份了。”两个相差一辈的人同收一个徒弟,对辈份低的那个师父而言,他既是和徒弟同一辈份,又和他的尊长同一辈份,所以夏侯坚和斐叔度各说一辞,众人听了都哈哈大笑。李逸心中的高兴更不用提了,将来他的儿子成为一代大侠,一代国手,名满天下,干了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远旺于他,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且说李逸和几位前辈别过,只身回国,回首前尘,恍如一梦。他仍然扮作一个维族猎人,避人耳目。走了几天,这天在草原上单骑独行,忽见前面黄沙滚滚,有一队军马驰来。 李逸登上高地一看,但见族旗委地,马夫离鞍,衣甲不全,军容凌乱,看来竟是一队溃兵。李逸一算行程,离边关已是不远,敢情这队溃兵乃是从前线败下来的。李逸既喜且忧,喜者是中国打了胜仗,忧者是败军无人管辖,沿途抢劫百姓,那是难免的了。 李逸避开途军的方向,走了一程,忽见有几个突厥兵纵马追来,大声喝他停下,李逸人强马壮,本来可以逃跑得了,但他想从这几个突厥兵士的口中打听军情,故意缓缓而行,过了一会,四匹马齐向李逸冲来,嗖嗖连声,冷箭射到,李逸使出接暗器的手法,来一支接一支,那几个突厥兵见他武艺如此高强,不象是个好惹的人,呆了一呆,便想拔马退去,这时双方距离已近,说时迟,那时快,李逸将接来的利箭甩手射出,不射人而射马,转眼之间,那四个突厥兵都跌下马背,在雪地上挣扎了一阵,竟然爬不起来,见他们面如菜色,双目深陷,原来都是饿坏了的,被负病狂奔的坐骑抛了下来,登时头晕眼花,哪里还有力气挣扎? 李逸心中恻然,看其中一个的服饰似是军官,颜容也没有那么憔粹,李逸跳下马来,将他掀起,那军官颤声叫道:“壮士饶命!”李逸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射杀我?”那军官道:“我只是想讨取一点干粮。”原来草原上人烟稀少,往往数十里不见人家,他们饿得慌了,见人就抢,在草原上往来的人,不是猎户就是牧民,最少也贮备有几天干粮,而且还可以将他们的坐骑杀了来吃。至于他们自己的坐骑,那是逃生用的,非到必要,决不肯杀。” 李逸看他们饿得可怜,他还有十几斤干粮和几斤肉,便分了一半给他们,那几个突厥兵大嚼一顿,又向李逸讨水来喝,过了一会,津神才渐渐恢复,对李逸千恩万谢。他们见李逸穿的是维族服饰,说的是突厥语言,只道都是族人,那军官羞惭满面的说道:“我们也都是穷苦的百姓出身,若不是饿得慌了,绝不会抢自己人的。” 李逸道:“怎么败得这么惨?”那军官道:“都是我们的长官不好,他骗我们中国兵不能打仗,叫我们放心打进去抢中国的女子玉帛,上个月我们打进中国的定州,又攻下蔚州的飞狐县,长官叫我们放火烧尽他们的房屋,把中国人都掳掠来当奴役,我们只道可以长驱直入,一直打到长安,随地都可以补充粮食,便放心大烧大杀,哪知我们立足未稳,中国的大军便来反攻,听说是中国的皇太子做元帅,还有吐蕃的军队帮他们,我们接连打了几个败仗,定州蔚州的中国百姓纷纷聚集起来,沿途伏击,断了我们后方的粮道,我们前军深入,后援不断,几乎全军覆没!” 李逸听闻得他们在中国境内大肆烧杀,须眉皆竖,提起马鞭,骂道:“如此残暴,理应全军覆役,哼,你们就饿死了也是活该!”马鞭挥动,照着那个突厥军官头顶打下,那军官见他突然翻面,吓得在雪地上缩作一团,只听得僻啪一声,马鞭在他面上掠过,却未曾打着他,李逸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都是你们大汗的罪过。”收回马鞭,跳上马背,撇下他们走了。 沿途所见的溃军,络绎不绝,但都是零星小股,李逸不想再招惹他们,一遇上了就远远避开。走了两天,溃军渐渐稀少,碰见几个难民,听他们说突厥大汗已向中国女皇帝求和,未知真假,他们的家在边境附近,逃亡了十多天现在情势稍定,冒险回家探望,李逸连日见到战争惨象,心中也是和突厥的百姓同一愿望,但愿早早息了干戈。 再过两天,已到了边境的军事区域,李逸不敢再行大路取道山区,想穿过星星峡进入安西内地,他的干粮也吃完了,幸而运气很好,猎得两只野兔,可以权充两天粮食,这一日正穿过一个狭长的山谷,忽听前有极惨的叫声,听出是一个突厥女人在叫救命,李逸知道又是溃军在劫掠百姓,急忙飞马过去,看见前面有一个倒塌了的茅棚,地上有个女人和两个孩子的尸首,杀害这些妇孺的竟是两个汉人。 李逸大怒,直冲过去,呼的一声,两块石子迎面飞来,势大力沉,竟是高手所发,李逸不敢硬接,拔出宝剑,将第一块石头劈落,随即便一个“镫里藏身”闪开了第二块石头,他的坐骑忽地长嘶一声,四蹄屈地,原来已给对方的石子打中了脑袋。李逸双脚一撑,如箭离弦,在马背上射出,闪电般的到了那两个人的跟前,双方打了一个照面,不觉都叫出了声。 这两个人正是程达苏父子,但见他们衣杉褴缕,满面风尘,光景甚为狼狈。李逸好生诧异,想他们已依附了突撅大汗,最少也可以得一官半职,却何故狼狈如斯。 原来突厥大汗求和的消息乃是真的,战争爆发之后,武则天乘机立卢陵王为皇太子,命他做河北道行军大元帅,狄仁杰在军中辅佐他,用意是在让他掌握兵权,好作他日登位的准备。太子虽然平庸,但狄仁杰替他调度,甚是得宜,分兵三路,以优州都督张仁叠统兵三十万为东路,右羽林卫大将军阎敬容统兵十五万为西路,以吐黄将领沙吒忠义统颈藩双混合军十万为中路,三路反攻,不但尽复失地,而且打入了突厥境内,突厥大汗无法抵挡,派道使者莫贺达于到长安要求和亲,愿以自己的女儿嫁给中国皇太子的儿子,历史上的和亲多是中国将公主或冒充的公主嫁与外国,这次突厥要以公主和亲,那是极罕见的事。后来事虽不成,却已在历史上留下一段“佳话”。(事见旧唐书一九四突厥列传) 大汗求和的消息传出去,突厥的老百姓知道了都非常高兴,但也有一小撮人非常恐慌,他们是从中国来投奔突厥的叛贼,包括了程达苏父子在内,他生怕和议成功,武则天要向大汗索取他们,尤其是程达苏,他在国内的时候,武则天就要缉捕他的,因此更为害怕,就在突厥求和使者出发的那一天,他便悄悄的逃走了。程达苏是伏虎帮的帮主,他的帮众在边境一带,他想偷过边境会合他的帮众。想不到他在山里抢劫避难维妇的粮食,却意外的遇见了李逸。 李逸虽然改容易貌,但程达苏却认出了他的那把宝剑,知道无法躲避。大喝一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铁烟杆一抖,一招“云龙三现”,便向李逸磕下来,李逸举剑一迎,但听得‘当’的一声,火花四溅,程达苏倒退三步,李逸却只是晃了晃。 李逸大为诧异,本来程达苏的功力比他深厚得多,但这次兵刃一交,李逸却发觉了他的功力好像大不如前,原来程达苏在突厥大汗召开武士大会的那天,被夏侯坚的金针伤了他的筋脐,至今未愈,加以饿了两天,这样此消彼长,与李逸一比起来,当然相形见绌了。 数招一过,李逸着着抢攻,程见男见势不妙,取出判官双笔,上前助攻,父子二人,联手合斗李逸。 程达苏的功力虽已大减,但烟杯打袕的绝技还在,仍然是个劲敌,好在他的旱烟已经吸完,无法用烟雾来迷惑李逸的视线,李逸位着宝剑的威力展开了津妙的剑法,和他们父子二人,恰恰打成平手。 激战了一百多招,程达苏忽觉左肋后的“魂门袕”隐隐作痛,原来这正是他被夏侯坚的金针所伤之处,平时还不觉得怎么,一到用了真力,内伤又发作了。程达苏心里一凉,冒险进攻,用了一招‘横驾金梁’,铁烟杆驾着李逸的剑锋,倏的一个转身,烟杯抖起了一个枪花,在瞬息之间,连截李逸的三处大袕。哪知他快李逸也快,但见双方身形飞起,李逸大喝一声,反手一剑,斜劈下来,倏然间又改劈为扫,一招“铁锁横舟”向程达苏右肩猛削,这两招迅如电掣,变化奇幻,程达苏烟杆截空,叫声“不好!”急忙藏头缩劲,向下一矮身躯,饶是他应变得宜,但听得“唰”的一声,剑锋掠过,已在他的左肩削下了一片血淋淋的皮肉,随着又是“当”的一声巨响,程建男的判官笔也被削断了。 程达苏叫道:“建男,你快走!”双目火红,尤如受伤的野兽一般,将铁烟杆舞得旋风似的,紧紧缠着李逸。程建男方自踌踌,未肯即走,程达苏大喝道:“不肖儿,你想程家断子绝孙么?” 程建男放声大哭,疾奔而去。李逸虽然痛恨他们作恶多端,这时也不禁为之愕然。程达苏疯狂地扑上来,铁烟杆横敲直截,有如狂风暴雨,看样子是想拖延时候,让他的儿子逃生,过了一盏茶的时刻,程建男的哭声已听不见了,程达苏也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那股猛劲松懈下来,李逸收势不住,只听得“唰”的一声,程达苏的膝盖被削去了一片。 程达苏踉踉跄跄倒退数步,纵声笑道:“我程某纵横了数十年,死也值得了!”李逸起了侧隐之心,按剑说道:“程老帮主,你把伏虎帮的符令名册交了出来,自己毁掉武功,我让你回家与儿子团聚。”心想:“程达苏已是六十的老人了,便留他一条性命吧。缴了他的符令名册,我可以送给长孙泰让他交差,也免得伏虎帮再为患地方。” 那料程达苏哈哈笑道:“要我自毁武功,交出符令,哈,你也小觐了我程某了!大丈夫死则死耳,岂能向人摇尾乞怜?”话声未了,只听得扑通一声,他已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了,敢情是自断经脉而亡! 李逸心中慨叹,想道:“又是一个百优上人。”念他是一帮之主,想搜出了他的符令名册之后,便给他掩埋。李逸刚俯下腰,忽觉胸前一麻,程达苏倏地跳起,铁烟杆“卜”的一声。重重的向他胸口打下,这一下打个正着,痛得李逸脑袋欲裂,本能的飞起一脚,这一脚踢出,立即便感到突然袭来的晕眩,迷糊中似听到凄厉的叫声,接着他就不省人事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逸才悠悠醒转,但见已是黄昏时候,落日余霞,染得山野一抹金黄,在他旁边不远,就是那个维族女人和她两个孩子的尸体,气氛益增恐怖。李逸想爬起身,却还未能转动,知是袕道尚未解开,幸而他学得是正宗内功,养息了一会,体力渐渐恢复,运真气冲关解袕,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候,这才能够四肢活动,站得起来。李逸走到刚才的地方察看,那地方刚好是一处悬崖的旁边,李逸定睛一看,优谷底下有一具尸体,借着落日余辉,仔细辨认,隐约还可以认得出是程达苏的尸体。 李逸爬下山谷,在程达苏的身上搜出了符合名册,再爬上来,但觉浑身酸软,有气无功,原来他也饿得软了。 维族难妇的那座茅棚早已打得稀烂、茅棚旁边的那一锅稀粥倒还保存,泥土下的残火也还未熄减,只是那似清水一般的稀粥上面却有几点血花,李逸可以想像得到当时的情景,那维族妇人煮好了稀粥,正要给她的两个孩子充饥,突然程达苏两父子来了,这位曾纵横江湖,不可一世的程达苏,曾经做过突厥大汗上宾,参加过宫庭盛宴的程达苏,如今饥火中烧,竟然来抢维族妇人这一锅稀粥!于是维族妇人死命争夺,程达苏杀了她,于是她的鲜血溅入锅中,给那清水一般的稀粥加上几缕淡红的颜色! 李逸脑海中幻出这一幕幕凄惨的情景,虽然仅是几点血花,他如闻到浓厚的血腥味道!他长叹一声,喃喃自语道:“想不到战争惨酷,一至如斯!”他虽然腹似雷鸣,难堪饥渴,这时也不忍喝这锅稀粥了,他的坐骑刚才被程达苏打碎脑壳,这时已倒毙在路旁,李逸便割下一片马肉,生起火来烤熟,塞饱了肚,再去山涧里觅水解渴,连望也不敢再望那一锅稀粥。 吃饱之后,李逸掩埋了程达苏和维族妇人及她的孩子,又再前行。他靠马肉充饥,走了五六天,终于走出荒山,穿过了星星峡,来到了中国的安西地界。 一别八年,如今他又踏上了祖国的土地了,想起当初与长孙壁驱车出关,八年来的经历一幕幕的在他脑中闪过,仿如做了一场恶梦!如今一梦醒来,他依然是孤身只影,心境的凄凉比出国之前更甚。 他换了汉人的服饰,混进难民群中,逃入内地。这一群难民是蔚州定侧一带的老弱妇孺,他们的家园被突厥兵焚烧劫掠,早已空无所有,因此逃进内地觅食,一路的凄惨境况,自是说之不尽。不过,他们的神情,却没有突厥难民那般沮丧,因为胜利的消息频传,而且听说武则天也已接纳了突厥的求和使者了,他们还有希望回去再重整家园。 走了好多天,有些难民找到了亲友投靠,有些难民被官府收容。难民的行列更一天天缩短,李逸当然不愿求官府的救济所收容,仍然随着一些去投亲的难民赶路。这时离开战区已远,后方已可以买到吃的东西了,不过李逸为了避人注目,仍然混在难民群中。 再走两日,过了酒泉,正是春耕时分,田头陇畔,农夫荷锄,牧童吹笛,战争的痕迹已完全不见,换上了一片宁静和平的气氛。李逸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这一日正在路上行走,忽见几骑快马超过难民的行列,在黄土路上扬起一片尘沙,李逸忽然发现其中一个骑士相貌好熟。 心中一动,猛地想起:这可不是阳太华?转眼之间,那匹快马已超过难民的行列,箭一般的射向前方,在黄沙滚滚之中看不见了。但李逸这一瞥已经认了出来,不错,是阳太华,是百优上人那个最得意的弟子——阳太华!看他华服骏马,神气十足,全不是难民模样。李逸不禁满腹狐疑:“这阳太华怎的如此大胆,竟敢大摇大摆的进来?他混进来做什么?是逃难或是另有所图?和他同行的又是些什么人呢?”种种疑难,百思莫解。由于阳太华的出现,李逸心中,多了几分戒俱。 到了酒泉,难民十有八九都已得到安置,只有寥寥的十个八个,要到各地投亲的,也部分散开了。李逸取出一片金叶,在酒泉换了碎银,当时有些比较富有的难民,将全部家财带了逃难的,所以金肆中人也并不觉得奇怪,李逸换了碎银,到骡马市场想买一匹坐骑,在战争时间的马匹都被军队征发去了,他只买到一匹青骡,随着又到衣物市场买了两套光鲜的衣服。因为到了远离战区的后方城镇,若然还以难民的身分出现,那就反而惹人注目了。 第二日,李逸焕然一新,离开酒泉,跨了青骡赶路。走了六七天,过了兰州,深入后方,更是一片太平景象,与突厥举国蚤乱的情景,真有天渊之别。李逸心想:“中国到底是地大物博,应付这场战争,绰有余裕。”但随即又想道:“不对,单靠地大物博,还是不能够在战争之中令到后方百姓安居乐业的,那还要靠秉政者调度得宜,才能够尽量减少战争的影响。”李逸经历了这场战争,走了几千里路,所见所闻,感慨极多。他从敌人口中知道了武则天用兵的神妙,他又亲眼见了中国官府对难民的安抚,后方的平静,虽然还未必是十全十美,但却处处都表现了武则天是个雄才大略,肯为百姓办事的君皇!他不禁想道:“纵便是太宗皇帝复生,他应付这场战争,想亦不过如此。那么,对百姓来说,又何必一定要我姓李的做皇帝?又何必一定要男人来做皇帝?武则天抢了李家的天下,我一直痛恨她,这究竟是对呢,还是不对?”想至此处,一片茫然! 半月之后,李逸到了长安,长安的景象比八年之前更兴旺了,宽广的大街上,行人熙来攘往,简直嗅不到战争的气味了。李逸又不禁想到他初见武玄霜之时,他弹奏“黍离”的诗篇,当时在他想像之中,长安是一片荒凉,所以借主人哀伤故国的诗篇,发泄自己胸中的郁闷,当时武玄霜曾大大的讥讽了他。后来他到了长安,才发现长安完全不是他想像的那样。如今他又到长安来了,武玄霜该不会再讥讽他了吧? 李逸找一间客店住下,打算过两天去找长孙泰,设法见上官婉儿一面。这一晚他心事如潮,辗转反侧,不能入寐,心想:上官婉儿不知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几次三番托人带话,要我回来商量?又想不知武玄霜是否也在宫中,若然碰见了她,情何以堪?翻来覆去,不知不觉已是三更时分。 正自心绪不宁,忽听得店小二拍门叫道:“客官们请起来,官人来查夜啦!”随即又听得似官差的口吻,大声吆喝道:“都到外面来站好队,听候校尉大人问话!” 李逸心头一凛:“莫非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敢情是武则天已知道我到了长安,派人来搜查我的下落?”他虽然相信武则天不会加害于他,但他究竟还是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只听得人声脚步声嘈嘈杂杂,住客们陆续走出房间。李逸心想:“若然真是武则天派人来搜查我,这个时候要躲避也避不开了。或者是例行的查夜吧?我且不必先自多疑。”定了定神,走到外面大厅,张目一望,这一望不由得他不大吃一惊! 只见一个武官带着两个公差,正在那里查问住客,这武官不是别人,竟然是阳太华!两人目光一接,阳太华大声喝道:“这人是突厥来的坚细,快把他拿下!”李逸大怒喝道:“你才是突厥的坚细!”阳太华哈哈笑道:“我身为东门校尉,你诬陷官长,罪上加罪!”说时迟那时快,阳太华早已拿出佩刀,冲了过来,哩的一刀向他劈下。 李逸的宝剑还留在房中,他一来恐怕宝剑有失,二来他知道阳太华武艺高强,空手对敌,只怕吃亏。见阳太华冲来,他立即转身便跑,阳太华一刀砍空,大喝道:“坚细还想逃么?”李逸三步并作两步,奔回房间,脚步未隐,忽见帐后人影一闪,一道剑光突然刺破床帐,迎面截来,李逸身躯一矮,用了一招“探孵取珠”的空手入白刃手法,伸指一弹,“啪”的一声,正弹中那人手腕,左手一勾,抓着剑柄,立即将宝剑夺了过来,和那人打了一个照面,李逸不由得又是大吃一惊,这个人正是程建男! 只见程建男双目圆睁,恶恨恨的骂道:“李逸你也有今日么?拿过命来!”倏的拔出判官双笔,一招“双龙出海”,双笔一分,分点李逸的“期门袕”和“肩井袕”,程建男的剑术不行,用判官笔点袕却是他的家传绝技,双笔点来,又狠又准,李逸的武功虽然远胜于他,但在这斗室之中,津妙的剑术难于施展,想在三招两式之内,将他击倒,却也不能。 程建男一副拼命的神气,狠狠扑来,李逸用了一招“退步跨虎”,反手一剑,“当”的一声将他双笔荡开,压下了他的凶焰,正想展剑刺他胸口的“璇玑袕”,忽觉背后金刃劈风之声,阳太华也已闯进了他的房间了! 李逸喝道:“来得好!”一招“苏秦背剑”,头也不回,剑锋一转。反手从肘底穿出,这一招奇诡无比,但听得一片断金戛玉之声,阳太华的厚背鬼头刀竟被削去了刀头。阳太华见他宝剑在手,心头一凛,道后一步,暗地里骂声“脓包”,原来他与程建男约好,他将住客唤出来问话,由程建男潜入房间盗剑,哪知程建男方自得手,却又给李逸夺了回去。 李逸宝剑在手,如虎添翼,喝道:“你这两个坚贼,好大的胆子!”挽了一个剑花,又是一招“神龙露爪”,向阳太华心窝刺去,阳太华不敢硬接,腾得一脚,将一张茶几踢得飞了起来,“咔嚓”一声,李逸的宝剑陷入茶几之中,一时间拔不出来,只听得脑后风生,程建男的双笔又到,李逸一个盘旋,那张茶几恰似做了他的盾牌,挡住了程建男的双笔,李逸力透剑尖,将那茶几挥起,往前一送,茶几脱手飞出,阳太华一掌将那茶几震裂,砰砰两声,茶几碰到窗上,窗门也给震开,李返身形一晃,立即穿窗跳出。 阳太华和程建男也跟着跳出来,李逸跳上屋顶,揭起了一叠瓦往下便打,阳太华一掌拍出,瓦片粉碎,程建男正在他的后面,被瓦砾粉屑渗入眼中,李逸早在掌心扣了几枚铜钱,那铜钱一打下来,跟着便以“天女散花”的手法,将手中的铜钱当作金钱镖发出,程建男眼睛一时辟不开,退弯的袕道被一枚铜钱打中,登时栽倒。阳太华却已跳上了瓦面,大声喝道:“来拿坚细呀!” 李逸心想:“我若拿他见官,于我不便。不如先见了泰兄再说!”无心恋战,当下施展轻功,跳过两间铺间,阳太华大叫大嚷,仍然紧道不舍。 李逸大怒,跳下街道,大喝道:“这里还有王法么?京城之中!竟容坚贼无法无天!”街头正有一小队巡逻的兵士,听得喧闹!急忙奔来,阳太华跳下街心,也大声喝道:“你等快拿坚细,不得有误!”那些兵士轰然应命,张弓搭箭,纷纷向李逸射来。李逸吃了一惊,初时他还当阳太华是冒充的军官,如今见这些兵士都听阳太华的吩咐,看来竟是真的了!李逸真是想不明白,他怎的竟有如此手段,一到长安,就混得个什么东门校尉的官儿? 那些纷纷射来的利箭当然伤不了李逸,可是也将他阻了一阻,阳太华又追到身后,李逸且战且走,片刻之间,就越过了两条长街。李逸的本领虽然稍胜阳太华一筹,但他得官兵之助,李逸时不时要防备暗处射来的冷箭,竟被他缠得不能脱身。 李逸待他追近,突然止步,刷的一剑,反手刺出,阳太华不敢硬接,用了一招“顺手推舟”,顺着剑势,想把李逸的宝剑引出外门,这时,背后有十几支冷箭射来,阳太华喝道:“你们不长眼睛吗?停止放箭,赶快包围!”话尤未了,但见剑光闪烁,鲜血直冒,阳太华的肩头已是中了一剑。 原来在刚才追逐的时候,李逸与阳太华一前一后,弓箭手自是容易认清目标,如今李逸突然止步,与他近身缠斗,黑夜之中,弓箭手一时未曾察觉,仍然不停的放箭,这样一来,射来的利箭便对双方都有威胁了。但李逸使的乃是宝剑,弓箭硼上便即折断,自占便宜,阳太华却要一面抵御敌人,一面躲避弓箭,他的武功本来就比李逸稍逊一筹,当然更吃亏了。幸而这一剑仅在他的肩上划了一道三寸来长的口子,未曾伤着他的骨头。 经过阳太华这么一喝,箭是停止了,可是李逸也立即逃了。阳太华又气又怒,喝道:“瞧着前面带方巾这人,放箭!”长安各条街道,都有巡夜的兵。阳太华匆匆裹好伤口,仍然御尾急追,一面大声地喝,指点目标。他打好主意,与李逸至少保持三五丈的距离,免得冷箭误伤。 李逸一把扯下头上的方中,冷笑道:“阳太华,我就与你比比轻功。”专拣僻静的街道逃去,阳太华怒道:“你逃到天边,我也要追。”风驰电逐的追了一会,李逸钻入一条狭长的街巷,阳太华紧跟着也到了巷口,突然在巷口的那边又是一排弓箭射来,阳太华挥舞长刀,拔打弓箭,大声喝道:“我是东门校尉,前面那个小子是突厥坚细,你们快堵截他!”哩的一声,一支劲箭疾射而来,阳太华用刀一拔,那支箭力道大得出奇,余势未衰,箭头一歪,竟然插入了他的小退。 阳太华怒叫道:“停止放箭,赶快捉贼!”一咬牙把那支利箭拔了出来,只见李逸已跳上了屋顶,屋顶上有几个武士正截着他恶斗。阳太华提一口气,待要纵上,双脚已是不听使唤,原来那支利箭已伤了他的筋骨。 暗角里一个军官奔出,失声叫道:“哎呀,是阳大人!受了伤么?”阳太华一看,是个穿着羽林军(即御林军,唐称羽林军。)服饰的军官,急忙挥手叫道:“快去拿贼,不必顾我,我伤得不重!” 这是西门校尉管辖的地区,羽林军每晚也要派出几个军官,到城巡逻,这时恰好有一个军官巡到这,阳太华知道羽林军的军官个个都有一身本领,西门校尉宇文清也是一把好手,心想这回李逸总逃不了。 那羽林军军官叫道:“你们让开,待我用飞刀取他!”一扬手,但见两道白光电射飞出。 李逸一听,这军官的声音好熟,心中一动:“这不是白元化吗?”心念未已,哩哩连声,那两口飞刀已是连翩飞至,恰恰从李逸的额角擦过,仅仅差了半分没伤着他! 白元化的飞刀绝技驰名京都,围攻李逸的那几个武土听得他的喝声早已闪开。李逸趁这个空挡,脚尖一点,向前飞掠数丈,白元化喝道:“坚贼往哪里逃?”越过了西门校尉宇文清,飞步急追,李逸和白元化的轻功都在宇文清之上,转眼之间,便把宇文清这一伙人抛在背后,阳太华的脚受了伤,当然更追不上了。 一追一逃,片刻间又过了两条长街,白元化喝道:“贼子看刀!”哩的一声,又是一口飞刀掷出,这一次偏差更大,从李逸头顶掠过,李逸举剑一撩,没有碰着,好生诧异,心道:“白元化的飞刀百不失一,怎的今晚如此失常?”李逸本来聪明,想了一想,随即醒悟:“是了,他这飞刀定是指示我的方向的!”白元化每隔一些时候,便发出一柄飞刀,李逸跟着他飞刀所射的方向奔逃,果然逃出了官军的罗网,白元化用飞刀指引,不久便将李逸“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四周一望,再无别人,白元化停了下来,说道:“殿下,你回来了!泰兄正在盼望你呢。”李逸谢了他解救之恩,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阳太华竟做了你的同伙?你知不知道,他是突厥国师百忧上人的弟子啊!”白元化道:“我们前两日已查出他的来历了,不过这话说来话长,你现在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还要回去敷衍他们一下。” 李逸听他提起了长孙泰,使即问道:“你知道我内兄的住址吗?”白元化道:“对啦,你躲到长孙泰那儿,最好不过!他的家在西福隆街那个白塔右边,门前有一棵大树的便是。今晚恰好不是他当道,你们两娘舅可以会面了!” 李逸熟悉长安道路,与白元化别过,便即展开轻功身法,直奔西福隆街,跑了一会,远远听得白元化在相反的方向大叫坚贼,附近几条大街巡逻的兵士,都给他的叫声吸引去了。 李逸从从容容的绕过几条陋街小巷,来到了西福隆街,这是一条靠在山边的街道上,十分优静,找了一会,果然发现有处人家,门前有棵大树,李逸柔身上树,往下一看,只见有间房子,灯火末熄,长孙泰的影子在窗纱上走来走去,李逸心道:“这么夜了,他还未睡,看这样子,似是有什么心事。”从树上跳下墙头,一个翻身,飞入内院,身形刚刚落地,长孙泰也已从窗口跳出,李逸低声叫道:“泰兄,是我!”长孙泰插刀归鞘,紧紧握着他的双手,半晌说道:“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两娘舅劫后相逢,不觉都滴下泪来!——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三十回 窃国神奸伏祸根 长孙泰道:“前日我在宫中当道,见到婉儿,婉儿还问起你来呢。唉,她近来颜容憔悴,不知是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我真怕她闷出病来。”李逸心情怅惘,暗暗叹了口气,问道:“你能够给我设法,见一见婉儿吗?”长孙泰道:“下一次我入宫当道,便和婉儿商量。”李逸道“我不想武则天知道,只怕官中耳目众多,泄露了风声,你能够给我瞒过去吗?”长孙泰道:“咱们到里面去从长计议。” 入房坐定,灯光下照见李逸衣襟上血迹斑斑,长孙泰惊道:“你刚刚和人动过手来?”李逸道:“不错,就是阳太华那个坚贼。我正要问你,他怎么做起什么东门校尉的官儿来了?”长孙泰道:“你是怎么碰他的?他们知不知道你逃来这儿?”李逸将刚才的经过向长孙泰说了一遍,长孙泰知道了是白元化指引他来的,这才放下了心。 李逸道:“咦,你怎么好像有点怕他?”长孙泰笑道:“他现在是魏王武承嗣的人了,他这个东门校尉的官职,就是武承嗣保举他的,投鼠忌器,我怎能不怕他三分?”李逸气道:“武承嗣真是胆大妄为,居心叵测,突厥大败之后,他居然还敢收容叛贼。如此说来,那程建男想必也已投靠了武承嗣了?”长孙泰道:“我还未知程建男的事,哼,阳太华招来他的狐朋狗党,投靠魏王,莫非当真是想造反?”歇了一歇,问道:“听说武承嗣武三思私通突厥,这事情你知道得很清楚,那次突厥王廷的武士大会,我没有参加,是事后听得夏侯坚老前辈说的,听说武承嗣也派了两个使者来,当场给夏侯坚的金针射死了。”李逸道:“不错,是有这回事儿。武承嗣通敌的事情,玄霜知道得最清楚。” 长孙泰感触颇多,望了李逸一眼,道:“可惜玄霜现在不在长安。”李逸问道:“她去了哪儿?”长孙泰道:“她比我先回到长安,听说只在宫中住了两天,又赶到前方军中去看秋大人了。武承嗣通敌的事情,你愿不愿意将你所知道的写一份出来,让我交给张相国?”李逸道:“张柬之敢动武承嗣吗?”长孙泰道:“张相国秉公执政,很得天后信赖。昨天张相国还叫我和白元化去,详细查问武承嗣派密使到突厥去的事情,可惜我知道得不清楚。”李逸奇道:“咦,他怎么倒先知道了?”长孙泰道:“还有一样奇怪的呢,阳太华投入魏王府中,被派充东门校尉的事,也是他告诉我的。你知道我未曾参加突厥的武土大会,根本就不认识阳太华。幸亏张相国告诉我,我才知道他的底细,现在总算和他结识了。”李逸道:“你为此特别去结识阳太华?”长孙泰道:“我这是奉了张相国之命,张相国不但要我结识阳太华,还要我和武承嗣结纳呢!” 李逸怔了一怔,随即笑道:“张柬之用心良苦,如此看来,他早已有了布置了!”长孙泰道:“你真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相国的用意,武承嗣武三思近来广招门客,对羽林军的军官和禁卫军的统领尤其拉拢,张相国便叫我将计就计,依附于他,探听他的动静,说得直白一些,那就是叫我去卧底了。”李逸笑道:“二武虽然权势滔天,论到老谋深算,绝对不是张柬之的对手,何况还有一位极得人心的狄仁杰帮张柬之策划,看来二武被消灭,只是迟早的事,我可以无忧了。”当下就将他所知道的,关于武承嗣私通突厥的事情,写了一份交给长孙泰,让他拿去给张柬之。 过了几天,又是长孙泰入宫轮道的日子,李逸将他从程达苏身上搜出来的黑虎帮的名册和符令也给了长孙泰,让他向禁卫军都尉李明之交差,但却叮嘱他不要说出是自己缴获的。 长孙泰去后,李逸心事如潮,坐卧不宁,到了第二天中午时分,长孙泰兴匆匆的赶了回来,见到李逸,第一句话便说:“好了,好了,给你安排妥了。” 李逸连忙问道:“怎样安排?”长孙泰道:“我已经见了上官婉儿,下次我进宫轮道的时候,你换上禁卫军的服饰,我带你入宫,你可以在华清阁里和婉儿单独见面,到时她自会把宫女遣开。” 李逸道:“她还有什么话说?”长孙泰道:“她没有其他说话了,只是叫你依期赴约。哦,对了,她有一首新诗,墨沈未干,便给我拿来了。她说,你拿去也好,就给逸哥看看吧。他会懂得我的意思的。” 李逸展开二诗笺一看,只见上面写的是首五言绝句,诗道:“白驹歌已逝!伊人水一方;杂柔芳与泽,相见忍相忘?”第一句用的是诗经《白驹》篇的典故,说是她想把远方的客人留住,所以把他的白马拴起来,可是终于还是留不住的,因此说是“白驹歌已逝”。第二句用的是诗经《兼蔑》篇的典故,“荣南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那意思是说她所仰慕、她所要追求的人儿,可望而不可即。第三句是用楚辞《思美人》篇的典故,意思是说美人受了委屈,香花混在浊草中间。第四句是说,在这样情势之下,相见之后也还是互相忘掉的好,但又怎忍相忘呢?虽然这首诗仅仅是寥寥二十个字,却包寒了极复杂的意思,哀怨之情,溢于言表。李逸心弦颤抖,“婉儿她果然还在苦苦的思念我!”但他起了极大的怀疑,以三四两句的诗意来看,婉儿似乎是受着很大的委屈,似乎是要嫁给一个她所不愿意嫁的人,这件事可就奇怪了! 李逸深知上官婉儿的性格实是外柔内刚,只有她认为是对的,她才肯去做,所以她当年敢孤身去行刺武则天,但一到服了武则天之后,即使是她心爱的人,也不能改变她的主意了。以她这祥的性格,若说她甘愿将终身大事任人摆布,那是不可想像之事! 长孙泰问道:“婉儿这首诗说的是什么?”李逸道:“没什么,仍是以前你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她似是有一件事情要和我商量。”李逸怕长孙泰难过,因此不肯把诗中真意向他解释,心中想道:“长孙泰痴心暗恋,可惜婉儿喜欢的不是他。唉,那个她所不愿意嫁的人是谁呢?又是谁逼她的呢?难道是武则天?以她的性格,她所不愿意做的事,即算是武则天逼她,她也不会依从的!何况武则天正宠爱她,要利用她的才能帮她办事,想来也不会逼她。”想到婉儿绝顶聪明,古今少有,若然嫁了一个她所不喜欢的平庸之辈,那岂不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李逸虽然早已断了和婉儿结合之念,但想到此处,仍是十分难过。 长孙泰见他低头默想,以为他是在猜测婉儿的心事,便道:“好在她愿把心事向你倾诉,这个闷葫芦过几天就可以打破了,我却闷了一年多呢!”李逸道:“泰兄,我看你也是有什么心事?是为了婉儿吗?”长孙泰叹口气道:“我盼了这许久,盼到你来了,怕只怕我没有机会知道婉儿的心事了。”李逸道:“她告诉我,我一定告诉你。”长孙泰道:“但只怕我下次不能陪你进宫了,不过,我纵使不能陪你,我也会叫白元化替代我的。”李逸吃了一惊,问道:“怎么?你不是说早已和婉儿约定了吗?” 长孙泰苦笑道:“是约定了。不过,后来又有变化,我正要和你商量。”李逸道:“什么变化?”长孙泰苦笑道:“我见了婉儿之后,不久李都尉又召见我,交给我一件差事。”李逸连忙问道:“什么差事?”长孙泰道:“明天武承嗣有个宴会,宴请和他有交情的军官,我也拨到了请帖。李都尉要我在明天的席上,将阳太华和程建男这两个坚贼拿下。这事是张相国和他决定的,张相国说是时机已到,在席上擒好,也好叫那些军官识破武承嗣的陰谋,纵使这不能扳倒武承嗣武三思,也总是对咱们大大有利。”李逸道:“这主意不错!”长孙泰道:“武承嗣府中武士如云,若是他当场变脸,庇让那两个坚贼,虽然我持有李都尉的命令,另外也有几位羽林军和禁卫军的军官听我调遣,协同捕贼,但终是敌强我弱,武承嗣一变面,动起武来,事情就难办了!” 李逸想了一想,毅然说道:“你帮了我的大忙,我也应该帮你一个忙,明天我和你一道去便是!”长孙泰道:“你不是怕露出身份吗?”李逸道:“我还藏有夏侯坚的易容丹,此事关系重大!即算冒一次险,也是要的。你拿一套武士的服饰来,让我改装易容,试一试看!” 李逸打扮停当,再勃上了两撮小胡子,揽镜一照,哈哈笑道:“泰兄,你可还认得小弟么?”长孙泰一看,只见李逸额角微有皱纹,容貌质朴苍老,与他平累风流俊雅的模样大不相同,长孙泰道:“夏侯坚的易容丹果然神妙,若是在别处相逢,我也不敢相认。只是眼神还未能收敛,透露出一股英气,眼神是无法变易的,好在你装扮的是禁卫军军官身份,也应该有点威仪。”李逸笑道:“我上次在突厥参加过他们的武士大会,曾瞒过了阳太华一次,但愿这一次也瞒得过他。” 长孙泰再仔细的看他一遍,忽地叫道:“哎呀,还有一个极大的破绽,需要设法弥缝!”李逸道:“什么?”长孙泰道:“你这把宝剑,一看就知是大内之物!在突厥可以瞒过,武承嗣府中的武士岂有不知?”李逸踌躇道:“若是不带这把宝剑,只怕没那么容易制服阳太华。”长孙泰道:“换过一把剑鞘如何?”李逸原来那把剑鞘镶金刻玉,珍贵异常,长孙泰给他挑选了一把样式古老质朴的套上,剑柄再漆上了一层,说道:“行啦,若是你不拔出来,别人就看不出是把宝剑了。” 李逸笑道:“泰兄,你比以前津细多了!”长孙泰道:“我在宫中执役,已有了九个年头,多少受了一点天后的薰陶。”李逸默然无语,心想接近武则天的人,竟是毫无例外的,每一个都受到她的影响,就只是从这些小事来看,武则天也真是一个不平凡的女人! 待到了宴会之期,长孙泰携了李逸依时前往,赴会的军官,有四五个都是长孙泰预先约好的人,白元化也在其中,这一班人算准时间,同时到达,好让李逸混在中间,不过,除了白无化知道他的底细之外,其他的人却未知道,只知道是长孙泰邀来的一个高手,冒充是禁卫军军官,请他们帮同遮掩的。 武承嗣的王府堂皇富丽,豪奢气象,胜似皇宫,李逸暗暗嗟叹。进了几重门户,到了宴会的大厅,忽见阳太毕站在阶上迎宾,李逸心道:“在突厥的武士大会中是他招待我的,现在又是他来了。”暗暗盘算应付的方法。 长孙泰在禁卫军中已做到了三品骁骑都尉的官职,在当日赴会的军官之中,除了三四个人之外,就以他的军阶最高了,阳太华首先和他见礼,李逸混在人丛之中,向他点了点头,便想混过。阳太华眼光一瞥,见李逸似乎有点相识,忽然问道:“这位大人还未见过?”长孙泰没法,只得说道:“这位是新来的禁卫军张队长。这位是东门校尉阳大人,魏王爷跟前的红人。你们两位多多亲近亲近!”阳太华伸出手来,道:“张大人,幸会!幸会!” 李逸知道他是想试试自己的功夫,上次在突厥武土大会中阳太华也曾这样试过他的,当时他运用正宗的内功抵御,几乎给他看出来历,这次李逸胸有成竹,神色不变,毫不迟疑的就伸手与他相握。 阳太华练的是一种邪派内功,双掌一握,只听得“嚓”的一声,李逸急忙怞出手来,跄跄踉踉的倒退几步,双掌连搓,凑近口边呵气。阳太华也晃了两晃,他们脚下所踏的青砖,已碎了两块。 原来在双掌相交的时候,阳太华玄功一运,手掌登时变得似炽爇的火炭一般,李逸若以津纯的内功抵御,自可无妨,但他有过上一次的经验,不愿被阳太华识破,这一次纯以刚猛的掌力反击,丝毫不露出自己曾练过内功,这样一来。李逸的手掌登时似被烙过一般,起了两道红印。而阳太华吃他的掌力一震,也自拿桩不稳。 李逸拱手说道:“阳大人好武功,佩服,佩服!”他哑着嗓子说话,装出喉咙焦渴的模样,阳太华果然听不出来。心想:“这人原来练的是外家功夫,功夫虽然不弱,到底是二流角色,做一个禁卫军的小队长,也算得是适当的了。”当下也拱手说道:“阁下的金刚掌力,练到这样的地步,也很不错了。请进里面去坐!” 堂中宾客如云,十之七八都是军官,长孙泰一看,羽林军中好几个高级的军官也都在座,心想:“被武承嗣拉拢的人,倒还真不少呢!”长孙泰与几个高级的军官同席,李逸与白元化另坐一席,同席的有一半是长孙泰所约来的人,其他的一半虽然都不认识李逸,但有白元化他们替李逸掩饰,那些人果然把李逸当作新到任的禁卫军军官,没有谁起疑心。 坐定之后,武承嗣步出中堂,身边有一个道士,戴着灿烂的金冠,还有一个老儒生装束的人,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有人低声说道:“金冠道人和牛先生也来啦!”李逸虽然不知道二人的来历,见众人这样注意他们,料想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武承嗣一到,众军官纷纷起立,武承嗣满脸堆欢,举杯说道:“难得各位光临,请不必拘束,尽情欢饮。我先向各位敬酒三杯。”众人纷纷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武承嗣笑道:“朝廷最近打了个大胜仗,突厥大汗已遣使求和,这第一杯酒是祝福之酒,各位岂可推辞?”干了第一杯,武承嗣又道:“第二杯酒祝天后陛下万寿无疆!”众军官欢呼万岁,把第二杯干了,李逸心想:“武承嗣私通突厥,陰谋篡位,难为他还敢说出这两句话来,脸上半点不红,当真是老坚巨猾。”又想道:“看这情形,军官们对武则天确是一致效忠,怪不得武承嗣,不敢轻举妄动。” 武承嗣举起第三酒,道:“这一杯么……”略作沉吟,似是正在想一个劝酒的藉口,阳太华朗声说道:“魏王辅佐天后陛下,功在国家,这一杯么,就祝魏王千秋万岁,事事如意,都干了!”众人轰然称是,纷纷干酒,李逸暗暗骂声,“无耻!”以袖掩杯,悄悄把酒泼了。武承嗣哈哈大笑,说道:“小王何德何能,全靠各位扶持,今后要仰仗各位的还多呢!”魏王府的总管崔九霄接着说道:“今日之会,高人云集,尤其得到金冠道长与牛先生前来,更是增光不少。机会难逢,我想请他们二位显露几手功夫,让我们瞻仰瞻仰!” 金冠道人知道武承嗣的心意,是想要他们显露绝技,慑服群雄,教这些军官将来不敢背叛,便首先站了出来,说道:“今日恭逢盛会,理该凑凑爇闹,贫道有一手不成气候的功夫,聊博王爷和各位一笑。” 说罢便请王府中的执役将各处窗户都关起来,只见他站在当中,忽地长啸一声,在座诸人都觉得徽风飒然,掠面而过,随即听得窗户格格作响,周围一看,所有的窗户都已打开了。众人大惊失色,试想在这个可以容纳千人的殿堂中,足有几十个窗户,他只是一声长啸,便令窗户全部打开,这气功的厉害,当真是匪夷所思! 李逸也自心头一凛,想道:“这贼道的气功,虽然未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已在我之上,看来今日擒坚之事,险阻定多!” 金冠道人笑道:“牛兄,轮到你了!”牛先生轻摇折扇,走出场来,笑道:“我可没有你这样高明的功夫,只好来一个狗尾续貂,将你弄熄灭的烛火重燃上吧。”原来在各处窗户的旁边,都燃点有巨烛,光耀华堂,金冠道人在用气功推开窗户的同时,也同时弄熄了烛火。李逸之所以认为金冠道人的气功还未到炉火纯青,就是为此。 只见牛布衣长袖一挥,折扇一摇,他袖中飞出数十点流星,那是他独有的睹器流星火焰弹,体积极小,被他折扇拨了几拨,四散飞开,每一颗火焰弹刚好落在一支巨烛上,霎时间就把几十支巨烛都点燃了!这种暗器的功夫众人哪里见过?登时又是暴雷般的一片彩声。 待到喝彩声静下,武承嗣又微笑说道:“两位先生的武功真是出神入化,佩服,佩服!阳校尉,你也是新来的人,上任还未有几天,和许多朋友都未见过,咱们今日是以武会友,你也露一手吧!” 阳太华知道武承嗣存心将他捧起来,心中得意之极。却故作谦虚的说道:“珠玉在前,卑职焉敢献拙?不过王爷有命,我也不敢推辞。待我想想,用什么来向各位请教呢?”想了一想,笑道:“喝了几杯酒有点爇了!请恕我无礼,脱这件衣服吧。”忽地将脱下的衣服柔成一团,合在掌中。 只见他双掌急搓,片刻之间,便有火花从他的指缝中飞出,金冠道人点头微笑道:“好功夫,好功夫!”阳太华双掌一张,但见黑烟滚滚,火光耀眼,那团衣服已变成了一个火球,迅即烧掉,阳太华拱手说道:“献拙了,请各位不要见笑!” 阳太华所炫露的这手功夫,虽然还及不上金冠道人和牛先生那样的神奇,却也非同小可,须知钻木取火也得费好大一会功夫,而他以双掌摩擦所发生的爇力,片刻之间便能燃烧衣物!这种邪门的掌力也算得是相当怪异了。 众军官知道他是武承嗣的人,兼之他这手功夫确实也还不错,便纷纷给他鼓掌喝彩。牛布衣哈哈笑道:“阳大人,你的功夫漂亮得很,就可惜毁了这件衣裳了。” 武承嗣微笑道:“催总管取一件锦袍来赐校尉。”阳太华披上锦袍,得意洋洋的走过去向武承嗣道谢。 武承嗣又道:“今日还有几位新来的朋友,请大家不要客气,将各自拿手的本事抖出来瞧瞧。” 阳太华的目光注视到李逸身上,王府总管崔九霄便走到李逸席前,说道:“这位是张大人吗?以前还没有见过。”白元化代他答道:“这位张兄是最近才到禁卫军的,他是长孙都尉多年的好友,目前虽屈居禁卫军队长之职,本领委实不错。”崔九霄道:“是长孙都尉保荐的人,当然不会错了,便请张大人略显功夫,让我们开开眼界!” 李逸站了起来,哑着嗓子说道:“白大人给我脸上贴金,其实我只会几手粗笨的拳脚。”崔九霄道:“张大人不必客气了,王爷也等着瞧你的功夫呢。”李逸苦笑道:“那么,我这个丑媳妇可要怕看见家姑了。” 座中还有好几位禁卫军的军官,都不认识李逸,只当他当真是长孙泰最近引来的新人,还未曾正式与同僚会面的。大家都有点好奇,纷纷将眼光注视他,看他有什么本领。程建男投进魏王府,还末封有官职,混在执役的王府武士群中,这人心思细密,见这个军官的神色有异,便也目不转睛的盯着李逸。 李逸站在场心,作出一付苦口苦脸的神气,说道:“哎呀,我这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怎么拿得出来呢?我当真是只会几手拳脚,像他们几位单独就可以表现的神通!我可拿不出来!”崔九霄道:“那么,就请一个人出来和你合演一套拳脚吧?”李逸道:“我刚才看到阳大人那手功夫,仰慕得很,但是还有点怀疑,不知在对掌之际,它能不能烧焦别人的皮肉,我想向阳大人领教推掌的功夫,不知道阳大人肯不肯赐教?”此言一出,众军官大为惊愕,听李逸起初的说话,很是客气,想不到他会突如其来的向阳太华指名挑战! 阳太华先是一怔,继而笑道:“今日之会,本来就是以武会友,彼此切磋,有何不可?”心想:“我刚才令他吃了一点小亏,他的同僚也都看了出来,他新任军官,面子上当然过不去了。他的金刚掌力未得施发,想必心中还不服气,要来找回面子。好,他既然不知进退,我就正好拿他扬威立万!”阳太华在李逸入门之时,就试过他的本领,自忖有绝对的把握胜他,当下客气话也不多说一句,便即欣然离座。 李逸声明是要比试推掌的功夫,这正合阳太华的心意,双掌一粘,立即默运玄功,施展他的邪门掌力,掌心发出腾腾爇气,李逸似乎是禁受不了,额角沁出黄豆般的汗珠,阳太华心道:“我非令你求饶不可!”当下更催紧掌力,掌心的爇度也越来越高! 但觉对方的掌力竟是毫无反应的朕兆,也未嗅到皮肉被烧焦的臭味,自己那样强劲的掌力,却似打到棉花上一般,既无反抗也未震动对方分毫,阳太华心头一凛,想道:“莫非这人身怀绝技,故意来诱我上当的么?”心念未已,忽觉对方的掌心生出一股粘力,将他的双掌牢牢粘住,进是不能,退亦不得,阳太华大吃一惊,心想:“我只道他练的是外家功夫,怎的内功也深厚如斯!而且竟似乎是峨嵋心法!”定睛一看,越看越觉得这人似是在哪里见过一般,蓦然间心中省悟:“莫非他是李逸?”可是阳太华这时看出,已经迟了,李逸的内力已从掌心吐出,绵绵密密,不但吸住了他的双掌而且反冲过来,这等高手比拚内功,实是非同小可,哪容得他分出心神说话!阳太华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李逸这样大胆,竟敢乔装军官,闯进武承嗣的王府,心中叫苦不已! 李逸的内功比阳太毕津纯得多,渐渐旁边的高手看了出来。程建男更是留心注视,他起初见李逸汗下如雨,似乎阳太华的取胜只在指顾之间,哪知还未到一盏茶的时刻,形势便完全掉转,李逸气定神闲,阳太华却是神色大变,汗湿重衫!程建男这人武功虽不很高,但却机灵得很,他见过一面的人,很久都不会忘记,这时也怀疑到这个军官是李逸乔装的了,但李逸进来的时候,却是有好几个禁卫军军官陪同他的,程建男虽然越想越疑,一时间却还未敢揭破。 再过片刻,又见阳太华头上冒出爇腾腾的白气,神情越来越狼狈了。武承嗣也发觉有点不好了,眉头一皱,对程建男道:“你去劝他们罢手吧!”就在这时,只见阳太华已摇摇欲坠,程建男领了命令,再无顾忌,见此情形,化解不及,倏的便飞出一颗铁菩提,暗袭李逸的袕道,忽听得“当”的一声,在另一席上飞出一个酒杯,和那颗铁菩提撞个正着,登时粉碎! 飞出酒杯的这个人正是白元化,他的暗器功夫远在程建男之上,第一个酒杯碰跌了程建男的铁菩提,第二个酒杯接着飞来,打中了程建男的曲池袕,程建男双膝一软,跪倒地上,攀着武承嗣的这张桌子沉声说道:“这个姓张的军官是李逸冒充的!”这时屋子里闹成一片,程建男说话的声音,只有武承嗣和他旁边的几个亲信的武士听到。 武承嗣叫道:“反了,反了!是谁捣乱,快查出来!”话犹未了,场中李阳业已分出胜负,王府总管崔九霄正想出去劝解,还未曾走近他们,忽见李逸已把阳太华举了起来,旋风一舞,振臂抛出,白元化一把接着,立即把他反缚起来? 这一来更是全场哄动,武承嗣忽地喝道:“这两个人乃是突厥坚细,快给我将他们拿下!”他指着的是李逸和白元化二人。武承嗣这时已知道李逸的身份,他想继承姑母的地位,除了太子是他的大敌之外,李逸也是有所颐忌的人,所以武承嗣不能再藉口李逸是王孙而逮捕他,他料到李逸不敢表明身份,因此接纳了程建男之计,将李逸诬为坚细,连带扯上了白元化。 武承嗣此言一出,众军官大吃一惊,有七八个王府的武士奔出场来,长孙泰喝道:“且慢!”掏出了李明之给他的那张“海捕文书”,(不限地点,不限时间的缉捕罪犯的公文,各处官府,都要协助。)扬了一扬,朗声说道:“王爷你弄错了,这里确有两个突厥坚细,但却不是他们。”武承嗣面色大变,喝道:“是谁?”长孙泰道:“一个就是这位东门校尉阳太华,另一个是你旁边的那个程建男,他又是江湖上著名的匪帮——伏虎帮的少帮主!这里是李都尉颁发的,捉拿这两个坚贼的海捕文书,请王爷看,便知端详!”说罢便将那张“海捕文书”交给他身边的一个武士,一手传一手递上去给武承嗣,传到哪一个武士的手中,都不免瞥了一眼,旁边的军官也都伸长颈子来瞧,文书上的大红宫印,李明之亲笔字迹,那些军官大都见过,知道这张文书绝不会是假的了,登时哄闹的气氛又静止下来,军官们都给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 武承嗣接到文书,瞧了一眼,“哼”了一声,将它撕得稀烂,拍案骂道:“胡说八道,这两个人都是我提拔的,我素来知道他们,怎会是坚细?你快把阳校尉放了!”长孙泰忍着气躬腰说道:“李都尉的命令卑职不敢有违!”武承嗣喝道:“李明之的命令你不敢违抗你就敢违抗我的吗?好,天大的事情有我担当,你们给我将阳校尉抢回来,再把那两个坚细缚了!” 武承嗣这次所宴请的军官,大多数是属于禁卫军和羽林军的,李明之是禁卫军统领的玄属长官,羽林军虽然不归他管辖,但也是有关系的上司,长孙泰持有李明之的命令,那些军官既不敢得罪武承嗣,更不敢违抗自己的上司,因此十之八九都在袖手旁观。 长孙泰是禁卫军的高级军官,王府的武士也有点顾忌,不约而同的都奔向李逸,李逸喝道:“放着坚细在这里,你们不去捉,来做什么?可休怪我无礼!”一个武士飞过来一柄流星剑,被李逸使出金刚指力,一抓抓着髓头,反荡回去,哨哨两声,登时把另外两个武士的刀剑磕飞,迅即又飞起一脚,踢中了近身的一个武士膝盖。有两三个羽林军军官想讨好武承嗣,也出来参加围攻李逸,白元化喝道:“你们怎么打起自己人来了?你们难道当真把我当成坚细么?”白元化是从禁卫军出身,当上了羽林军一个相当高级的军官的,同僚们深知他的底细,绝对不会相信他是突厥的坚细,听他一喝,都停了下来。长孙泰约来的人这时也纷纷挺身而出,一面拦阻不明事理的军官,一面帮助李逸抵御王府的武士。 程建男与阳太华休戚相关,见王府的武士也不敢去救人,便冲了出来,向长孙泰攻击,长孙泰喝道:“你来得好!”拔出长剑,一招“神龙出海”,分心便刺,长孙泰的剑术是家传绝技,即在禁卫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手,这一招“神龙出海”刚猛无轮,程建男双笔一架,震得胳膊酸麻,不敢再行硬接。他所长的是点袕功夫,但长孙泰的长剑展开,周身风雨不透,气力又大,程建男更本欺不进身去,点袕的功夫也就毫无作用,数招一过,窘态毕露。 武承嗣大怒喝道:“我养你们干什么的?还不赶快去捉贼救人,李明之算得什么东西,你们就怕了他么?天大的事情有我担当!有哪个敢拦阻的,管他是谁,一并拿下!”王府的武士被他这么一喝,这才急急而出,但仍然是大多数去参加围攻李逸,只有一小半奔去救阳太华。长孙泰喝道:“我奉命捉拿坚细,谁敢阻挠,休怪我剑下无情!”刷刷两剑,将最先奔到的两个武士刺伤,白元化的飞刀也伤了几人,众武士到底对长孙泰有点顾忌,只是团团的将他们围着,还不敢真个动手。说时迟,那时快,长孙泰已是一脚把程建男踢翻,白元化将他按着,迅即点了他的袕道!掌中扣着三柄飞刀,一脚踏着阳太华,一脚踏着程建男,火眼金睛的盯着王府武士! 武承嗣怒道,“崔总管,你出去督战!”就在此时,李逸又用大擒拿手法摔倒了两人,与两个禁卫军军官并肩冲出,忽听得呼的一声,突然现出了一团金光,原来是金冠道人将他的金冠飞出! 金冠道人本来是个独行大盗,二十年前,纵横陕甘道上,所向无敌,武则天执政之后,严刑峻法,诛灭强梁,金冠道人为了逃避缉捕,隐性埋名,投入凉州白马观中做个道士,前任观主死后,他霸占白马观自为观主,武承嗣访知他的来历,以卑辞厚礼,请他入亲。他躲避了二十年,料想缉盗的衙司不会再注意他了,兼以有武承嗣的庇护,遂放胆出山,准备扶助了武承嗣登基之后,他便要还俗再享荣华。 金冠道人在这二十年中练成了道家的天一罡气,又练了一种极厉害的暗器,能以金冠杀敌,所以自称金冠道人,这时他见王府的武士处在下风,即将溃败,有意在武承嗣面前,卖弄神通,一出手便飞出了他的独门暗器。 金冠飞出,声势甚是惊人,但见一团金光,隐隐挟着风雷之声,在众人头顶呼呼旋转,王府的武士知道厉害,四散避开,帮李逸抵御武士的一个禁卫军军官抬头一看,恰恰碰着那金冠斜飞袭来,但听得惨叫一声,这军官的一只手臂已被金冠削去。原来这金冠不但帽沿锋利,内里还藏有十二柄匕首,有如锯齿,可以绞人首级。这军官仅被削去一条手臂,已算是不幸中之大幸。金冠削断了那军官的手臂之后,仍然盘旋飞行,倏的就飞到李逸面前,李逸大怒,拔出宝剑,喝道:“大胆妖道,助纣为虐,吃我一剑!”李逸的宝剑可以断金切玉,宛如洒下满天刀雨!王府的武士和军官们都有几人受了伤。金冠道人损了金冠,又惊又怒,大吼一声,立即跳出场来,扑向李逸。 赴宴的军官中也有许多人大吃一惊,他们认得这把宝剑乃是以前太宗皇帝的佩剑,后来赐给李逸的,李逸十四岁离开宫廷,这时正是三十出头的中年,那些老年的军官依稀还记得他当年的容貌,这时仔细一看,李逸的面貌虽然大大改变,但仍有一两点特征,他们还可以认出来。这些军官虽然不敢当场认他,但却不再相信他是突厥的坚细了。 金冠道人奔出场心,冲着李逸一声长啸,李逸但觉心灵一震,幸而他在天山潜修八载,内功的根基亦已相当深厚,金冠道人的天一罡气伤不了他。李逸笑道:“你鬼叫什么?”宝剑一挥,寒光电闪,一招“八方风雨”,登时将金冠道人的身形笼罩在剑光之内。金冠道人大怒喝道:“好小子,你恃着有一把宝剑,就以为可以在老道面前逞能了么?且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取出一对铜钱,双钱一合,轰蹑之声,有如雷鸣,厅内数百军官,耳鼓都给震得嗡嗡作响!李逸挥动宝剑,“哨”的一声,剑光流散,李逸但觉一股大力压来,不由得倒退三步。金冠道人的功力在李逸之上,李逸的宝剑被他一震,几乎脱手飞去,但虽然如此,金冠道人的一面铜钱也给他划了一道裂痕。 金冠道人一举手便破解了李逸的剑招,哈哈大笑,双跋一合,又以泰山压顶之势攻来,李逸试出了他的功力,不再硬接,脚尖一点,腾身飞起,宝剑在他铜钱偏旁掠过,剑锋一转,倏然间便是一招“划破天河”,剑锋与铜跋一擦,登时又是一片断金切玉之声,宝剑所抖起的寒光,就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玄洒下来!这一招李逸虽然仍是给他击退,但双方的劲力是正面接触,李逸所受的压力便大大减轻,而金冠道人也感到了宝剑的威胁。 李逸仗着轻灵津妙的剑法与金冠道人周旋,虽然仍处下风,但已可以勉力支持,这两人展开恶战,周围三丈之外一片剑光,千重钱影,其他的人哪里插得进去? 王府总管崔九霄出来督阵,率领武士,将长孙泰这一班人围得风雨不透,崔九霄便待去抢救阳太华,白元化一脚踏着阳太华,一脚踏着程建男,右手一扬,飞出了三柄飞刀,崔九霄是王府有数的高手,所使的铁拂尘是江湖上罕见的外门兵器,白元化飞刀掷到,给他一拂,两柄落地,一柄飞开,旁边的一个武士闪避不及,给飞刀刺伤,崔九霄虽然不俱飞刀,也给阻了一阻。自元化大喝道:“你要抢人,我就把两具尸体给你。”崔九霄怕他踏死了阳太华,果然不敢硬来。只好指挥武士,向长孙泰狠狠攻击,心想把长孙泰捉了,逼他下令,不怕白元化不依。 长孙泰大喝道:“各位同僚,我奉了李都尉的海捕文书。请各位协同捕贼!”李明之是禁卫军的顶头上司,这时军官们又知,李逸绝非坚细,有一部分人便出来帮长孙泰作战,但大部分人还是怕承嗣的威势,仍然袖手旁观。这样一来,形成了王府武士与禁卫军官的混战局面。武承嗣大怒道:“反了,反了!”立在他旁边的牛先生笑道:“王爷不必生气,待我将这些犯上作乱的叛徒擒来便是!”他是暗器的大名家,在六七丈外,飞出了一把梅花针,在那样混乱的场面中,梅花针竟似是认得人似的,专打禁卫军官,片刻之间,竟有四五个武功稍弱的军官给梅花针射中了袕道,登时倒下,被王府的武士捉了去。正在闹得不可开支,忽听得一声斥喝:“都给我住手!”竟然是个女子的声音!——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三十一回 历劫了无生死念 李逸心头一震,想不到来的竟是武玄霜!高手比拼,哪容得稍稍分神,就在这时,金冠道人双跋一合,竟把李逸的宝剑夹在当中,劲力一发,李逸虎口流血,把恃不住,呛嘟一声,宝剑坠地!金冠道人正要再伤李逸,忽觉背后微风飒然,金冠道人双跋一旋,反手劈去,武玄霜斥道:“你敢违抗我的命令!”金冠道人突觉气氛有异,那闹哄哄的场面,忽然间变得寂静如死,简直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不由得心中一凛,说时迟,那时快,只觉虎口一麻,两面铜跋已给武玄霜劈手夺去!本来以金冠道人的武功,虽然敌不过武玄霜,最少也可以抵敌四五十招,但他在恶战之后,加以心神一乱,立即被武玄霜乘虚而入,点了他的袕道。 武玄霜“哼”了一声,冷笑说道:“原来是你这个妖道!”一掌击出,将金冠道人震出三丈开外,立即喝令禁卫军的军官把他缚了。 李逸呆若木鸡,目光相接,只见武玄霜泛出一丝笑意,轻声说道:“你回来了。”李逸点了点头,弯腰拾剑,再抬起头时,武玄霜已走过去了。 军官们和王府武士都认识武玄霜,见她突如其来,料想必是奉了武则天皇帝的命令,谁人还敢动手?只有牛先生不认得她,但也觉情形有异,混乱中忽听得武承嗣悄悄吩咐他道:“你把阳程两人杀死,赶快逃走!”军官和武士们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口来,牛先生听了武承嗣的吩咐,悄悄退下,道人武士丛中,就在这时,武玄霜也已走到武承嗣的面前。 武承嗣装作不知,起立说道;“妹妹,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两个突厥坚细,我正要捉他们。请你助我一臂之力。”武玄霜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那两个坚细不是已经捉住了吗?”武承用道:“谁?哎呀,那两个不是坚细,这两个才是呢!”武玄霜道:“长孙泰,你的海捕文书带来了没有?李都尉命令你缉捕的坚细是谁?”长孙泰大声说道:“要缉捕的是阳太华和程建男,幸不辱命,已经拿下来了。但魏王不肯放走,海捕文书也给他撕烂了。” 武玄霜柳眉一竖,道:“哥哥,你怎么说?”武承嗣虽然是武则天的亲侄儿,但他深知姑母宠爱这个堂妹远在自己之上,一向都对她有点惧怕,被她追问,慌忙辩道:“李明之想必是有点误会了,这阳太华是东门校尉,怎会是坚细呢?”武玄霜道:“你说他不是坚细,你和天后陛下说去,我奉了陛下的诏书,说他二人罪情严重,天后陛下要提他们入宫亲自审问。你要替他们辩护,那么就一同去吧!” 武玄霜取出诏书,武承嗣吓得面如土色,想不到事情已闹到则天皇帝的面前,李明之的命令他可以不理会,皇帝的诏书他焉敢不遵?这刹那间他转了好几个念头,忽地拍案骂道:“哼,你这两个坚细竟然敢混到王府来,骗得我好苦!自己是坚细,却还诬赖别人,真真可恨!左右,将他们押上来,替我重重的打他们一顿!” 白元化和长孙泰也想到武承嗣是为了解围,但一想武承嗣已肯低头,承认了阳程二人乃是坚细,他到底是个王爷,多少也得给他一点面子,白元化便移开脚步,把阳程二人抓了起来,交给了一个王府武士。 有武玄霜在此,长孙泰料想不至于有什么变卦,哪知武承嗣的话,实在是暗示牛先生手下的。武玄霜道:“不必在这里责打了,解进宫里再审问吧。”话犹末了,忽听得两声惨叫,原来是牛先生混在武士丛中,暗下毒手,两枚喂有剧毒的透骨钉,射入了阳太华和程建男的心房! 这一下发生意外,长孙泰刚省悟是武承嗣杀人灭口,忽见金冠道人也爬了起来,往外便跑,原来他的气功造诣非凡,运气冲关,恰恰在这个时候,自己解开了袕道。长孙泰一掌击去,“篷”的一声,正中他的背心,金冠道人袕道方通,尚未能运功反击,但长孙泰这一掌却也打他不倒,他顺着掌势,向前冲得更急,转眼间已出了大门。 白元化认出暗下毒手的是牛先生,一抖手飞出两柄飞刀,金冠道人中了一刀,摇摇欲坠,另一口飞刀触及牛先生的身体,却“哨卿”一声,跌下地来。原来牛先生练有‘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他和金冠道人不同,他未曾受伤。功力无损,飞刀虽然掷中了他,却连他的布衣也没有刺穿。 李逸飞身便追,只听得武承嗣大喝道:“可恼,可恼!是谁暗杀了钦犯?将他毙了!”登时一阵乱刀,将那个武士砍死。真凶牛先生则已逃出大门。李逸脚步不停跟着追出,背后隐隐传来了长孙泰的叫声:“李兄,回来!” 李逸心中一动,佯作不闻,仍然紧追不舍,原来他一方面固然是为了要追牛先生,另一方面,却也是藉此机会,避开了在这种尴尬的场面之下与武玄霜相叙。 禁卫军也有几个高手追出来,但追了一会,便逐渐落后,只有李逸还在牛先生身后,片刻之间,追到了僻静的所在,牛先生忽地冷笑道:“李逸,武则天也是你的仇人,你何苦为她卖命?”反手一扬,一大片细如牛毛的梅花针化成了一篷银雨,向李逸罩下来,李逸挥动宝剑,只听得嗤嗤之声,不绝于耳,梅花针投入剑光圈中,都给绞成粉屑! 牛先生双指一弹,“铮”的一声,又发出一枚透骨钉,透骨钉的份量比梅花针沉重,劲力也当然大得多,竟然穿过剑光织成的光幕,李逸挥剑将它打落,也自觉得虎口一麻,剑尖震动得嗡嗡作响。透骨针从他鼻尖飞过,隐隐闻得一股腥风。 李逸大怒,飞身一掠,一招“鹏搏九霄”,剑光如练,凌空刺下,牛先生早已脱下身上的长衫,当成兵器使用,扬空一卷,李逸的剑尖在他的布衣上一滑而过,劲力竟然使不出来,牛先生卷不着他的宝剑,亦是心中一凛。 说时迟,那时快,李逸倏的又变招刺出,这一招用的是内家陰柔之力,牛布衣的长衫一震,两股陰柔之力一粘,李逸的宝剑锋利非常,但听得“嗤”的一声,牛布衣的长衫开了一道裂缝,急忙后退,李逸喝道:“哪里走?”一招“横指天南”,跟踪追击,牛布衣喝道:“你真个要给武则天卖命?”忽地又发出一宗暗器,形似圆球,呜呜作响,距离极近,闪避不开,李逸一剑将它劈破,突然间飞出许多黄豆般大小的跌莲子,有如冰雹乱落,李逸挥起一圈银虹,腾身拔起,但觉肩头微微一麻,已给一颗铁莲子打中。 牛先生哈哈大笑,喝道:“你还敢追么?”一扬手一个圆球又飞过来,李逸斜刺闪开,牛布衣冷笑道:“你虽然学了乖,可惜仍末学全!”扬手一柄飞刀,将那圆球击破,铁莲子又纷纷向李逸射来。 忽听得“呼”的一声,突然间从屋顶上跳下一个人,手执一面大旗,大旗一展,将铁莲子全都卷去,就在这时,李逸已给了牛先生宝剑一招“惊涛拍岸”,向他下三路卷到,牛先生的长杉疾忙往下一裹,就在这一刹那,手执大旗的那个武土已如飞赶至,大旗挥舞,反而把牛先生的长衫裹住,牛先生的脚跟中了李逸一剑,登时被那个武士的大旗卷了起来,只听得他一声惨呼,武士将旗抖开,把牛布衣掷落地下。他被那武士的大旗紧紧一束,肋骨断了两条,人也早已晕了。 这个武士原来是神武营三大高手之一的秦湛,李逸以前冒名投军,曾和他同过事,秦湛生擒了牛先生,望了李逸一眼,叫道:“咦,你是谁,咱们好似在哪里见过似的?”李逸改了面容,他一时认不出来。李逸道:“我姓张,前才来的。你把这厮送去给李都尉吧,我也该回去覆命了。”秦湛正想问他覆什么命?李逸已展开陆地飞腾的轻功身法,如飞跑了。秦湛颇感奇怪,他做梦也想不到是李逸,为了怕他认出,避开他的。 李逸回到长孙泰的府邸,长孙泰尚未回来。李逸独坐书房,心乱如麻,想起了上官婉儿又想起了武玄霜,正自神思迷想,忽地有人揭开帘子,走入他的房中。 挂在墙上的圆镜现出一个少女的影子,李逸心头一震,颤声叫道:“玄霜!”武玄霜笑道了:“你想不到是我吧?我也想不到你会回来,敏儿好吗?”李逸道:“好,夏侯前辈已答允收他为徒了,这孩子他也很挂念你。” 武玄霜坐了下来,向李逸望了一眼。柳眉微赞,问道:“你受了点伤?”李逸道:“不错,是中了牛先生的一粒铁莲子,不算厉害,铁莲子虽然是有毒的,但已给我运内力将毒逼出来了。”武玄霜取出一粒碧绿色的丹丸,说道:“这是我师兄所炼的碧灵丹,能解百毒,我怕你余毒未清,小心为上,你就再服一粒吧。” 李逸深感她关切之情,虽然觉得凭着自己的内功,可以不必再要解药,还是依言服了。两人目光相接,万语千言,不知从哪里说起?过了半晌,武玄霜道:“你回来已有多天,长安是比以前好了还是坏了,你总可以瞧出一些来吧?”李逸默然不语。武玄霜道:“其实不管是好是坏,总胜于托庇异国,老死异乡。”李逸叹了口气,说道:“也许将来我会带敏儿回来,但长安却不是我久居之地。我想见了婉儿一面之后,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武玄霜忽然低声问道:“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你?”眼光中显露着异样的表情,李逸心头一跳,道:“咱们现在还有什么话不可说的?说吧!”武玄霜道:“你不过刚入中年,敏儿也还要人照顾,死者已矣,你可曾想过续弦么?”李逸心弦颤动,轻轻摇了摇头,武玄霜叹口气道:“婉儿绝代才华,又是自幼和你一起长大的,你们本来可以是一对天生佳偶。”李逸这才知道她原来是撮合婉儿,更觉心乱如麻,过了半晌说道:“有一个人很爱慕婉儿,你知道吗?”武玄霜道:“知道,是长孙泰。但婚姻之事,岂能勉强,婉儿尊敬他,但却不愿意嫁他。”李逸道:“前几天我得到婉儿一首诗,看诗中的意思,她似乎要嫁给一个她所不愿意嫁的人,有这回事么?”武玄霜道:“你若是和婉儿结合,你们两人都可以终生快乐。若是你不娶她,也许她会嫁给一个她所不欢喜的人。”李逸道:“婉儿怎会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武玄霜道:“她不喜欢这个人,但却是愿意嫁给他的。除非你娶她,否则她一定会嫁给这个人,而且也一定是终生郁郁不欢,你再仔细的想想吧!” 李逸的脑海中浮起了长孙壁的影子,心想:“壁妹尸骨未寒,我怎忍另谈婚嫁?”武玄霜道:“也罢,你一时委决不下,让你先见了婉儿也好。不过,我希望你在见到婉儿的时候,先要打好了主意,婉儿一生的命运,就要看你如何处理了。好,你今晚就去见她吧!” 李逸怔了一怔,说道:“今晚可并不是长孙泰入宫轮道之期啊!”武玄霜道:“我带你进去。”李逸吃了一惊,道:“你带我去?”武玄霜道:“不错。你藏在我的车子里,谁也不敢搜查,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进去了。”李逸道;“你姑姑知道了没有?”武玄霜道:“我当然不会告诉她。”李逸神色踌躇,武玄霜道:“你若今晚不去,以后再找机会就难得多了。”李逸道:“为什么?”武玄霜道:“你今日在魏王府大闹一场,天后陛下现在还无暇查问详细情形,将来一定有人告诉她的。” 李逸心头鹿撞,只听得武玄霜又道:“我已和婉儿约好,入宫之后,你躲在我的房中,二更时分,她来会你。我去绊住姑姑,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们遮掩。你赶快换过一身衣服吧,后宫可是不许男子进去的啊,你最好扮成一个宫女。”李逸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易弁而钦,我不扮宫女。”武玄露笑道:“这有什么打紧,当今的皇帝尚且是女人,你却还是重男轻女。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不过,这身武士的服饰是要换的,我总不能带一个武士进我的闺房呀。这样吧,你打扮成小太监的模样,和我同车入宫。”她早就准备了一套官女的宫装和一套太监的青衣小帽,现在李逸不愿改扮宫女,她就把那套太监的服饰给他,笑道:“委屈你一下子,换好了衣服,就请出来。”说罢便走出房间去了。 李逸一片茫然,心中只是盘旋着一个念头。“我今晚要见婉儿,要见婉儿!”长孙泰忽地走了进来,将门轻轻掩上,说道:“玄霜已经和你说好了?”李逸道:“说好了,我今晚就见婉儿!咦,你是几时回来的?武承嗣的事情,武则天怎样发落?”长孙泰道:“我是和武玄霜一道回来的,我知道她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武承嗣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张相国已经递上奏折,又有武玄霜作指证,料想武承嗣这番难逃公道。” 李逸匆匆的换过衣裳,回过头来。长孙泰一片怅悯的神情,叹口气道:“李兄,你对壁妹生死不忘,我感激得很。但死者不能复生,敏甥也要人照料。眼前有合道的人,我劝你还是续弦的好。”顿了一顿,又道:“婉儿一直将我当作兄长看待,壁妹死了,我就只有她一个妹妹了,我不愿意婉儿抑郁而终,我失掉了一个妹妹,不能再失掉她了。唯有你可以令她快乐,我也但求她得到快乐。李兄,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李逸点点头道:“我明白,不过,不过——”长孙泰道:“不要再说什么不过了,你们快乐,我就快乐。一切都要为婉儿着想。好吧,你换好衣裳了,快些出去吧!” 长孙泰眼有两颗晶莹的泪珠,急忙举袖拭去,但李逸已在镜中瞧见了。李逸回过头来,缓缓说道:“泰兄,你放心,我不会令你失望的。”这说话模棱两可,但长孙泰已无暇推敲了,紧紧握着他的手道:“你明白我的心意就好,好了,你去见婉儿吧!” 李逸藏在武玄霜的车子里,一路驰入宫门,车轮疾转如飞,李逸的心也似随着车轮转动。长孙泰的意思明白得很,乃是希望他与婉儿结合,宁愿自己默默忍受哀伤。李逸心乱如麻,他不忍长孙泰伤心,但也不愿婉儿郁郁终老。“婚姻之事,岂能勉强了,她真正欢喜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啊!”武玄霜刚才的说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来,他知道婉儿的性格,她不愿嫁长孙泰,劝也没有用的。可是刚才听武玄霜的说话,若是他不娶婉儿的话,婉儿一定会嫁给另一个人,这个人不是长孙泰,她虽然不欢喜这个人,但却愿意嫁给他!”这是什么原故呢?饶是李逸绝顶聪明,却也百思不得其解。 李逸藏在车厢后面,不能和武玄霜交谈,他望着武玄霜的背影,不禁心乱如麻,他爱惜上官婉儿的绝世才华,要是婉儿没有归顺武则天,而自己当年又迫于形势,不得不与长孙壁结婚的话,也许他早已与婉儿结合了。然而现在——唉,转眼将近十年,十年来的变化又是如此之大!他在婉儿之后碰到了武玄霜,在武玄霜之后又碰到了长孙壁,更想不到的是与长孙壁成为夫妇,而长孙壁又是为他死的! 往事历历,重上心头,李逸望着武玄霜的背影,不禁优优的叹了口气。现在长孙壁已经死了,他本来决意独身终老了,谁知又碰到了这桩事情。上官婉儿才华绝世,他又怎忍见她彩凤随鸦?婉儿和武玄霜的影子同时在他脑海中泛起,婉儿和他的性格较为相投,而玄霜对他的感情则更为深厚,李逸又是一阵迷茫,但尽管仍在踌躇,那独身终老的决心已是有点动摇了! 武玄霜的座车毫无阻碍的独入后宫,武玄霜在宫中住的时间很少,她喜欢清静,武则天在太液池边的竹林里拨了一所住宅给她,因为不常住的原故,服恃的官女只有几个人,其中两个还是她带来的心腹婢女,李逸扮成一个太监的模样随她进去,并没有引起怎么注意,其时已是黄昏时分,武玄霜将李逸安顿房中,吩咐了心腹婢女几句,便出去了。 李逸独处房中,听宫中玉漏已近二更,心头怦怦跳动,过了一刻,忽听得有脚步声传来,好似不止一个人,李逸怔了一怔,慌忙逃到帐后,接着听得一个娇柔的声音笑道:“玄霜表姐的住处真不错呀!” 来的是武则天和她的女儿太平公主,李逸大吃一惊,心道:“难道她们已经知道我在这儿?是谁把风声泄漏出去了。”但听得武则天笑道:“你看她的房中图书满架,装饰虽然简单,却比你高雅多了。”太平公主道:“玄霜表姐文武双全,我怎能与她相比?”武则天道:“嗯,你真该向你的表姐和婉儿多学一些东西。”太平公主应了一个“是”字,说道:“妈,其实我更想跟你多学一些治国平天下的本领。”武则天道:“你有这个志愿也未尝不好,治理国家最紧要的是大公无私,用人唯贤,还应该体恤百姓。做皇帝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看你近几年来越来越贪图享受了,听说你最近要京兆尹给你征集,大修驸马府,有这回事吗?” 太平公主低下了头,说道:“咱们帝王之家,女儿就是多造一座府邸,也小是什么大事。只是事前没有明禀母后,这是孩儿的过错。”武则天道:“胡说,你是我的女儿,更应该自知检点,帝王之家,就可以胡作非为吗?你建造私人府邸,怎可以动用京兆尹来征集民快,你这是乱了朝廷的法度,你知道吗?尤其现在是战争过后,更不可劳民伤财。”太平公主面色大变,说道:“母亲责备的是,孩儿停止修造便是。” 武则天喘了口气,续道:“还有人密告你督官卖爵,任用私人,窦怀贞、萧至忠等人都是凭藉你的势力得官的。”太平公主大吃一惊,忙道:“妈你不要听别人的闲话,孩儿绝没有督官卖爵的事情,孩儿引进一些人也不过是为母亲分劳罢了。婉儿不是也推荐过姚崇、宋景都等人么?”武则天道:“姚崇、宋景都是有才能的贤人,窦怀贞等岂可与之相比?”太平公主道:“窦怀贞不是也有相当才干吗!”武则天道:“不是我见他们有点才能,我早就把他们贬滴了。他们对我谄媚奉承,我一看就知道他们是心术不正的小人。” 太平公主不敢吭声,武则天叹了口气,说道:“我以前对待你的几个哥哥很严厉,有人说我没有骨肉之情。其实我无非是想为你们好啊!”太平公主低声道:“妈,我知道。”武则天道:“我忙于国事,对你们的管教其实已是失之过宽了。我现在已是八旬老妇,津神不比从前,对你们更纵容了些,这是我的过错。唉,要不是我管教不严,怎会闹出武承嗣这桩事情。” 太平公主道:“承嗣表哥一时不察,被坚细混入他的王府,还望母亲从宽发落。”武则天道:“不用你管,我自有分数,咦,婉儿怎么还不来呢?”听了这话,李逸又是心头一震,“莫非她已经知道了我与婉儿在这里约会?” 太平公主道:“婉儿不在她自己的屋子,一定是到这里来了,母亲你就再坐一会;看看孩儿料得准么?”武侧天笑道:“这点鬼聪明我相信你还有,不过婉儿一定料不到玄霜不在这儿,她见了我,亦当意想不到吧!”听她们的口气,似乎武则天已找过婉儿一次,找不到才到这里来的。李逸稍稍安心,但武玄霜到哪里去了?武玄霜本来对李逸说过,她是要去绊住武则天,让他们的优会不受惊扰的,何以现在武则天来了,武玄霜却不随来?想至此处,李逸又不禁心头惴惴。 过了一会,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太平公主微微一笑,意思是说:“妈,你看我料得多谁!”果然揭帘而入的正是上官婉儿。武则天哈哈笑道:“婉儿,我等你许久了。” 上官婉儿大为惊愕,极力忍住,不让神色上表露出来,她向武则天行过了礼,问道:“天后陛下可有什么事情要我办么?”武则天道:“正是有件紧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孩儿,你且退下,过一会再来。”太平公主内心妒忌,却不敢吭声。 太平公主走后,武则天笑道:“婉儿,你今晚面色有点不对,为的什么?”婉儿心头一凛,说道:“没什么呀,也许是昨晚睡得不好吧。”李逸从帐后偷窥,见婉儿颜容慌恢,暗暗痛心。 武则天道:“这几天事情较多,辛苦你了,承嗣的案件,卷宗你弄好没有?”上官婉儿道:“已整理好了,就等陛下过目。”武则天道:“承嗣送来的请罪奏折怎么说。”婉儿道:“他说不知道那两人是坚细,自认失察之罪。那两人已经死了,无可对质。”武则天又问道:“玄霜指证他曾派遣密使,私通突厥,他的折子里怎样自辩?”婉儿道:“他说突厥大汗要求和亲,想把女儿嫁给他的儿子淮阳王延秀,他派去的人不过是谈和亲的事情,那时战争尚未发生,后来战事一起,他的僻者回不来,是否迫于滢威,归顺了突厥,那他就不知道了。他没有禀陛下,自认专道之罪。” 武则天冷笑道:“他倒善于避重就轻!”想了一会,说道:“婉儿,你给我起草一封诏书,将武承嗣的各种职权尽皆解除,并罚傣年,只保留他魏王的封号。” 婉儿以为武则天定要大发脾气,重责武承嗣的,哪知竟大出她意料之外。武则天瞧了她一眼,笑道:“婉儿,你心里一定不服,说我袒护自己的侄儿了?”婉儿默不作声,索性给她来个默认。武则天道:“婉儿,你很忠直,我就是欢喜你这个脾气。魏王罪大罚轻,难怪你不服气,可是事至如今,我也只能这样!” 武则天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这几年津神不够,一个人年纪老了,对儿女、对侄儿又不免溺爱一些,显儿和承嗣都想在我死后,继承我的帝位,他们各自结党营私,我早已知道了。错在我自负过甚,料想他们翻不出我的掌心,没有及时制止他们。现在他们的羽翼部已长成了。去年,我权衡轻重,立了显儿做太子,承嗣生了怨妒之心,这我也知道的。他派遣使者勾通突厥的事情,虽然没有真凭实锯,只有玄霜的一面之辞,但依我看来,多半也是真的,我应该杀了他!但这事情一揭开来粘连极广,绝不是只杀了承嗣一个人就可以了事的,我老了。魄力远不及年少之时,而且又在和突厥大战过后,国力消耗过甚,我不想再惹起任何乱事了,不论规模大小,我都要避免。所以我只攘夺承嗣的各种职权,让他役有力量造反,我的苦心,你明白吗?” 婉儿呆了好一会子,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武则天道:“这两天我没有功夫看群臣的奏折,有什么紧要的你拣几件说给我听听。”婉儿道:“也没有什么紧要的,只是崔告味、袁恕己二人合上一个奏折,是对陛下有所劝谏的。”武则天道:“他们二人是正直的人,既有劝谏,那一定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了,这还不紧要吗?赶快说吧!”婉儿道:“他们劝谏两件事情,一件是请陛下停止修造佛寺,他们说去年修造同福寺,又建佛教的“天抠”,用了铜铁两百万斤,耗费钱财工力太多,请陛下体恤民艰。”武则天惊然而惊,说道:“用了这么多钢铁,办事的人竟然没有告诉我!这是去年我在病中,他们替我‘祈福’,而建造的,当时我想这也无可无不可,一时考虑未周,便答应了,想不到他们得了我的旨意,便大兴土木,耗费民力,唉,刚才我还责备我的女儿修驸马府呢,岂知我的错比她还大!真是令我痛心!还有一件是什么?” 婉儿踌躇片刻,说道:“他们请陛下远小人而近君子。”武则天吃了一惊,道:“他们指的小人是谁?”婉儿道:“指的是张易之和张昌宗,他们说二张是陛下的壁臣,留在官中,易滋物议,请陛下驱逐他们出官!”武则天道:“我见他们二人懂得音乐,的确是把他当作壁臣看待,留在官中解闷的。我是一个老太婆了,本来以为不会有什么闲话的。晤,但他们说得也对,二张并不是正派的人,要防备他们持着我的宠爱而卖弄权势,好吧,我明天遣散他们便是。唉,不是有人劝谏,我这一生真不知还要做错多少事情!” 婉儿道:“陛下一生中做的好事也难于胜计!”武则天摇了摇头,说道:“好事是应该做的,不值得提。嗯,婉儿,现在轮到我和你说了!” 武则天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神色显得非常沉重,婉儿心头一凛,说道:“陛下有什么吩咐?”武则天道:“不,我这次是来求你的!”婉儿吓了一跳,急忙说道:“陛下言重了,婉儿待罪之身,得陛下托以腹心,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武则天道:“不,我更感谢你。这十年来你帮忙我做了许多事情,最懂得我心事的人恐怕也只有你了。”歇了一歇,叹口气道:“人生七十古来稀,我今年已经是八十几岁了,自知来日无多,说句笑话,我已是一只脚跨进坟墓里的人了!” 婉儿望着武则天衰老的颜容,听着她凄凉的声调,想她一代雄才,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位女皇帝,最终也不免归于黄土,心头不禁一阵伤感,忍泪说道:“陛下津神健烁,何为出此不祥之言!” 武则天凄然一笑,缓缓说道:“人总是要死的,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多少也做了一些前人所未做过的事情,就是死了,也没有什么遗憾。但是国家大事,我仍未能放心,所以要求你来分挑我的担子。” 婉儿惶恐说道:“陛下这话折杀我了。”武则天正容说道:“婉儿,你听我说,我今晚和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心腹之言。”喘了口气,继续说道:“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死了之后,我卸下的担子不知谁能挑起?我本来想过要把帝位让给狄仁杰的,可惜推位让贤的事情只能见之千古代,现在是一家一姓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我拗不过这几千年来的观念,所以我这个心愿也只好永远搁在心头,除你之外,对任何人都未曾透露。” 婉儿道:“太子为人忠厚,陛下当政以来,又提拔了许多贤人可以辅佐他,也不必过于多虑。”武则天苦笑道:“我的几个儿子都是庸才。太子较为忠厚,却不是能够担当大事的人。我的几个侄儿更不是好东西。我的女儿,唉,她想学我只学到我的皮毛,她贪权募势,如果我死之后,没人管她,更恐怕将来会弄出祸患。” 武则天喝了口茶,连连喘气,婉儿道:“陛下你歇歇再说吧。”武则天道:“不,我现在不说,将来就没机会说了。今天闹出的武承嗣案件,更令我对儿女、侄儿失望伤心,我死之后,是随时会发生变祸的!所以我求求你,求你做我的媳妇!太子可好可坏,有你做他的内助,我死了才能安心!” 李逸藏在帐后,听到这话,有如焦雷轰顶,他这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婉儿碰到的是这个难题,她所不喜欢的但又可能嫁给他的人乃是太子! 婉儿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如纸,好久,好久,都未曾答武则天的话。本来,这件婚事,在一年之前,武则天就曾经叫玄霜和太平公主向她示意过了,但武则天亲口向她提亲,这还是第一次。 武则天轻轻抚摸婉儿的秀发,眼光中充满爱怜和期待,叹口气道:“我的儿子是个庸才,这头婚事实在是委屈你的,若然另有良策,我也不想你嫁给他的。但为了大局着想,我还是希望你做我的媳妇。你跟我多年,熟悉政事,我的担子,也只有你能挑起来。你不但可以辅佐我的儿子,将来李武两姓的纠纷,你也是最好的调停人。” 婉儿眼角沁出晶莹的泪珠,缓缓说道:“陛下,多承你看得起我,我也感激你对我的期望,对我的信托,但这件事情,我还得想想。” 武则天怞出手绢,亲自替她拭去了泪珠,凝眸对着她说道:“婉儿,你是不是另有心上的人?” 婉儿避开她注视的眼光,摇了摇头,心头却泛起了李逸的影子,“他来了没有呢?我心上有他,他心上有没有我呢?”天后一生的婚烟也极不如意,她实在是为了国家牺牲了自己的婚烟幸福的,我是不是也应该走她所走过的路呢?”婉儿心乱如麻,一时间实是委决不下。 武则天翻了翻桌上的一宗文件,忽道:“李逸已经回到长安,你知道了么?”帐后的李逸与待立在她旁边的婉儿,同时心中一震,只听得武则天继续说道,“今天在承嗣王府捉拿坚细,也有他的一份,禁卫军的几个统领都来向我报告了。” 武则天歇了一歇,叹了口气,续道:“李逸是个人才,可惜他以前一直把江山看作他李家之物,对我成见太深,不知他现在有些改变没有了。听说你小时候和他很好。若是他愿意辅佐太子,那么我可以封他做个亲王,让你做他的王妃。” 婉儿心情激动之极,低下头来,好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心上早已另有人了。” 武则天道:“是么?我还未知道呢。其实,对我来说,我当然是最希望你做我的媳妇,现在的情势已经迫得很紧了,我大约也活不了多久了,婉儿,我在等待你的回复!” 婉儿想了一想,答道:“陛下,请你给我三天的期限。”武则天微笑道:“好,三天我大约还可以待得到吧。”说了这一句话,她接着就按了按桌上的金铃,唤一个宫女进来,问道:“玄霜回来了没有?” 那宫女回道:“她们已到凌波宫问过了,郡主还没有回来。”武则天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奇怪,难道当真会发生什么事情?”挥手叫那宫女退下,神色之间,似乎显得甚是不安。 婉儿禁不住心头一凛,她跟了武则天将近十年,很少见武则天有过这样的神色,她还记得就是在徐敬业造反的时候,武则天也还是谈笑自如,难道在这太平的日子,会突然发生比徐敬业造反吏大的乱子不成? 婉儿问道:“玄霜姐姐真的不在宫中吗?”武则天道:“我听说有部份禁卫军不稳,是我差遣她向李明之打听去了。”婉儿吃了一惊,这才知道了武玄霜何以不在武则天身边的原因,也明白武则天何以要那么着急向她提亲了。 婉儿想了一想,说道:“李明之是陛下的亲信,禁卫军和羽林军的军官也都是拥戴陛下的可靠之人,或者那消息是谣传的吧!”武则天摇了摇头,说道:“有些事情往往是难于预料,你越以为不会发生的,可能就会发生,我还是回去看看的好。” 武则天颤巍巍的站了起来,婉儿扶着她,刚刚走到门口,忽见太平公主匆匆跑来,叫道:“妈,不好啦,有军士哗变,已经打进宫来了!”武则天道:“是谁率领的?”太平公主道:“不知道!外面很乱,妈,你最好暂时不要出去,我已经叫张易之兄弟调动宫中的宿卫军士了。” 武则天斥道:“胡说,这时候我不出去,还有谁能够制止他们?张易之兄弟懂得什么,你胡乱叫他调动宿卫,违反我的法度,你还未知罪么?”太平公主慌忙跪下来叩头,道:“母后陛下,我是为了你啊!” 武则天怒道:“你就是知道给我多添麻烦!婉儿,你陪我去,我亲自处埋这件事情!”事到临头,武则天登时好像换了个人,反而津神奋发,镇定起来,李逸也不禁暗暗佩服,他对军士哗变的事情,也觉得大出意外。 婉儿扶着她刚迈出一步,忽地又有两个武士跑来,大声禀道:“叛军已经打破了朱雀门,冲到了凌波殿啦!两位张大人也都给叛军杀了!”他们所说的“两位张大人”指的乃是张易之和张昌宗,武则天喝道:“二张有罪,也应该让大理丞去依法审问才是,怎么可以擅杀呢?另外还杀了什么人没有?”那两个武士道:“宫中混战,有许多宿卫已在乱军中被杀死了!”武则天道:“是谁带领叛军?”那两个武士道:“有张相国、桓彦范、敬晖、崔玄味、袁恕己等人在内!” 武则天面色大变,颓然说道:“连他们也背叛我么?”这些人都是她相信的正玄大臣,听说他们率领叛军打入宫廷,她心中自是难过之极。其中崔亥味、袁恕己二人是婉儿向武则天推荐过的,婉儿听了,也是惶恐不安。 其实这些人倒不是要反对武则天,而是要迎立太子。他们见武则天年老,二武掌权,心中早已有了隐忧,这次闹出了武承嗣的案件,他们都是出头弹刻武承嗣的人,见武承嗣虽被削去职权,却仍然稳坐王府,他们自是更为忧虑,生怕武则天一旦死去,二武争权,国事便要弄到不可收拾,因此只有趁这时机发动兵变,用快刀斩乱麻的办法,请武则天退位,迎太子回朝,恢复李唐正统。 武则天尚未知道他们的来意,但想了一想,立即又恢复了自信,毅然说道:“我不信这些人会伤害我,婉儿,你扶我出去,让他们见我!”太平公主叫道:“母后陛下,俗语说得好,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你所亲信的人,也正就是要害你的人,事到如今,你还一味相信外人么?宫中危机四伏——”顿了一顿,那两个武士突然喝道:“谁,这屋子就伏有刺客!”前面的武士把手一扬,倏地一柄匕首向帐后掷去! 以李逸的武功本来不至于被他暗算,但他听得宫中发生变乱,婉儿就要跟着武则天出去,他也是大受震憾.他全付心神都放在听武则天和婉儿的谈话上,猛听得金刃破空之声,躲闪已来不及,那柄匕首穿过了帷帐,在他左臂上划破了一道伤口。 另一个武士拔出腰刀,立刻扑向李逸,忽听得“哨”的一声,那柄腰刀断为两截,太平公主叫道:“婉儿,你——”原来是上官婉儿用武则天送她的那柄匕首削断了这武士的兵刃。 武则天蓦地喝道:“都给我住手!”太平公主叫道:“母后陛下,你要问问婉儿,为、为什么——”话未说完,武则天已挥手止住了她,喝道:“不许多嘴,嗯,是你回来了?你是要见婉儿的么?”后面这两句话是向李逸说的。 李逸跨上一步,而对着武则天和婉儿,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武则天接着说道:“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让你们说话了,你回来了很好,待我处理了这件事情,再让婉儿和你短叙”。 婉儿忽地叫道:“哎呀,你受伤了!这是有毒的暗器,这,这怎么好?”李逸的伤口流出带着腥臭气味的黑血,这时听得婉儿这么一喊,登时觉得整条手臂麻痒痒的,心头也欲作呕! 太平公主呆了一呆,忽地掏出一个小巧雅致的玉瓶,倒出两颗丸药,说道:“这是大内的七宝灵丹,能消百毒,你赶快给他服下。”一边说话,一边捉着婉儿的手,把那两颗丹药倒在她的手中。 上官婉儿哪里知道公主正打着歹毒的主意,原来太平公主自小看惯她母亲做皇帝的神气,心中非常羡幕,也想学她母亲的榜样,可惜地母亲却把帝位传给了她的哥哥。武承嗣知她心意,极力巴结她,答应将来扶助她,就算做不到女皇帝,也可以帮她掌握大权,躁纵朝政,因此太平公主反而与武承嗣结成了一党。她甚有心计,平日和婉儿非常接近,博取母亲的欢心,因此武则天和婉儿都没有疑心她。武则天虽然发觉她行事任性,也只当她是被纵容惯了,恃宠生娇而已,想不到她怀有那样大的野心。 太平公主既然和婉儿日夕相处,婉儿的心事也就瞒不过她,这次她知道李逸已回到长安,料想李逸必定会冒险入宫探望婉儿,就叫心腹的太监宫女,暗地里注意上官婉儿和武玄霜,果然给她探听到了武玄霜带一个小太监进来的消息,武玄霜和婉儿的交情,太平公主深知,听到这个消息,立即便起了猜疑,所以她才纵恿母亲到武玄霜的房中等候婉儿。 就在武则天和婉儿密谈的时候,她却出去拷问武玄霜的宫女,那宫女见是公主,又知道她与婉儿素有交情,便把秘密说了。太平公主叫手下将那宫女看管起来,不许泄漏消息,一面召集了自己的心腹武士来,恰巧叛军打进宫中,她便趁此机会,以搜索坚细为名,搜出了李逸。她本以为连上官婉儿都可以一并扳倒的,哪知她母亲不但丝毫没有责备婉儿,对李逸也似乎甚有好感,听她的口气,甚至还要将李逸留下来。太平公主一想,婉儿的聪明才智在她之上,若再加上一个李逸,自己将来一定要受他们压制,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竟把随身携带的毒药冒充七宝灵丹,交给了婉儿。 这时武则天正在催婉儿陪她去应付兵变,时机紧迫,不容婉儿仔细思量,而且她做梦也想不到太平公主存心要害李逸,得到“灵丹”,如获至宝,立即给李逸服下。 只听得外面奔跑呼号之声,渐来渐近,又有两个太监进来禀告,说是叛军已打进了乾元宫,武则天道:“婉儿,你害怕吗?”婉儿道:“在陛下身边,我什么都不害怕。”武则天道:“既然不害怕,就赶快吧,还等什么?” 在这样紧急的关头,婉儿当然要陪着武则天,她寒着眼泪,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望着李逸,想不到费尽心力,才把李逸弄进宫来,竟不能听他说一句话!—— 感谢网友海天植字 正文 第三十二回 经霜方显傲寒心 李逸忽地感到眼睛发黑,一股冷意直袭心头,晕眩中隐约似见到太平公主与那两个武士相视而笑,李逸心头一动,急忙运了一口真气,奔上两步,叫道:“婉儿!”婉儿回头一看,见他面色有异,吃了一惊,问道:“你怎么啦?”李逸道:“我与你一同出去!”武则天厉声说道:“不行!我不要旁人卷入这个漩涡!”李逸道:“我也不想卷入漩涡,但我不能留在你的宫中。”上官婉儿还未想到是毒药发作,只道是他受伤之后,血还未止,虽有“解药”,却仍然支持不住,心想:在乱军之中,叛军和宫中的宿卫都认不得他,出去固然危险,留在这儿,给乱军撞到,也有性命之忧,便向武则天说道:“天后陛下,他既不愿留在宫中,就让他从地道出去吧!”武则天道:“也好,就让如意来照料他并护送他出去!李逸,这是为你而特别破例,你可不要泄漏了宫中的秘密!”她扶着婉儿的肩头,口中说话,脚步却一刻不停,说完了这段话,她们已走到两道的转角处了。上官婉儿最后还回头一望,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 李逸目送婉儿的背影,走过转角就不见了,他心中一阵阵绞痛,一个宫女如飞奔来,转眼间就到了他的跟前,笑道:“殿下,你还认得我么?”这宫女正是武玄霜的心腹婢女,曾随过武玄霜大闹峨嵋山英雄会的那个丫环如意。 太平公主和那两个武士本想待武则天走后,就把李逸杀了的,却不料武则天把如意叫来照料他,他们都知道这个丫环的本事,当然不敢动手。太平公主佯作关怀,诈笑说道:“李逸,你好好养伤,乱事过后,早些进宫,婉儿还在等着你呢!” 李逸道:“多谢公主好心,我不会再进官来了!如意,咱们走吧!”如意把大床移开,揭开了一块石板,现出洞口,原来地道就在下面。宫中为了防备危急时逃难之用,修了许多条可以通到外面去的地道,这是其中之一。武则天不惜让他使用这条地道,确实是对他特别看待了。 如意向太平公主行了个礼,说道:“公主若见我家小姐,请告诉她是我护送殿下出宫。”太平公主道:“好的,你放心走吧!”她好像有什么急事似的,一说完就和那两个武士急急忙忙走了。 如意和李逸走下地道。李逸拔出宝剑,借着宝剑的光华认路,走了六七步石级,忽地又觉头晕目眩,五脏六腑好似要翻转来似的,一个失足,竟从石级上滚下,如意大吃一惊,急忙将他扶起,问道:“殿下,你受了重伤吗?” 李逸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不碍事,咱们快点走吧!”其实这时他体内的毒药已经发作,毒气正循着他的手少阳经脉攻上心房,幸亏他在入宫之前,曾服了一颗武玄霜给他的碧灵丹,虽然不是对症的解药,时间也隔得过长,但总是增加了他身体抗毒的能力,他仗着津纯的内功,将真气运了一转,将要攻到他心房的一条黑线,又渐渐逼到手腕以下。 这时李逸也起了疑心:“难道太平公主给我的不是能解百毒的七宝丹,反而是另外一种厉害的毒药么?” 如意贴在他的身边照料他,说道:“小姐本来要带我到禁卫军去的,走出了清华门,小姐不放心,又叫我回来。想不到你果然给他们发现了,真是好险!你可知道你是怎么给发现的吗?” 李逸心头一动,问道:“怎么回事。”如意道:“我一回来,就听到公主在拷问宫女,你躲在小姐房中的秘密,是那宫女泄漏的,后来公主就带了那两个武士进去,我以为公主一定对你不怀好意。现在看来,她对你还像不错,或者是我瞎疑心了。嗯,你的伤是怎么受的?” 李逸听了这话,登时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太平公主果然是想把我置之死地,要不是武则天差遣如意送我出宫,只怕我早已做了糊里糊涂的冤鬼了。” 如意听说他是中了那武士的毒药飞刀,大吃一惊,说道:“那武士是公主的亲信,她明明知道躲在房中的是你,还让她的武士伤你,哎呀,这事情不妙,咱们快走,快走!提防有人追来!” 两人急步如飞,跑了一会。那地道黑黝黝的,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息,李逸稍稍放心,说道:“如意,谢谢你!” 如意笑道:“谢我做什么,你应该多谢我们的小姐!”李逸道:“是啊,你们的小姐已经救过我几次了,我还得好好谢她。”如意道:“你知道就好!我只当你心上没有小姐呢。你可知道,这九年来她一直是在等待你啊!” 李逸心弦颤抖,想起武玄霜对自己确是海样情深,在她决意要撮合自己和婉儿婚事的时候,心中不知蕴藏了多少痛苦!但她为了婉儿的幸福,竟不惜牺牲自己,甘愿作个红娘,这又是何其可佩! 李逸心情动荡,登时毒气又升上来。他急忙强摄心神,继续前行,走了一会,到了地道的尽头,忽听得有轧轧的声响,如意叫声:“不好!”一抖手,飞出了两点寒星,拉了李逸,急急忙忙的向地道口扑去! 只听得外面“哎哟”一声叫喊,就在这刹那间,李逸和如意已到了地道口,如意伸手一按枢纽,开了石门,但见一面千斤闸正在急速降下。 原来宫中修造这些秘密地道的时候,为了预防出口处给敌人发现,都装有一面千斤闸,危急之时,可以把千斤闸放下,堵死洞口,隔断道兵,好让里面的人,转回宫中。再从第二条地道逃走,千斤闸非人力可能移动,须用辘护升降,这时外面正有两个武土扯动辘轳的钢索,将千斤闸放下来。其中一个武士被如意的暗器打中手腕,迫得松手,要不然这千斤闸早已落下来了。 如意一俯身从下面滚了出去,李逸迟了一步,那千斤闸离开地面已是不到三尺,李逸平躺地上,运了全身功力,向上一托,立即似箭一般的射出,他双手刚一松劲,但听得轰隆一声,那个千斤闸已经落了下来,真是险到极点! 李逸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那两个武士亦已从城墙跳下,这地道通向皇城外的一处僻静所在,李逸见只有两个武士,稍稍放心,但抬头一看,却又不禁心头一凛。这两个人正是李逸以前在神武营时候的同僚,一个叫崔仲元,是剑术名家谢补之弟子,未入神武营以前,在北五省就大大有名,另一个名叫周大年,也是个内家高手。李逸当年冒嵋山武士张之奇之名,参加神武营的选拔试,就是和他们同一场考取的。当时周大年曾显露过踩豆成粉的武功,而崔仲元则以一套“灵猿剑法”惧服群雄,后来神武营的都尉李明之要李逸和他比武,李逸剑下留情,故意让他打成平手。 这两个人的武功仅在神武营三大高手之下,李逸若然未曾受伤,自是应付得了。但现在中了剧毒,那就殊无把握了。 只听得崔仲元哈哈笑道;“李逸,你还想逃得了吗?来,来,来,来,咱们再来比划比划!”李逸道:“崔兄,你我无冤无仇,何以苦苦相逼?”崔仲无道:“你与我无冤无仇,与太平公主有仇,公主不肯饶你,你做了冤鬼,到阎王老子那里控诉她吧,我是奉了主人之命,你须怨我不得。闲话少说,亮剑吧,咄,你在神武营时候的威风哪里去了?”原来这两个人,从神武营转到宫中当了宿卫之后,太平公主知道他们本领高强,就把他们收为心腹的武士。他们现在正是奉了公主之命,来取李逸和如意的首级的。 李逸被他逼得无路可走,勃然火起,冷笑说道:“好吧,崔林元,咱们便再较量一次剑法,这次可不比在神武营的时候了,咄,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崔仲元大笑道:“这个何须再说!”唰一剑,便刺过来! 李逸吸了口气,一个“回身拗步”,剑如飞凤,斜斜削出,只听得“当”的一声,崔仲元的剑锋已损了一个缺口,崔仲元又惊又喜,惊的是李逸宝剑锋利,喜的是他已试出了李逸的内力大不如前,心中想道:“太平公主果然没有骗我,他的确是已经中毒受伤!”要知崔仲元本是李逸的手下败将,要不是他知道李逸中毒受伤,他是怎么样也不敢来的。 另一边,如意和周大年也交上了手,周大年刚才中了她的暗器,虽然仅仅是划破了皮肉,但也是个成名的人物,吃了一个小丫环的亏,这口气以是忍不下来,他用的是一条软鞭,一出手便是“回风扫柳”连环三鞭的绝技,唰,唰,唰,呼呼风响,卷起了一团鞭影,如意用了一招“一鹤冲天”的身法,唰的一声,周大年的第一鞭贴着她的鞋底扫过,如意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俯冲下来,手上已多了一把青铜剑,鞭剑相交,周大年的长鞭给她拨开,如意也趁势倒纵开去,周大年的第二鞭又给她化解了,待到周大年朝第三鞭扫来,如意已解下了束腰的红绸,红绸挥舞,俨如一片红霞,疾卷而来,将周大年的长鞭裹住,右手长剑一伸,便来刺他手腕,周大年内力透过鞭梢,运劲一挥,呼的一声,软鞭有如蚊龙出海,倏然间脱出重围,刚好把如意那一剑拦住。 如意的心头一凛,想道:“这家伙比英雄会上的那些什么寨主、掌门还要难斗得多!”周大年更吃惊不小,他有三十年以上的内家功力,凭着这条虬龙鞭也曾打遍大江南北,想不到今日碰到了劲敌,这个劲敌却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丫环! 这一来两人都不敢有些轻敌,但如意为了要照顾李逸,却不免分了心神,激战中忽听得崔仲元一阵狂笑之声,如意扭头一看,但见李逸臂膊上一片血红,似乎是已中了敌人的一剑。如意叫道:“殿下别慌,我来啦!”飞身一纵,周大年如何肯放过她,长鞭一挥,鞭梢扫中了如意的脚踝,如意一跤摔倒,急忙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周大年的长鞭,已似暴风骤雨般的袭到,如意被他困住,竟然脱不了身。 李逸叫道:“你小心应付敌人,我不碍事!”其实他中的那一剑正在左臂的“曲池袕”之处,一条手臂已是不能动弹。崔仲元一剑得手,攻得更猛,李逸运了一口真气,故意卖个破绽,让他欺近身来,猛地一招“李广射石”,剑光起处,如箭离弦,这一招败中求胜,津妙之极,只听得唰的一声,崔仲元的肩头,也中了一剑,李逸暗叫可惜,若是他内力充足,再深三寸,这一剑就可以把对方的琵琶骨刺穿! 李逸中了剧毒,全仗着一口真气,护着心头,这时也强运玄功,拚尽全力。一剑伤了敌人,本身亦已支持不住,忽地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一种麻痹的感觉,渐渐从左臂延及全身,不由得跄跄踉踉的倒退几步。 崔仲元见此情形,心中大喜,疼痛也都忘了,哈哈大笑,又扑上来,交手数招,李逸的小腹又中了一剑,被剑锋划破了三寸来长的伤口,鲜血沮沮流出,他虽然极力咬牙忍着,也不禁哼出声来。 如意这时也正到了吃紧的关头,她的本领本来不弱于周大年,但心神一乱,却连连遭受险招,这时忽地听到李逸声吟的声音,心头一震,周大年大喝一声:“着!”长鞭一挥,倏地将她卷了起来!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周大年得意的笑声刚刚发出,忽听得如意也喝一声“着!”将手中的长剑化成了一道银虹,倏然间便脱手掷出!这一招是与敌偕亡的杀手绝招,非到最危险时候,决不轻易使用,周大年做梦也想不到敌人已被他的长鞭卷着,届然还有这一招杀手!他卷着敌人,顺着鞭势,往后一折,接着再向前摔出,就在他刚刚要摔出的时候,猛见剑光一闪,冷不及防,就被剑锋穿过了他的咽喉! 周大年大叫一声,长鞭一甩,往后便倒,但这一甩乃是他毕生功力所聚,如意被他一甩,登时也晕倒地上,失了知觉! 激战中的李逸和崔仲元听得他们凄厉的叫声,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停了下来,眼光一瞥,崔仲元见同伴丧命,固然是大大吃惊,李逸见如意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只道她也已活不成了,更是感到完全绝望!_ 崔仲元叫道:“你再不弃剑投降,就要跟他们一同走了!”李逸待他扑上前来,蓦地一声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宝剑一挥,登时抖起了数十朵剑花,俨如黑夜繁星,殒落如雨,崔仲元一声惨叫。滚出了数丈之外!原来李逸趁这时机,早已运了一口真气,将内力透过剑尖,蓄劲待发,待崔仲元扑到,他突然间便展出杀手,这一把名为“银河星落”,正是峨嵋剑法中最津妙的一招,崔仲元也是在受伤之后,如何招架得了?一招之内,身上受了七处剑伤。 李逸这一剑刺出,耳中听得敌人凄厉的喊声,津神一松,登时感到地转天旋,眼睛发黑,全身麻痹,瘫在地上,一点气力也没有了。 过了片刻,只见崔仲元忽地蠕蠕而动,向着他慢慢的爬过来,原来他身中七剑,虽然伤得极重,却还未曾毙命! 崔仲元在地上慢慢移动,一寸一寸的向着李逸的方向爬来,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渐渐李逸可以听到他沉重的喘气的声息,感到他剑锋的寒意了!李逸感到了死亡的恐怖,心头一片苍凉,上官婉儿、武玄霜、他的儿子,一个一个影子从他心头掠过,他不是怕死,而是还不愿意死啊! 就在这刹那间,忽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李逸,李逸!”李逸心头一震,“这是我的幻觉呢,还是她真的来了?”他正要挣扎着抬起头来,崔仲元忽地大叫一声,滚到他的跟前,一剑就向他心房扎去! 李逸眼睛发黑,心中叫道:“完了!完了!”然而奇怪得很,他并没有感到特别疼痛,也好像还有知觉,迷糊中隐隐感到一只温暖柔软的手掌轻轻的抚慰着他,面颊上感到露珠的清凉,这绝对不会是那个凶恶的敌人,呀。这不是作梦吧?他用力眼开了眼睛,陡然间发现一个白衣少女站在他的面前,他惊喜交集,叫了一声,由于心情过份的激动,登时晕了过去。 这个少女正是武玄霜,她是回宫之后,听到宫女的报告,知道李逸已从地道出去,匆匆忙忙的赶来的,就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将崔仲元一脚踢开,救了李逸。李逸面颊上感到的清凉,正是她滴下来的泪水。 待到李逸惭复知觉的时候,已是回到了长孙泰的家中,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武玄霜坐在他的身边,正在用一方手绢拭泪。 李逸吸了口气,但觉胸口隐隐作闷,真气已是不能运转自如,他心头颤栗,然而他所盼望的人儿毕竟是在他的身边了,因此在死亡的恐怖中也感到了欢欣,他低声说道:“玄霜,多谢你又一次的救了我,我,我,咳——”武玄霜微笑道:“不要多说话,安心的静养吧。我这里有两颗碧灵丹,你过两个时辰服食一粒。”她掏出银瓶放在床头上,李逸感到一股暖意,好似电流般的通过他的全身,但他也感到了武玄霜的微笑,竟是异样的凄凉! 李逸仍然禁不住问道:“如意呢?”武玄霜道:“她没有死,我也将她救了。”李逸道:“请你代我向她道谢。”武玄霜道:“你不要再想旁的事情,听我的话,安心静养吧。”李逸凝望着她,好像心中悬挂看什么事情想问她的神色。武玄霜知他心意,柔声说道:“我都告诉你吧,让你放心。乱事已经过去了,婉儿和天后陛下都还活着。太子这两天就会回来,天后陛下已经下诏退位,让太子做皇帝了。江山已是交还给了你们李家,你应该可以满意了吧?” 武则天退位的消息,李逸若是在前几年听到,一定会欢喜得跳跃起来,现在听到,心情却反而更灰暗了。忽听得房门外有脚步声走来走去,武玄霜道:“长孙泰回来了,我还有点事情要到宫中一趟,你安心静养,明天我再来看你。” 李逸挪动身躯,想倚着床柱,目送她的背影,忽地感到腹中阵阵剧痛,四肢亦已完全麻痹,力不从心,李逸心头一片寒冷,武玄霜的影子已经从他的眼帘消失了。唉,以后还可能再见到她吗? 李逸挣扎着抓到放在床头上的那个银瓶,吞了一粒武玄霜送给他的碧灵丹,痛苦是减轻了,但呼吸仍是未能舒畅,想运转真气,那更是不能了。原来太平公主骗他服下的那颗“解药”,是孔雀胆和鹤顶红两样最厉害的毒药合成的,又经过一场恶斗,津力消耗殆尽,虽然有碧灵丹,也不过仅能苟延残喘而已。 长孙泰走了进来,他还未知道危机这样严重,李逸刚服下了碧灵丹,气色甚好,长孙泰走到床前,说道:“听说你受了伤,我匆匆忙忙的赶回来,不太紧要吧?”李逸道:“还好。昨晚张柬之、桓彦范他们带兵入宫,你也有去吧?” 长孙泰叹口气道:“我是临时被李都尉招了去的。早知如此,我也不会去的。”李逸道:“怎么?”长孙泰道:“其实我们都不是想反对天后陛下,只是想太子早日登基,可以消除武承嗣作乱的野心。”李逸道:“我明白你们的用心,武则天的年纪确实是太老了。”长孙泰道:“就是为此,我们不想天后陛下太过躁劳国事,希望她卸下担子,安享晚年。这番用心,其实还是为了敬爱她的。哪知她看到我们,伤心到极,我当时在张相国的身边,看见她将退位的诏书交给了张相国,双手颤抖,只说了几句话:‘你们好自为之,但愿你们辅佐太子,治理国事,比我更好!’张相国眼中满是泪水,天后陛下不等他说话,就扶着婉儿回去了,听说她一回去立刻就病倒了!” 李逸道:“武则天一生掌惯大权,她是这样倔强的女人,当然不甘心被别人逼她放弃权力。”长孙泰道:“当时我们也难过得很,但想到乱事或者可以因此防止,也还值得。” 李逸叹了口气,说道:“这次的乱事是过去了,以后的乱子恐怕会闹得更凶呢。”长孙泰吃了一惊,道:“怎么?”李逸道:“武则天死后,太平公主更没有人管得住她了。她没有她母亲那份才干,却有她母亲那份野心,手段的毒辣,则还在她母亲之上,太子不会是她的对手的!”长孙泰也约略知道太平公主的厉害,不禁大为焦急,搓手说道:“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是呀,这怎么好?长孙泰焦急的声音也引起了李逸心弦的颤动,这时他才深刻的体会到武则天的心情,明白她为什么那样着急要求婉儿做她的媳妇了。 长孙泰用惶惑的眼光望着他,问道:“李兄,你想什么?”李逸低声说道:“我见到婉儿了。”长孙泰心头一震,他本来早就想问关于婉儿的事了,由于一连串的意外发生,直到现在才谈到她。 李逸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也见到了武则天了,她们两个人在一起。”长孙泰急忙问道:“婉儿怎么样?”李逸道:“她很可怜,嗯,也许不是可怜,而是一付沉重的担子,令她感到惶恐。”长孙泰喃喃自语道:“沉重的担子,嗯,这是怎么回事?”李逸道:“不久你就会明白的。唉,我现在想透了,一个人总得舍弃些什么东西,说心里话,对婉儿的事情,我是不满意武则天的。但也许她看得比我们远些,她要婉儿跟着她的路走,对与不对,我可就不敢说了。但最少武则天也并不是完全为自己着想的。不论怎样倔强的人,有时也难免要让自己受到一些委屈,舍弃一些东西。泰兄,你明白了吧?” 长孙泰好像有点明白,再想一想,禁不住颤栗起来,他不敢再问下去了。李逸经过了一番激动,脸色又苍白起来。长孙泰道:“你歇一会吧,我给你端茶来,这是玄霜求御医开的方子。” 李逸心事如潮,暗暗叹息,过了一会,忽听得脚步声响,李逸正在想道:“泰兄怎的这样快又来了?”抬头一望,忽然发现进来的是个女子,她是上官婉儿! 李逸失声叫道:“是你来了?”婉儿将一碗药茶放在床头上,坐在他的床前,低声说道:“你既然回来了,我怎能不来看你呢,你的伤好了点吗?”她眼光一瞥,忽然发现李逸枕边有一方手帕,满是泪痕,她认得这是武玄霜的东西,这刹那间,她的心头忽然感到非常沉重! 李逸定了定神,说道:“好得多了。”他不愿意说出真相,免得婉儿为他伤心。他知道若是说出了太平公主下毒的事情,婉儿一定会与她决裂的,当然也就不会嫁给太子了。太平公主在宫廷中有极大的势力,现在武则天又已病倒,婉儿没有支持,纵使有武玄霜帮他,也是斗不过公主的。而且他不愿为了自己,再引起什么变乱了。 这时他也注意到了婉儿的神情,心头一动,拿起了那方手帕道:“玄霜姐姐也来过了。这方手帕想必是她留下的,就托你带去交还她吧。”婉儿心乱如麻,凄然笑道:“不必了,还是你留着吧,我想她总会再来看你的。” 要知武玄霜虽然是对李逸一往情深,但因为她和婉儿情同姐妹,她自从和婉儿结识之后,便知道婉儿爱的也是李逸,因此她从不曾将自己的心事在婉儿跟前表露。不过,婉儿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日子久了,她也隐约猜到一些,如今见了这方满是泪痕的手帕,她更是完全明白了:“原来玄霜姐姐对李逸的刻骨相思,也是和我完全一样!”霎时间心乱如麻,想起玄霜对她的情意,不禁潸然泪下。 李逸拉着她的手道:“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我这次得和你见面,已经是心满意足了,婉儿,你也不必伤心。月有圆缺,人有离合,世上的事情,本来不是样样都尽如人意的。” 婉儿紧紧握着他的手道:“只要你满意我也就满意了。”李逸何等聪明,当然听得出她的话意,婉儿是为他和玄霜而祝福,想是她认为自己已经决定和玄霜结合了。李逸心中一阵酸痛,却不辩解,缓缓说道:“在十年前,我听到你做了武则天记室的消息,当时曾经很是悲伤,甚至还恨过你!现在我却是佩服你了。你有志气,有才华,本来应该做一番事业,武则天也是值得你替她效力的人。”婉儿微笑道:“你的看法也终于改变了。嗯,那你今后打算怎样?该留下来了吧?”李逸心中一阵剧痛:“我已将不久于人世了,哪里还谈得到将来?”但他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悲伤,不让婉儿看出他病情的严重,提了口气,继续说道:“人各有志,现在太子即将复位,我的心愿已了。今后我将以闲云野鹤之身,在江湖上度过一生!”婉儿心中一动,想道:“玄霜姐姐曾对我说过,在乱事过后,等到天后陛下归天,她也将从此流浪江湖,不再顾问朝廷之事了。嗯,你们二人志同道合,能结为终身伴侣,在江湖上行侠仗义,你们的欢乐也就是我的欢乐了。”婉儿此时心意已决,玄霜曾经为了她而想牺牲自己的幸福,如今她也愿为玄霜而牺牲自己的幸福了。 婉儿缓缓起立,凄然笑道:“天后陛下如今也是卧病在床,我要回去看她了。咱们今后恐怕未必可以再相见了,你、你好自保重吧!”她将李逸那张古琴移到床头上,调好琴弦,黯然悲歌:“可怜瑶台树,灼灼佳人姿,碧华映朱实,攀折青春时。岂不盛光宠,荣君白玉辉。但恨红芳歇,调伤感所思。”歌既终,泪盈于睫,歇了一歇,琴声再起,继续歌道:“玄蝉号白露,兹岁已磋跎,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瑶台有青乌,远食玉山禾。昆仑见玄凤,岂复虞云罗。”铮然声响,琴弦断了两根,婉儿推琴而起,背影冉冉而没。 婉儿弹的这两首歌诗,第一首是悲叹自己命运的不幸,本来以为可以在自己青春未消逝的时候,找得如意的配偶,同享碧华的(碧华映朱实,攀折青春时。岂不盛光宠,荣君白玉墀),哪知一阵无情的风雨,摧残了正在盛开的花朵,剩下的便只有无可奈何的惆怅与悲哀(但恨红芳歇,凋伤感所思。)!第二首是羡慕李逸与武玄霜的远走高飞,四海逍遥,名山偕隐,从此不用忧虑人间的罗网,做一对称心如意的夫妻(摇台有青鸟,远食玉山禾。昆仑见玄凤,岂复虞云罗。) 余音袅袅,李逸却暗自泪咽心酸,想道:“婉儿,婉儿,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意啊!”转又想道:“这样也好,她可以放开我而嫁太子了。”李逸之所以要瞒着病情,并由她误会,为的就是这个原因。他拭干眼泪,心头渐渐平静下来,露出了一丝微笑。 长孙泰守候病房外面,心中正自忐忑不安出,忽见婉儿满脸都是泪痕,长孙泰吃了一惊,叫道:“婉儿,你怎么啦?”婉儿挥袖说道:“我要走啦,你进去看护他吧,嗯,你今后也不必入宫探望我了,你对我的好处,我会永远记得的!” 婉儿走了,长孙泰十几年的痴情眷恋,等到的就是这几句话,长孙泰心头绞痛,一片茫然,“啊,原来婉儿对李逸是这样情深!但她为什么如此伤心?是李逸说了些什么话令她心碎?” 长孙泰进入病房,见李逸神色安静,不似闹过什么风波,李逸说道:“泰兄,你津神好像不大好,连日劳累,你也该早点安歇了。我刚才吃了药,好了许多,你不必挂心。”长孙泰心想:“且待他病好之后,再问他吧。” 哪知过了一晚,李逸非但不见好转,反似越来越沉重了,长孙泰一早起床,便去探望他,只见他已在昏迷的状态之中,时不时发出模糊的谵语,好像是在呼唤武玄霜的名字,又好像是在呼唤婉儿。 长孙泰大为震惊,想不到他的病情会突然间沉重如斯,他不能离开李逸,只好将个家丁唤来,差遣他去通知白元化,叫白元化赶快去找武玄霜来。 就在这时,忽听得有鼓乐之声,从街外传来,那家丁说道:“宫中今天办喜事。大清早就有小黄门来通知了,说是要所有的大内侍卫,在午时之前,都到官中报到。听候调遣,老爷,你自己不去么?”长孙泰怔了一怔,问道:“娶西宫娘娘?是哪一家的,你可知道?”那家丁悄声说道:“听说就是昨天来过这里的那位上官小姐!” 原来这是武则天的主意,她要在未死之前,看见婉儿成为她的媳妇。婉儿的正式封号是“昭容”,并非西宫,但因为武则天对她特别看重,迎亲时的仪仗礼节,都不过仅次于王后一等,所以小黄门往各处通报,就把她称作了“西宫娘娘”。婉儿昨天来见李逸,尚在踌躇,待到见了武玄霜的手帕,心意始决,回宫之后,便接受了武则天的封旨,第二天就办喜事,九城奏乐,内外同欢。 长孙泰听了家丁的报告,想起婉儿昨日的神情,方始恍然大悟,暗自伤心,他吩咐家丁道:“我要照料病人,今天不能入宫了,你仍然照我的吩咐,拿这封信去见白大人,并请他代我向总管大人告假。” 遣走了家丁,长孙泰再去看望李逸,李逸也好似为外面的乐声所惊醒,双眸半启,问长孙泰道:“是谁家娶亲?鼓乐喧天,想必不是寻常百姓?”长孙泰忍着眼泪,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不知道!”李逸回光反照,神智忽然特别清醒起来,长孙泰悲痛的神情落在他的眼中,他凄然笑道:“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了!这样的收场不很好吗?婉儿的心中有你、有我,她也有她自己的路要走,你又何必伤心?” 李逸的声音渐渐低弱下来,说完了这一段话,已是气若游丝,长孙泰吓得手足无措,急忙抱着他的身子,在他的耳边唤道:“殿下!我已派人请玄霜来了,你等等她吧。” 忽听得武玄霜就在旁边说道:“让我来看看他。”原来武玄霜已经来了,长孙泰尚未知道。 李逸津神一振,抬起头来,只见武玄霜满面泪痕,柳眉深锁,李逸微笑道:“你哭什么,世上哪有百年不散的筵席?婉儿有了归宿,我已心安……”换了口气,再继续说道:“只有你的恩情,我尚未能报答,而且还要将身后的事情来麻烦你……”武玄霜咽下眼泪,紧握着他的手道:“你说吧!”李逸的脉象已经散乱,这时武玄霜也绝望了。 李逸断断续续的说道:“这,这把剑请你带给我的敏儿,他长大了,你带他回中国来!”武玄霜垂泪道:“我真不该叫你回来!”李逸道:“不,不!我一点也不后悔,我回来后,看到了一些令人担忧的事情,但也看到了更多令人兴奋的事情,我现在明白了,个人实在算不得什么,咱们的国家是有希望的!”声音突然又微弱下去,武玄霜凝神聆听,李逸说道:“我不放心的只有你,嗯,你的师兄。他、他,为人很好……”话未说完,便咽了气! 武玄霜心痛如割,反而哭不出来,她拿了李逸那把宝剑,心中说道:“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你是生是死,我都对你一样!”她走出大门,后面方始传来长孙泰的哭声。 物换星移人事改,李逸死后,匆匆又是一年,在这一年当中,武则天传位给了儿子之后,不久就病死了,上官婉儿做了皇帝的“昭容”,太平公主的势力越来越大,长孙泰升了一级,做到禁卫军的副都尉,只有武玄霜早已离开长安,不知去向。 天山的南高峰上,李逸的儿子在等看他的父亲回来,他已经是十几岁大的孩子了,比起以前更懂事得多,这一天他跟裴叔度在山前练剑,居然将一套很复杂的剑法使得中规中矩,裴叔度满怀欢喜,说道:“要是你爹爹见了,不知道该多高兴呢!” 李希敏把剑一收,忽地问道:“叔叔,我的爹爹怎么还未回来?他说过最多一年便回来的,现在已经过了一年又三个月了。”斐叔度道:“从长安到这里有几万里路,稍有阻误,便不能依期回来了。而且也许他还有旁的事情呢?”李希敏过:“不,我爹爹从来不会骗我的……”话未说完,裴叔度忽地失声叫道:“咦,那边有人来了!”他定睛一瞧,默然似触电一般,浑身发抖。 李希敏箭一般的射出去,叫道:“爹爹!爹爹!呀,姑姑!”武玄霜白衣如雪,腰间悬着李逸那把宝剑,眼角有晶莹的泪珠。 李希敏扑进她的怀中,问道:“姑姑,你果然没有忘记我!你在长安可见到我的爹爹么?咦,这把剑是我爹爹的!”武玄霜道:“你爹爹么?他,他不回来了!” 李希敏睁大了眼睛,在他稚弱的心灵中,隐隐感到了不幸。武玄霜道:“你爹爹要你听我的话,我带你回中国去,你愿意跟我么。”李希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哽咽说道:“姑姑,我听你的话!” 裴叔度低声说道:“这真是料想不到,料想不到,师妹,你不留下来么?我,我也可以帮助你照料孩子!”他在伤心之中突然鼓起了勇气,说出了久已想说的话,心情似绷紧的弓弦,等待师妹的回答。只听得武玄霜颤声说道:“师兄,多谢你的好意,我的心已经死了,今后我只有和这孩子相依为命了。我答应过他的父亲带回去的,不想再麻烦你了。夏侯前辈呢?”裴叔度道;“夏侯前辈往北天山找符不疑去了,他已传授了这孩子的内功心法。”武玄霜道:“那么我只好等待将来见面的时候再向他道谢了。师兄,本门的剑法待你发扬光大,你,你善自珍重!”裴叔度失望伤心,心头冰冷,泪影模糊中,遥望武玄霜携着孩子,已去得远了,远了!正是: 人间无限伤心事。死别生离两不堪!—— 『全书到此结束』 本作品由书本网提供下载,欢迎光临书本网。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文来自派派小说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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